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諒
沒人認識您
劉副市長退休之后,待在屋里兩個多月不愿出門。他沒憋壞,老伴快憋壞了。她苦勸了無數(shù)次,老頭子就是不肯外出,除了吃飯,喝上點小酒,就是半躺在三人沙發(fā)上,胡亂翻看各類以前無暇閱覽的報刊。退休了,公車也沒了(按規(guī)定,要用還得提前報批),會沒了,文件也沒了,訂了一年的報刊,還有幾個月,郵局繼續(xù)在派送著。
老伴不忍看老頭子這么打發(fā)日子。他是工作狂,完美主義者,工作這么多年從來不分晝夜。本以為到年齡了,還會續(xù)用他,誰曾想,巡視組一來,市委一刀切,到生日那一天,組織部就找他談了話,把退休手續(xù)立馬辦了。她知道,老頭子不是不理解這種做法,他是組織觀念很強的人,哪怕不理解他也會淡然接受,命令自己理解。他只是一下子不適應,身心有些惶惑。
老伴找到老頭子的老部下明人商量。明人電話里就回應道:“我有辦法,你不妨說我請他去觀看一個私人煙標收藏展,老市長應該會感興趣?!泵魅酥?,老市長當年也收藏過一些香煙盒子,有的還是在他援外工作時,從歐洲、非洲國家收的一些“煙盒”,只是后來太忙,他就無暇顧及了。
明人主動登門拜訪,并邀老市長去觀展。老市長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就是不肯挪步。
明人不急,與老市長品茗閑聊了一個多小時后,又委婉地提出了這一邀請。老市長這回沒有一口拒絕,他只是嘆道:“前兩年,我陪老伴到商場走了一會兒,竟然有好多人圍了上來,說,你是劉市長啊!那么多的售貨員和顧客把我圍住了,當我是大熊貓呢!我拉著老伴的衣袖趕緊開溜了!現(xiàn)在,這樣出去,不還會受此禮遇嗎?我實不敢當呀!”
老市長是個實干家,在任副市長的十年里,組織了這個城市大規(guī)模的開發(fā)建設,成績極其卓著,還通過不斷進取,在市區(qū)建設了累計總長近百公里的兩條地鐵線,在全國省會城市中算是名列前茅的。明人知道老市長的心思,他不是一個愛招搖張揚之人。既然退休了,他就更不想惹出一絲動靜來,也不想打擾別人。
明人于是說:“我們不叫公車,就步行去,如您有興致,我陪您坐一段地鐵?!?/p>
這回,老市長的眼睛放亮了:“去坐地鐵,好呀。除了地鐵正式運營那天我坐過,后來都還沒坐過地鐵呢!”
老市長心情頓時大好,還招呼老伴:“快走,快走?!崩习橐姶艘埠芨吲d,樂滋滋地迅速收拾了一下,便隨老市長、明人一塊兒出門了。
一路上,老市長的話匣子打開了,因為明人不時地提及,這些年城市建設面貌大變,江城完全是新都市的模樣。明人說:“老市長,您功不可沒呀!”
老市長雖然不時地謙虛“不能這么說,不能這么說”,但眼見這城市的壯觀景象,他心里自然還是充滿成就感的。
一路上,老市長擔心路人會認出他來,嗓門也壓得低低的,有人迎面過來,他特意側(cè)身,或用手遮擋臉。
一進地鐵車站,老市長立馬后悔了:“這么多人,又得當一回大熊貓了?!钡珜嵲谵植贿^老伴和明人,他還是緊跟著,坐上了一列地鐵。
地鐵上的人不算太多,座位都坐滿了。疾馳中的地鐵難免有些搖晃,明人扶著老市長,也想給他找個位子。而老市長似乎怕人認出他來,故意用手掌半遮半掩著自己的臉。
坐著的乘客看了看老市長,面無表情,也沒有讓座的意思。站著的乘客不時碰碰撞撞的,也視老市長為陌路人。
直到出了地鐵站,還是沒人認出老市長來。
這原本是老市長期望的,但明人卻覺察到老市長有一些失落。老伴顯然也看出來了,使勁向明人遞眼色。
明人正在思忖著,老市長的面色已經(jīng)灰暗了:“這,這變得真快!”
