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芬+劉香蘭
問:您的名字“屠岸”,據(jù)您說是模仿魯迅取母親的姓,且“岸”字有傲岸的意思,這個“傲岸”在您當時和現(xiàn)在的理解中有沒有變化?如果有,分別是指什么?
屠岸:第一個,我原來姓蔣,名叫蔣璧厚,“璧”是非常優(yōu)秀的玉。大概我父親給我取這個名字是為了一個美好的期望,希望我成為一塊美玉。但是我的戶口簿上給弄錯了,寫成了“壁”字,“壁”也不錯,可以擋風遮雨,就這么叫著了。后來我為什么用“屠岸”這個筆名?我非常佩服魯迅,魯迅原名周樹人,字豫才,他的母親姓魯,于是,他決定用“魯迅”做筆名。這個“迅”字,有一種力量在里面。我學魯迅,也用我母親的姓做我筆名的姓,我母親名屠時。我也用一個字的名,叫屠什么呢?我查《辭?!?,查到一個詞:屠岸,是個復姓。我決定用它做我的筆名。我的筆名當然不是一個復姓,而是姓屠名岸。“岸”,有一種“傲岸”的意思,當時是想“岸然”面對反動派。全國解放后,我仍然“岸然”面對國內(nèi)外的一切魑魅魍魎。
問:您說您的座右銘是母親給您的“膽欲大而心欲細,智欲圓而行欲方”,請問在您的人生經(jīng)歷中您是如何理解和踐行這個座右銘的?
屠岸:這兩句話是指導我人生行為的準則。智欲圓,不是圓滑,而是圓潤。這本是兩句格言。它有點像我們黨的工作指導方針:戰(zhàn)略上要藐視,戰(zhàn)術(shù)上要重視。膽欲大,即是戰(zhàn)略上要藐視;心欲細,則是戰(zhàn)術(shù)上要重視。還有:原則性和靈活性相結(jié)合。行欲方,即是要有原則性,智欲圓則是要有靈活性,兩者要結(jié)合,這是一個辯證的思想。
問:您從少年時期即開始翻譯、創(chuàng)作,甚至繪畫,這是一種基于天分的藝術(shù)自覺。在詩歌閱讀和寫作上,您借鑒西方詩歌的“古典的抑制”(classical restraint)的概念,提倡詩歌創(chuàng)作要憑借“客體感受力”,您如何具體詮釋這些概念?
屠岸:“客體感受力”,英文原文是negativecapability。這是英國詩人濟慈提出的詩學概念。它的核心就是要拋去一切原有的定勢思維,與吟詠對象擁抱、合一,然后進入創(chuàng)作流程?!肮诺涞囊种啤?,指的是要聚精會神,要屏息凝神地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創(chuàng)作的時候要冷靜。其實,魯迅也講過,感情正濃烈的時候,不可寫詩,因為感情太強,會殺掉詩美。掌握“古典的抑制”的代表詩人是卞之琳,他說自己是“冷血動物”。有個詞匯叫作“冷雋”,恰好用來表達他的詩和詩觀。
問:這和中國古典詩歌中的節(jié)制和含蓄是不是有聯(lián)系?
