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之痛

我在忐忑、惆悵、悲痛中度過了羊年春節(jié)。

年前，我與夫人攜著小孫子，早早地從古城來到南方這座景色秀麗、氣候宜人的城市，準備在這里過年。但這里秀麗的景色沒能消除我心中的忐忑，宜人的氣候也難以抹去我心中的惆悵。因為我知道，我敬重的老首長劉冬冬上將，您此時正在千里之外的京城301醫(yī)院，與病魔進行著殊死的抗爭。

我從不信神，但我相信人有靈感，更堅信人有靈魂。一天晚飯后，我在小區(qū)花園散步，雖已能聞到越來越濃的年味，卻怎么也無心欣賞流嵐、霓虹。順便坐在小道邊的椅子上，仰首觀起滿天的繁星，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向我眨眼，似乎有什么話要與我說。忽然，我找到了最亮也是我平日最喜歡的那一顆，它不像群星那樣向我眨眼，是亮亮地、直直地盯著我。我正納悶，瞬間消失了，便無心觀夜景，只好悻悻地回家去了。夜已很深了，我卻怎么也難以入眠，索性又捧起平凹先生的“散文集”閱讀起來，目光在字里行間穿行，思緒卻不知道游蕩到何處去了。子夜，手機丁零一聲鈴響，友人一條短信映入眼簾：“冬冬首長已處彌留之際！”??！我的頭發(fā)一下豎了起來，隨即撥通了遠在西安巨魁政委的電話，告知了這一重大情況，當即約定乘最早的航班飛北京，也顧不得醫(yī)院的規(guī)定、親屬的婉拒了，無論如何我也要見首長一面??！

伴隨著飛機的轟鳴聲，我的思緒飛回到二十多年前，往事一幕一幕在我的腦海中回放。初次認識您，是我在團長的職位上。您那時任蘭州軍區(qū)政治部副主任，陪同總政首長一行來團隊調(diào)研。那天聽完匯報遂到團隊文化活動中心檢查，一行人行進在文化活動中心的長廊間，誰在前誰在后是按照部隊約定俗成的誰官大誰官小來排序的，我們團長、政委自然要謙卑排后了。不料此時您輕輕推了我一把，示意我和政委到前面陪同總政首長左右。我當時先是一驚詫，繼而便很快地明白了許多。那輕輕的一推，使我明白了那是工作需要，方便回答首長的提問或是主動介紹情況，還使我明白了身居高位的您對基層官兵的尊重，任何情況下都要把部隊建設放在第一位，更使我明白了什么叫高尚。試想那些把個人地位、名利看得很重的大官，在這種場合，巴不得眾人推他貼著首長身邊呢！那輕輕的一推，也許多數(shù)人能做到，只是想不到。以至于幾十年來，我淡忘了其他重要情節(jié)，卻記住了那輕輕的一推，記住了那一推，記住了一位高尚的人。

第二次見到您，是我在特種大隊長的職務上。您那時到集團軍任政委。下部隊調(diào)研，首選特種大隊。我看到正式通知上有幾條硬性要求：不迎送、不擺酒、不照相、不上高檔菜……真是人未到，一股清爽的廉潔自律之風先吹進了軍營。其他要求我們都做到了，唯“不照相”我們違“規(guī)”了。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當時部隊團級單位幾乎沒有攝像機，照相機也很少。特種大隊就不一樣了，編制有專業(yè)的照相偵察分隊。攝像、照相是一門專業(yè)，戰(zhàn)時還要秘密地甚或冒著槍林彈雨要把前方敵情通過影像傳回指揮所呢，所以，那天首長在辦公樓前剛一下車，一幫戰(zhàn)士扛著長槍短炮圍上來嘰里咔嚓便攝影照相，您當即面帶怒色，我見狀馬上給您解釋這是大隊一項專業(yè)，也是抓機會訓練，云云，您這才慢慢退去慍色，但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們以后還是不要把我作為訓練對象吧！”

聽完匯報后，便去看連隊，看設施，當在生活服務中心看到戰(zhàn)士們自己做豆腐供應連隊，您很高興，停在白花花的豆腐渣旁，您臉上略有一抹讓人不易察覺的情感飄過：“武平，晚餐能不能加個豆腐渣呀？”我聽后一愣，隨而答道：“好。”我想，這豆腐渣里肯定有什么情結(jié)。席間，您說：“我們現(xiàn)在官兵生活好了，但不能丟掉艱苦奮斗的精神！1960年前后，我也是吃糠咽菜活過來的，那時，豆腐渣是維持生命的最好食物了?！笔前?！我記得那一段經(jīng)歷，半鍋野菜，依稀可見幾粒豆渣。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了您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更知道您要帶領這支部隊到哪里去。

