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北宋哲宗“紹述”之前的尊崇“祖宗之法”

劉婷

摘 要：祖宗之法歷朝歷代都有，而北宋皇帝尤其尊崇祖宗之法，將祖宗之法一以貫之，成為北宋的政治特征之一。終宋一朝，士大夫地位較高，他們不再唯唯諾諾于君王，而敢于直言進諫，這種局面的形成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宋太祖所立“不殺士大夫”誓約這一祖宗之法，它對于防止皇帝個人獨裁，營造較為開明的政治風(fēng)氣，推動“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有很大的積極作用。而到了北宋哲宗“紹述”后，祖宗之法漸被奸佞之人利用，成為他們黨同伐異的工具，因此走向反動。故將主要論述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以及哲宗元祐年間的尊崇“祖宗之法”并以宋太祖“不殺士大夫”誓約為例。

關(guān)鍵詞：北宋政治；祖宗之法；“不殺士大夫”誓約；“共治天下”

中圖分類號：K244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11-0039-05

一、學(xué)術(shù)史

有關(guān)趙宋祖宗之法問題，學(xué)術(shù)界目前很難說探討的比較充分，近年來以鄧小南女士的專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1]為代表成果，該書以一種政治文化的理念深刻剖析了祖宗之法對北宋政治生活方方面面的影響，是宋代政治史研究的一大亮點。臺灣學(xué)者黃寬重評價該書：“不僅是理解宋朝政治特性的主要線索、整體把握宋代政治發(fā)展的主要課題，更是近年來對宋代政治與文化透析最深、最具創(chuàng)見的學(xué)術(shù)專著。”鄧女士還在《中國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一書中以一章節(jié)<“祖宗之法”與官僚政治制度—宋>闡明了北宋各種政策包括重文輕武、尊重士大夫、守內(nèi)虛外、強化中央削弱地方權(quán)力等，都體現(xiàn)了北宋創(chuàng)立者“事為之防，曲為之制”的統(tǒng)治理念。日本宋學(xué)研究者平田茂樹《宋代政治結(jié)構(gòu)研究》，其中一篇文章《日本宋代政治研究的現(xiàn)狀與課題》也提到了政治文化問題，認(rèn)為“祖宗之法”幾乎在整個宋代發(fā)揮作用，奠定了不同于其他時代的政治基調(diào)。

鄧廣銘先生《宋朝的家法和北宋的政治改革運動》[2]一文以寥寥數(shù)筆就勾勒出了宋朝家法從創(chuàng)立到形成的過程，并認(rèn)為抵觸宋朝家法是慶歷新政和熙寧變法失敗的根本原因，但筆者對此不甚贊同，因為慶歷新政和熙寧變法情況略有不同應(yīng)區(qū)別對待。鄧小南論文《試論宋朝的“祖宗之法”：以北宋時期為中心》以大量史料證明祖宗之法確實在即位的各個君主決定政策過程中起很大作用。

而有關(guān)宋太祖是否立“不殺士大夫言官”誓約[3]及誓碑的研究，最早是民國時期的張蔭麟先生。他認(rèn)為太祖有關(guān)誓碑的故事僅見于題名陸游的《避暑漫抄》，故推斷“誓碑之說，蓋由《北狩見聞錄》所載徽宗之寄語而繁衍耳”，而且認(rèn)為“北宋大臣雖不知有此約，然因歷世君主遵守惟謹(jǐn)，遂認(rèn)為有不殺大臣之不成文的祖宗家法。”最近幾年，張希清在《宋太祖“不誅大臣、言官”誓約考論》一文中，舉大量事例論證了宋太祖誓約確有其事，該文章亮點是指出宋太祖雖是武將出身，但不是嗜殺之人，為人仁厚，以此來說明宋太祖立“不殺士大夫”誓約并不是偶然的。筆者認(rèn)為此文是迄今對該問題論述最透徹全面的文章。

