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夏天的某個黃昏

      2015-12-15 11:57:56吳祖麗
      翠苑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祖母

      ■吳祖麗

      夏天的某個黃昏

      ■吳祖麗

      1

      從鎮(zhèn)上到老家約八九里。吃過晚飯,天色尚早。我預(yù)備動身回去。家里人都攔著不許,說眨眼天就黑了。我打定主意,推了自行車就走。兒子在背后追著,媽媽,當(dāng)心點,別掉河里去。

      從鎮(zhèn)中心街道拐向南,鄉(xiāng)村公路修整寬闊,密密的楊林高聳入云,色澤青翠濃郁。林邊嫣然一抹晚霞,銀白的瓦灰的深紫的云彩,一刻不息地在四周翻卷流動,樹梢稻田池塘甚或幾只鳧水的白鵝,莫不在這流動里一刻不息地變幻著光與彩。晚風(fēng)一絲絲吹來,帶動濕熱而沉滯的空氣。蟬們此起彼伏地吟唱,時而很遠(yuǎn),時而切近,遠(yuǎn)到可以忽略,近到像誰劈頭撒下一大把棋子,“咕嚕咕?!钡匾粋€一個滾到腳下。幾只麻雀掠過頭頂,落在電線桿上,落在林梢,映著藍(lán)而灰的天空,嬌俏俏地成一幅剪影。

      路上一個人也無,黃昏靜極了。這樣的時刻,是不需要任何人的。

      這條路,熟悉極了,曾經(jīng)每天往返4次,在家與學(xué)校之間。這些年,父母都住到鎮(zhèn)上去了,家就只剩下一座孑然獨立的老房子,在時光中慢慢腐朽。我依然每隔一段時間就想回去,什么也不做,就是看看。

      離上一次回家,怕是也有兩三年了。為某種復(fù)雜的情緒所驅(qū)使,步上這條回家的路。這樣的回家,對我而言,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回家,是某種形式的皈依和回歸,某種程度的尋找和告別。

      心,堅硬到像一個果核,終于在這樣的黃昏,慢慢打開,慢慢釋放,潔白清澈到透明,不知不覺,為一陣晚風(fēng)所打動,為一聲鳥啼所傾倒。自己把自己蘇醒過來。

      想到郝思嘉,每回受傷時,困苦時,她總是一次一次回到塔拉去,她說,“她唯一需要的是有個歇息的空間來熬受痛苦,有個寧靜的地方來舔她的傷口,有個避難所來計劃下一個戰(zhàn)役。她一想到塔拉就似乎有一只溫柔而冷靜的手在悄悄撫摩她的心似的?!?/p>

      2

      公路邊新添了許多小樓。樓前水泥地上潑了水,放了竹桌竹椅。三三兩兩有人坐著納涼。日子嫻靜悠長。我看看他們,他們也轉(zhuǎn)過頭來看看我。

      換一條路走,我也極有可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種瓜種菜,養(yǎng)雞養(yǎng)鵝,也許沒有什么不好。

      暮色漸漸濃了起來,楊樹梢后面掛著厚厚的云彩,如峰如濤。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光線像絲絲縷縷的金絲在云彩周圍勾勒著,眼見得這點亮色也快湮滅,四周處處籠罩著鄉(xiāng)下黃昏時的寧靜氣氛。

      公路折向東,開始看見一個接一個的石油井架,隨處可見的晃來晃去的采油機,當(dāng)?shù)叵矚g叫它“磕頭婆子”,它的姿勢一上一下晃著,也真像隨時隨地恭敬地作揖磕頭。

      這是我從小就熟稔的風(fēng)景。

      它令我想起一段光陰,一個人。

      也是夏天。我過著學(xué)生時代的最后一個暑假,等待工作分配。雨好大,似乎隨時可能淹了,絕望比雨勢還要猛。我天天守在家里,讀些閑書,也寫一些憂郁的句子。

      無聊的日子里,認(rèn)識了幾個附近采油隊的人,剛開始是一女孩,老來家里玩兒,他也跟著來過幾回,就認(rèn)識了。也不怎么說話,一說話,就嚇了我一跳,他說,剛開始看你也不怎么好看,看看倒也挺耐看的。見我老捧著本書,他下次回家就帶來本《志摩的詩》,我笑笑,知道不是他的。

