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三峽學院 文學院 王銳
《牡丹亭》的《詩》學研究
重慶三峽學院 文學院 王銳
《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牡丹亭》是明代大曲家湯顯祖的代表作,其中戲曲角色多次言及《詩經》。從次角度可以看出作者湯顯祖乃至其時代的《詩經》學理念。本文就《牡丹亭》的《詩》學觀這一問題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做一簡單的論述:一、湯顯祖與儒家經學發(fā)展狀況;二、從文學角度分析《牡丹亭》與《詩經》的關系;三、從《詩經》學本身發(fā)展來分析明代詩經學理念。
湯顯祖 ;《牡丹亭》;《詩經》;《詩經》學 ;儒家經學
《牡丹亭》是作者湯顯祖最具代表性的著作,其中女主角杜麗娘更是受到讀者的喜愛,她的人生第一課便是《詩經》中的首篇《關雎》,而她對陳先生認為這是歌頌“后妃之德”的解說持不同意見,認為這是對自由相親的鳥兒、浪漫結對的君子和淑女的禮贊。所以,我們通過《牡丹亭》這部著作,以一種全新的視角來研究其中《詩經》的相關內容以及《牡丹亭》中所反映的明代《詩經》學發(fā)展狀況。
自漢武帝時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儒家學說一躍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獨尊”的官方學說,作為儒學靈魂的經學受到了封建社會至高無上的推崇。儒家經學的確立由最初漢代的《五經》逐漸發(fā)展到《十三經》,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其中“經”的地位最高。“傳統(tǒng)認為,中國《詩經》學的發(fā)展,有三個重要的階段,即漢唐經學、宋元義理、清代考據(jù),至于明代‘《詩經》 ’學 ,則‘無甚精義’,可以略而不論。[1]”自宋以來,程朱理學一直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到明代時期,雖然有所衰弱,但對明代詩經學達發(fā)展還是有很大影響。所以,明代《詩經》學的研究,特別是明初的百年間,基本上都是對朱熹《詩集傳》的衍義,沒有什么大的進步與創(chuàng)新。例如《中國歷代詩經學》在講到明代詩經學時也認為:明朝學術環(huán)境與經學研究都很疲弱,并就其原因做了詳細的闡釋說明,最后,得出結論:“明人詩經學,多附和朱子,或申或補而已,如朱善詩解頤四卷之是也。其有不為朱有囿者,不過寥寥數(shù)家[2](P330)”。明末清初開清代樸學風氣之先河的著名學者顧炎武也在《日知錄》中慨嘆:“八股行而古學棄,科舉行而而經術亡?!庇纱丝梢?,明代前期,就《詩經》學的發(fā)展而言,無疑是一個“述朱”又“無甚精義”的時代。
然而,自明代中葉起,一股新的文學復古思潮逐漸興起,并呈現(xiàn)日益強勁之勢?!对娊洝贰皾h學”的復活,宗《小序》抑“朱傳”,“雜采漢宋”等《詩經》學研究的興起,結束了自宋代以來《詩經》學史上朱熹《詩經集傳》獨尊的局面,為明代走向衰弱狀態(tài)的《詩經》學研究注入了新的血液。特別是萬歷以后,明代《詩經》學研究更是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繁榮局面。這不僅表現(xiàn)在《詩經》學研究涌現(xiàn)出了很多名家(例如:徐光啟的“詩在言外”說與《詩經六貼》、戴君恩的“格法”說與《詩風臆評》,鍾惺的“詩活物”說與《詩經》評點等),還表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很多《詩》學流派(例如:講意派,評點派,評析派,匯輯派,詩話派)。
