劉巖
文人和俠客是中國文化中最有特色的兩個群體,歷來統(tǒng)治者最煩、最怕的就是這兩個群體,司馬遷在《史記》里也早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中國社會只要這兩個群體一旦聯(lián)合,必然天翻地覆。
在中國國民中,存在著一種十分奇異的人格,即俠客人格。關(guān)于俠客人格,中國的文人最為敏感,也許是由于俠客與文人表面上相距千里而實質(zhì)上一脈相通的緣故吧。中國的文人對俠客最為向往,如唐朝詩人賈島就曾寫過: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不過,這是在冒虛火,看上去豪情萬丈,實則氣球一只,頂不了事。文人之無用,文人自己就看得很清楚?!鞍贌o一用是書生”“萬言不值一杯水”“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等話,說得可謂痛徹心肺。每當(dāng)國家有難的時候,棄筆從戎者總是少數(shù)。令人敬仰的大文豪蘇軾就曾高唱:“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焙姥詨颜Z,流澤至今,但蘇軾一生從未親臨過戰(zhàn)場。大多數(shù)文人也都如此。但也不能一概而論,宋代著名詞人辛棄疾就是一員勇將,組織義軍抗金,闖軍營擒叛徒如入無人之境。唐代大詩文家皮日休也曾參加過黃巢起義。據(jù)說水泊梁山義軍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白衣秀士王倫也是秀才出身。
看來,文人要有用,就須棄文從武或是棄文從政,至少也應(yīng)是亦文亦武或亦文亦政,所謂“文學(xué)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但話又說回來,要求文人做武將的事、做俠客的事,甚至代替官吏,這本來就不合理。文人本是一個道德形象,傳統(tǒng)的社會心理對這種道德形象寄予了過多的希望和要求,仿佛社會上的一切事情都應(yīng)當(dāng)由他們?nèi)グ鼣?,一旦有做不到的地方,社會就會表示不滿,文人自己也會有強烈的失落感。在這里,社會把文人當(dāng)做了俠客,而且是為整個社會打抱不平的俠客。文人的使命如此重大,幾千年來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要么慨嘆、要么退縮、要么改行,純粹以“文”為職業(yè)的文人,在中國歷史上并不多見。
其實,歷史上文人的作用僅限于“吏之師”而已,說得好聽一點,是“帝王師”,至于老師說的話學(xué)生聽與不聽,無權(quán)無錢的老師實在無能為力,這一點與俠客相比,實有大大的不如之處。俠客一怒之下,可以取人首級。如果老師惹怒了學(xué)生,不僅沒有飯碗,甚恐有性命之虞。所以文人往往一肚子美政理想,卻總是無所施其計,文人之向往俠客,那是必然。
“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固然是文人所處的歷史窘境,但文人的意義也就在這里。每當(dāng)政治腐敗、社會動亂的時候,文人往往起而批之,以至殞身而不恤。對于社會的不平,俠客用劍,文人用舌、用筆,從這一意義上講,文人也是俠客。
正是因為文人和俠客總是走在社會現(xiàn)實的前面,才有了永恒的魅力,文人和俠客才成為人們持久追慕的人格榜樣。尤其能夠兼?zhèn)b客、文人于一身,那就更令人尊崇,概因“儒俠”既克服了文人的軟弱無力,又彌補了俠客的粗俗魯莽,實在是最為健全的人格。真正的文人和俠客,都是現(xiàn)實的批判者和矯正者,他們本身有著相通的地方,所以,既做文人,又做俠客,便成了他們幾千年來的人格理想。遠(yuǎn)古時代的墨家學(xué)派就不必說了,現(xiàn)在一般認(rèn)為俠客即出于墨家。但是講究修身養(yǎng)性的儒家,也不乏勇武之人。據(jù)說孔子的得意門生子路就是好劍之徒,在攻城略地方面,頗有建樹。至于歷代文人,想做俠客的就更多了,曹植、陶潛、李白、陸游等,不絕如縷。至龔自珍,則感嘆俠風(fēng)衰微:“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已無多?!钡浜笞T嗣同、秋謹(jǐn)以及南社的許多詩人都倡俠行俠,甚至以“俠”自名,以示任俠決心。在中國,對“儒俠”人格的向往實在是一個深厚的傳統(tǒng)。
文人無用,古已有之,文人有用則俠客少,文人無用則俠客多,文人與俠客的消長關(guān)系,是十分有趣的歷史現(xiàn)象。
中國古代的俠客,尤其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俠客,是一群具有強烈浪漫情懷的人。在道德淪喪、人心不古的亂世,他們背負(fù)著傳統(tǒng)的理想,幻想用自己的手中之劍來拯救現(xiàn)實,在他們的身上,閃爍著人格的光彩和理想的光芒。他們是一群縱橫于現(xiàn)實之中,而又超脫于現(xiàn)實的人,他們身上的許多特點,已沉淀到中國的文化中,使“俠”字無處不在!