      促使我不再見他,卻是個來得叫人始料不及的緣由。有一回我坐車去看個朋友,他順路送我,車上沒幾個人,我剛坐下來,他居然跟了上來,我正奇怪,他走到面前,彎下腰,拂開我額上的劉海,輕輕吻了一下,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我什么也沒說,當(dāng)然,什么也沒來得及說。

      這是我們之間僅有的身體接觸。那以后,為某種莫名的心理,我處處避著他。我似乎從來沒有過盲目的好奇的危險的社交年齡,從一開始,就嗅得出人身上的味道,知道不對,趕緊掉頭。

      看過他在鄉(xiāng)間的谷場上獨自起舞,螢火蟲飛來飛去,他的同伴手指上的煙火明明滅滅,是很美的圖畫。

      他有過很多好玩的事情,都不記得了。連名字都模糊了。

      我們自己,有時候就是這么殘忍。想記得的事情永遠(yuǎn)都忘不了,十分耐心和緩慢。而不想記得的輕輕便可拋擲,如風(fēng)過耳。

      3

      離家越來越近,暮色也越來越濃,天邊最后一點霞光也不見了,楊樹越來越多,寂寥地伸展到空中,橫柯上蔽,枝條交映,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墨綠。稻田漸次而來,一塊一塊,方方正正,像我家附近點心店里新出的抹茶蛋糕,散發(fā)著馥郁的芬芳。

      從這條東西方向的公路到老屋,有兩條路,東邊一條已然為雜草樹木所覆蓋,祖父祖母的墳塋就在東邊路旁,很想過去看看,草茂林深,恐怕蛇蟲,只得繞行。祖母過世的時候我正在考試,回家的時候只看到放大的黑白照片,很年輕,站在桂樹下恬靜地笑著,祖父一直攥著我的手。悲傷為驚懼所覆蓋,我來不及哭,木木地對著照片跪了下去。

      我一直為祖母所照料,可惜的是,我并未遺傳她安靜的性格。我從小就特別難帶,愛哭,暴躁,古怪。記得上學(xué)之后,祖母天天叮囑我,河邊再好看的花,都不要去夠,那是水怪變的。我知道她疼我,我偏不答應(yīng),我說,你迷信。

      我的孩子上學(xué)后,我也叮囑他,河邊不要去,再好看的花也不要去夠。我沒說有水怪。

      拐上西邊的小路,天幾乎黑了。一列一列禾苗靜靜地站在水里,看上去長得蓬勃而結(jié)實。開始有成團(tuán)成團(tuán)的蠓蟲撲面而來,也有大的扇著翅膀的蟲子呼嘯著飛過耳邊,我騎著車,飛快地向前。路邊的小溝里盛著淺淺的水,一只黑貓躍過。莊臺在樹的掩映中隱約可現(xiàn),幾乎都是破敗朽落的房子,稍有能力都到城里買房,或者到鎮(zhèn)里買塊地,這里守著的都是老人領(lǐng)著很小很小的孩子。

      一切都沒有變,像是永遠(yuǎn)也不會變。只要可以,人人都在想方設(shè)法走出去。出行越遠(yuǎn)越好,背叛越深越好。彼此都沒有回頭的余地。

      4

      從包里找出鑰匙的時候,我的心情異樣沉靜。像某一次放學(xué)后回家,大人都出門了。

      鎖有點澀,“咯吱”一聲,門開了。天井沐浴在暮色里,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來。墻角青苔沉沉,快爬上窗臺了。我茫然地站在院中央,幾只掛籃子的鐵鉤,空空地懸掛著,蛛網(wǎng)結(jié)下來,是深深的落寞。院子中央的井蓋得好好的,像是昨天還伸下吊桶,打過水。我扶著井沿坐了下來。

      夏天,一個女童坐在長腰桶里洗澡,水濺得到處都是,緊閉的院門外面,人聲沉寂,黑子不知躲在哪里,汪汪地吠叫。女童“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抽咽到手腳冰涼。大人趕來,問她為什么哭。她就是不說。

