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筑的鳥巢

主持人語

王學芯的詩仿佛一組組靜物，以冷色調(diào)把黑夜與黎明、大地與天空、城市與鄉(xiāng)村、現(xiàn)實與夢境、月光與時光等呈現(xiàn)在紙面上，讓它們在某個特定時刻展示出一幅幅對立、糾結與變化的景象；但是，在他冷峻的覺察之外，我們還是能從中感受到一股渴望融合一切的心靈熱力。石江山（Jonathan Stalling）是美國詩人和評論家，他開發(fā)了幫助中國人準確表達外語發(fā)音的中文注音系統(tǒng)。在他的詩歌近作里展開了一幅“冥黃山”自由景觀畫卷：群山蒼茫，星空遼闊，白云、溪水、翠竹……這些，更多的是詩人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心靈幻象，它們以一種超越性力量，創(chuàng)造了自然黃山的另一種解讀。

一一蘭坡

夜筑的鳥巢

住宅和森林

遠方或者近處那月亮生長的構筑

居所的份量并不很輕

幻想的云層像犀牛的頭

脖子靈敏地轉(zhuǎn)動

觸角伸向灰色的天空

巢的莖須空前完美

像一首首精致的詩泥的銜沫

堆壘出磨破的血

夜晚的存在一只真正天才的鳥

變得輕盈潔凈極富樂感

如同荷葉放在一片池塘上

瞬間發(fā)光的眼

聽覺和嗅覺從每個敏感的空隙

溝通大地和世界

夜晚站立的鳥巢

靈魂的門打開黎明的天空

里面流動的晨曦

凝成一滴透出的光穿過清冷

飄忽在茂密的樹叢

一個閃亮的寂靜

開始沉落或飛升

獨自在幽暗的柳樹下

仰望呼吸的天空

天空遇見不能言說的星光

凝視身邊的小潭

水草如同鐘表上一根

幽暗的時針

我環(huán)視左右

渴望有娓娓的聲音入耳

只看見一朵柳絮

在透明的燈光里滑行

四周啞寂

一只潮濕的貓在遠遠看我

身上粘附著干渴

窗口

窗簾拉動在一秒鐘停頓

額頭抵著玻璃

光的秋日我喝一杯水

水像山腳下的平靜村莊

停歇的背后

鳥鳴從巖峰上升起

杯里的水線下降

涌上來的水淹沒小溪的石頭

一縷光線移過右肩

石砌的拱橋

躍動向晚的火焰

山谷瞇著逸散的湖水

飄拂起山脈的蘆葦

在桌上的日記里波動滲透

遠處坡上的青苔石屋

吹過蔥蘢的翠竹

清爽的嗓子

墻壁安靜地彎曲

所有幻覺的愿望

窗前小路在樹葉的蔭蔽下

纏繞起山的鳥影

丟失時光的顫栗

樹影在墻角回旋

一年過去了 桌上的燈變得晶亮

潔凈無瑕的眼鏡

升到鼻梁上方

四周的黑零碎地流逝

子夜時分

月亮在窗外輕輕轉(zhuǎn)動

青蛙沒完沒了的嘴

池塘變成空空的晴朗天空

丟失時光的顫栗

從身邊的椅子

到溫暖的床荒涼

我無措的手足

深陷在一秒鐘一秒鐘的泥潭

白發(fā)滑過指間

飄落在地又死去一絲絲氣息

雖然異常地緩慢

但沒有喊叫的驚恐

睫毛下的那些詞語

在失眠的墻角

沮喪地涂改樹影

這樣離去

光透進朝天的眼縫

白天的時光軟軟地躺在小憩里

眼角滲出一滴淚珠

從微暗中擦去

這樣離去明亮的天就這么黑了

長途車在沒有揮手的窒息中奔跑

油漬斑斑的椅子

墊上嶄新的家什廣告

嘴唇緊閉

同聾啞和植物人默默相處

車窗經(jīng)過的田野房屋

一縷玻璃上的光芒

在相似的框內(nèi)降落

窗簾沒有一絲皺褶

行駛的疼痛或者舒緩

鬢發(fā)邊上的血管一根根作響

彼此一致的困倦狀態(tài)