關(guān)于宋代士大夫階層的研究，余英時專著《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精辟分析了北宋建立之后，士大夫們要求重建一個理想的人間秩序，他們在回向“三代”思想指引下，以宋學(xué)取代漢代經(jīng)學(xué)。該書使筆者對宋代士大夫的政治文化（如政治主體意識、“士”的政治地位）有了更為深刻的認(rèn)識。

二、緒論

中國古代社會是宗法制社會，“行先王之教”“奉先王之制”的理念，自先秦時代即廣泛存在并流傳。《禮記·大傳》有記載：“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嚴(yán)，宗廟嚴(yán)故重社稷?！盵4]如漢朝以“孝”治天下，“奉祖宗廟”一直被視為繼嗣帝王的頭等要事。元平元年（前74年）四月，昭帝去世而無子嗣，霍光等人先立昌邑王劉賀后又奏請?zhí)髲U之，代之以武帝曾孫劉病已，理由是“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軌……宗廟重于君，陛下未見命高廟，不可以承天序，奉宗廟，子萬姓，當(dāng)廢?！盵5]唐朝以唐太宗貞觀之時的律令、法度為治國藍(lán)本，唐武宗拒絕回鶻可汗“借城”之請的《賜回鶻書意》說“且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朕守祖宗成業(yè)，常懷兢畏，豈敢上違天地之限，中墮祖宗之法。每欲發(fā)一號、施一令，皆告于宗廟，不敢自專。[6]可見作為儒家禮制的核心—祖宗崇拜的原則與實踐，對于中國古代的政治、社會等方面都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

鄧小南女士《“正家之法”與趙宋的“祖宗家法”》一文以唐至宋的發(fā)展變化，看出趙宋皇室的正家之法對國法的影響，所以趙宋祖宗之法才可同義于祖宗家法。凡事舉述“祖宗家法”（特指太祖太宗創(chuàng)立制所貫徹的精神及其定立的諸多法度），就是說大到朝廷的理論依據(jù)，小到任用官員、確定則例都按祖宗的既定方針辦，成為趙宋的政治特征之一，也正是在宋朝，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被士大夫普遍推崇，家國一體得到認(rèn)定。宋太祖所立“不殺士大夫”[7]誓約這一祖宗家法最早見于南渡官員曹勛的《北狩聞見錄》：

徽廟圣訓(xùn)曰：“如見大王，但奏有可清中原之謀，悉舉行之，無以予為念，且保守宗廟，洗雪積憤。”又宣諭曰：“藝祖有約，藏于太廟，誓不誅大臣言官，違者不祥。故七祖相襲，未嘗輒易?！盵8]

后世許多史著也都有提到，如《宋史》、《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等，其中最詳細(xì)的記載莫過于南宋陸游的《避暑漫抄》：

藝祖受命之三年，密攜一碑，立于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用銷金黃幔蔽之，門鑰封閉甚嚴(yán)……….靖康之變，門皆洞開，人得縱觀，碑高七八尺，闊四尺余，誓詞三行，….一云：“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

或許陸游的記載過于詳細(xì)，故后人懷疑其真實性，如杜文玉的文章《宋太祖誓碑質(zhì)疑》談及此點。時人黃震對宋太祖厚待文臣給予較高評價：“古者士大夫多被誅責(zé)，小亦鞭笞。太祖皇帝以來，始禮待士大夫，始終有恩矣?！盵9]

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在其闡論禮制部分有《宋朝家法》一條：

“宋世典常不立，政事叢脞，一代之制殊不足言。然其過于前人者數(shù)事：……不殺大臣及言事官，四也?！盵10]

同一時期的王夫之在《宋論》中也有指出：

“太祖勒石，鎖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讀。其戒有三：…二、不殺士大夫”[11]

這些都說明不管是本朝之人還是后世人都是從心理上認(rèn)可此誓約的。故筆者認(rèn)為藏于太廟的宋太祖誓碑年代久遠(yuǎn)，也許無從考證，但北宋確有一條不輕殺文臣的不成文之祖宗家法在流傳。北宋歷代君主也都貫徹了“不殺是士大夫”誓約這一家法，不輕殺文臣，從而營造了較為開明的政治風(fēng)氣，同時士大夫也以此誓約為護身符，不斷爭取自身權(quán)利，從而獲得了較高的政治地位，推動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三、太祖至哲宗元祐年間的祖宗家法