而湯顯祖(1550-1616)就出生于明代中后期的一個封建地主家庭,自湯顯祖往上四代,都是秀才出生,在當?shù)匾彩穷H有威望,卻沒有人中過舉人進士,也沒有人進入仕途當官。因此,湯顯祖的出生就注定被寄予厚望——登科及第,光宗耀祖。而湯顯祖也沒有辜負家人的厚望,他13歲時,因談論“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哲學命題被督學所贊賞,成了秀才,21歲時又中了舉人。然而,湯顯祖通往仕途的道路卻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三次京試無果,后來又因又不肯接受首相張居正的拉攏而被雪藏。一直到張居正去世的第二年(1583),34歲的湯顯祖才以第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考中進士。
湯顯祖早年受教于徐良傅、羅汝芳。羅汝芳是明代泰州學派(又名王學左派)的第三代弟子,左派王學家有的出生于所謂叛夫走卒的下層人士,而又奇裝異服,具有明顯的反傳統(tǒng)的特色。湯顯祖接受的王學左派思想,對于他以后創(chuàng)作《牡丹亭》那樣以情反理的作品產生了很大影響。另外,李贄的“童心”說與王陽明“心學”理論對湯顯祖的思想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完全遵從師說,而結論卻不是師說所能包括,這是王學對湯顯祖戲曲創(chuàng)作所提供的理論依據(jù)。
湯顯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對《四書》、《五經》以致《十三經》內容文本死記硬背。湯氏族人在城內唐公廟附近設有私塾,湯顯祖最初就是在這里上學,《牡丹亭》中第七出《閨熟》陳教授講《詩》,“有囊螢的”,“趁月亮的”,頭“懸梁”的,錐“刺股”的,估計就是湯顯祖小時候私塾生活的真實寫照。湯顯祖家更是藏書四萬多卷,足以可見湯顯祖生活在一個入學背景深厚的家庭,從小接受儒家經學的熏陶與教育,關于這一點,從湯顯祖的戲曲著作中我們也可以得到佐證。湯顯祖的戲曲就多次寫到儒家經學,例如:《牡丹亭》中,杜寶與女兒杜麗娘的老師陳最良打照面的時候,就問陳最良“祖上可也習儒”,當聽到陳最良回答說:“儒冠誤入霜鬢絲”、“諸家略通”的時候,便大贊陳最良果然是“大邦生大儒”。以上例子,用儒家經學來教養(yǎng)子女良好的修養(yǎng)與品行,足以反映作者以及世人對《詩經》這一儒家經典的偏愛與重視。
湯顯祖引用《詩》的形式多樣,將《詩經》的經學意義、話語意象、等融入到《牡丹亭》的創(chuàng)作中。
首先,湯顯祖的《牡丹亭》融合《詩經》的經學意義來修飾自己的語言表達,使得戲曲語言更加富有感染力跟藝術張力。例如:《牡丹亭》第三十八出:“【霜天曉角】〔凈引眾上〕英雄出眾,鼓噪紅旗動。三年繡甲錦蒙茸,彈劍把雕鞍斜鞚[3](P215)?!?。例中,“蒙茸”一詞同“蒙戎”,出自于《詩經.邶風.旄丘》:“ 狐裘蒙戎,匪車不東”。這時結合了《毛傳》、鄭玄《箋》以及朱熹《詩集傳》的經學意義,此詩乃言“狄人迫逐黎侯,黎侯寓于衛(wèi)。衛(wèi)不能脩方伯連率之職,黎之臣子以責於衛(wèi)也[4](P153)”。這與《牡丹亭》中湯顯祖描寫的大金騷擾江淮一帶,將準備南征的事件有相似性。湯顯祖由“蒙戎”一詞來引發(fā)蘊藏于《詩經》中的經學意義,從而把戲曲中“蒙戎”的意義延伸進意蘊厚重的經典當中,這使“蒙戎”一詞超出了其本身“衣服散亂,不整齊”的意義。這樣,湯顯祖借“蒙戎”一詞的經學意義,委婉的表達對戰(zhàn)爭的反對態(tài)度以及作者渴望建功立業(yè)卻始終郁郁不能得志的內心的苦悶之情。
其次,《牡丹亭》中湯顯祖化用《詩經》話語成詞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例如:
《牡丹亭》第三十二出中,“【滴溜子】〔生、旦同拜〕神天的,神天的,盟鄉(xiāng)滿爇。柳夢梅,柳夢梅,南安郡舍。遇了,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诓恍凝R,壽隨香滅,〔旦泣介〕〔生〕怎生吊下淚來?〔旦〕感君情重,不覺淚垂[3](P189)?!?/p>
《牡丹亭》第二十出:“〔見介〕〔外〕陳先生,小女長謝你了?!材┛藿椤痴?,若傷小姐仙逝陳最良四顧無門。所喜老公相喬遷,陳最良一發(fā)失所[3](P34)?!?/p>
