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

馬鵬程

草木披霜，冰雪覆蓋，這條山路的確難走。

我與司機小張只好把車停在村頭的一家超市院內(nèi)，買了兩條煙，跟店主打了招呼，拎著禮品步行上山。我去看望一位老鄉(xiāng)———初中時的同學王喜臣。他承包了一個山溝，種果樹、養(yǎng)林蛙已經(jīng)二十幾年了，如今也算得上是村里的首富，已有多年未見。五月份另一位同學的孩子結(jié)婚，他找到了我的電話，又恢復了聯(lián)系。其實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非常好，只是他當初學習不太好，初中畢業(yè)便回家務農(nóng)，早早地娶妻生子，把酒東籬，仰望南山。而我則在東北的幾個大城市來來回回地遷轉(zhuǎn)，與千山深處那幾座美麗村莊漸行漸遠。

喜臣剛剛包山那陣兒，我們幾個同學還來過一次。我也算是出道比較早的，當時的工作不錯，還與朋友合伙辦軋鋼廠，挺風光的。當著眾多同學的面甩給他三萬塊錢，還比比畫畫地幫他出謀劃策。他們村里當年還有小燒鍋，一幫年輕人喝得東倒西歪豪情滿懷，盤旋了幾日才離去。從那以后，就再也沒見面。

行走在都市之間，在快節(jié)奏中生活，每天面對著浮躁和喧囂，早就想找個林泉之所，清靜幾日。一年之中也就只有這幾天比較清閑，于是踏雪而來，尋訪舊夢中的桃花源。

村子相距他的住所大約有七華里，彎彎曲曲的砂石路，中間還要多次跨越同一條小溪，路邊已無住戶，只有果園花圃和小塊稻田。設想如果是夏天或秋天來，此處一定很美。走了足有一個小時，看見他們了。喜臣正在翹首以盼，見到我后，急忙跑過來一個熊抱讓我措手不及。松開手后不停地看我，看了又看，不覺已是老淚縱橫。他對我說：“哥們兒，你有白頭發(fā)了！有皺紋了！”“是啊，歲月催人老呀！我們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我邊說邊看故人，他比我更老，一副結(jié)實的身板，配以一張古銅色的深溝高壘的臉，一雙寬厚又結(jié)滿老繭的手，典型的中國農(nóng)民形象。山門是用油松搭建的，應該是就地取材?！吧綁Α币彩菢淠据o以柵欄，上面還扦插著松枝為蓋。山門兩側(cè)沿著樹墻掛滿了燈籠。山墻兩米遠處有粗電纜露在地表，滑動的鐵鏈拴著的是藏獒和狼狗。青松覆雪，紅燭高懸，仿佛到了雪鄉(xiāng)或者是某個影視城。