屠岸:很像。我很佩服一個詩人,他名聲不是很大,但他的詩極好。他叫吳汶,出過一本詩集叫作《菱塘岸》,是新詩,但很蘊藉,讀了以后,你能夠背誦出來。他就讀于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又去日本求學,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他回國參加抗戰(zhàn)。那時候東北好多流亡的學生躲避日本人的迫害,逃離到南方,要求上學。吳汶就在浙江臺州辦學校,收留了很多東北的流亡學生。1951年他到上海在華東軍政委員會文化部文物處工作,當時華東文化部的部長是陳望道、副部長是黃源。我也在這個文化部工作。上班時看到簽到冊匕有個名字叫作吳汶,第二天我就去門口等他,見到一個人來簽名“吳汶”,我就問:“您是《菱塘岸》的作者,詩人吳汶嗎?”他說,正是。后來,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連綿不斷,就沒有機會再見過他的面。政治運動進行的時候,大家都互相不來往,害怕受牽連,或牽連別人。吳汶還擅長寫舊體詩,留下了《碧籮書屋謄稿》《晚晴集》等數(shù)百首古體詩詞的集子。
關(guān)于“客體感受力”,再說幾句。這是英國詩人濟慈寫給他的弟弟的信中提到的一個詩學概念。有人翻譯成“反面的能力”“消極的能力”,還有翻譯成“否定自己的能力”。雖然這些翻譯也沒錯,但我不太用這些譯名。這個詞的本意是放棄自己原有的定義、思維,而去跟吟詠的對象,比如蛻,一棵樹,一朵花,擁抱,把所有的定勢思維拋棄,跟對象擁抱在一起,與之合一。這樣進入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國近代王國維的詩學概念有“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客體感受力”所達到的詩境,跟“無我之境”有相似的地方。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詩學概念。濟慈的這個概念是指詩歌創(chuàng)作的。我認為將這個概念用在詩歌翻譯方面也非常合適。比如,我翻譯濟慈的詩,就相當于要“擁抱”濟慈,“擁抱”濟慈英語詞匯所蘊含的意象,然后用中文的詩歌語言把它表達出來。我認為這也是“客體感受力”的運用。
問:作為讀者,我們在您的詩歌作品中感受到了某種節(jié)制、優(yōu)雅、惆悵的成分,您如何看待書生之詩、譯者之詩,或?qū)W者之詩的不同特質(zhì)?
屠岸:我覺得“書生之詩”,會帶有書生氣。所謂書生氣,就是不太了解社會民生,說空話?!白g者之詩”,容易有翻譯腔,語言比較蒼白?!皩W者之詩”,要看他是什么樣的學者。有的是來自實踐的學者,有的是來自書本的學者,后者往往是紙上談兵。如果是來自實踐的學者,他的詩歌就會比較扎實和有豐富的內(nèi)涵。
問:我看到很多學者如陳寅恪、吳宓等人,他們寫的舊體詩也挺好的。他們有一種知識分子的情懷,是不是?
屠岸:對。他們并不是說空話的,他們關(guān)注社會民生。
問:您曾經(jīng)提到過魯迅翻譯的雪菜的《寄西風之歌》,您的評價是他“成功地翻譯”了這首詩,您能談談魯迅的翻譯特色嗎?這種說法因由何在?您對魯迅的翻譯及其翻譯觀相當諳熟,對您的翻譯是否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屠岸:魯迅翻譯過日本作家廚川白村的文藝評論著作《苦悶的象征》,這本書里面引用了雪萊的《寄西風之歌》,這首詩有好多個詩節(jié),《苦悶的象征》里有日文譯的這首詩的最后一節(jié)。魯迅是從日文轉(zhuǎn)譯成中文的。魯迅翻譯的雪萊的《寄西風之歌》,非常忠實。雪萊這首詩有節(jié)奏、有韻,魯迅的譯文,形式上是凝練的散文,本質(zhì)上是詩。在整體風格上,雪萊是浪漫主義,魯迅翻譯后的風格更現(xiàn)實主義。內(nèi)容沒有變化,風格有變化,魯迅將兩者巧妙地結(jié)合起來了。魯迅在翻譯上有一些主張,他不贊成趙景深等人的翻譯,趙主張“寧順而不信”,魯迅則主張“寧信而不順”,也就是,文字可能比較疙疙瘩瘩,但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忠于原文。不能因為要順,就歪曲了原文。我個人看法是,能夠做到又信又順,當然更好。魯迅翻譯過好多外國文學作品,他的翻譯和他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上是相當?shù)?。魯迅的譯文是30年代的風格,今天讀起來已有些“不順”。但魯迅譯了許多弱小民族的文學作品,激勵牛國讀者自強不息。魯迅稱翻譯家是普羅米修斯。魯迅本人就是一位偉大的普羅米修斯——播火之神。
問:您曾在文章和訪談中談到在翻譯詩歌方面您是卞之琳先生的私淑弟子,能否談談前輩詩家如何在翻譯和創(chuàng)作上影響您的?