與俠客相比,文人的俠義大多是一種精神,一種灑脫。文人之所以愛做俠客夢,就在于他們有俠的精神卻沒那種能力。所以他們就按照自己的理想來編織心目中的俠客,除了一身本領(lǐng)和本人不相符合外,其人物的性格等特征就是美化了的自我。如古龍,他書中的的主角幾乎都身世凄慘,性情豪爽性格卻有些偏執(zhí),使一手名動天下的快刀、快劍,但話絕對不多,笑容絕對不多,酒量一定要驚人,就猶如他自己一樣酒色才氣又心理抑郁。
文人一代一代換了很多,夢卻一代一代延續(xù)著。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鐵肩擔(dān)道義,揚眉劍出鞘……痛快之情,淋漓紙上。
于是,江湖成了文人的江湖,俠客成了文人的化身。每一個文人,都有了自己的俠客夢。
一首《俠客行》寫絕了文人的俠客夢。歷代文人經(jīng)常以“游俠”自比。從“撫劍獨行游”的五柳先生陶潛到“縱死俠骨香”的青蓮居士李白,幾乎每一代的文人都會有著“書劍飄零”的夢想,構(gòu)成了千古文人的俠客夢。那“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情沖天,那“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jīng)”的千年書生嘆,句句流露出文人對俠客的向往。
早在魏晉時期,陶潛就說自己“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南朝陳子良《游俠篇》有云:“洛陽麗春色,游俠騁輕肥。水逐車輪轉(zhuǎn),塵隨馬足飛。”李白在《少年子》中對少年游俠大加贊美:“青云少年子,挾彈章臺左。鞍馬四邊開,突如流星過。金丸落飛鳥,夜入瓊樓臥。夷齊是何人,獨守西山餓。”唐詩人令狐楚《少年行》也說:“少小邊城慣放狂,驏騎蕃馬射黃羊。如今年事無筋力,猶倚營門數(shù)雁行。”“等閑飛鞍秋原上,獨向寒云試射聲?!痹娙烁哌m的《邯鄲少年行》中也寫到了“且與少年飲美酒,往來射獵西山頭”的豪情。宋代大文學(xué)家蘇軾說:“要當(dāng)啖公八百里,豪氣一洗儒生酸?!比绱诉@般以詩詞的形式吟詠過游俠的文人墨客不可計數(shù)。到了明清及近代,隨著市民文學(xué)——尤其是小說的興起,游俠們行俠的故事則更廣為人們所傳頌。文人們一直在追尋著他們那近似于“烏托邦”似的“俠客夢”。
文人,想到塞北獵獵的長風(fēng),想到西域漠漠的黃沙,無一不會熱血沸騰,涌起萬丈豪情。俠客們的豪爽,是文人內(nèi)心的灑脫。俠客們的瀟灑,是文人內(nèi)心向往的自在。俠客們的疾惡如仇,是文人內(nèi)心的純真。
從孔子開始,一代代文人共同建立了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文人有文人的自豪,但也有千古文人痛——“世間多少妙書生,若個沙場乃里行”。加之文人整日伏案寫作。體弱多病的文人希望有強壯的身體,才有了最初傳頌的俠客吧!