進門之后依舊沿著小溪徐徐而行。路邊有養(yǎng)殖場，牛羊豬雞鴨鵝應有盡有。在山門和養(yǎng)殖場之間有六間瓦房，兩排草舍，這是他的雇員和臨時工住的地方。房前有塊平地，打了水泥地面，停放著的吉普、皮卡、小貨車、大貨車足有十輛之上，當然還有少見的馬車和驢車。前行到一條平緩的岔溝，卻見一座三層小樓，琉璃生輝，古香古色。我的媽呀，這是別墅！我向喜臣投去驚詫的目光，繼而是羨慕和贊嘆！我說：“老伙計，都住別墅了？你這家伙，真會享福?！彼f：“哥們兒，你看我這房子能值多少錢？”我說：“不算內(nèi)飾和典藏，在城里怎么也得值一兩千萬?！薄吧对诔抢?？頭些日子城里有個款兒還是官兒的，張嘴給我兩千萬，我沒賣；后來又給我添到三千萬，把旁邊那個山坡和平場圈上?！彼硷w色舞地說。我問：“你答應了？”他說：“我說節(jié)后給他信兒，你幫我參謀參謀，這買賣能做不？”我說：“產(chǎn)權(quán)呢！”他說：“政府倒是不許隨便轉(zhuǎn)讓，俺們講的是長期租賃，這條溝我用多少年他就用多少年?！蔽艺f：“如果不違法，如果對方不是心血來潮不變卦，節(jié)后你就賣給他。你再找條岔溝，有個兩三百萬還能蓋個別墅?！彼f“：聽你的，節(jié)后就辦?！蔽艺f：“快點兒，人家別變卦了，別是心血來潮?，F(xiàn)在的人呀，嘴里跑火車，胡說八道，忽忽悠悠的多了?！彼f：“沒事兒，鄉(xiāng)長領(lǐng)來的。鄉(xiāng)長說這哥們兒就想在山里整這么個地方，人家有的是錢，跟他一起來那幾個都像有錢有勢的，還有他們帶那幾個娘們兒，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漂亮，是二兒呀、三兒呀的，俺也不能打聽呀！別討人嫌。”我說：“那你得好好調(diào)查調(diào)查，研究研究，如果是個本分的土豪也就罷了；但若是個官，或者官二代富二代什么的，還真不能賣，如果容留他人吸毒、制毒、嫖娼、窩贓什么的，你就攤上事了?！彼f：“沒事吧！鄉(xiāng)長領(lǐng)來的?！蔽艺f：“這年頭你敢相信誰呀？”他說：“可也是呀！你小子見多識廣，腦袋瓜子轉(zhuǎn)得快，事看得透，你看咋辦合適？”他邊說邊撓腦袋。我笑著說：“你也別聽我一面之詞，這年頭壞人多，好人也不少；凡事須往最壞處想，但要往最好處努力，世界還是美好的?！闭f完，我看著他。他在認真地聽，見我停頓便迫不及待地說：“別賣關(guān)子，你說，咋辦？”我說：“那個鄉(xiāng)長來干什么？你先找個律師把事整明白，再讓鄉(xiāng)長出頭幫著跑政府，辦個合法的轉(zhuǎn)讓手續(xù)，三家簽字，土地是國家的，得要政府的紅章，什么讓不讓的，分出點兒小錢，問題不就解決了嘛？你大不了借他條通道，幫他把個山門。人家有隱私權(quán)，他那個別墅你離著遠點兒不就行了嗎？只要他們不倒賣軍火，就是‘金屋藏嬌你也甭管。同在一溝，若即若離便可相安無事?！薄鞍パ礁鐐儍海嬗心愕??！彼吲d得蹦了起來，邊說邊想拍我的肩，我躲閃著說：“趕緊把你那個熊掌拿走，這家伙，一掌下來，不給我拍趴下才怪呢！”他挪開了手，邊笑邊說：“要不，我一千萬賣給你？不！五百萬，白送，咱倆住鄰居，你給我當軍師，幫我劃道，每年掙個千八百萬還不容易！再說，當年你還給我拿了三萬，那三萬頂現(xiàn)在三五十萬都不止。當時老趕勁了，我當時分文沒有，求爺爺告奶奶借的錢加到一起都不到十萬，送你套別墅也不過分?！蔽亿s忙說：“你少來，兄弟間的情誼是能用錢衡量的嗎？你給我留一間房就行，等我累了、煩了的時候，到你這來靜一靜，修身養(yǎng)性。十年后，等我退休了，到你這來養(yǎng)老，度假，吃住你全管，這家伙，物業(yè)費、取暖費、水電費全省了。”邊說邊笑，走進了他的別墅。

喜臣的父母均已年過八旬，看上去身體依然健康，精神飽滿。給二老拜了年，居然還按老令給我紅包。他的老婆比他更黑更老，已不是當年所見那個略帶羞澀的漂亮村姑。一見面便拉住我的手侃侃而談。他的兒子我見過，當年還是嬰兒，如今他的孩子、喜臣的孫子也在蹣跚學步了。想想我剛上小學的小女兒我啞然失笑，默道：“這家伙太先進了，他只比我大一歲，快差一代人了，我兒子結(jié)婚生子，估計至少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這或許是今日城鄉(xiāng)的最大差距?！彼腥齻€哥哥三個姐姐，因此侄男侄女，甚至孫子輩的眾多。他的大侄女抱著襁褓中的外孫，居然是五世同堂。一下子成為長輩還真不習慣，都在給我拜年，刷刷地發(fā)著壓歲錢卻也快樂。這一大家子，好溫馨好幸福，讓人好生羨慕。山珍野味很快擺上桌來，同席的除了村長———喜臣二哥的兒子之外，均是同輩長者。我不喝白酒，喝的是他家自釀的山葡萄酒，他們視我為家人，左一杯右一杯的，不知不覺便醉了。星夜，住在客房中，醒來觀看，相比五星級酒店的套房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我朋友的家，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農(nóng)民的家。endprint