睫毛微微低下

而躁熱車把路的秋衣拉開

在脖子的四周

升起飄失的聲響

雷同的城市

在版圖間的城市

俯下身去手指觸摸著樓房

同樣的存在時刻

打開同樣的泥罐

如同一棵樹變換名稱

樹葉在額頭上棲息

那些方形扁形的火柴盒

拖著低空或者高空的喉嚨

進入寂靜的森林

刺眼的光在玻璃上

四處走動

輕盈回旋

大街小巷暈頭轉(zhuǎn)向

發(fā)黑的目光看見變亮的夜幕

在隱藏的樹叢

綿綿不斷從體內(nèi)升起

唯獨幾聲繞不清楚的方言

明白自己的孤獨

蜷縮著陌生時光

夜風

今夜的風為所有的樹而來

我是一根樹枝 鳥從我的窗口飛遠

天空縮成身邊的一盞燈

我在風中我想做的事情

是我的肢體成為詞語

頭腦成為標題

（一種不受拘束的詞語和頭腦）

讓自己最初的光芒

延續(xù)到自己的以后

今夜的風為我的所有而來

我是一支筆在同夜晚說話

夜從我的筆尖深入思想

變成尋找的一滴墨水

一滴墨水從肢體里化開

從隱伏的獨立上

留下指紋的印痕

一切或可徹夜不眠

或在凌晨太陽掀開被子

風嘎然而止

清晨讀出的一首詩

一百萬個清晨將會璀璨光亮

隨同太陽一起呼吸

古樟群

這些樹不用樹葉

形成自己的詞語而是用光

構建發(fā)聲的寂靜

古樟群在風景之外

時鐘的秒針在小心翼翼地

緩緩行走

這片古樟群被細雨吹來

懷抱四周農(nóng)田的溫暖

深處的濃密像被手指

搓揉的樹葉在我頭頂盤旋

黑壓壓的遮蔽

樹枝粘在一起

一種穿透力極強的光

同我的眼睛相互聯(lián)系

如同我隨身攜帶的水

不可忘記或者忽略

一切像在進入暮色

光度再次調(diào)低樹葉

如同口琴的銅簧片

在細雨中閃閃發(fā)光

自然的言語

像我面對一片遼闊起伏的稻穗

有種依戀的深度

兩盞燈

今夜兩盞燈不會熄滅

兩盞燈是眼睛的純粹天空

在睡眠外行進

一盞燈是想入非非的冷月

一盞是我坐著練功的桌燈

兩盞燈都在穿夜而過

就像一副眼鏡兩塊鏡片

一片翻動陳舊的時空

一片從語境中剔盡詞語的污垢

月的光瞬間轉(zhuǎn)晴

燈的光像走遠的長夢

在一根松軟的線繩上游走

古老的方寸終結歸一

而長夢漂浮起的枕頭

區(qū)分不清夢囈和言語

今夜沒有什么新鮮的不安

我在月亮的燈里

品嘗紙上的時光

看一片稻穗

仿佛成熟起來 就像

眼前這片稻穗 一座糧倉

芳香的餐盤放在眼前

一個月以后的一天

光芒會在閃動中變強

天空沉靜疏朗

稻穗的每一根手指開始彎曲

都在收攏五個秋天

十天秋天相遇追趕的時光

緊握生長的呼喚

這是漫長的一種上升

手指清點稻谷大片區(qū)域的田野

在喉嚨口奔跑

渴望更新的日子接近

超越收獲的流溢和分解

此刻許多環(huán)節(jié)的往昔

像光照在透入層層的泥土

需要時辰的成熟

在深呼吸中慢慢延續(xù)