（一）太祖朝的初創(chuàng)

北宋一朝特別優(yōu)待士大夫，主要是由于北宋創(chuàng)立者對于唐末五代動亂的反思，不再信任武將，而開始重用文臣，出現(xiàn)如“宰相須用讀書人”[12]、“事業(yè)付之書生”[13]等觀念，更有宋太祖所立“不殺士大夫”誓約，基本扭轉(zhuǎn)五代重武輕文的習(xí)氣。晁歸來子序張穆之《觸鱗集》曰：“五季文物蕩盡，而魯儒猶往往抱經(jīng)伏農(nóng)野，守死善道…太祖皇帝既定天下，魯之學(xué)者始稍稍自奮，白袍舉子，大裾長紳，雜出戎馬介士之間?！盵14]極其生動地描寫出士階層從異化轉(zhuǎn)向認(rèn)同，即從“在野”走向“在黨”的歷史過程，這便給宋代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局面奠定了制度性的基礎(chǔ)。

但必須認(rèn)識到太祖對于文士的任用，更多地著意于建構(gòu)統(tǒng)治秩序，著意于文武制衡，對那些曾經(jīng)與他“比肩”的高級將領(lǐng)只會是“制武”、“馭武”而不是“輕武”，文臣的地位并沒有立刻提升至蓋過武將，司馬光《涑水記聞》載：

太祖時趙韓王普為相，車駕因出，忽幸其第。時兩浙錢椒方遣使致書及海物十瓶于韓王，置在左廡下……上顧見，問何物，韓王以實對…即命啟之，皆滿貯瓜子金也。韓王惶恐，頓首謝曰：“臣未發(fā)書，實不知。若知之，當(dāng)奏聞而卻之?！鄙闲υ唬骸暗≈?，無慮。彼謂國家事皆由汝書生耳。”因命韓王謝而受之[15]。

雖然有“宰相須用讀書人”的慣例，但宋初宰相職權(quán)被一分為三，又設(shè)樞密使掌管軍事，故文臣對國家大事能起的作用極為有限，太祖對韓王趙普所說的“彼謂國家事皆由汝書生耳”這句活也可透露出，以趙普為代表的文官地位不高，國家權(quán)力仍掌握在武將手中。

（二）太宗朝的繼承與發(fā)展

盡管太宗的突然即位爭議頗多，但他頒布的即位詔書：

“先皇帝創(chuàng)業(yè)垂二十年，事為之防，曲為之制……謹(jǐn)當(dāng)遵承，不敢逾越。咨爾臣僚，宜體朕心。”[16]

這體現(xiàn)了他對太祖立國精神的繼承，例如他很好地繼承了“不殺士大夫”誓約這一祖宗家法。太宗時盧多遜圖謀皇位，僅流放了事：

“或告秦王廷美欲乘間竊發(fā)；癸卯，罷廷美開封尹，授西京留守……會普廉得多遜與秦王廷美交通事，遂以聞，帝怒，戊辰，責(zé)授多遜兵部尚書，下御史獄……丁丑，詔削奪多遜官爵，流崖州，廷美勒歸私第?！盵17]

此外太宗也體會到了“事為之防，曲為之制”是鞏固政權(quán)的可取法寶，并加以發(fā)展，體現(xiàn)在該祖宗家法上即不僅像太祖那般不輕殺士大夫，而且對于士大夫政治地位的提升起到了關(guān)鍵性作用：