文人在創(chuàng)造俠客這一形象時,已經(jīng)不自覺地融入了自身的是非觀。文人的心是自由的,他們從心所欲,吊古傷今,心在不住地飛翔,因而他們筆下的俠客也大多向往自由,瀟灑自在;文人大多天真浪漫,也就有他們筆下俠客的正邪分明,也就有了俠客們敢作敢當(dāng),也就有了俠客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爽;文人大多追尋美,于是俠客們所處的西域就有了悲壯的美,俠客們所留戀的江南也就有了溫柔的美。
每一位俠客的個性都來于文人那復(fù)雜而敏感的內(nèi)心。令狐沖的灑脫,楚留香的風(fēng)流,李尋歡的專情,郭靖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都無一不來自于文人的內(nèi)心世界。
文人一直在完善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俠客是文人世界的實踐者。俠客們被認(rèn)同,文人的世界也就得以認(rèn)同。
文人之所以需要俠,源于千百年來他們面對現(xiàn)實的困頓和壓抑。
行俠仗義VS政治黑暗
俠客們行俠仗義,主要有兩種方式:劫富濟(jì)貧、除暴安良。因為古代文人生活的時代,大都政治腐敗,統(tǒng)治嚴(yán)酷,面對現(xiàn)實的種種,文人們誰不想大濟(jì)蒼生?可是,他們的社會地位是低下的,能力是有限的,若不能求取功名,恐連溫飽都難以解決,哪有什么神力改變現(xiàn)實?所以,文人筆下的俠客們,便代替文人行使他們的政治權(quán)利——當(dāng)然,是虛構(gòu)的權(quán)利。俠客們劫富濟(jì)貧,改變社會分配的不公;俠客們除暴安良,扭轉(zhuǎn)強權(quán)裁決的不公。這些,就是文人心目中理想的生活。
浪跡天涯VS生活封閉
多數(shù)武俠小說都不乏對輕功的描寫,俠客們武藝超群,來無影,去無蹤,他們昨天還在江南水鄉(xiāng)吟誦“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今天就面對茫茫大漠吹奏斷腸的長簫,有時甚至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他們好像不用干活,卻總是有銀子住店、資助朋友、救濟(jì)窮人,當(dāng)然,一路上總會遇到天下不平事,一切顯得那么虛假,那么不合邏輯,可是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文人的生活圈子就那么大,生活的內(nèi)容那么單調(diào)乏味,又怎能不在筆下大做文章呢!
浪漫情緣VS婚姻不自由
一身正氣的俠客,總會偶遇自己的紅顏知己,于是愛得轟轟烈烈,驚天地而泣鬼神。這與文人現(xiàn)實生活中缺乏愛情、婚姻不自由有必然聯(lián)系。很多男人羨慕封建社會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還可以自由出入青樓,合理合法,殊不知,封建時代的男人雖然看似特權(quán)多多,但有一樣——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做主,歷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誰要是敢于私定終身,總免不了梁祝的悲慘命運。因此,他們的婚姻生活,缺乏愛情,妾和妓,當(dāng)是對這種生活的彌補。但是,窮酸文人還有他們自己的彌補方式,那就是在小說里做一回纏綿悱惻的春夢。
于是,文人常常崇拜那些武林高手,他們一身清風(fēng),仗劍走天涯,回首間,無邊落木蕭蕭下,仰天長嘯,不覺珠淚灑……那是何等快意的瀟灑人生?
