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一涓
對國際體育仲裁院裁決“杜迪案”的法理思考
喬一涓
摘要國際田聯曾在2012年倫敦奧運會前針對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女性運動員參賽資格做出了限制性規(guī)定,指出雄性過多癥的女性運動員只能通過藥物或手術的方式控制體內雄性激素才能獲得女性比賽參賽資格。印度女子田徑運動員杜迪·昌德因其體內雄性激素超標而被拒絕參加女性比賽。2015年10月國際體育仲裁院就印度女子田徑運動員杜迪·昌德訴印度田聯和國際田聯一案做出裁決,認為:在已有的證據下,不能因杜迪·昌德身體內源性雄性激素超標而被剝奪其參賽資格,并裁定國際田聯兩年內不得適用有關限制雄性激素過多癥女性運動員獲得參賽資格的規(guī)定。該案的爭議點涉及《規(guī)定》不允許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女性運動員參加女性比賽是否構成歧視;其中判斷“女性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實體標準是否合理有據;上述爭議點的舉證責任如何分配、應采取何種證明標準。國際體育仲裁院認為該裁決對體育法理論與實踐的發(fā)展發(fā)揮積極作用,包括加強規(guī)則實質審查,實現雙重公正功能;堅持體育行業(yè)自治,實現維持平衡功能;重視運動員參賽資格,實現權利保障功能。
關鍵詞體育法;參賽資格;杜迪案;體育權利
在體育運動發(fā)展中,國際社會曾以平等理念掀起了第一次“性別大戰(zhàn)”,即男女平等參賽,并通過性別檢測程序以確保女性運動員的公平競爭機會。但性別檢測的方式和結果只能簡單區(qū)分男女2性的差異,卻忽略了女性群體內部的個體差異性。南非優(yōu)秀女子運動員塞門亞“性別門事件”[1]就是女子同性運動員之間的又一次“性別大戰(zhàn)”。國際田聯(IAAF)和國際奧委會(IOC)先后發(fā)布“雄性激素過多癥(hyperandrogenism)女性運動員參賽資格規(guī)定”(簡稱《規(guī)定》),涉及運動員基本權利的保護和體育公正的實現,引起了法學界和體育屆的共同關注[2]。直至今年,印度女子田徑運動員杜迪·昌德請求國際體育仲裁院(CAS)推翻IAAF對其禁賽的決定,并宣布上述《規(guī)定》違法。此次CAS裁決變相支持了運動員的請求,宣布該規(guī)定2年內不予適用,裁決分析了《規(guī)定》的標準是否合理?是否涉嫌歧視?《規(guī)定》的舉證責任如何分配?諸如很多值得思考的法律問題。本文圍繞規(guī)范性文件的考察,應以體育的內在精神為目標,包括公平競爭、追求卓越、超越極限和促進健康。如果一項規(guī)范或行動有利于這些價值目標的實現,就應認為它符合體育的內在要求,能夠促進體育運動的進一步發(fā)展。反之,則應排斥在體育活動之外。同時,本文對上述法律問題的反思也是對運動員參賽權保護的積極體現,對實踐公平競爭、人權保護的法律原則發(fā)揮積極作用。
19歲女子短跑健將杜迪·昌德已是印度田徑新星,從2007年起,她多次榮登國內外女子短跑比賽的獎牌榜,還在2014年亞洲青少年田徑錦標賽代表印度獲得2枚金牌,潛力無限。
賽后回國,杜迪被要求到德里進行常規(guī)的興奮劑檢測,并為建立“高水平運動員檔案”進行全身體檢。然而,在檢查過程中她還一直奇怪為什么做超聲波檢查以替代血液檢查。后來,在仲裁中印度田聯才答辯告知:亞洲青少年田徑錦標賽結束后,亞洲田聯已經注意到杜迪的性別特征較為模糊,建議對她啟動可疑的性別檢測程序。隨后,各項檢查結果顯示,杜迪體內的雄性激素過高,印度田聯通知她除非手術或者用藥控制雄性激素的指標,才能獲得國內外賽事的參賽資格。雖然,杜迪一再解釋并舉證她體內的雄性激素是內源性的,但印度田聯仍堅持認為依據IAAF《規(guī)定》,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女性運動員只能采取上述2個辦法以重新獲得女性比賽的參賽資格。對此,杜迪一紙訴狀把印度田聯的該決定和所適用的國際田聯《規(guī)定》訴諸于CAS[3]。
CAS接受了杜迪的申請,仲裁庭認為此案的爭議點有3個:(1)《規(guī)定》不允許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女性運動員參加女性比賽是否構成歧視;(2)《規(guī)定》中判斷“女性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實體標準是否合理有據;(3)涉及上述爭議點的舉證責任如何分配、應采取何種證明標準。
2.1《規(guī)定》是否構成歧視