屠岸:卞之琳先生有一個主張,對外國格律詩的翻譯,歸納為三句話:“以頓代步,韻式依原詩,亦步亦趨?!币灶D代步,最早發(fā)明的人是孫大雨,他不叫“頓”,他叫“音組”,即翻譯英文格律詩時用中文的“音組”來替代英詩里的“音步”。英文格律詩里,每一行規(guī)定有幾個音步(foot),一個“音步”里包含著讀音輕重的安排。一個音步里讀音前輕后重叫“抑揚格”。拿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來說,“shall ī/c ǒmp āre/th ěet ō/ǎsūm/m ěrsd āy”,這里“ˇ”表示輕讀,“-”表示重讀。這就是抑揚格。這行詩我譯成這樣:“我能否/把你/比作/夏季的/一天”,這樣就變成了五個音頓。按孫大雨的說法,就是五個“音組”。卞之琳將之改善了一下。孫大雨翻譯的莎士比亞劇本的對白都是每行五個音組。他翻譯到后來控制不住了,比如說,原來10行,孫大雨翻譯成了11行、12行。卞之琳不贊成,主張等行翻譯。卞之琳翻譯的原則是“以頓代步”,不叫“音組”了,就叫作“頓”。押韻則一定要按原來的韻式。這些都是形式。翻譯還要講究風格。譯詩要完全譯出原作的風格是很難的,但優(yōu)秀的譯者總是這樣去努力。譯詩很容易將譯者自己的風格帶入,消除譯者的氣質(zhì)是很難的。卞之琳是蓍名詩人、翻譯家,是社科院外文研究所研究員,相當于教授,帶有博士研究生。我不是他的研究生,但經(jīng)常登門求教,所以他也是我的老師。
問:給您印象較深的前輩詩人和翻譯家還有哪些?
屠岸: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fā)生,8月13日日軍侵入上海,但不能占領(lǐng)上海的英租界、法租界,于是上海的英法租界被日軍占領(lǐng)的淪陷區(qū)包圍,就成了一座“孤島”。孤島時期有起訖的時間限制,起于1937年11月,止于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進入英法租界,“孤島”不再存在。在“孤島”時期,有各種抗日的報紙刊物出版,日本人沒辦法,但也抓了很多人。當時上海有一個報紙,抗日的《中美日報》,我就經(jīng)常給它投稿。當年朱生豪就在這個報社當編輯。日軍進駐這個報社時,朱生豪倉皇逃走,回到家鄉(xiāng)嘉興。當時世界書局的編譯主任詹文滸非常支持朱生豪翻澤莎士比亞。朱生豪已經(jīng)翻譯了若干莎劇,逃回自己的家鄉(xiāng)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很不好。他努力翻譯莎士比亞的劇本,他打算將莎翁的三十七個劇本全部翻譯出來。但他的肺病已經(jīng)很重了。他認為莎士比亞不但是英國的,還是世界的。日本有坪內(nèi)逍遙譯的《莎士比亞全集》日文本。朱生豪認為中國也應該有莎翁全集的中文本。他出于愛國,竭盡全力譯莎。但他翻譯到三十一個半莎劇,就病亡了。他死之前說,早知道我活不了那么長,我拼死也要把莎劇全部翻譯完。朱生豪先生是譯莎事業(yè)的圣徒和烈士。他譯莎是出于愛國。他本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詩人。另外,魯迅的翻譯,也令我敬佩,魯迅在譯介弱小民族文學方面有很大的功勞。另外,傅雷翻譯的法國文學作品非常優(yōu)秀。還有—位,楊德豫,他是湖南籍的翻譯家。他的父親是有名的國學大師楊樹達,他家學淵源非常深厚。他的舊體詩非常優(yōu)秀,不過他不以詩人出名。他翻譯過莎士比亞、華茲華斯、柯爾律治、朗費羅,達到了中國譯詩藝術(shù)的高峰。卞之琳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叫作《譯詩藝術(shù)的成年》,稱贊楊德豫是譯詩藝術(shù)成年的標志。楊德豫的水平我認為沒有人能夠達到,更不用說超過了。
問:為什么這么說呢?