仗劍江湖載酒行
從司馬遷的《史記》為游俠列傳后,作為歷史人物的“游俠”,從司馬遷的漢朝漂流至今,輾轉(zhuǎn)遷移于唐詩宋詞、明清話本小說、民國武俠文學(xué),古今文人,數(shù)千年來一直摯愛著游俠,或仰慕懷想,或仿效任俠,或詩文寄托,正所謂千古文人俠客夢。文人和俠客之間,其實本是一家人。他們的理想與精神,從來就是一脈相通??追蜃?、孟夫子教人實現(xiàn)美政世界,李耳、莊周引人返璞歸真;而文人和俠客共同的理想和愿望,都是救民眾于水火,使生靈免遭涂炭,建立一個道德淳美、清平無爭的桃源世界。他們殊途同歸,只是方式不同,一個以書,一個用劍。
劍
俠客手中的劍便是左膀右臂,他們可以沒有錦衣華服,但卻絕不能沒有鋒利的劍。佩劍是俠客身份和地位的標(biāo)志,也是男子顯示儀表和風(fēng)度的裝飾。當(dāng)然劍最重要的作用還是致敵于死地。一代豪雄曹操有過做俠客的經(jīng)歷,他愛劍,識劍,自己佩有寶劍“倚天”,送青虹劍給夏侯恩佩帶。兩把劍都削鐵如泥,犀利無比?!度龂萘x》中寫到蜀國大將趙云大戰(zhàn)長坂坡,奪得青虹劍,遠(yuǎn)者槍挑,近者劍劈,七進(jìn)七出,血染白袍,勇不可當(dāng)。
隨著時代的改變,俠客們的劍不但可以致敵于死地,還把武功變成了藝術(shù)。如在戰(zhàn)國時已有叫蘭子的宋國人可以同時玩弄七支劍,其間總有五支在空中飛舞。這種表演到東漢達(dá)到了很高的水平。在張衡的《西京賦》里有段邊走繩索邊做這種拋劍表演的生動描寫。到了唐代,崇拜俠客的文人們不但用筆來歌頌兵刀弓馬的軍旅生活,寫出了大量的邊塞詩篇,而且非常喜愛武藝,許多著名的文人都是一手握筆,一手提劍。持劍舞蹈成為一種社會風(fēng)氣,友人宴飲時也舞劍助興,如李白每至酒酣耳熱之際便拔劍起舞“萬里橫歌探虎穴,三杯拔劍舞龍泉”“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崩畎椎膭πg(shù)達(dá)到了很高的水平,當(dāng)他起舞拂長劍時,便四座皆揚眉。就是體弱多病的杜甫,在年輕時也曾“把臂開樽飲我酒,酒酣擊劍蛟龍吼?!碧拼@種表演性劍術(shù)到達(dá)了出神入化的境地,精通劍術(shù)的人很多,其中最著名的劍術(shù)家就是裴將軍,劍一到他的手中,就像有了生命。裴將軍的劍術(shù)、李白的詩和張旭的草書在唐代被人們稱為“三絕”。杜甫看了著名的公孫大娘的舞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后來,在看公孫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的表演時不禁回首當(dāng)年,記憶猶新,寫下了千古名篇《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使我們今天似乎還能看到公孫大娘的劍舞如雷霆震怒,蛟龍出水,觀眾驚訝失色的生動情景。杜甫說,大書法家張旭就是因為常去觀看公孫大娘的劍舞而受到啟發(fā),草書大為長進(jìn)。
劍之于俠客是兵器,可以殺人;劍之于文人是藝術(shù),可以舞蹈。
酒
酒,對于文人來說,恐怕是他們實現(xiàn)俠之夢的最好途徑了,是溝通此岸與彼岸的精神橋梁吧!