申請人杜迪在仲裁申請中強調,該《規(guī)定》對女性運動員和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女性運動員分別構成歧視,違反《奧林匹克憲章》的平等參與、反歧視、人權保護等基本原則。首先,并沒有一個類似雄性激素的標準規(guī)定適用于男性運動員的參賽資格,也沒有可疑的性別檢測程序針對男性運動員。其次,針對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女性運動員參賽資格的限制尚未區(qū)分內源性和外源性的情況,實際上這2種情形應該予以區(qū)分。因為根據世界反興奮劑的規(guī)定,外源性雄性激素超標很可能被認為是一種興奮劑違規(guī),而內源性雄性激素超標的女性運動員則和許多出類拔萃的選手身心具有某種優(yōu)勢(身高巨人的籃球選手),這類“天賦”應該能被體育的公平競爭所包容。最后,根據《規(guī)定》,如果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女性運動員要獲得參賽資格則必須接受藥物或手術治療,以確保體內雄性激素在正常值范圍內。顯然,這樣強制性的規(guī)定是克以女性運動員更多義務,還易造成她們人格權、隱私權或正當程序權利的損害。
被申請人IAAF對此答辯聲稱,該《規(guī)定》確實是基于性別的參賽資格限制,鑒于兩性的生理差異,國際體育組織曾強制性實施性別檢測程序以確保同性人之間的公平競爭。盡管“強制性”的要求引發(fā)爭議不斷,但體育組織變換檢測方式,仍堅持兩性之間分開競爭。美國法院的判決也支持了該主張。針對女性運動員的雄性激素檢測目的是為了防止個別男性運動員投機取巧“偽裝”成女性參加比賽,也是為實現女子運動之間公平競爭的目標。同時,《規(guī)定》的適用符合絕大多數女性運動員的合理期待,與以往檢測不一樣,它并不以檢測結果來定義運動員的性別,只是對檢查結果進行充分的分析和考慮,并作出與參賽資格相關的決定。
仲裁庭查明,要判斷該《規(guī)定》是否構成歧視,根據IAAF章程,應依據IAAF的規(guī)則進行裁決,而IAAF章程第16條載明受其所在地摩納哥國法律的規(guī)制,摩納哥法律查明應適用比例原則(proportionality)予以判斷。那么,比例原則之下判定該規(guī)定是否存在歧視有2個層面:(1)保障所有女性運動員的公共利益與個體利益(如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女性運動員)保護之間是否形成合理的比例?(2)體育組織所采取有效措施(如該規(guī)定中的性別檢測)的消極作用與其所要達到的目的之間是否具有適當的比例?縱觀各國法律制度和司法實踐,對上述2種比例關系的描述是“適當”“正當”或“理性”[4]。
按此標準分析,仲裁庭首先否認了該《規(guī)定》對所有女性運動員構成的歧視,既然已經承認男女生理差別的正當性,那么對所有運動員啟動性別檢測程序是有失理性,且毫無必要。仲裁庭還注意到,該《規(guī)定》對內源性雄性激素過多癥女性運動員的確構成歧視,根據許多法治國家《反歧視法》的例外須同時滿足2個條件:(1)差別對待具有合理的、特殊的理由;(2)該特殊理由須同法律所要實現的目的之間具有合理聯系[5]。盡管被檢測運動員是特殊體質,而進行額外的性別檢測以確保其他女性運動員的公平競爭,從表面上看這十分符合IAAF要實現的法律目的,但從結果來看,被檢測運動員通常無法再獲得男性或女性比賽的參賽資格。參賽資格是運動員的基礎權益,進而才能有機會獲得工作權益、勞動獲益權、財產權益等,該措施就是從根本上觸犯了運動員的合法權益,而這種侵害已經遠超過體育組織對公平競爭的目的價值,這是一種有失偏頗的比例關系。同時,還有可能構成“效果上的歧視”,違反國際體育運動平等參與和反歧視的基本原則,不具有正當性。
2.2《規(guī)定》中判斷“女性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實體標準是否合理有據
之所以該《規(guī)定》中對“女性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實體標準備受雙方當事人和仲裁庭的關注,是因為該實體判斷標準的適用是判斷運動員能否獲得參賽資格的重要指標。本次仲裁裁決長達161頁,其中2/3的內容都是專家證人證言對該實體標準是否合理有據的舉證。而對實體標準的爭議聚焦在《規(guī)定》第6.5條,即專家委員可推薦女性運動員獲得參賽資格的2個條件,擇一而可:(1)女性運動員的雄性激素水平低于男性標準10 nmol/L(根據睪丸激素中的血清濃度測算);(2)該名女性運動員的雄性激素水平達到了男性標準,卻因為體內固有的抗體,導致其無法因為雄性激素超標而獲得競賽優(yōu)勢。據此,2個值得探討的爭議點在上述條款的適用中:(1)10 nmol/L標準是否合理?能否以此雄性激素的標準來區(qū)分男性和女性?(2)雄性激素超標是否必然帶來競爭優(yōu)勢(有利于比賽成績的提高)?