明人連忙接口道:“是變得好快,老市長,您沒發(fā)現(xiàn),今天坐地鐵的大部分是外地人,我們市發(fā)展了,吸引了更多人來這里工作、生活了?!?/p>
“是嗎?難怪,我有點……”老市長停住了口。
“他們沒人認識您,但您給江城市民、給他們造了福,您是真正的功臣?!泵魅擞芍缘卣f。
老市長的臉色緩和了,老伴的臉色也好了許多。他們的步子也輕快起來。
春霾
這一天清早,明人是在暖春的氣息中醒來的,沒有眺望窗外,洗漱并簡單吃幾口早餐后,就出門了,心情還算不賴,電梯迅速上來,他進入電梯。
電梯下降了一會兒,就聽見了孩子哭哭啼啼的聲音。電梯在中層一個樓面停下,門打開,站著的正是這個滿臉是淚的孩子,戴著絨帽,衣服裹得緊實,還是冬天的裝束。小不點兒眼睛大大的,倘若不哭的話,眼睛一定很晶亮。一男一女兩個大人站在小男孩的身后,好像也不管他的哭狀。明人不認識他們,看樣子他們應該是一家子。
令明人始料不及的是,在電梯門啟開的那短暫的時間里,小男孩竟手指明人,氣急敗壞地說了一句:“你討厭!”說得像大人的口吻,干脆利落。
明人一愣,半晌緩不過神來。這時牽著孩子正準備進入電梯的少婦連忙說道:“你怎么可以這樣說叔叔呀,快向叔叔道歉?!毙∧泻⑦€在哭泣著,并不搭理她??蘼暲锓路鹗撬艿搅四蟮奈?/p>
少婦長得瘦瘦的。明人只是眼角余光感受到的,他的目光還是停留在小男孩的臉上。他好半天沒吱聲,不知怎么說好。不過,心情并無不快。一個懵懂的小男孩嘛。
那男人也開腔了,聲音是軟綿綿的:“和叔叔說聲對不起呀。”聲音一出,就在電梯里消彌了,就像未曾說過一樣,明人無動于衷,孩子也無動于衷,他還在一聲高過一聲地哭泣。
“你真討厭,一天到晚哭哭鬧鬧的,你要什么已經(jīng)給你什么了,你還想要什么!”少婦憋不住地數(shù)落開了。
“我要,我要……”小男孩抽抽噎噎地回應,也許是想要的東西太多了,一時吐露不出來了。
“那你和人家快道個歉。”少婦催促道。
小男孩仰起臉,漠然地盯視了明人一眼,依然不吭一聲,只是抽泣。
電梯到一層了,門打開,小男孩便躥了出去。那男人像蚊子在耳朵旁鳴叫一般,很輕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哦?!?
明人咧了咧嘴,牽出一絲勉強的笑,說:“沒關系。”
這一家三口快步走到了前面,摁了單元小玻璃移門,門緩緩打開,他們迅速走了出去,也沒回頭或者有所停留。
明人走到門口時,玻璃門正巧緩緩閉上,把他堵在了門內(nèi)。透過玻璃門,他看到室外霧蒙蒙的,那是濃重的霧霾。那個孩子的身影很快淹沒在那一片霧霾之中,哭泣聲卻依然清晰可聞。
今天的天氣是中度污染。明人此時感覺心頭郁悶煩躁起來。這討厭的,春霾!
瘸腿上官
進了這機關大院,這瘸著腿的瘦老頭就老在眼前晃蕩。起先是在門房間,明人進去時,老頭還盤問了幾句,問他找誰,讓他登記拿條。后來在劉處長那兒小坐時,看到他送來開水,順便帶走了墻角的那一簍廢棄物。劉處長陪明人在機關小花園溜達時,還看到這老頭一瘸一拐地拾掇苗圃。
雖然一瘸一拐地,老頭還是顯得挺利索,走路還帶著點小風,獨來獨往,工種交替,角色多變,忙得不亦樂乎。
不過,這瘸腿老頭的形象稍有些委瑣了,與這機關似乎不太匹配。劉處長是老朋友了,明人脫口而出:“你們是不是不要多出錢?要不就是誰家的親戚,被硬塞進來的?”
劉處長微微一笑:“你反正在這里采訪,還要待幾天,你可以好好觀察。”
這幾天,明人就在這機關里待著了。他有劉處長這張名片,各科室對他都熱情接待。他一連采訪了六七個機關干部。這個機關的干部都很年輕,明人也正是為采寫年輕的機關干部這一主題而來的。
采訪間,這瘸腿老頭還不時在明人面前出現(xiàn)。那些學歷頗高、躊躇滿志的年輕干部們,都叫他老瘸。有時是空調(diào)忽然罷工了,于是就叫老瘸來修理;有時是熱水瓶見底了,小年輕大聲召喚老瘸來換瓶。還有一回,是明人的水筆寫不出了,某科長連忙撥了電話,讓人送來。不一會兒,就見老瘸歪歪扭扭地過來了,把一摞水筆放在了明人的面前。
明人問劉處長:“這老瘸一人干幾人的活兒,你們給他多少工資呀?”
劉處長說:“真不多,就一千五。”
這拿著一千五收入的老瘸,不要讓這年輕充滿活力的機關大煞風景,就可以了。一位年輕的科長對明人說道。
這天,明人還在采訪,就聽門外一陣喧嚷,有年輕的女科員在尖叫:“著火了!著火了!”
明人飛奔出門,看見走廊西端騰起一片火焰,他大聲說:“不好!”連忙去找滅火器。迎面撞上了劉處長和兩位年輕的機關干部,他們也都急急忙忙的,還有些慌不擇路。奇怪的是,他們個個手提著滅火器,卻不打開,還幾乎異口同聲地喊叫著:“上官是誰?上官人呢!”
驀地,就看見一個瘸腿老頭撲了過來,他舉起一個滅火器,迅捷地啟開插銷,就向火焰沖去。
明人也連忙跟上,打開了滅火器。劉處長和幾位機關干部好半天才撥弄開滅火器,也加入進來。
火很快就被撲滅了。
明人依然記得剛才的一幕:劉處長他們提著滅火器,不打開,都只找什么上官,上官是誰?他問劉處長。
劉處長指了指滅火器上掛著的一個小木牌,上面寫著:管理人上官。劉處長說,這是干粉滅火器,大家平常都忙,不會用呀。
上官是誰?劉處長又喊了一聲。
這時,邊上站著的老瘸,搖搖晃晃地走近,不卑不亢地說道:“上官是我!”
劉處長啞言了。
在場的人都啞言了。
他們只知道,他叫老瘸。
老瘸此時站得很直,形象也高大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