屠岸:楊德豫的譯文對原作非常忠實,譯文文字非常熟練,他對中文的掌控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跟他的家學淵源有關(guān)?)是的,可惜他前幾年過世了。他的命運非常悲慘。1957年“鳴放”的時候,組織上鼓動他向領(lǐng)導提意見,那時他去部隊里編一個軍內(nèi)刊物。要發(fā)的文章都要送審,領(lǐng)導都要動筆修改。他說絕大部分都改得好,小部分改得不對頭。就因這,他被打成了右派。他以戴罪之身,到洞庭湖勞改,洞庭湖有血吸蟲,他就患了血吸蟲病,喪失了生育能力。到了50多歲時才結(jié)婚。好在他晚年家庭生活比較幸福。他的詩歌翻譯,在中國詩歌翻譯史上永垂不朽。
問:您曾經(jīng)談過朦朧詩,是否同意朦朧詩是時代的產(chǎn)物,是一種在性質(zhì)和文體上語焉不詳?shù)男略婓w式?朦朧詩之“朦朧”是否有蒙昧的,但也是破曉的毒味?
屠岸:“朦朧詩”這個名稱的出現(xiàn),是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是啊,我們?yōu)^那些詩的時候并不覺得它“朦朧”)“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動亂停止了,生活恢復正常,文學也恢復正常,這時候人寫詩,就開始寫自己真實的感受。那這種寫法,很多習慣于看“歌德派”(歌功頌德)、標語口號詩歌的人,對此不習慣,說這樣的詩太朦朧了,是詩嗎?于是出現(xiàn)了一個名詞:朦朧詩。所以叫作朦朧詩。您說朦朧詩也有破曉的意味,這倒是一個嶄新的說法。
問:也就是說,所謂“朦朧”,帶有時代性的特點,跟它的內(nèi)容沒關(guān)系?
屠岸:是的,沒有關(guān)系。
問:您在給陸士虎先生的信一《從秋到冬,朝頂詩神繆斯》中,講述了2001年您在歐洲的經(jīng)歷,尤其是談到濟慈,詳細記述了濟慈病亡前后的細節(jié),令人動容,您自己也說,“竟?jié)駶櫫搜劭簟?。能否談談您為何要如此關(guān)注您最敬重的詩人的死,這對詩人濟慈的意義是什么?對您的意義又是什么?
屠岸:有一種誤解,說,濟慈提倡美,就脫離現(xiàn)實和社會。濟慈曾在《希臘古甕頌》里面提到了“美就是真,真就是美”(Beauty is truth,truthbeauty)。大家都知道,濟慈是歌頌美的,但是更要--知道,濟慈歌頌的美是用來對抗惡,是用詩美來對抗社會的丑惡。濟茲是詩人,他不能用寫社論和寫政治論文的方式來抨擊惡,他只能寫詩,寫歌頌美的詩,而這些詩中包含著社會性和政治性,這種社會性和政治性不是顯性的,而是隱性的。濟慈早年的詩也涉及當時的政治,但后來他用純粹的美來對抗社會的惡。我特別鐘情于濟慈,我對他的美學觀念是完全認同的。他在21歲時得了肺病。我也是在21歲得了這個病。我對他特別親近,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兄弟,“異代”的兄弟那樣。濟慈的死,對濟慈來說,是一個詩美的時代的終結(jié);對我來說,是“異代”兄長生命的終結(jié),但他的精神之火永存。
問:在您過去的生活中,曾經(jīng)因為社會政治的原因,經(jīng)歷過一些坎坷,這些坎坷讓您一度陷入憂郁,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您曾經(jīng)翻譯過濟慈的《憂郁頌》,您如何從讀者和寫作者的角度分別看待憂郁和詩歌之間的關(guān)系?