      現(xiàn)在她想說,她當(dāng)時只是想起了一個駭異的故事。她們說有一種巨大的怪物,似蛇非蛇,似龍非龍,喜歡在夏天的夜晚出來,從樹上飛落,擄走光身子洗澡的女童,然后一寸一寸地吃掉。

      我沒有被怪物吃掉,也沒有被故事吃掉。這個小小的院落盛載著關(guān)于成長和衰老的記憶。

      院子旁邊的東廂房里,是祖父祖母住的。祖父是個獸醫(yī),長年不在家,每次回來也是披星戴月,一直工作到78歲才退休。像是為了彌補從前的虧欠,退休后他幾乎不再出門,整天守在家里,跟祖母相對而坐,有時候戴著眼鏡雙手伸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本線裝書。他們都是沉默寡言的老人,不同的是,祖母沉默而溫和,祖父沉默而嚴(yán)厲。

      祖母走后,他就變得有點糊涂,總是一個人呆呆地坐著。他最后的日子里,因為哮喘而長久地咳嗽,他固執(zhí)地不肯服藥打針不肯到醫(yī)院。他說,我這么老了,看到了四世同堂,可以闔眼了。

      祖父走的那一年,我不到16歲。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很有經(jīng)歷的人,可惜我并沒有能夠來得及了解這一切,連他的兒子們也不太能夠。

      親人之間的愛是種什么樣的東西,有時候我會想這些傻問題。也許是一種習(xí)慣,深埋在血液里。因為不需要理由,所以沒有追問。

      5

      天井隔著一扇雕花木窗,推開窗子就是廚房。我小時候就很喜歡這扇花式繁復(fù)的木窗,某種程度上這也決定了成年以后我性格和喜好中對某一類東西的追求和癡迷,形式有時候比內(nèi)容重要,我知道這不講理,可是我沒辦法克服。實際上這種雕花木窗在鄉(xiāng)下是很少見的。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因陋就簡,不過那不是父親的風(fēng)格。父親不是個多有情趣的人,可是他凡事考究,慮事周詳。跟建這所老屋一樣,他經(jīng)過很多事,從未伸手借過別人一分錢,日子照例也過得井井有條。得知我去年按揭買了房,父親默然良久。

      他是個教師,我習(xí)慣在教師前面加上“鄉(xiāng)村”兩個字。事實也確乎如此,除了執(zhí)鞭捏粉筆,更是個盡責(zé)而出色的農(nóng)人。不違農(nóng)時,依天順日,父親自有他的一套。從小我就知道,我們家的責(zé)任田比別人家齊整,我們家的禾苗也比別人家茁壯。父親的端正嚴(yán)謹(jǐn)也是出了名的,不要說我們姐妹幾個,我二伯家?guī)讉€哥哥從小頑劣,倒獨畏懼這個三叔幾分。

      對我這個最小的女兒,父親多了些偏愛。生我的時候,父母都已38歲。一心想要兒子,生到我又是個丫頭,母親想必是忍無可忍。從小到大,都有人告訴我,當(dāng)年要把我扔掉或者送人。父親從幾十里外的學(xué)校趕回家,留下了我。聽到這些話,我總是扭頭就走,小小的心里總是會有尖銳的刺痛?,F(xiàn)在聽了,只當(dāng)是個笑話。我從小是個敏感的孩子,可是也有同樣普通而快樂的童年。這就夠了。

      等我要上學(xué)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在家門口上班了。跟在他后面,背著小小的書包,緊趕慢趕去學(xué)校,是記憶里溫暖的一幕。一到放學(xué),他就會站在辦公室門口,等我一起回家。學(xué)校旁邊住著的張嬸跟母親要好,經(jīng)常招呼我們?nèi)コ燥垼艺绽镜霉P直地稱呼一聲,張嬸,我們回家了。張嬸總是夸我一句,這孩子,教得跟雀子似的。