“太宗皇帝……又引縉紳諸儒，講道興學(xué)，炳然與三代同風(fēng)矣?！盵18]雖然有夸張的成分，但作用巨大，正如歐陽修所說：“自太宗崇獎儒學(xué)，驟擢高科至輔弼者多矣?！盵19]這說明太宗重視科舉出身的士大夫，不只是“崇講儒學(xué)”。令據(jù)《文獻通考》記載，宋代進士人數(shù)自太宗即位之年（976）起便開始激增，到真宗天禧三年（1019），四十四年間已有9323人，與唐朝二百九十年中共得6442人，平均每年不過二三十名進士相比，不可同日而語。這樣大數(shù)量的進士不斷產(chǎn)生，自然有助于責(zé)任意識在群體中互相加強，有助于士大夫政治主體意識的增強。

（三）真宗朝的過渡

把宋太祖、太宗時期所施行的法度及其精神加以總結(jié)概括，將其稱之為“祖宗典故”、“祖宗法度”，并且奉之為治國理事之圭臬，始于真宗時期。

真宗時天禧四年（1020）宰相寇準(zhǔn)“坐與周懷政交通”，圖謀廢真宗而擁立太子監(jiān)國，最后也只是“貶授將侍郎、守雷州（今廣東?？担┧緫魠④??！盵20]

時真宗得風(fēng)疾，劉太后預(yù)政于內(nèi)，準(zhǔn)請間曰：“皇太子人所屬望….丁謂、錢惟演佞人也，不可以以輔少主?！薄瓬?zhǔn)密令翰林學(xué)士楊億草表，請?zhí)颖O(jiān)國，且欲援億輔政。已而謀泄，罷為太子太傅[21]。

雖然是以丁謂和寇準(zhǔn)政爭為背景，但也體現(xiàn)了宋太祖“不殺士大夫”誓約這一祖宗家法的延續(xù)?？軠?zhǔn)敢于作這樣的建議，說明他具有出眾的膽識，是敢以天下之重為己任之人。而且真宗朝即便是“居位慎密而動遵條制”，以“鎮(zhèn)靜”著稱的宰相李沆、王旦等人，亦能“識大體”，敢于決斷：

大中祥符六年（1013）當(dāng)真宗考慮允許其“深所倚信”的內(nèi)臣劉承規(guī)之乞請，授予他節(jié)度使頭銜時，宰相王旦義正言辭地說：“陛下所守者祖宗典故，典故所無，不可聽也?！盵22]相符、天禧之際，真宗欲以王欽若為宰相，王旦出面阻止，理由是“祖宗朝未嘗使南方人當(dāng)國”[23]。在當(dāng)時，據(jù)守“祖宗典故”成為王旦等人制約帝王行為的有效借口，也是他們行使政治信念的依據(jù)。這些都表明真宗朝時士大夫致力于“治國、平天下”的趨向已初露端倪。

（四）仁宗朝的成型

《圣政》的編纂始于真宗朝，而《寶訓(xùn)》[24]編修始于仁宗：

仁宗慶歷三年….先是富弼請選官置局，將三朝典故及諸司所行可用文字，類聚編成一書，置在兩府，俾為模范，帝納其言，故命靖等編修，弼總領(lǐng)之。明年，九月，書成，分別事類，凡九十六門，二十卷[25]。

此后成為繼位君主不容偏廢的傳統(tǒng)，足見宋朝對祖宗家法的重視。《寶訓(xùn)》編修成的當(dāng)年，就被士大夫們“付諸實踐”：

慶歷三年（1043）十一月初，群盜剽劫淮南，將過高郵，知君晁仲約度不能御，諭富民出金帛，具牛酒，使人迎勞，且厚遺之，盜悅，徑去不為暴。事聞，朝廷大怒，樞密副使富弼譯誅仲約以正法，參知政事范仲淹欲宥之，爭于上前?！厢屓粡闹?，仲約由此免死。既而，弼慍甚…范仲淹密告之曰：“祖宗以來，未嘗輕殺臣下，此盛德之事，奈何欲輕壞之[26]。

中國古代社會官吏鎮(zhèn)壓盜賊不利是大罪，但“不殺士大夫”誓約發(fā)揮了擋箭牌的作用，范仲淹搬出祖宗家法得以改變了仁宗的決策，饒恕了晁仲約。這些表明士大夫群體自真宗、仁宗朝已發(fā)生轉(zhuǎn)變，他們并非唯唯諾諾于皇上，而能以祖宗家法約束皇帝的行為，皇帝的意志也不得不向士大夫群體退讓。