《牡丹亭》第七出:“〔末〕論六經《詩經》最葩,閨門內許多風雅。有指證姜嫄產哇,不嫉妒后妃賢達。更有那詠雞鳴,傷燕羽,泣江皋,思漢廣,洗風有化凈鉛華。有風有化,宜室宜家[3](P255)?!?/p>
其中 中“生同室,死同穴”這句話是化用了《詩經.小雅.大車》:““穀則異室,死則同穴”的語句成詞。 中,“喬遷”一詞,化用了《詩經.小雅.伐木》:“出自幽谷,遷與喬木”的語句成詞。 中,“燕羽”一詞化用了 《詩.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成詞。
以上三例皆化用了《詩經》的語句成詞,這樣將《詩經》的有關語句化用成詞用進戲曲當中,一方面豐富了自己的語言表達,另一方面,將《詩經》作為創(chuàng)作的典范,化用《詩經》語句成詞,有利于提高戲曲語言的典雅性,增強語言的厚重感與表現(xiàn)力。
1.將“《詩》”教融入到女子閨閣教育。
《牡丹亭》是作者湯顯祖棄官回家后的三五個月完成的,湯顯祖曾說:“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牡丹亭》是一部浪漫主義的傳奇作品,代表了湯顯祖戲曲藝術的最高成就,也是中國戲曲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赌档ねぁ愤@部戲曲著作也深刻的體現(xiàn)了湯顯祖的《詩》教觀,作者湯顯祖將《詩經》的篇章內容與女子的閨閣教育結合起來。《詩經》不但是科舉考試的必讀本,更是封建統(tǒng)治階層的家屬女子閨閣教育的范本,是一部表達古代文人情懷的“性情”之作。杜麗娘的出生,就注定了她要被培養(yǎng)成一名“多曉詩書”的“古今賢淑”,這樣“他日若嫁一書生,不枉了談吐相稱”、辱沒杜家家風,二八年華,便會誦讀“男女《四書》”,能熟練背誦“班姬《四戒》”。其父杜寶經過再三斟酌,為女兒杜麗娘選定《詩》為教科書,理由是“則《詩經》開首,便是后妃之德,四個字兒順口,且是學生家傳?!庇纱丝梢?,作者湯顯祖也是充分肯定了《詩經》在明代教育中甚至是在明代閨閣教育中的重要作用。但是,杜麗娘卻并沒有按照父親的期望成為一名“多曉詩書”的“古今賢淑”,而是“為詩經,講動情腸子”,開始背著家人去后花園閑逛,夢見自己與柳夢梅幽會,以至于后來為愛情抑郁而終。杜麗娘的這種傳統(tǒng)禮教反叛精神深刻的反映出明代時期對傳統(tǒng)儒家經學的反抗。“盡管當時的正統(tǒng)教育,仍把《詩經》作為圣人倫理紀常教義的圣典,然而在更多的凡夫俗子的眼里,它已變成了一部表達古人情懷的‘性情’之作[1](P245)?!?/p>
明中后期,王陽明的所倡導的“心學”思想,猛烈地沖擊著傳統(tǒng)的《詩》學觀,使社會意識形態(tài)由“理學”的“教條禁約”走向了“個性解放”的發(fā)展趨勢。他認為,“人心是宇宙的本體,實際上是要確立人的主體性,把個體從‘天理’的被動服從者變?yōu)閾碛小炖怼闹髟渍遊1](P236)。”王陽明以后,李贄高揚“至情”的聲音,認為“情”是世界的本源。接著,公安派的袁宏道提出了“情在理中”的理論。湯顯祖的思想則深受以上三位的理論學說的影響,在《耳伯麻姑游詩序》中說:“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于神。天下之聲音笑貌大小生死,無不出于此?!彼J為,人生一切皆出于“情”。作者在《牡丹亭》題詞中說:“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弊源耍@種蔑視權貴,追求個性解放的思想成為湯顯祖《牡丹亭》創(chuàng)作的思想基礎。
2.《牡丹亭》將《詩經》解讀融入到人物角色中。
《牡丹亭》中,作者將《詩經》的解讀融入到不同的角色當中,這樣既突出了人物的不同個性,又將人物的性格、受教育程度以及價值觀等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例如:
④(旦念書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末)聽講。‘關關雎鳩’,雎鳩是個鳥,關關鳥聲也。(貼)怎樣聲兒?(末作鳩聲)(貼學鳩聲諢介)〔末〕此鳥性喜幽靜,在河之洲。(貼)是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內關著個斑鳩兒,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末〕胡說!這是興。(貼)興個甚的那?(末)興者起也。起那下頭窈窕淑女,是幽閑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來求他。(貼)為甚好好的求他?(末)多嘴哩。(旦)師父,依注解書,學生自會。但把《詩經》大意,敷演一番[3](P33、34)。
從以上例④中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到陳最良與春香對于《詩經》的解讀是完全不同的?為什么他們對《詩經》的解讀不同呢?我們就這個問題來做個簡單的解釋說明。對于作為杜麗娘丫鬟的春香來說,她沒有接受過正統(tǒng)的封建禮教教育,所以她的提問與理解表現(xiàn)出一種對《詩經》的全新的認識,與作為傳統(tǒng)《詩》學代表的陳最良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對《詩經》的理解基本上都是來源于她的實際生活,她意識里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就應該是“俺衙內關著個斑鳩兒,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這也從側面反襯出春香天真、活潑、潑辣的性格。其次,我們來看作為“封建衛(wèi)道士”的陳最良,他對這段《詩經》的解讀基本符合鄭玄、朱熹之說,是標準的“依注解書”,這與陳最良的身份以及他接受的儒學教育有很大程度的相關。明代的科舉制,考生必須遵從圣賢之意,不得發(fā)表自己的見解。陳最良“自幼習儒”,他幾十年寒窗苦讀,連考十五次,年近六旬卻只是個秀才,這讓我們也聯(lián)想到《儒林外史》中深受科舉之害的范進。陳最良的青春葬送在了科舉制中,他的思想也被封建教條所束縛。所以,他對《詩經》的解讀,基本上是對古代圣賢的“依注解書”。
綜上所述:《牡丹亭》中的這種獨特的解讀《詩經》的方式,深刻體現(xiàn)了明代文人學士對“詩經”的獨特的解讀方式以及明代社會的的思想文化意識。這種“經學”研究有經學向文學的轉變雖然遭受了很多質疑,但這種大膽的見解突破傳統(tǒng)的《詩經》解讀方法正是明代詩經學發(fā)展獨特精妙之處。
[1] 劉毓慶.從經學到文學—明代《詩經》學史論[M].商務印書館,2001.
[2]中國歷代詩經學[M].
[3] 湯顯祖.牡丹亭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4]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5]朱熹.詩集傳 [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6]徐朔方.湯顯祖評傳[M].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
[7]詩經研究史論稿[M].
[8]湯顯祖戲曲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
[9]黃卓越.明中后期文學思想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注:
[1]語出《從經學到文學——明代〈詩經〉學史論》中《自序》第1頁.
王銳,(1990-1-3),甘肅人。重慶三峽學院 文學院。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文秘方向)。
I207
:A
:1671-864X(2015)02-001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