      父親背著手走在前面,不動聲色。我知道他很滿意我這樣。他滿意的事情,只要可以,我總是繼續(xù)在做著,即使有時候很辛苦。

      回頭想想很奇怪,我總以為自己是個叛逆者,身在此地,心在遠(yuǎn)方,從來沒有停止過尋覓、丟棄和反思。卻原來,我最堅強的行走,不過是一次又一次最柔軟的回歸。

      6

      廚房的門虛掩著,門鎖已然壞了。我站在灶臺跟前,有些不知所措。一張紅彤彤木刻印制的灶王爺畫像,耷拉著一角落滿灰塵?!吧咸煅院檬拢陆绫F桨病?。灶王爺有那么難說話嗎,人人都要巴結(jié)他。

      如果沒有例外,在鄉(xiāng)下,一個家庭的中心是廚房。很多主婦的一生,大半光陰都圍著鍋臺轉(zhuǎn)沒了。小時候,我跟姐姐們在鍋塘里烤過山芋,在爐子上爆過蠶豆,還有那種肚皮白白的細(xì)長身子的腌魚,用火鉗夾著在爐火上熏,一會兒就噴噴香了。

      廚房也是待客的地方,大約待客總離不了吃喝吧。那時候,有個舅爺常常來家里小住。他跟祖母是親姐弟,去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為人又和善,特別招人喜歡。隱約記得大人的閑談中祖母娘家原來倒也富庶得很,到這個舅爺手里七七八八都揮霍一空。又說幸虧揮霍掉了,否則吃大虧。也不知道是怎么揮霍了,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吃大虧。只是無端地對他有好感?;貞浝镒婺父@個舅爺都算是生得很好,舅爺尤其有點氣宇。從來都是清潔齊整,深藍(lán)色的凡士林褂子穿在身上還見得橫一條豎一條仔細(xì)折疊的印子,扣子從來都是嚴(yán)嚴(yán)實實系到脖子下面一粒。口才也好,一肚子的故事說來不緊不慢。冬天圍著一張八仙桌,大人孩子都坐下來,聽他說古。說得多的倒是些鬼故事,我想聽也怕聽。常常叮囑他,說到頂怕處告訴我一聲,我好趕緊捂著耳朵趴到祖母膝蓋上。祖母疼我,往往嗔怪她兄弟。

      聽得真的是說他有一回走夜路,路邊都是樹,細(xì)微微的有些月亮,黑麻麻的樹影落了一地。他偶一住腳,回頭看見一個巨大無比的怪物,有鼻子有眼睛的,跟他對峙,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他快它也快,他慢它也慢。后來到底怎樣也不記得了,可能早嚇傻了。但是留下的后遺癥是,一走夜路,就想起這個故事,不免頭皮發(fā)麻。

      舅爺夸過我,我倒記得很清楚。一回,吃過晚飯后,我一個人踮著腳站在鍋臺前收拾碗筷。大約不過七八歲吧,舅爺坐在邊上閑閑地點了一支煙,打量我。就聽他跟母親說,三娘子,你這小丫頭,人不大,做事倒穩(wěn)重。那么小就虛榮心作祟了,以至于記憶持續(xù)這么深遠(yuǎn)。二三十年前,在一個尊敬而喜歡的人面前,我的穩(wěn)重是個假象,或者說是個表演。離開這樣的目光,我不斷迷路不斷失重。

      7

      廚房后面有道門,通往東廂房。

      東廂房是祖父祖母的臥室。站在東廂房里,我的心變得水洗似的平靜。好像回到很小很小嬰兒時候,被祖母用膝蓋頂著搖在一只船形的草窩子里,我暴躁而古怪,總是一夜一夜地啼哭。一個冬天,祖母的棉褲膝蓋磨出個洞。這都是母親說的,祖母很少提及。

      祖母是個非常安靜的女人,言無高聲,克已自持,與母親相處甚安。

      梔子花開的時候,她喜歡摘了花骨朵下來,養(yǎng)在白瓷碗里。早上起來,梳得光溜溜的發(fā)髻上別一朵半開的花,矜持又自足。以至于每當(dāng)路遇發(fā)際間別著梔子的老人,我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

      東廂房的墻上,還掛著祖父那只牛皮箱子,上面用紅漆寫著“獎給某某同志”,那是他的工作包。他在閔橋工作到78歲才退休,算起來也不是特別遠(yuǎn),可是他很少回家。他得的很多獎狀倒是回家了,很多人還記得,他的畫像放到很大的展牌上在“下五鎮(zhèn)”巡展。我想象不出那種盛況,這一切似乎跟我寡言的祖父完全不搭界。那時候養(yǎng)牲畜是件大事,特別是牛,算得上是莊戶人家的命根子。祖父的這個獸醫(yī)工作就顯見得重要了。

