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斯·戈萊斯通
昭英在烽火日的破曉之前醒來,先是紋絲不動地躺著,然后赤腳離開單人艙,踩著苔蘚來到海岸上。
空氣中彌漫著海水的咸味。兩輪月亮降下,淡紅色的太陽升起。步行者們在浪花間游蕩:這是一種一人大小、長著八條腿的機器,除了幾條下肢外,渾身布滿青苔。這兒的苔蘚討厭鹽水。
她很少見到步行者會下到海里,于是她也蹚著海水加入它們。海浪像家里浴室中的水一樣溫暖,腳趾下的沙子踩上去也的確是沙子應有的感覺。她撫過步行者表面覆蓋著的苔蘚。步行者看上去對此并不在意。她玩鬧般推了它一下,它用力站穩(wěn)攪起一團淤泥。
整個世界像是約好了保持沉默。這里只有海浪聲和步行者的關(guān)節(jié)活動時發(fā)出的聲音?,F(xiàn)在加入了她的呼吸聲。
在任何一個人類世界,甚至是在空間站里,她現(xiàn)在都會被各種聲音環(huán)繞。
也許步行者們要通過過濾海水獲得某種稀有金屬,也許它們只是喜歡在這里感受海浪,也許它們來這里觀看日出,觀看遠處一成不變藍紫色的海天一線。
昭英收集了一些步行者身上的苔蘚。過了美好的一天之后往回走,邊走邊哼著一首忘了歌詞的兒歌。
營地升起一根煙柱。特蕾絲喜歡一大早就升起烽火,撕碎曬干的苔蘚是很好的燃料。昭英看到她雙腿交叉坐在火堆邊,嚼著再生食品瑞科姆,喝著咖啡。她已經(jīng)把她的個人物品打好包帶在身邊,這一年里的每一周她都會這么做一次。
“找到什么了?”特蕾絲對她喊道,不過沒等她回答就接著說,“來點咖啡?,F(xiàn)在是歡慶時間。我們要離開這塊不毛之地了。我們兩個都能掙到一點點獎金。真希望下個任務能讓我們交上好運?!?/p>
“你點了烽火?!?/p>
“沒想到么?”她又往嘴里塞了一片瑞科姆,嚼吧嚼吧咽了下去,“未發(fā)現(xiàn)獨特的生命形式。礦產(chǎn)衰竭。沒有陸生動物群。只有苔蘚,到處都長滿了苔蘚,連這些該死的步行者上都長著苔蘚。算我們幸運,這份工作原本就附帶一份獎金?!?/p>
“我們還沒搞明白這些步行者是從哪兒來的。”
“沒人在乎這種事。我已經(jīng)拆了一百來個這種見鬼的東西。里面的每個零件,還有些我們能認出的異星制品都是幾個世紀前的老古董了。它們就是一群隨機游蕩,毫不相關(guān)的蠢貨。我算是明白了,它們看上去挺他媽的聰明,一旦你把那些苔蘚清理掉,它們就是一堆上千年的垃圾,也就是擁有能讓自己走直線的智能。也許有人愿意花時間研究它們,也可能根本沒有。不管別人怎么做,只要一登上西西里號,我就要洗個熱水澡,吃上不是瑞科姆的食物,盡情做愛,最好還能拿到一份比這次更有油水的任命書?!彼趾攘艘豢?,“喝點咖啡吧,昭英。我們就要回家了?!?/p>
“颶風終于把南部地區(qū)清理干凈了。我要再飛到那邊的淺灣察看一下?!?/p>
“西西里號明天清晨抵達?!碧乩俳z說,“我要上船。我們干的活已經(jīng)對得起那點獎金了,上頭沒理由拖延我們的任期。你真的不想喝點咖啡么?”