屠岸:關(guān)于憂郁,濟慈有一首《憂郁頌》,他特別提到,憂郁總是跟美共處,而且,隱隱地跟孤獨也有關(guān)系。孤獨,很多偉大的人都有孤獨感,魯迅是跟人民血肉相連的,但是他也有孤獨感,他有兩句詩:“老歸大澤菰蒲盡,夢墜空云齒發(fā)寒?!蹦吣渍J為魯迅不是寫他自己的心境,而是寫老百姓被國民黨迫害得沒飯吃了。他說:魯迅怎么可能孤獨呢?我覺得這個說法不一定對。魯迅也是孤獨的。魯迅在世時,不但敵人打擊他,同+營壘里的人也要打擊他,所以他常常要“橫站”,這就是一種孤獨的感覺。陶淵明“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有孤獨感。陳子昂也有孤獨感:“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眹鴥?nèi)外一些大詩人都有孤獨感,但這不等于脫離人民。
問:據(jù)說您家里會定期不定期地舉辦“晨笛家庭詩會”,這個詩會維持了多長時間?現(xiàn)在社會上家庭兩代人同居的很多,常常會發(fā)生矛盾。您家四世同堂,卻溫馨和諧。文藝在您的家庭和諧中起了什么樣的作用?
屠岸:我的外孫女都有了孩子。但重外孫和重外孫女太小了,還不會唱詩。三代人的家庭詩會,連續(xù)了好幾年,每周一次或數(shù)周一次。我想詩會的作用是一種潛移默化,不是耳提面命,是互相幫助,互相理解,互相謙讓。慢慢地,“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達到和諧。
問:關(guān)于民國以來的女性,“合肥四姐妹”名聲很大。您在回憶的文章中,提及張允和,允和女士還同您說過張充和、張兆和兩位被卞之琳、沈從文分別追求過的故事,能夠詳細談談其中的細節(jié)嗎?您對張允和女士唱昆曲和寫舊體詩詞還有印象嗎?
屠岸:我認識的是張允和,她是周有光先生的夫人。我母親的侄兒屠謨的夫人是周有光的親姐姐周慧兼。周有光就是我的表兄了。張允和的性格極其開朗,通常一進她家門就是她笑的聲音,其實她心臟病很厲害。她會唱昆曲。北京王府大街上文聯(lián)大樓里,有個地下劇場,時常有演出,一次,演昆劇《西游記》里的一折,幾個孩子送唐僧西去取經(jīng),張允和演一個女孩,天真活潑,演得非常好,成人演兒童活靈活現(xiàn)是很難的。張允和還有專門關(guān)于昆曲的著作。張允和過世后我去看望周有光,他當然很悲痛,但漸漸就平靜下來了。他說,西方有一位哲學家說過這樣的話:人的死亡是為后來者騰出生存的空間,使人類可以永遠繁衍下去。這句話給我的印象很深。生老病死的規(guī)律人不能抗拒,但有了這樣一種胸懷或思想,我們就能以平靜的心態(tài)來對待死亡。
問:1985年重新出版《金瓶梅》,您恰恰是這個文學出版事件的參與者,您曾提到《金瓶梅》的刪減原則,能否談談當時由哪些人參與刪節(jié)?情況如何?您對刪節(jié)本有什么看法?最近這幾年,《金瓶梅》及其評論的著作又開始活躍起來,作為出版家、文學愛好者和詩人,您個人如何看待《金瓶梅》在文學史上的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