等待一種自然的咀嚼

天上的湖

天空灰漾混雜著塵粒

天上的湖泊云傍水而居

漂流自己呼吸的孤島

沒有四季的星辰喉嚨粗糙

鳥在虛空中干咳

尋不到搖曳的樹枝

一束暗冷的光在高空深處

透入我站立的草地

云在天的耳朵里嗡鳴

我沉靜地觀察天空

天上和地上相似

渾濁伴著灰塵渦旋

樹坑

無形的樹木離開之后

樹坑朝向天空

很快在一片靜寂中填平

鳥喙或者一聲呼喚

自然關閉就像滾燙的文字

放進郵給自己的信封

樹木走向無形的地方

樹葉釉亮的思維飄逸

那邊山林一片輕霧

這夢中有形的情致

一切正是時空

過去是臉龐未來是詞語

熟悉的臉

樹葉紛亂地散落暮色中

你在一朵烏云里漸漸向黑

窗外的星辰下天幕飄然升起

傲傲晃動 星星

有種離散的顫抖

路燈尖刺般的光線

刺破四周的黑夜那么熟悉的臉

緩緩移過模糊不清

遲疑的步態(tài)像有許多事情

拖在身后的影子里

加深的狀態(tài)沉重

頭垂向一邊

眼下一切變得深不可測

天上的星愈加稀疏

你的影子從碎葉上飄去

像是從日歷上撕下的一頁

將要延續(xù)的明天

聚起暗冷的沉寂

一顆黑星

一只鳥在玻璃的天際線上

站立那半空半透明一角

銳利光澤同迷漾的天空一色

一只鳥 如同機靈的黑星

凌空閃爍

在半空尋找全部的天空

這么一點黑影擋住天空

天空在鳥的脖頸四周轉(zhuǎn)動

此刻四只鳥從高空飛過

它一動不動

另外兩只鳥從樹木邊飛馳而去

它仍然不動

這只凌空而站的鳥

用一個巨大的時辰尋找最美的瞬間

決心成為一個目標

讓肺腑的呢喃響起回聲

撼動天地

一只鳥把自己裹在翅膀里

如同一滴很濃的墨水猛然化開

精神在通過渴望的意義

凌晨之窗

樹梢上的一顆光亮

窗簾打開哈欠的掩飾

一只腳挪移深藍色的天空如同靜物

一只腳停下樹枝間的晨曦

微微流淌

泛白的小路從矮房的擠壓中

彎曲過來歇在我的門口

那些對面的窗口

清晨的肺葉在燈光中呼吸

深黑的影子

響起水在發(fā)光的聲音

手掌一片片濕透

如同吸附油煙的抹布

急促的呼吸隨后開門關門

泛白的小路在擠壓中轉(zhuǎn)彎

時光馳向擴散的路口

而我看不見自己整個身體

夢倚著墻

很長時間呆立不動

看見遠處的高樓

漆黑像一套深色的睡衣

趴在軟軟的睡眠里

未被拆完的村莊

村莊的時光荒蕪

水已變質(zhì)村頭一棵大樹

四周都在改變

衰老的晚鐘

早已逝去多年

池塘漂浮起干裂的淤泥

魚鱗踮起脆響的腳

在村莊的水泥地上行走

遠處房頂上的炊煙

是最后一只雞的羽毛

麥粒跑得無影無蹤 腐爛的

麥樁像從泥里伸出的手指

沒有門的門形 一半

埋在亂磚之中 一半

吊在柴煙的過去

響起一聲

孩子出門的囑咐

風跌倒在地

碎紙疊在一起湊近墻角

仿佛在寒冷的冬天

拼湊溫暖的窗花

未被拆完的村莊

如同一塊碎裂的鐘表

沒有指針

不再存在而仍然存在

一切在于

螢火蟲沒有肉身和翅膀

它是存在

還是空無

池塘與一縷光交往

它是明亮

還是黯然

魚在溶解每個人的眼睛

它是平靜

還是閃爍

詞語告誡爬行的臺階

它是太重

還是太輕

清晨來臨 一切在于

一只鳥啼鳴之前

窗內(nèi)彈起了鋼琴

云的散記

云從天空散去

留下藍天

像是拔光羽毛的公雞

那些天上的云如同

秋葉望著大地的深處

紛紛出去散步

云在一棵樹的池塘

起身冰封的漣漪慢慢轉(zhuǎn)圈

旋成一片鄰居的窗簾

樓宅的高空抵著

藍天的天花板云化的閣樓

堆積著迷蒙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