      后來,我有個堂哥承了衣缽,也總是在外走村串戶。每每告訴我們,常常有人問及他跟某某什么關(guān)系,得知是嫡親孫子,問者總是好一番感動,要留宿留飯,說吳老先生是如何如何的好。我工作以后也偶有被問及姓氏家庭,說到最后,不可置信地如數(shù)得到以上的一番絮語。其時祖父早已走了,卻居然通過這樣的形式告訴我他的存在,實在有點意思。

      祖父的敬業(yè)帶給祖母唯有無盡的等待,似乎從未有怨言。也許有過,不給我們知道罷了。祖母身上有舊式女人的賢良,也有舊式女人少見的通達(dá)。到最后,還是她贏了。她走在祖父前面。相濡以沫,相互扶持,他們都活到80多歲,都走得沒有太多痛苦。以至于我一直覺得死亡的最高意義是尊嚴(yán),雖然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對宗教懷有期待,我以為,這種信仰某種程度上能夠予人內(nèi)心的安寧。

      8

      天更加暗了,暮色四起,白如乳酪。云在樹梢后面翻卷著,偶爾露出一絲絲光線,像添在鍋塘里的一塊木柴,燃到快成灰燼前的那點明滅。還沒有到離開的時間,我不急。慢慢穿過天井,穿過堂屋,來到我曾經(jīng)的臥室。

      迎面靠墻放著一張大床,是那種前面帶踏板的架子床,床上鋪著一張毛了邊的涼席。我拂了拂灰塵靠床沿坐下來。床的對面有架紅漆剝落的書櫥,貼著副對子:刪繁就簡三秋樹,立異標(biāo)新二月花,是父親的字。他的字我一眼就可以認(rèn)出來,遒勁嚴(yán)謹(jǐn),欠的是審美上的那一點點唬頭。

      從小到大,過年給我的印象除了吃喝玩樂,就是寫春聯(lián)。一到臘月里,父親就開始端坐在堂桌面前給左鄰右舍寫春聯(lián)。那時候也不興買春聯(lián),一般都是手寫的,父親是來者不拒。我喜歡站在父親身后看他寫字,什么“春回大地,萬象更新”,還有“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都是安順而祝福的句子,寫的人愉悅,看的人也愉悅。我也樂意打打下手,幫著他疊紙裁紙,把寫好的字捧到有太陽的地方晾干,再一家一家地卷起來,用橡皮筋束好。有的人粗心連紅紙都忘了買,有的人家比較多禮,來取春聯(lián)時好說歹說要丟下一包煙一袋糖啊什么的,到最后又是我跑腿送回去。一個臘月寫下來,父親的手腫得像饅頭,也未見他有過怨言。有的人家不識字,發(fā)生過把“六畜興旺”貼到灶臺上的笑話,父親往往還要叫我們?nèi)椭J(rèn)認(rèn)。

      上小學(xué)以后,父親似乎認(rèn)真地想教我習(xí)字,他找來青亮光滑的磨刀石,要我拿毛筆蘸了水在上面練字,又簡省又實用。我沒興趣,可能潛意識里也認(rèn)為書法寫到最后不過是落到紅紙上的春聯(lián),能有多大意思,所以偷偷地把一塊上好的磨刀石砸了。父親看懂我的意思,只得作罷。

      這個舉動令我后悔至今。后來,我送給父親的第一個禮物就是青石鎮(zhèn)紙,碧綠青泠的荷葉圖案,放在掌心沉甸甸的。

      這塊青石鎮(zhèn)紙一直被父親帶在身邊。這幾年,他眼睛不太好,少有握筆。家家也都買現(xiàn)成的春聯(lián)了,遂不用寫了。

      現(xiàn)在換作站在兒子背后看他習(xí)字。他臨的是顏勤禮碑,字字豁達(dá)飽滿,開闊端莊。我一站能站很久。在別人的博客上讀到《沉思錄》里的一句話:“一個人退到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靈更為寧靜和更少苦惱。”