屠岸:過去中國的四大古典名著,其中三部:《西游記》《三國演義》和《水滸》,都是從話本的基礎(chǔ)上調(diào)整加工出來的小說。《金瓶梅》則完全是文人創(chuàng)作的,不是從民間搜集起來由文人加以整理的作品,有了《金瓶梅》才有了《紅樓夢》,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紅樓夢》是文人小說創(chuàng)作的高峰,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高峰。當年毛澤東主席有個指示,讓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金瓶梅》,人文社就用明朝萬歷的本子作底本出版影印本,不作任何刪節(jié)。書出版后,發(fā)行有限制,只有副局級以上干部才有資格購買。當時我在劇協(xié),按我的級別,還沒有買的資格。后來,我奉調(diào)到了人文社。那時還有些《金瓶梅》在書庫里,我的級別提升了,夠資格了,就買了一部。1985年,計劃要出鉛印本。那時候我是總編輯,主持這件事,我請古典文學編輯室的編輯戴鴻森當這部書的責任編輯,讓他把書中一些露骨的性描寫刪掉,但上下文字還要聯(lián)系起來。同時加注,說明此處刪掉多少字。但刪節(jié)是無法徹底刪干凈的,只能適當刪除。后來,我退休了,人文社又另外出了刪節(jié)本,由另外的人刪節(jié)?!督鹌炕凇穼懮鐣?,寫那個時代,沒有亮色,調(diào)子很冷峻,但反映了那個時代,是明代社會眾生相的文學記錄。除了那些性描寫,它有很高的文學價值,也有很高的認識價值。其實即便那些性描寫,也不是沒有認識價值。萬歷本《金瓶梅》卷首“東吳弄珠客”所寫的序中就說:“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
問:文學大師魯迅似乎對您的影響很深,您多次在文章中能夠信手拈來他的觀點和文字段落。2005年,您在《我們需要魯迅精神》一篇文章中,推薦大家去讀新版的《魯迅全集》(2005年),您說“人文精神在,社會就不會沉淪”,這“人文精神”在魯迅思想中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
屠岸:魯迅是一位偉大的作家。他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個高峰。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一個高峰。直到現(xiàn)在,我們的作家有好多,其中有沒有達到魯迅的高度的?好像到現(xiàn)在還沒有。有人說,沒有可比性。但也不妨比一比,比來比去,還是沒有人達到魯迅的高度。魯迅的精神不朽。他對中國的國民性有一種擔憂,他希望消除國民的劣根性,阿Q精神,如果這個東西不改,中國很難有前途。他對中國的老百姓“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是魯迅精神的核心。他希望中國強起來,但要改掉自己身上的毛病。這就是他的“立人”思想。魯迅精神是永存的,我們要永遠向魯迅學習,永遠按照魯迅的指示去做。
問:2014年10月,您在第二屆“雅韻山河”當代中華詩詞理論研討會上即興吟誦了魯迅的四首詩,讓我們親耳領(lǐng)略到了常州吟誦的魅力。能否談談吟誦在您生活中的樂趣,并談談詩詞吟誦目前的發(fā)展情況和它對當代詩詞發(fā)展的積極影響?