次日，喜臣帶我參觀他的莊園。這里共分八個區(qū)域，分別是農(nóng)場、養(yǎng)殖區(qū)、果樹園、榛子坡、蠶場和木耳種植區(qū)、養(yǎng)蛙池、小酒廠、林場和藥材種植區(qū)，由于年復一年的調(diào)土富壤，所有的土地都很肥沃，雖然地塊很散，面積也不大，而且以坡地居多。作物以玉米、高粱、大豆和小雜糧為主；還有少許稻田，出產(chǎn)的優(yōu)質(zhì)清水稻米主要是自給自足。除此之外，邊邊旯旯的陡坡上種植南瓜和西葫蘆，讓它們自由生產(chǎn)，不必搭架，因為產(chǎn)量高，所以是上佳的飼料；另外在果樹之下，種植草莓、韭菜、地瓜及土豆，產(chǎn)量依然不少，除了人吃，還可以做飼料。

養(yǎng)殖區(qū)內(nèi)除了雞和牛是半散養(yǎng)，鴨、鵝、豬、羊等都是圈養(yǎng)。因為鴨鵝會影響到小溪和池子里的魚和蛙，池子是依地勢而挖，大小不一，整個溝里大大小小有數(shù)十個之多，功能也各不相同。豬拱地，所以須要圈養(yǎng)，豬圈大一些也就行了。至于羊，喜歡啃樹皮和草根，羊嘴過后草木無存，因此圈養(yǎng)。好在莊園內(nèi)有得是秸稈和鮮草。莊園外喜臣還承包了數(shù)目可觀的土地，所有秸稈和稻草均是充分利用。六畜糞便也都全部返田，那是上好的有機肥料。喜臣剛接手時，有些地塊并不肥沃甚至貧瘠，他與全家最初是肩挑鍬揚，逐步地改造，把所有土地都變成了良田。

果樹園里的南果梨樹、尖把梨樹、蘋果樹、杏樹、桃樹、李樹有數(shù)萬株之多。到了春季，桃花開時那是粉紅的世界，梨花開時像漫山飄雪，莊園真是美如畫。南果梨是千山特產(chǎn)，經(jīng)濟價值也相當可觀，喜臣多次嫁接改良，精心侍弄，所以梨的個頭和口感較好，他還注冊了自己的品牌，基本上在下梨期一個月內(nèi)，就可以賣光所有的梨，這是他發(fā)家之本。

榛子林原本是野生的。榛子棵有個特點，就是兩三年生的榛子飽滿且蟲子較少，年頭多的反而低產(chǎn)且多蟲蛀。所以榛子林必須在長到第四年時割掉，讓它們在次年重發(fā)，下一年結(jié)果。雖然在開原等地有種植大榛子的，但喜臣沒有，他的榛子林是自然擴散的，因為榛子串根，所以只要不是人為破壞，它的面積會一年比一年大。

蠶場的要求較高。首先必須要避風，風大了蠶立不住；第二必須是緩坡，陡坡上蠶不易生存，且不便放養(yǎng)及收蠶；第三柞木年齡必須在三歲之內(nèi)，棵子太大不宜放養(yǎng)收蠶，葉子老了蠶也不愛吃，影響生長；第四要防鳥，看不住鳥，放蠶人到了秋天就只有哭的份兒了。喜臣每年只放十把蠶，他說多了看不過來。伐下來的柞木做什么？小一點兒的同松樹枝、樺樹枝、榛子棵一并做柴火，粗壯一些的就地碼起來，打洞填埋木耳菌。市場上所見的野生山耳少之又少，椴木耳和柞木耳應該是最好的。春耳、秋耳收兩季，收獲頗豐。最主要的是填完菌種后，基本上不用管，完全靠大自然的雨露陽光生長，可以反反復復地收，可謂一本萬利。