飯后，我和文戰(zhàn)政委到您的房間小坐。其實，當時我倆正在為給您送個什么小禮品而糾結(jié)、犯愁呢。送貴一點兒的吧，大隊經(jīng)費很緊張；便宜一點兒的吧，又表達不了我們的心意。您好像猜著了我倆的心事，緩緩的語氣，娓娓道來一樁故事。大意是：集團軍有位團職干部，您在軍區(qū)政治部工作時，曾給他幫忙辦過一件事，嚴格地講，是政策范圍內(nèi)的事，也是您履行了一下工作職責。您到集團軍工作后，他們夫婦來看您，拿了條金項鏈，您堅決不收，他執(zhí)意要給，推來搡去把您推倒在沙發(fā)上，把腰扭了，動彈不得。當晚住進了解放軍寶雞三醫(yī)院，第二天讓秘書把金項鏈退了。末了您說：送禮之風開始刮到部隊了，我們各級干部都要經(jīng)得住考驗??！真正要頂住這股風，甚至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倆聽后，既感到釋然又感到羞愧。釋然的是，我們不用送禮品了，帶好部隊就是對首長最大的支持和尊重。羞愧的是，在如此純粹的人面前，我們的靈魂竟顯得如此不干凈！

記得那年，我從俄羅斯留學歸來，通過學習考察俄羅斯軍隊建設情況，結(jié)合我軍建設現(xiàn)狀作了對比分析，提出思考建議，寫了份《赴俄留學考察情況報告》。您當時已任蘭州軍區(qū)政委，審閱機關(guān)呈送的報告后批示：我認真看過這份情況匯報袁很受啟發(fā)遙尹武平同志赴俄留學時間不長袁但廣獵信息袁勤于思考袁學習刻苦袁成績優(yōu)異遙其學習精神和學習方法值得大力提倡遙提出的五條收獲及啟示袁層次高袁質(zhì)量高袁針對性強袁機關(guān)有關(guān)部門認真研究袁以人之長袁補己之短袁拿出提高軍區(qū)部隊建設質(zhì)量的辦法遙政治部將此件轉(zhuǎn)報總政遙這種廣納賢言，樂聽基層官兵心聲的態(tài)度與工作精神，使我永遠難忘。這不僅是對我學習成果的肯定與支持，更體現(xiàn)出您對我軍建設的期望與擔當。軍區(qū)將這份“報告”在《軍事工作簡報》上發(fā)了?？?，供師以上領導參閱，曾引起較大的反響，對于軍官更新觀念、克服形式主義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紅軍師“金剛鉆”團是您當年掛鉤的抓基層幫建單住。記得那年您和機關(guān)的同志到該團蹲點幫建，看到連隊官兵的心得體會貼在墻上，您當時就問我們：這有人看嗎？從此，我們師把克服形式主義作為一個時期的重要工作，舉一反三治虛治假。引導官兵把心思實打?qū)嵉赜迷跍蕚浯蛘躺稀．斈吹皆搱F戰(zhàn)士宿舍樓只有一樓有廁所，住樓上的戰(zhàn)士夜間因上廁所著涼感冒病號較多，團隊給每層樓增設廁所，關(guān)心方便戰(zhàn)士，而經(jīng)費不足時，當即指示營房部趙新社副部長想辦法調(diào)劑解決。帶兵要愛兵，這是您始終如一的風格。這種風格您堅持了幾十年，也感染影響了我?guī)资辍?/p>

我退休后閑來無事，在炳仁政委的鼓勵下玩起了微信。職業(yè)軍人的敏感立馬讓我意識到微信是一方巨大的陣地，先進的、有益于社會進步的文化不去占領，消極的、腐蝕社會健康肌體的毒菌必然會侵入，我何不把自己人生的經(jīng)驗、教訓、感悟?qū)懗缮⑽脑谖⑿派习l(fā)表，為社會提供一些正能量呢！于是，我動筆了。當您看到我的幾篇散文，當即給我來信：“武平你好！看到你寫的三首詩及散文既高興又慚愧，高興的是你竟然有如此文學天賦，慚愧的是相交多年我竟然不知道你會寫散文和詩。堅持下去，必有所成。希望不過多久就能看到你的散文、詩集問世，到時候別忘了給老戰(zhàn)友寄一本哦！”看見您的回信我甚為感動，我對您說：我寫散文是為了感悟人生、抒情勵志，也是對自己人生進行一次梳理和交代，決不出書。因為從我內(nèi)心深處對領導出書推銷自己賺取金錢有一種強烈的抵觸。并請您一定要重視和保重身體。您又給我回信說：謝謝武平，你也要多保重。不要說決對不出書，時機成熟了，水到渠成。那不是以你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現(xiàn)在看來，您還是站得高，看得遠，說得準??！我的散文在微友圈發(fā)表后，引起了大家的共鳴、點贊，許多首長友人也鼓勵我結(jié)集成冊。我原本就有從自己一生的積蓄中拿出一點兒錢做點善事的打算，現(xiàn)在自費出書贈與他人，讓更多的人從我人生經(jīng)驗、教訓中受點啟示，從中勵志、少走彎路不是更好么？