      這兩個寫字的人,都是我生命中的至親。事實上,看他們寫字,我獲得的是比退入到心靈更為深沉的寧靜。

      9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黃昏帶著死亡般甜蜜的氣息催眠著我。我趴在桌上,不知不覺把臉深深地埋在臂彎里。這是我習(xí)慣和依賴的一個姿勢,曾經(jīng)我把它賦予我小說中的主人公,借小說還魂,是如我這一類人逃遁的慣常方式。

      小時候,我也常常獨自一人關(guān)在房間里,有時候是為了看閑書,有時候是為了跟家里人負(fù)氣。我是一生氣就不吃飯。所以看到張愛玲寫他弟弟在飯桌上被爸爸打了一巴掌,她倒滔滔地流淚。每每會笑于心。

      母親總說我會說話起就會頂嘴,說我一句,我有10句20句等著回她。我想我的青春期沒有叛逆,我的叛逆是提了前的。我的叛逆似乎都跟母親有關(guān)。母親是個個性鮮明的人,跟父親的凡事從理智計劃處考慮相比,她是凡事要從人情處考慮。第一次讀到《紅樓夢》中一聯(lián):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我即想到是可以拿來形容母親這一類人的。她要強,好面子。從前在生產(chǎn)隊里做工,她是積極到別人敲鑼打鼓把獎狀送上門來的。過日子,她心靈手巧,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裁剪縫紉,為的是我們姐妹可以穿得齊齊整整。待人,沒有比她更善良更周到的,哪怕是個乞丐上門,寧可自己餓一頓,也要舍出一碗飯。

      她一直是個聰明人,聰明到令我羨慕。年輕時要強,老了適時的柔軟下來。打打牌,串串門,老人孩子,跟誰都聊得來。凡事都看得開看得透,凡事都有新鮮和好奇。父親跟我抱怨,你媽居然喜歡玩老虎機。我低頭笑。不免像袒護(hù)孩子一樣,為她辯解,她喜歡就讓她玩吧。

      10

      天色越來越暗,窗外涌動著紫色的云堆,一眉月牙兒掛在云端,清泠泠放著輝光。蟬鳴如落雨,東一陣西一陣。葉與葉的罅隙,一粒黃昏星閃爍如訴。

      外面不知誰家的小狗,高一聲低一聲地吠著,像孩子發(fā)著嫩嫩的童音。我們原來也養(yǎng)過一只狗,全身純黑無一絲雜色,毛光水滑,我們都叫它黑子。回憶里,黑子是只異常乖巧的雌狗,也是我幼年最好的玩伴。那時候還沒有什么寵物的概念,黑子卻會做許多動作,只要我們家人手一伸,它就會溫順地把前爪搭到你的手心,還會作揖,翻跟頭。當(dāng)然也會看家護(hù)院。甚至?xí)粗遥滋?,家里大人都出去了,就它守著我,有時候,我也特特躲開它的視線一個人溜到田野里,采些野花野果,不一會兒,它就會搖頭擺尾地找來了。闔寂無人的夏天傍晚,大人們鋤禾未歸,我們一起倚著門檻數(shù)過星星,等母親回家。我五六歲的時候,它有一天到天黑也沒回來,我們?nèi)页鰟?,沿著可能的幾條路喚著它的名字,可是一直也沒見它的身影。那一晚我記得很清楚,我們都沒有吃飯。母親說黑子比我還大一兩歲。

      黑子再也沒有回來,我們?nèi)乙恢碌夭蝗ビ懻撍娜ハ?。?dāng)時的我只是怕和恐懼,原來失去是這樣一種滋味。大人們沉默地不再談起,我也不敢去問。只是暗暗地推測他們的表情,有一些時候,他們緘默地吃飯,緘默地做事,慢慢地一切又很快恢復(fù)了正常。他們似乎忘了。我卻沒有忘。我甚至想到,我會不會也這樣失去自己,從家人的視線里消失,那會是怎樣?大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不斷地去重復(fù)我童年時唯一的夢境:站在一個高高的石頭上,下面是無底的深淵,而我在緩慢地緩慢地下墜,沒有盡頭地下墜……