申請人認為,個人體內的雄性激素是不斷變化的,易受環(huán)境、心理或社會因素的影響,10 nmol/L指標明顯不可靠。而在IAAF實際操作中,與性別有關的規(guī)范性文件上對女性運動員的界定都采用體內雄性激素水平來衡量,還以男性標準為參照物,可見,僅以生理性別的指標來劃分兩性是不合理的。另外,通過申請人一方的專家舉證,目前并沒有科學研究結果(論文著作)顯示體內雄性激素水平與提高運動員運動能力(比賽成績)有直接、確定的因果關系。同時,體內雄性激素可分為內源性和外源性2類,興奮劑因素就是外源性主導。目前,已經有了權威的標準和檢測方法來確定,那么需要考察內源性雄性激素是否與外源性雄性激素具有相同的作用和效果,IAAF對這些問題欠考慮而直接把這種實體標準寫入規(guī)定予以實施,這也不盡合理。
然而,被申請人IAAF根據2013年莫斯科世界田徑錦標賽和2011年大邱世界田徑錦標賽對運動員調查的實證數據說明,優(yōu)秀女運動員的雄性激素水平普遍在0.1~3.08 nmol/L范圍內。專家們也舉證確定10 nmol/L標準基于以下考慮:(1)已有研究表明,雄性激素水平與比賽成績相關聯;(2)早在19世紀60—80年代,德國已有試驗結果說明雄性激素是提高運動員比賽成績的重要因素;(3)大部分女性運動員只有服用興奮劑才能把體內雄性激素穩(wěn)定在一個較高水平;(4)高水平女性運動員中,雄性激素過多癥的患者數量屈指可數,并不具有代表性;(5)還有數據表明,一旦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女性運動員接受激素治療以后比賽能力和成績顯著下降??梢姡谀壳暗目茖W研究水平之下,10 nmol/L標準相較于其他的模糊標準已經是最具可適用性。至于體內雄性激素與比賽能力或成績之間的因果關系,IAAF認為,雄性激素盡管不是唯一的因素,卻是影響比賽成績最重要的因素,并已有相反證據證明,因此并不能否定兩者之間的關聯性。
關于第1個問題,CAS認為,男性與女性的劃分是一種法律事實的判斷,雖然體內雄性激素水平是區(qū)分男性和女性的核心指標,但也不能把該指標直接納入規(guī)則中予以直接適用,更不能依據該指標來判定運動員該參加男性還是女性比賽。《規(guī)定》中,10 nmol/L標準實際上只是用來區(qū)分女性運動員中不能獲得參賽資格的那部分人,當然對他們的衡量標準和工具也應以必要的、符合比例為基礎和前提。
目前,體育比賽的兩性分法已被廣泛接受,根據奧林匹克運動的根本原則:每個人都能不受任何歧視地獲得體育活動的平等參與機會??墒?,上述以10 nmol/L標準區(qū)分出來的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女性運動員卻在《規(guī)定》適用下無法被納入男性或者女性范圍,顯然與平等參與原則不符。同時,依賴于生理指標劃分兩性,是對性別內涵的狹義界定,不符合國際社會所認同的一般原則,如國際人權法中“日惹原則”性別認同是指,每個人對性別深切的內心感覺和內省體驗,可能與出生時被認定的生理性別抑制或不一致……;還有德國和美國等司法判例已經表明,在許多法律文件和司法裁決中,法官們都傾向于用“gender”替代“sex”適用?!皊ex”通常是指個人的生理性別,而“gender”是個人的社會性別,受到自我的社會定位、心理變化、受教育程度等多方面的影響[6]。
所以,10 nmol/L標準設計并不合理,但為了確保這類特殊人群能獲得平等參與機會,可以設置符合“合理”“必要”標準下的措施以實現該合法目的??伞兑?guī)定》中對她們啟動的性別檢測程序,其結果仍把她們排除在參賽資格之外,也未實現體育組織平等參與原則的初衷。尤其是《規(guī)定》中還強制性要求這類運動員應通過藥物治療或手術矯正才能獲得參賽資格,該限制的設置超出了適當的比例關系,且有違正當性。