魏晉時代,給我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魏晉風(fēng)流”“魏晉風(fēng)度”背后是一個個令人神往的故事。“竹林七賢”的放蕩不羈、率性而為、狂醉轟飲、憤世嫉俗。惟有酒,才能夠澆化他們心中的塊壘。那心中的塊壘就是當(dāng)時社會的烏煙瘴氣,民生疾苦,個人的寄寓。他們在歷史的舞臺上謝幕了,然而,他們的俠氣還令今人激動不已。
俠的思想、劍的技藝與酒的澆潤在文人的身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的恐怕就數(shù)唐代的李白了。他本人的思想是比較復(fù)雜的,儒、釋、道、俠的思想兼而有之,年輕時也曾經(jīng)手刃過賊人。他的心中裝的是整個盛唐,他的對待朋友、金錢、操行、蒼生、統(tǒng)治階級的詩作,無不昭示著他是一位俠之集大成者。他不僅劍術(shù)高明,而且善騎馬,能射箭,并好飲。他像一個輕財好施的游俠,在東游吳越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散金三十萬,周濟(jì)生活困難的人;他游歷名山大川時,喜歡結(jié)交“豪雄”和那些能夠抗暴扶弱、仗義舍身的游俠人物。不但李白如此,陸游一生也寫了許多歌頌俠士的詩,贊美那些在國家危急關(guān)頭,勇于舍身赴難而不居功、不貪戀爵祿的豪俠。
多少江湖事
“亂世天教重俠游”,在所謂的清平之世,人們對大俠精神的渴望也是無處不在的,只是時隱時現(xiàn)罷了。在束縛太多的封建社會,人們欲想一展身心,學(xué)劍行俠恐怕不失為一條捷徑,即便行俠不成,亦可得到虛幻的滿足。至今天,人們在閱讀武俠小說中獲得了如醉如癡的滿足,也是渴求大俠精神的表現(xiàn)。
武俠小說中的俠客以武行義,故“無武不成俠”,這一點跟司馬遷所界定的“游俠”頗有距離。唐傳奇中的俠客武功高超,只是作品對打斗場面描寫很少;描寫俠客的話本小說中有打斗場面,可比起同時期的英雄傳奇如《水滸傳》、神魔小說如《封神演義》來,仍是小巫見大巫。直到《兒女英雄傳》和《三俠五義》,武術(shù)技擊場面的描寫才蔚為奇觀。此后,不管是單打獨斗還是群戰(zhàn)群毆,武打成了武俠小說最突出的標(biāo)志。論拳術(shù)有少林拳、八卦拳、形意拳、太極拳、五祖拳等等,論劍術(shù)有青萍劍、武當(dāng)劍、三才劍、達(dá)摩劍、七星劍、奇門十三劍等等,論功法有拈花功、神行功、吸壁功、輕身功、石柱功、鐵布衫功等等,再配上十八般武器的來歷和用法,實在已令讀者眼花繚亂;更何況作者紙上談兵自創(chuàng)功法,什么“降龍十八掌”,什么“六脈神劍”,武術(shù)界不懂,作者也沒說清,不過讀來甚覺新鮮有趣,也就被認(rèn)可了。武俠小說家像平江不肖生那樣真正懂武術(shù)的并不多。不過有一點,不管是真懂武術(shù)還是假懂武術(shù),作家們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把武術(shù)與中國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劍”中有“書”的,不只是金庸的小說好多武俠小說家都有這種追求,只不過不一定成功而已?!缎∥辶x》中云中鶴魏真與北俠歐陽春等人講究各自寶劍來歷,《江湖奇?zhèn)b傳》中金羅漢呂宣良指引柳遲修煉,以至《天龍八部》中黃眉大師惡斗延慶太子,都有很濃郁的文化味道。而《多情劍客無情劍》中李尋歡與上官金虹的比武,更是直接從禪機問答脫胎而來,一個是“手中無環(huán),心中有環(huán)”,另一個是“刀上雖無招,心中卻有招”;可比起天機老人的“無環(huán)無我,環(huán)我兩忘”來,畢竟還差一大截。這里比試的不是勇力或招式,而是對武學(xué)境界的領(lǐng)悟,而這種領(lǐng)悟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對整個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絕非匹夫之勇所能企及。寫的是武,可注重武中的“藝”、武中的“文”。