她沒喝。
一個小時之后,昭英的單人艙在南部群島降落。雖然她從來不想家,但她會想念這個地方。
在藍紫色的淺海中用綠點勾畫出一個世界,這就是梅朵-A320行星。這名字是為了紀念一百年前修建了一架望遠鏡的女人。
特蕾絲說這里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開始昭英很同意這種說法。海洋里充滿了低等生命,而苔蘚則統(tǒng)治了陸地——山野間長滿苔蘚,懸崖峭壁上懸掛著苔蘚織成的簾子,在陸地上東游西逛的步行者的孔洞和關(guān)節(jié)處堆積的都是苔蘚。
她漸漸覺得它們很漂亮。是的,盡管毫無用處。這里的表層金屬、重金屬、石油早在一千年前就被某個舊文明像擰毛巾一樣洗劫一空。只留下這些步行者。宇宙里還有許許多多更值得開發(fā)的星球。
但是哪里都沒有這種凝滯的美。
特蕾絲是探險隊的領(lǐng)隊,是她下令點燃烽火召喚西西里號飛船,她做得沒錯。超出合同期之外還停留在這里的話,對公司來說就是一種資源浪費:飛行艙,船只,還有保證他們填飽肚子的瑞科姆制造機。
但是登上西西里就意味著狹小的艙室,不確定的目的地:可能是一個過度擁擠的世界,也可能是長著食肉植物的新世界,還有可能是個十分惡心的地方,就像她兩個駐留任務之前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那破敗的城市世界。她在那個充滿臭雞蛋氣味的世界駐扎了三年。沒有哪個星球像這個一樣停滯。
她逐個觀測群島中的每一個島嶼。之前她只來過一次:一個標準年在這里相當于四分之三個本地季節(jié)循環(huán)的時間,她們在梅朵-A320降落后不久就迎來了颶風。
新形成的一道道沙洲是那場巨大風暴留下的唯一痕跡。而苔蘚已經(jīng)占據(jù)了水線以上所有的沙洲表面。昭英對新的苔蘚做了檢測,檢測器的指示燈都閃著綠光——證明這就是這顆星球上隨處可見的苔蘚。
她在沙洲的一角進行了一次野餐,吃的是由苔蘚制成的瑞科姆。經(jīng)過分解再構(gòu)建的美味蛋白質(zhì)。
一個島上有一臺十層樓高的步行者,身上懸掛著閃著紫光的苔蘚簾子。不錯,但沒什么新意。
在日落之前,她用全部帶寬對群島做了最后一次可悲的檢測。她發(fā)現(xiàn)水下有閃光的金屬。
“你一定要看一看?!彼氐綘I地時說。她的心臟劇烈跳動讓她感到一陣難受。
特蕾絲正在燃燒著陸艙上的苔蘚。“能擺脫這些東西真是太開心了,看在上帝的分上,這東西見縫插針的能力太強了?!?/p>
“海里有艘沉船。我們要通告中心。”
她停下了手里的火焰噴射器。“別那么著急。我們都知道有人在我們之前來過這里。你找到一艘沉船,不過是證明了這件事,沒必要大驚小怪。”
“你要向中心隱藏我們的發(fā)現(xiàn)么?”
“那很可能是和步行者類似的東西——來自某個落后帝國的已知科技,他們榨光這里的資源,離開這個星球,然后在沒人注意的角落里衰落。要是我們向中心匯報這件事,他們就會要求我們再在這里待上一年把事情查清楚。還會因為讓西西里號改變軌道執(zhí)行虛報的接駁任務而扣除我們本就少得可憐的獎金。等我們最終灰頭土臉地離開這里,他們給我們的報酬還會是那句狗屎一樣的‘感謝你們的付出。我們有什么理由還要在這里停留一年?外面可是還有整個星系呢?!彼没鹧鎳娚淦鞯膰娀鹂谥赶蛱炜?。
“但要是有什么新的東西——”
“不會的。絕不可能。你想弄出點什么名堂來證明我們過去的一年并不是一無所獲,我沒意見,但是,見鬼,我不會讓這種事情再把我困在這里。我要去別的世界。”
“只要你來看看,”她說,“我會分給你一半的獎金。”
噴射器收回了火舌。她轉(zhuǎn)過身,眼中放射出信號燈般的光亮?!耙话?。”
“一半。”
“反正我今晚也沒法睡覺了。”
夜晚的海洋看上去比陸地更有生機。在兩輪明月的照耀下,再通過儀器搜索,昭英很容易就找到了沉船。特蕾絲扔下一個引力場裝置,她們兩人降落到海里。引力場外是二十米高的水墻。長著牙的魚樣生物在墻外游來游去,在引力場的藍光映襯下像食尸鬼一樣恐怖。
沉船從頭到尾是她們著陸器的三倍長。船體扭曲破損,暴露出船肋和艙室,支離破碎到處是洞。合金船殼反射著月光。
“沒有標記。”她對著圍繞沉船掃描的特蕾絲說。另一個女人激活眼中的植入裝置和她手中的設備進行匹配,看上去像是兩眼發(fā)綠光的鬼魂?!俺潜凰疀_走了?!?/p>
“也沒有駕駛艙?!碧乩俳z說。
“什么?”
“里面有些架子,可能是用來培養(yǎng)水栽植物的。在這兒?!碧乩俳z扔給她一個圖像顯示器,“而且看起來這不僅僅是一艘船。船殼是模塊化的。每個模塊——”她拍打著船肋,“展開都是一個步行者。有大有小。除此之外,這里還有個洛克南效應驅(qū)動器,倒數(shù)三個世紀,這東西倒是能成為外星科技領(lǐng)域的新潮話題。其實就是個最低配的力場生成器,沒錯?!碧乩俳z關(guān)掉顯示器,她的眼睛又變回藍色?!澳M器。在星系間飄蕩,一旦找到可以著陸的地點就放出步行者。再投放點兒種子進行類地行星改造,或是鬼知道的某種改造??雌饋磲尫懦瞿愕倪@些步行者的家伙們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園林世界。他們要么是搞砸了,要么就是把苔蘚當成了真愛。也可能在他們把這里壓榨干凈,滅絕了陸地生物群落后苔蘚才占領(lǐng)這里。不管怎么說,有沒有這艘船都改變不了我們對這顆行星的勘探結(jié)果。你的一半獎金算是浪費了。我倒不是在抱怨?!?/p>
“你不同意延長我們的任期?!?/p>
一條有沉船那么長的長得極像鰻魚的家伙闖入了特蕾絲的力場。這東西整個身體都閃閃發(fā)光?!拔叶恕阆牒瓦@個悲慘世界再糾纏一年。外面可是有整個宇宙啊。你怎么能就在這里扎根?一兩百年之后還會有人來到這里,他們會查清楚這些機器人的事情。也許沒人能搞清楚,那又怎樣?”