關于第2個問題,CAS通過對雙方專家證人證言的分析可知,科學研究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體內雄性激素對提高運動員比賽成績有因果關系。該問題的進一步討論依賴于雙方舉證責任的分配和證據證明力等相關問題,雙方并未產生異議,故在此不贅述。
2.3“《規(guī)定》是否合理合法”的證明應采取何種證明標準
需再次明確的是,本案中涉及2個爭議事實的舉證責任:(1)根據上述《規(guī)定》,應由運動員一方證明該規(guī)定不合法,一旦提出歧視的初步證據(prima facie)被認可,那么該舉證責任倒置至IAAF;(2)根據體內雄性激素來源的劃分,運動員應證明內源性雄性激素對體內機體的作用與外源性雄性激素作用(她已承認外源性雄性激素——如服用興奮劑對提高運動成績產生積極作用)的不同。雙方申請人對此舉證責任的分配并無爭議。
證明標準是法律要求運用證據對案件事實加以證明所要達到的程度,與該案爭議相關的6.6款和6.7款分別指出,運動員對體內雄性激素的相關事實的證明標準為“蓋然性”證明標準(a balance of probabilities),而另一方對影響運動員參賽資格的因素或標準應適用“放心滿意”的證明標準(com fortable satisfaction)。該標準被規(guī)定在《世界反興奮劑條例》中,即興奮劑所要達到的放心滿意的證明標準,是介于一般民事案件的優(yōu)勢證明標準和一般刑事案件的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之間。CAS也曾在“奧斯卡案”裁決中對雙方舉證的證明標準有過以上2類標準適用的討論[7]。
該案中,雙方主要針對“該《規(guī)定》是否合理合法”的證明標準存在較大爭議。運動員一方指出,鑒于“《規(guī)定》的合理合法的證明”是決定她們能否獲得參賽資格的重要因素,該《規(guī)定》構成歧視的初步證據成立后,IAAF應對此采用“放心滿意”的證明標準。這不但是《規(guī)定》的明文規(guī)定,還在“奧斯卡案”的裁決中予以強調:這類特殊因素影響運動員參賽資格爭議的事實證明既不能采用刑事案件的“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也不能適用體育組織對運動員的一般紀律處罰的蓋然性證明標準,這也正是“放心滿意”證明標準的要求。不僅如此,在“維爾帕魯案”中,CAS裁決也確定了當事人對人類生長激素(HGH)檢測程序規(guī)定不合法的證明所采用“放心滿意”的證明標準[8]。
IAAF反駁認為,“對《規(guī)定》合理合法的證明”應適用“蓋然性”的證明標準,并獲得CAS的支持。仲裁庭認為,申請人對“放心滿意”的證明標準的證明對象存在認識錯誤。(1)該規(guī)定中明確適用“放心滿意”的證明標準是要求體育組織的專家組(panel)對雄性激素過多癥女性運動員能否獲得參賽資格決定的證明標準,而不是指向“該《規(guī)定》合理合法”的待證事實。(2)雖然該案和“奧斯卡案”都是對影響運動員參賽資格的特殊規(guī)定的適用,但CAS指明,僅對“假肢是否給奧斯卡帶來競爭優(yōu)勢”的事實證明,才適用“放心滿意”的證明標準??梢?,只有對運動員參賽資格(參賽權)產生直接且嚴重影響的證明事實才能適用較高的“放心滿意”證明標準。本案中對“《規(guī)定》是否合理合法”并不是決定運動員能否獲得參賽資格的直接因素,即使《規(guī)定》被確認合法合理,也有可能其他因素不符合它的適用條件,此時合法與否對運動員的權益并無影響。這同時也符合法院裁決的一般法理,即涉及公民基本權利被剝奪,并給相關公民的生活造成明確且確定的阻礙,如果僅適用較低的證明標準則有失法律的嚴肅性,并顯得輕率,亦是狹義比例原則(相稱性原則)的內涵所在[9]。因此,CAS最后裁定:在什么情況下適用、如何適用“放心滿意”的證明標準,應由仲裁庭根據案件的證明對象或事實作出裁量,目前處理的案件中,IAAF提交的證據都已經達到了案件事實所需的“蓋然性”證明標準。