去年八月，您大病痊愈一年多了，我打電話給您，想詢問一下身體恢復得如何，您說您在西芷，參加全國人大外事委員會安排的一次考察活動。我聽后為之大喜，知道你身體恢復得很好，但瞬間擔憂便籠罩在心頭，那可是高原地區(qū)?。∧陔娫捘嵌烁嬖V我：這次進芷考察，就是想再檢驗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再說，這也是一項工作任務呀！我聽后只好提醒您：高原自然氣候條件對身體是一種軟殺傷！要盡早回來。果不其然，回來后，您的身體每況愈下，再次出現(xiàn)問題，動了大手術(shù)，以致無法進行正常的化療……

“首長，您不舒服？”空姐一聲溫存的詢問，切斷了我的思緒。“沒有、沒……”我有點兒窘促不安，語無倫次?！澳悄碑斘铱辞逅秊槲宜蜕系氖菬崦頃r，才下意識地知道淚水掛在了自己的腮幫上。唉！這不爭氣的眼淚呀！現(xiàn)在流點兒沒關(guān)系，見了首長可不能掉眼淚呀！因為我在您印象中是一條軍中硬漢，況且您是不喜歡眼淚的。我心想。

出了首都機場，急匆匆乘車直奔301醫(yī)院，周凌在住院部樓下電梯口，把我迎了上去，神情沉重地悄聲告訴我：專家說估計還能堅持幾天，已經(jīng)準備后事了。我的心猛地一縮，有點刺痛！

進得病房，我驚愕了！您竟然端正地坐在病床邊的單人沙發(fā)上，寬寬的額頭，前庭依然是那樣飽滿，兩眼依然是那樣炯炯有神，半張著嘴巴，短促、艱難地喘著微弱的氣息：“謝、謝，武、平，問你……全……家……好！”您和我兩雙手緊緊地扣在了一起?！澳恪病唷Ｖ兀　蹦蛔忠活D，艱難地、斷續(xù)地吐出了那兩句話。首長您吃苦了！您不要再講話了。我如鯁在喉，您那時講的每一個字都是以縮短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的，我何以堪忍！病房里只剩下您微弱的、急促的喘氣聲。此時，我和您，您和我憑著緊握的雙手，傳導著彼此心靈深處的信息?？蓯赖氖俏夷遣粻帤獾难蹨I背叛了與我的理智達成的協(xié)議。我知道，您已經(jīng)病入膏肓，罪惡的病毒細胞侵蝕了您體內(nèi)所有沒有思維功能的器官。唯在這尊產(chǎn)生過偉大治軍思想的頭顱面前畏而卻步了！以致您在彌留之際還保持著清晰的思維。您叮囑家人，不要把您的病情告訴戰(zhàn)友，以免給大家?guī)砺闊?，快過年了，讓身邊工作人員回家團聚，不要在醫(yī)院陪您耗著。我知道，是在我進病房前，您硬是讓周大姐把您從病床上扶坐到沙發(fā)上，與我行生死之見。我想，此時，也只有在此時，您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和詮釋著生命的全部要義，您這樣做，是保持著一個生命的尊嚴和對另一個生命的尊重！我在想，面對死神，您這驚人的堅強和毅力是從哪里來的？若非幾十年戎馬生涯中的千錘百煉，若無在南國戰(zhàn)場上的槍林彈雨中的死里逃生，在死神面前您不會神情如此平靜、意志如此堅毅。這是一個偉大的塑造靈魂者在給他忠實的授眾傳遞著心靈深處的信息。看著您的尊容，接受著您的信息，我多么希望醫(yī)學專家對您的病情結(jié)論是誤判，更希望301醫(yī)院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人類醫(yī)學的奇跡。十幾分鐘的握手相見，時間顯得是那樣的短促，因為我還想接受您更多的靈息。時間又顯得是那樣的漫長，因為分分秒秒都是在給您增添痛苦。我只好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退出您的病房。

我進得隔壁房間，周大姐隨即過來哭著對我說，我剛離開，您就哭了，說了三個字：“真、感、情！”我真的再難以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了！

寫到這里正是羊年正月初六正午時，我手機鈴聲響了，打開一看，是友人老劉發(fā)來的一條信息：“冬冬首長今天十一時三十五分不幸逝世?！蔽野c坐在椅子上，心碎了，只聽見手中鋼筆和淚水滑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您用血肉構(gòu)成的生命之軀來自泥土，又要歸之泥土了，您用精神構(gòu)成的生命之碑卻永遠聳立在我的心中。這座用高尚、純粹、善良、堅強堆砌的豐碑，將越來越高。

許久緩過神來，我面向北方，低頭默念：老首長，您慢些走，慢些走，我還要去八寶山送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