仁宗朝時西夏與遼的進攻對北宋構(gòu)成極嚴(yán)重威脅，再加上國內(nèi)發(fā)生多次農(nóng)民起義，仁宗深感內(nèi)外交迫，重用范仲淹、富弼等人，開啟慶歷新政。不僅如此，在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精神的號召下，士大夫中不乏因關(guān)心國家富強而躍躍欲試的人：

以李覯為例，他的《富國策》，《強兵策》和《安民策》各十首都寫于寶元二年（1039）；他上書富弼、范仲淹及其他朝士自薦也大都在慶歷之世。受當(dāng)時士風(fēng)的感染，年僅十八歲的程頤于皇祐二年（1050）寫下《上仁宗皇帝書》：然而行王之道，非可一二而言，愿得一面天顏，罄陳所學(xué)。如或有取，陛下其置之左右，使盡其誠；茍實可用，陛下其大用之……[27]他急于用世的心情躍然紙上。還有謁見范仲淹的張載，二十歲前后喜談兵，并有志于“功名”。

上述事例表明仁宗朝時，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意識已成為一種集體意識。

（五）神宗朝的定型

仁宗之后的英宗雖然在位時間不長，但英宗嘉祐八年（1063）的詔書：“夙奉圣顏，備聞圣訓(xùn)，在于庶政，悉有成規(guī)，惟謹(jǐn)奉行，罔敢廢失?！盵28]也表明他尊崇祖宗家法的施政方針。到了神宗年間程頤說：

自三代而后，本朝有超越古今者五事……百年未嘗誅殺大臣[29]

時人津津樂道于本朝家法超越漢、唐。下面一則事例可以看出，神宗的決策受到臣下的抵制、皇權(quán)受到祖宗家法的制約。

以陜西用兵失利，內(nèi)批出，令斬一漕臣。明日，宰相蔡確奏事。上曰：“昨日批出斬某人，已行否？”確曰：“方欲奏知?！鄙显唬骸按耸潞我桑孔孀谝詠砦从袣⑹咳耸?，不意自陛下始?！盵30]

事實上，神宗朝是士大夫作為政治主體在權(quán)力世界正式發(fā)揮功能的時期。程頤《論經(jīng)筵第三劄子》中指出：“臣以為，天下重任，唯宰相與經(jīng)筵：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zé)經(jīng)筵?！盵31]熙寧四年，文彥博當(dāng)面向神宗指出：

文彥博曰：“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鄙显唬骸案鼜埛ㄖ朴谑看蠓蛘\多不悅，于百姓何所不便？”文彥博曰：“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盵32]

文彥博“為與士大夫治天下”一語也是神宗和王安石共同承認(rèn)的前提。王安石的秉政更加深了士大夫與皇帝同治天下的觀念。他寫的《虔州學(xué)記》討論皇帝與士之間關(guān)系：若夫道隆而徳駿者，又不止此。雖天子北面而問焉，而與之迭為賓主。[33]這是石破天驚之論，“與之迭為賓主”表明士大夫與天子處于完全平等的地位。事實上，王安石與神宗的關(guān)系便是如此，才使得初時熙寧變法得以順利推行，陸佃《神宗皇帝實錄敘》云：

熙寧之初，銳意求治，與王安石議政意合，即倚以為輔，一切屈己聽之?！彩詣?，論事上前，有所爭辯時，辭色皆厲。上輒改容，為之欣納[34]。

熙寧三年神宗正式接受了“共定國是”的觀念，則象征著皇權(quán)方面對這一基本原則的認(rèn)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政治架構(gòu)正式形成。熙寧變法在實施過程中有許多差池，使得后人罵其背離祖宗之法，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正所謂“理論和實踐具有不完全一致性?！?/p>

（六）哲宗元祐年間的延續(xù)