從唐傳奇到新派武俠小說,經(jīng)歷了大約一千二百年的發(fā)展歷程,武俠小說的文化價值,在于其構(gòu)建了一個特殊的“江湖世界”。不管是陶淵明的“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還是高適的“天地莊生馬,江湖范蠡舟”,這里的“江湖”,都不再是簡單的地域概念,也不只是泛指人世間,而是隱隱有和朝廷相對的意思。朝廷有朝廷的法律,江湖有江湖的規(guī)則,在現(xiàn)實社會中,王法至高無上;可在小說中,俠客為江湖義氣可以完全置王法于不顧。將江湖世界作為一個不受王法束縛的法外世界、化外世界,實際上是在重建中國人古老的“桃源夢”。憎惡王法庇護(hù)下的不公道和非正義,因而,在遠(yuǎn)離朝廷教化的“江湖”上,寄托了對于公道和正義的希望?!叭嗽诮?,身不由己”——江湖當(dāng)然也有秩序和規(guī)則,但那是道德化了的法律,唯一的宗旨是匡扶正義懲惡揚善。在江湖世界中,人類社會錯綜復(fù)雜的政治斗爭,被簡化為正邪善惡之爭,斗爭形式也被還原為最原始的生死搏斗,而決定斗爭勝負(fù)的主要因素則是雙方各自武功的高低。在這個世界中,正常社會秩序下的綱常以至各種清規(guī)戒律,都被拋到九霄云外。這一點對于長期受封建禮教束縛的中國人,特別有吸引力。俠客的敢怒敢罵,敢打敢殺,浪跡天涯,獨掌正義,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尋求精神的解脫和超越,這無疑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自由愿望。
“江湖世界”的這種理想主義色彩,在《水滸傳》中本來已經(jīng)相當(dāng)明顯,可到了清代俠義小說,反而黯然失色。俠客紛紛“改邪歸正”“為王前驅(qū)”,領(lǐng)著官兵剿滅“邪教”“匪寇”去了,“江湖”成了“英雄”未出山時的隱居之地,而不再是“眾里尋他千百度”的精神故鄉(xiāng)——“桃源”了。不過,此后,平江不肖生之專寫武林恩怨,姚民哀之著重會黨內(nèi)幕,都為武俠小說注入了新鮮血液,而且重新把立足點從朝廷轉(zhuǎn)回江湖。金庸、梁羽生等新派武俠小說家似乎有把表現(xiàn)江湖世界的兩種傾向綜合起來的意愿,其小說中的“江湖”既不完全蹈空,有近代中國秘密社會的影子;也不完全坐實,仍保留、甚至著意渲染其作為法外世界的理想主義色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武俠成為精神,附入中國人的骨髓之中。
馬鳴風(fēng)嘯,刀劍若夢。
煙塵起處,東方不敗單挑任我行,一雙纖纖繡花手,半點清淺含怨笑,面對須發(fā)蓬飛、怒目圓睜的任我行,繡花針牽起血色的絲線箭一般飛出去,在空中幻化出道道美妙的弧線……原來,殺人也可以這么美麗!
風(fēng)沙漫天,一只紅頭巾在大漠中飛舞,東廠太監(jiān)曹公公伸手抓住,陰陰地道:那邊有人。百余騎隨從立刻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沙丘飛馳而去。黃塵慢慢升起,殺機漸漸出現(xiàn)。老板娘甩出片片柳葉飛刀,刀鋒畢露,疾響呼嘯,東廠侍衛(wèi)如雨點般墜馬,周淮安三人背身緊靠在一起,四周是漫無邊際的風(fēng)沙……
清冷雨夜,黃飛鴻義收鬼腳七;演兵場里,張三豐大戰(zhàn)董天寶;竹林深處,李慕白追擊玉嬌龍……
于是俠成了文化,中國的文化;俠成了精神,不朽的精神。先進(jìn)武器打不垮精神,精神永在;高新科技離不開文化,文化常青。令狐沖的古道熱腸、黃飛鴻的俠肝義膽、張三豐的太極精神、李慕白的大俠風(fēng)范哪個不是中國俠精神的精髓?人劍合一、無招勝有招、以柔克剛、“拳腳小功夫,容人大丈夫”“人心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哪個不是中國文化的結(jié)晶?