      一做這個夢,我就會一身冷汗地醒來。我孤獨地睜著眼睛。我變得特別膽小,不敢一個人在家,不敢一個人去水邊,不敢一個人睡覺。最可怕的是,這些不敢都是我自己的事,沒有人可以交付。

      現(xiàn)在想想,那是一個過程,我開始慢慢長大了。黑子可能只是一個誘因,它激發(fā)了我意識內(nèi)某種東西。等我有勇氣提起,已是多年以后。母親黯然說,那還用想,那一年,好多人家丟狗,都被逮住或殺或賣了。

      這么多年,我們家再也沒有養(yǎng)過貓啊狗啊的,我們比別人脆弱,不能承受生活中的失去。

      11

      老屋正門外,是個寬寬的雨檐。冬天可以坐著曬太陽,夏天可以坐著乘涼,背后的穿堂風(fēng)會送來屋后稻田的清芬。曾有過燕子在檐下做窩,出入時,是耳語般嬌軟的呢喃和輕啼,眼前一棵杏樹吐著蓓蕾?;ㄏ恪ⅧB語,都全了,這個春天便勝似一首平仄有致、韻腳齊整的唐詩了。

      屋后幾株水杉,正對著窗戶,怕是粗可合抱了。這時節(jié)應(yīng)是葉如碧玉、參差披拂。夏天過完,水杉就開始落葉。秋風(fēng)一起,走在樹下,有詩意的溫柔。拂開樹根下堆積的如鋸齒般的落葉,會有一個一個花生米般大小的洞口,那是知了和一些蟲們的家。常常有淘氣的男孩子灌了水進(jìn)去,隔一會兒會有知了褪下透明的外衣或者蟲子的尸身浮上來。

      水杉后面是條東西朝向的小路。東可出莊,西亦可出莊。小路后面是一塊一塊無限延伸的田字形的稻田,迷目一往綠。這一切,閉著眼睛亦可描摹,確如日日所見。

      門前,記得有株楝樹,因為枝丫分得低,小時候常常爬它上去,摘果子玩。滿樹碧若翡翠的楝果,幾場暴雨一過,無風(fēng)自落,“撲脫撲脫”打在地上,為路過的人踩進(jìn)濕地里,像圓溜溜的眼睛。楝樹左邊是一排整齊的冬青樹,14歲時我栽下第一棵冬青苗,如今已是嘉樹成蔭。冬青特別皮實,耐高溫耐寒冬。只需每回修剪時,記得把剪下的枝條栽插起來,如此往復(fù),就連左鄰右舍也家家插滿了冬青。

      冬青前面,越過一畦畦菜地,就是日日相看的河了。大人們蹲在河邊的石塊上淘米洗菜,漂洗衣裳。我們愛站在清淺的河邊,看水底的石塊和游魚,偶爾一兩只草蝦弓著背躍過,也尖叫著看過青色的水蛇矜持而優(yōu)美地滑過水面。有幾年,河邊一直泊著不知哪來的一條石船,喜歡午飯后爬到石船上,看一天天繁茂起來的水草,漸漸地有細(xì)細(xì)碎碎的菱角花開。蟬鳴的夏天,坐在船頭,把腳蕩在水里,是非常愜意的享受。也記得看過河邊的老柳樹從下至上發(fā)著一簇簇紅艷艷的根須,老人嘆息著說,這樣子,今年怕是要發(fā)大水呢。有沒有發(fā)大水,倒不記得了。