神宗逝世后，即位的哲宗年幼由高太后輔政，宰相呂大防教導(dǎo)小皇帝：

哲宗御邇英閣，召宰執(zhí)、講讀官讀《寶訓(xùn)》……（左相呂）大防因推廣祖宗家法以進，曰：“惟本朝用法最輕，臣下有罪，止于罷黜，此寬仁之法也?！私宰孀诩曳?，所以致太平者。陛下不須遠(yuǎn)法前代，但盡行家法，足以為天下。”哲宗甚然之[35]。

哲宗元祐年間，高太后重用以司馬光為首的元祐黨人，施政基本還都謹(jǐn)遵祖宗家法，但哲宗“紹述”后，祖宗家法漸被奸佞之人利用，成為他們黨同伐異的工具，祖宗家法走向反動，如徽宗朝的蔡京打著“變法”的旗號，卻行禍國殃民之事，故下文不再論述。

王夫之所言：“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詔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歐刀之辟?！盵36]雖有溢美之詞，但北宋歷代君主確實都貫徹了“不殺是士大夫”誓約這一家法，優(yōu)待臣下，而且可以看出士大夫也以此在不斷爭取自身權(quán)利，不斷成長壯大，從而獲得了較高的政治地位，正是“周之士貴，士自貴也”[37]。

四、結(jié)語

宋代“祖宗家法”提法的出現(xiàn)，使現(xiàn)實的法度籠罩在宗族秩序乃至道德倫理的體系之下，具有了雙重的權(quán)威。趙宋的“祖宗家法”，來自于趙宋統(tǒng)治階層對社會現(xiàn)實與政治現(xiàn)實的反應(yīng)，但它顯然在很大程度上寄寓著宋代士大夫自身的政治理想。

宋代以立紀(jì)綱為基本方略的祖宗家法，使士大夫得以祖宗成憲的神圣性約束嗣皇帝，避免君主走向極端的獨裁專制，也使政治文化風(fēng)氣顯得比較自由開放。宋太祖不殺士大夫的祖宗家法，給予士大夫一種護身符，士大夫也因而敢于“參政、議政”，創(chuàng)造了北宋中前期無“武將、女主、外戚、宗室強藩、宦官專權(quán)”，[38]“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架構(gòu)。

宋代皇權(quán)對于士大夫以政治主體自居發(fā)出的種種聲音，也表現(xiàn)出了容忍的雅量，這些使得宋代具有較為開明的政治風(fēng)氣，蒙元以后，這種聲音便逐漸消沉了，君主專制被強化并走向反動。清乾隆帝駁程頤“天下治亂系宰相”曰：

夫用宰相者，非人君其誰為之，使為人君者，但深居高處，自修其德，惟以天下之治亂付之宰相，己不過問……此不可也。且使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之治亂為己任，而目無其君，此尤大不可也。

以乾隆與宋神宗對比，即可見“士”的政治地位在宋、清兩代的升降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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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宋）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校補[M].北京：中華書局，1986.144-145.

〔21〕〔22〕〔23〕〔28〕〔35〕（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1.170，175，179，504，10843.

〔24〕《寶訓(xùn)》、《圣政》是經(jīng)由潤飾而寓意于說教的文字，其中所記錄的，是宋朝自太祖以來歷代君主的“嘉言美政”，是供繼嗣帝王汲取借鑒的本朝經(jīng)驗；就其性質(zhì)而言，可以說是宋代君主因應(yīng)治國需求而編纂的一種帝王學(xué)教材.

〔27〕〔31〕（宋）程頤，程顥.河南程氏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7.260，321.

〔29〕（宋）程頤、程顥.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1.960.

〔30〕（宋）侯延慶.退齋筆[M].北京：中華書局，1985.1567.

〔32〕（元）馬端臨.文獻通考[M].北京：中華書局，1986.130.

〔33〕（宋）王安石.臨川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70.

〔34〕（宋）陸佃.陶山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5.345.

〔38〕朱瑞熙.中國政治制度通史·宋代[M].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1.6.

（責(zé)任編輯 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