俠之精神,博大精深!
天下風(fēng)云出我輩
文學(xué)作品中,俠是孤傲的,古龍小說中最著名的劍客西門吹雪,一提到他,人們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一個場景:無邊無際的茫茫雪地上有一片梅林,無數(shù)鮮紅美艷的梅花花瓣飄飛,天空兀自飄灑著鵝毛般的大雪,一個白衣如雪的人孤獨地站在梅林中,仰頭望著天空,若不是腰間的那柄墨黑色的古老長劍,仿佛他整個人便要與漫天風(fēng)雪融為一體。這正是俠給人的印象:飄然來若葉,瀟灑如風(fēng);有著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和憂郁。為天下安寧不惜一切代價,包括付出生命;是重情重義的完美化身。俠容天下于胸,江湖是俠客流浪的家。
俠,骨子里天生流淌著悲情,為酬知已,為報主恩,明知道前面是一條死路卻還一往無前!
戰(zhàn)國時天下紛爭,諸侯各立為王,他們?yōu)榕嘀沧约旱膭萘娂姸Y賢下士,俠客武藝超群,有萬夫不敵之勇,自然也是他們的目標(biāo)之一。司馬遷的史記中記載了這些俠客的事跡,最令人欣賞的便是俠客豫讓,論名氣他比不上慷慨激昂的荊軻;論武功,他比不過武功蓋世的聶政,但是他郎心似鐵,百折不回的毅力,讓人除了倒吸冷氣,便無話可說。他先是改變姓名,冒充罪犯,混進(jìn)宮廷,企圖借整修廁所之機刺殺趙襄子,可惜暗殺失敗。趙襄子考慮到豫讓為故主報仇,是有義之人,將他釋放。僥幸活下來的豫讓沒有死心,他涂抹油漆變相、口吞煤炭變聲,喬裝自己,找機會再圖報仇。機會來了,豫讓埋伏在一座橋下,準(zhǔn)備在趙襄子經(jīng)過的時候刺殺他。沒想到趙襄子的馬突然驚跳起來,使得豫讓的計劃再次失敗。豫讓自知此劫難逃,便懇求趙襄子:“希望你能讓我完成最后一個心愿:把你的衣服脫下來,讓我刺穿;這樣,即使我死了,也不會有遺憾?!壁w襄子答應(yīng)了他,豫讓拔劍,在趙襄子的衣服上連刺了三次,然后自殺身亡。
有的人說這些俠客是被政治利用了,是犧牲品,其實不然,要離用他的經(jīng)歷說:不,我為的是和平。要離假裝背叛闔閭投奔慶忌。為了讓慶忌相信自己是真心投靠,他讓闔閭按計劃殺掉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慶忌便對要離深信不疑,視為心腹。不久,要離趁其不備,左手持矛從慶忌身后狠狠刺去,當(dāng)即刺穿慶忌胸膛。左右欲殺要離,慶忌卻阻攔道:“豈可一日而殺天下勇士二人哉?!彼罘乓x還吳,自己卻拔出長矛,喋血而死?;氐絽菄?,闔閭金殿慶封要離,要離不愿受封,說:“我殺慶忌,不是為了做官,而是為了吳國的安寧,讓百姓能安居樂業(yè)?!比缓笤诘钌献詺?,他這樣做,一方面是告訴吳王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另一方面是感謝慶忌的知遇之恩,所以他只有選擇死亡,凄涼而又悲壯。
他們這群人身體力行了儒家關(guān)于仁、義、忠的概念,用自己的劍劃破黑暗的烏云,用無畏的頭顱蘸著殷紅的鮮血為時代烙上浪漫主義的印記,以至于千百年來浪漫的文人,不但要用欽佩的筆墨,寫豪氣的贊歌;還稟承俠客們舞刀弄劍的實用精神。
他們這群人視富貴如浮云,即使外表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模樣,善良的心卻讓他們一見到恃強欺弱便為之動容。也所以,讓無數(shù)人為之傾倒!
(選自《國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