屠岸:我們國內(nèi)有好多地方都有當?shù)氐囊髡b,北京也有。但到現(xiàn)在為止,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只有常州吟誦。為什么?可能是因為有這方面的專著。趙元任做過這方面的研究,有專著出版。常州還有人也做過這方面的研究工作,如秦德祥他們先是向江蘇省申請,獲得了省級“非遺”的地位,又到國務院去申請,被批準成了國家級“非遺”。常州還公布了常州吟誦的三個代表人物:一個是趙元任,一個是周有光,還有一個是我。我會吟誦,我是我母親教給我的。我母親是她的伯父也就是我大舅公屠寄教給她的。我大舅公屠寄,是辛亥革命后民國時代常州第一任縣長。他是歷史學家,也是個詩人,會寫駢體文和古體詩。民初他受蔡元培的邀請,擔任國史館的總編輯。他寫過一百六十卷《蒙兀兒史記》,花了幾十年工夫,到東北和內(nèi)蒙古親自考察,然后寫成,糾正了二十四史中《元史》的許多疏漏和錯誤。后來他又到常州去搞水利工程,為民謀福列,因為勞累,65歲就去世了。我的母親,他的侄女,經(jīng)常扶著他參觀北京文物,他就把我母裘稱作“我的活拐杖”。我母親十一二歲時還坐在她伯父的膝蓋上,學習常州吟誦。吟誦和歌唱不一樣,有些人將古典詩詞譜成曲子來唱,這和吟誦是兩回事。另外,跟朗誦也不一樣。吟誦是祖?zhèn)飨聛淼?。?jù)說最早是春秋戰(zhàn)國時候的吳吟,一直到明朝清朝更盛行了。大舅公的吟誦肯定是從祖上傳下來的,我的母親從伯父處學到,然后傳到我口中?,F(xiàn)在常州有一些老人也會吟誦,大多是八九十歲的人了。自從常州吟誦被定為國家級“非遺”后,常州成立了吟誦學會,時常有吟誦活動,還組織中小學生來加以培訓,使它不要中斷。這是好事。
問:舊體詩詞寫作群體目前主要是中老年人,當然也有許多年輕人開始關(guān)注和寫作。今年我們中華詩詞研究院和中華書局等單位舉辦了第二屆“詩詞中國”大賽,提倡全民通過手機參與詩詞寫作。您作為舊體詩詞寫作者,能否給新老的舊體詩詞寫作者一些意見和建議?
屠岸:關(guān)于舊體詩詞的寫作,我覺得要反對“四應”。我看《中華詩詞》刊物上經(jīng)??且恍┰?,當然不排除好詩,但是“四應”的詩還很多。歌頌黨的詩可以寫,但要有實際的內(nèi)容,要有真情實感。應時、應景、應酬、應制之類的作品,脫離了詩的本質(zhì),以不寫為好。
問:您在文章中多次提到特立獨行的詩人聶紺弩,并寫有《七絕呈聶老》,您對他的為人和作品有什么態(tài)度和評價,最欣賞他的什么?
屠岸:聶紺弩的舊體詩是空前絕后的?!翱涨啊笔墙^對的,“絕后”嘛,是不是太武斷了?可能我要武斷一下。我曾告訴他,您寫的是雜文詩。他的詩太好了,(拿出一本詩集)你看,這是他送給我的《散宜生詩》。他的詩針砭時弊,是投槍和匕首,犀利辛辣,但往往以幽默出之,令人“啼笑皆非”(不是貶義)!他的詩,格律嚴謹,平仄、對仗、葉韻,全部到位。時有“絕妙好辭”,令人拍案叫絕。聶詩人有大智慧,有大胸襟。我稱他為“詩壇怪杰”,這個“怪”不是貶詞,是褒詞!他是時代的詩豪,大勇者!
問:可是有很多傳統(tǒng)派的人,他們主張要從古代的文風里過來,他們對聶紺弩,對啟功,還是育保留意見的。你以為怎樣?
屠岸:有一些人堅持他們的詩歌觀,那也可以,我們不必去反對。但是學古人,要學得活,不要泥古。至于擬古我覺得也擬不成。
問:中華詩詞研究院成立兩年多來,各項工作得到國務院參事室的重視和幫助,也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關(guān)注,您作為顧問,對我們的工作有什么樣的意見和建議?
屠岸:活動形式可以多種多樣。比如吟誦會,或者用書法寫詩歌,把好的書法挑選一下,開個展覽,或者進行評論。又比如大家一起來議論古詩,說說對李白的詩如何感受,一起討論。然后再換一個杜甫,大家來議論,互相啟發(fā)。這樣子慢慢地深入,對古代詩歌達到深入的領(lǐng)會和解析。還可以邀一些兒童來,一起朗誦或吟誦詩歌,或者唱歌??傊?,活動形式可以靈活,并能為參與者所接受。
(本文系中華詩詞研究院張芬、劉香蘭兩位同志對該院顧問、文壇大家屠岸先生的訪談,本刊略作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