      12

      包里的手機第N次響起,是家里催我回去,說是天黑了不安全。

      他們都知道我怕黑。從讀初中開始,每天沿著屋后這條路出去回來。夏天倒還好,夏天天光長。秋、冬兩季最最難挨,如果碰上陰雨雪天,晚上到家往往天已黑透。跟我同路的只有個小翠,從她家到我家,約摸還有兩里多路,父親每天接送我。很多個冬天的早上,他早早起了床,燒了熱水,做了飯,再來叫我。早飯,千篇一律的是蛋炒飯,雞蛋打在鍋里,細(xì)細(xì)地用小火煎過,熟時少許滴了點醬油,盛在碗里,再來炒飯。等我漱洗完了,鍋里已焐出薄薄的焦香。我吃了三年,并沒有覺得厭倦,直到現(xiàn)在我都習(xí)慣在煎好的雞蛋上少許滴點醬油。吃完飯,父親就送我出門,有時候打著手電有時候不,他或前或后地陪著我,背著雙手。我們互相也不說話。為什么不說話呢,我也不太明白,可能冬天的早上總是冷得令人說不出話來,也可能是因為我們彼此都是不愛說話的那種人。遠(yuǎn)遠(yuǎn)地走到了小翠家門口,她往往正在翹首等我,或者正在廚房窗前吃飯,熱氣哈在玻璃上,影影綽綽的。父親就沉默地一個人轉(zhuǎn)回去。

      晚上放學(xué),他會掐著時間來接我。從小翠家門口向東,拐過一棵老柳樹,會看到一個人影在樹下徘徊,聽到動靜,他亮了亮手電筒看清是我,熄了,背著手沉默地往家走。我沉默地跟在后面。有一次,父親有事,讓母親來接我。母親忘了時間,我沒見到人,只得硬著頭皮一個人往家走。那天刮著非常大的風(fēng),是深冬那種陰而干的厲風(fēng),風(fēng)在耳邊吹著尖利的哨音,柳樹的枯枝“嘩啦啦”地在響,路邊牛棚里蓋著的塑料布發(fā)出種種異樣的聲音。一時關(guān)于這個牛棚的種種鬼怪故事一起記了起來,越怕還越是要看,牛棚里似乎真有磷火明滅,我嚇得拔腿就跑,站在屋里人已經(jīng)一身冷汗。我扔下書包就大哭了起來,我的姐姐們每每拿這事取笑我,我卻一次也笑不出來。

      屋子里光線越來越暗,到處是陰影以及灰塵的氣息。這個黃昏終于要結(jié)束了。我彎下腰,把頭深深地埋進(jìn)身體里,腳踝無限地繃緊和延伸,宛如保持著瑜伽中某個極限姿勢,音樂響起,有潮涌的聲音。我慢慢地抬頭,對面的穿衣鏡里,映出我的臉。從來沒有這樣,身與心這么近。

      我看了自己有10分鐘那么久。7歲,17歲,27歲,37歲,如果是一棵樹,那會長成什么樣呢?

      這個黃昏宛如一場艷遇。它讓我自己跟自己相遇。靈魂跟身體相遇。在時光的回溯里,慢慢把自己過濾,慢慢把自己更新。原來我可以,跟一棵樹一樣清潔和安靜。

      我站起身,鎖上門,一切都變得不那么疼痛。

      吳祖麗,江蘇金湖人。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雨花》《青春》《翠苑》《伊犁河》等雜志發(fā)表散文小說若干。曾獲全國荷散文大賽二等獎。現(xiàn)供職于某機關(guān)。

      猜你喜歡
      祖母
      “祖母”餐廳
      桂花
      科教新報(2020年33期)2020-12-28 02:34:39
      祖母家的夏天
      文苑(2019年24期)2020-01-06 12:06:42
      祖母
      我和祖母的園子
      祖母家的夏天
      趣味(語文)(2018年3期)2018-06-15 09:58:20
      The Negative Transfer of Shaanxi Dialects on Students’ English Pronunciation
      祖母尚能倚門望(節(jié)選)
      模范邨
      ——給祖母
      詩選刊(2015年6期)2015-10-26 09:47:13
      “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文史月刊(2009年5期)2009-05-25 02:20:12
      安龙县| 凌云县| 济源市| 酒泉市| 乐东| 城口县| 芜湖县| 临武县| 沙洋县| 扎兰屯市| 安远县| 文山县| 玉环县| 敦煌市| 东辽县| 巧家县| 卢湾区| 恩施市| 永和县| 广南县| 井陉县| 长葛市| 石台县| 孙吴县| 马边| 安远县| 呼伦贝尔市| 图们市| 南丰县| 满洲里市| 福建省| 呈贡县| 宜兰县| 蒙城县| 新乐市| 襄樊市| 深圳市| 河北区| 平利县| 城口县| 积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