養(yǎng)林蛙是門技術(shù)活，由于蛙油極貴，蛙肉美味，因此早些年凡有山溝的地方都有人養(yǎng)蛙，結(jié)果是成功者極少。因為林蛙對環(huán)境的要求苛刻。首先要有林，林中要有足夠多的昆蟲和生物，這樣蛙才不會被餓著；其次要有水源，也就是要有山溪，溪水不能太濁、溪流不能太急，否則蛙無法生存，無法擺仔。想養(yǎng)蛙，首先要在小溪的緩流處修建蛙池，蛙池底部及周邊要鋪厚的塑料、篷布或油氈等物，防止成年蛙挖洞太深無法收取。在上面還有足夠深的沙和淤泥，岸邊要有松軟的土壤，便于他們蓋房子冬眠。其次要防蛇，要為林蛙設定生活區(qū)域，并設網(wǎng)攔截，以防林蛙外逃，同時要在防護網(wǎng)周邊定期噴灑硫黃，主要是防蛇，不能養(yǎng)獴，因為獴不僅吃蛇，也吃蛙。

小酒廠建在一個山坳里，旁邊有一眼甜水泉，一年四季汩汩流淌永不停息。燒鍋不大，主要是高粱和玉米的深加工，酒糟做了飼料。至于酒，喝了一部分，送人一部分，拿到超市里賣了一部分。剩下的挖了酒窖埋了起來。

林子主要是天然的，人工種植的很少。喜臣的林子很大，以紅松、落葉松、小葉柞樹為主，有少量樺樹、楊樹、柳樹、國槐、香椿分布，最主要的是還有黃波梨、紫椴等名貴樹種。有的我叫不出名，應該是稀缺物種。林間，間植了人參、細辛、五味子、龍膽草等名貴中草藥。至于芥梗，那便是小品種了。

我問喜臣：“有沒有評估過，你這個綠色銀行價值幾何？”他呵呵大笑，然后不無得意地說：“不知道，沒算過，大概得上億吧！應該還在升值。”我說：“豈止一個億，三五個億也值，而且正如你所說，還在升值。”他說：“我現(xiàn)在還有四十多年的產(chǎn)權(quán)。我也不想大動，現(xiàn)在也夠過。到時候不管什么政策，留給孫子去處理吧！”我豎起大拇指道：“高，素質(zhì)真高，你還會像以前那么勤快嗎？”他說：“當然，我是農(nóng)民嘛！我還不到50歲，再干20年不成問題。下一步我要干四件事：第一，劃出一塊地方，養(yǎng)野豬，野豬肉貴。具體說就是把家豬放養(yǎng)，散養(yǎng)，定期投放飼料和水，雖然長得慢，但價值高。專養(yǎng)黑毛豬，過年了，有人拿豬頭上供。養(yǎng)個千八百頭，效益也不小。第二，再蓋兩套小別墅，得機會賣一套，留一套。對了，三套，給你帶一套，送給你，賞個面，你收了，咱哥倆做鄰居。第三，我這些年窖藏了50萬斤好白酒和20萬斤葡萄酒，我準備找個好人策劃一下，裝瓶，賣出去，肯定能賣上好價錢。我每年只賣十分之一，賣一年存一年，一保純糧不勾兌，二保窖藏十年，貨真價實，肯定賺錢。第四，過了這道崗，還有一個山溝是鄰縣的，比我這溝稍微小一點兒，我前些日子剛談完，用我兒子的名義盤下來，過個十年八年的，還能整出一個莊園來。這就是我的計劃，你看成嗎？”我仰望著正在我前面爬坡的他，愈發(fā)覺得他高大，說道：“你不累呀！”他說：“生命不息，奮斗不止，沒有一個人是累死的?！蔽艺f：“世間自有公道，付出必有回報，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他說：“步步高！節(jié)節(jié)高！一年更比一年高！”“對！步步高！啊，步步高！生命不息，奮斗不止！”我的呼喊聲在山谷中回蕩?！安讲礁撸?jié)節(jié)高！生命不息，奮斗不止！”他也在呼喊，同樣回聲嘹亮。我趕緊跑了幾步，跑到前面，登上山崗，回頭俯瞰，森林掩映的山間曲徑，厚厚的積雪之上，清晰的兩排腳印一直蜿蜒著直到山下……

待到春風送暖冰雪消融，我的腳印會在哪里？

而喜臣的腳印，依然會踏踏實實地留在這彎彎的山路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