昭英撫摸著破損的船身。在水里泡了一千年摸上去仍然很光滑,就像它在不斷地生長。
“好吧?!彼f,“你說的沒錯。走吧。”
“別不開心。”特蕾絲說。隨著力場的關(guān)閉,海水涌入,填滿了之前的空間,“沒準兒我會把那一半獎金還給你呢?!?/p>
她們返回基地,雖然疲憊不堪但還是繼續(xù)拆除營地的工作。特蕾絲在昭英巡視群島的時候已經(jīng)做完了大部分的工作。她們睡在個人艙里。實際上只有特蕾絲睡著了。昭英無法入睡。她在吊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著外面的風和雙月柔和的光亮。
她們會在清晨起航,像永不停歇的波濤在各種世界間穿梭,見到的只是她們認為要找到的事物。
她知道特蕾絲會怎么說。我們有別的選擇么?我們一個接一個地把世界消耗殆盡,我們只能不斷地尋找新的世界。停留在這里能得到什么?在這里茍延殘喘直到被自己的屎埋葬么。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你就應該留在家里從不出門。如果沒有運動,生命將會怎樣?如果靜止不前,文明將會怎樣?
窗外,月光照耀在苔蘚上。
她被起飛倒計時驚醒。單人艙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燈在閃爍,特蕾斯那邊的單人艙是主控。著陸器和西西里號之間的通信線路嗡嗡作響。她被重力緊緊地壓在吊床上。
她們一同從這個世界起飛。特蕾絲在她的個人艙里指引著陸器根據(jù)計算好的路線上升。她們升向高空。梅朵-A320在她們身下展開。覆滿苔蘚的不毛之地。特蕾絲駕駛飛船飛越陸地,向上移動。
沉船上沒有領(lǐng)航員,她想——因為根本沒有駕駛艙。只有水溶培養(yǎng)架。一艘充滿種子的飛船,在不同的世界間穿梭。那艘船——或是其他類似的東西——分解成步行者。但是那些步行者本身并沒有智能——它們看上去見鬼地聰明,可一旦把那些苔蘚摘干凈就暴露出蠢貨本質(zhì)。
要是原本有個領(lǐng)航員呢?要是她,或它,在船沉入那片苔蘚無法生存的海洋時死掉了呢?
文明應該是什么樣子的,靜如止水?
西西里號在漆黑的外太空等待,同樣等待她的還有她的后半生。
加速度把昭英壓在吊床上。她努力抗拒這種力量,抓住可以使單人艙脫離著陸器的吊環(huán)。深吸一口氣,拉下吊環(huán)。
單人艙的引擎及時啟動止住了她的下落。高空警報尖聲響起。通信對講機傳來聲音?!罢延?,你他媽的到底在干什么?”
“回去。”她說,“繼續(xù)那里的工作。我還有事要做。”
“我不能讓你留在那里?!?/p>
“你別無選擇。西西里號在等著你。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告訴他們我死了?!彼P(guān)閉對講機,向下墜落。
她降落在海灘附近,赤腳走出漸漸冷卻的單人艙來到沙灘上。頭頂,著陸艙在天空盤旋上升,劃出明亮的橙色漩渦,特蕾絲是緊隨其后的另一個光點。
金屬腿向她走來。步行者從沙灘的四面八方向她涌來。它們身上的紫色苔蘚掛簾輕輕擺動。
“我想著你們會來?!彼f。
一個步行者向她伸出一只金屬臂。她不知道該做什么。她從沒遇到過像這樣的事。她從那條肢體上撕下一片苔蘚,放到舌頭上。苔蘚像糖一樣嘶嘶融化,味道有點甜。她咽了下去。
世界對她打開。靜止的世界。它已經(jīng)靜止了一百萬年,還會接著靜止下去。它在這顆星球著陸之前就是靜止的,它在指揮機器開采梅朵-A320上的金屬和重土,并生產(chǎn)出更多的步行者船只時也是靜止的。它在船內(nèi)的培養(yǎng)架上休憩生長,等待觸碰更多的世界,在那里它依然會是靜止的。它在整個星系內(nèi)靜止,沉默。在其他星系莫不如是。
它是靜止的,她也是。
你好,它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