在本案中,CAS部分支持了運動員的仲裁申請,作出2年不再適用該《規(guī)定》的臨時措施,保護運動員的參賽資格,維護性別少數派的權益。CAS作為體育糾紛解決的權威機構,其作出的裁決對當事人具有約束力和執(zhí)行力。盡管,遵循先例尚未成為CAS仲裁裁決的基本原則,但本案,裁決的過程和結果可以看出,CAS仲裁為發(fā)展國際體育法的理論與實踐發(fā)揮了積極功能和重要作用。
3.1加強規(guī)則實質審查,實現雙重公正功能
通過對該案法律爭議的分析,仲裁庭已超出了對規(guī)則適用的個案范圍進行裁決。幾乎每個體育糾紛的解決都離不開規(guī)則適用問題的討論,如在溫哥華冬奧會特別仲裁庭的“澳大利亞國家奧委會訴國際雪車聯合會”案件裁決,不但指出參賽資格制度的解釋適用不當,還特意在裁決書末建議“國際奧委會分配一個額外的參賽名額給澳大利亞運動員”,以確保規(guī)則的平等適用和運動員的公平競爭,共同實現了體育公正與法律公正[10]。相比較而言,該案裁決圍繞IAAF《規(guī)定》的實體判斷標準是否適當、《規(guī)定》是否合理等問題進行分析說理,這其實涉及CAS對體育規(guī)則的實質審查的層面,還可追溯到CAS在“奧斯卡案”中對殘疾運動員奧斯卡是否因其假肢而獲得競爭優(yōu)勢開始。
在國際體育規(guī)則制度中,體育規(guī)則除了具有一般規(guī)則具體性、可行性和模糊性的特點,其形式與內容也具較強的專業(yè)性和技術性,適用面廣,針對不特定的多數人,而且能夠反復適用。另外,呈位階的體育組織結構進一步加深了體育規(guī)則適用的復雜性,一旦上位階的規(guī)則違法不合理,那么據此制定的細則也會存在問題。本案的《規(guī)定》則是由IAAF制定發(fā)布,廣泛適用于全世界的田徑比賽項目,是其他田徑體育組織制定規(guī)范的“范本”。如果CAS單純解決個案規(guī)則適用引發(fā)的爭議,就不能解決實際更深層面的問題。要認識到,在其本身不合理的情況下,體育組織直接適用該規(guī)范性文件作出具體決定,在實質上構成違法。所以,上位階規(guī)定的不合理或違法造成的損害后果要遠比具體決定造成的后果嚴重。
結合本案裁決,CAS“2年禁令”的臨時措施是對體育組織規(guī)則的限制適用,卻在尊重體育自治的基礎上,并逐步延展至對體育規(guī)則的實質審查,實現雙重公正,這集中表現在2點。(1)從CAS設置的目的和職能來看,體育爭議的仲裁糾紛解決不僅要保障體育組織決定相對人的合法權益,還要監(jiān)督體育組織是否依規(guī)則之治,這與法院的職能一致。然而,英美法系的先例制度廣泛適用,正確地解釋法律是法院設立的目的,法院糾正行政機關在適用規(guī)則時的錯誤解釋后作出的司法裁決往往能直接替代行政機關的決定。與此不同,盡管CAS的裁決具有較高的權威性和確定性,但體育糾紛解決機構的裁決直接替代體育組織作出決定,仍未被體育自治組織完全接受。無論是相對人的合法權益,還是體育組織的自主決定事項,都必須以“合乎規(guī)則”為前提,通過對CAS裁決“可適用的規(guī)則”分析,其標準應包括體育領域的“憲章”文件(如《奧林匹克憲章》)、一般法律原則等。如前所述,該案《規(guī)定》是否涉嫌歧視,也是按此標準進行分析,是實現本案法律公正的重要一步。(2)從體育組織權力分工來看,體育糾紛解決機構依規(guī)則裁決,體育組織在規(guī)則范圍內享受充分的自由裁量權作出決定,特別是體育規(guī)則的多樣性、專業(yè)性和層級性等。CAS體育仲裁經驗難以與專項體育組織相匹敵,CAS曾一度堅持“對體育技術事項不予審查”,包括裁判爭議、比賽結果爭議和部分參賽資格爭議,卻侵犯體育組織相對人的合法權益,有損體育公正的實現。然而,受到外部司法裁決的“濫用職權標準”的影響,英國法的“合理性原則”、德國法的“比例原則”和美國法“專橫、任性與濫用自由裁量權的標準”廣泛適用到法院對體育組織決定的司法審查中[11],體育糾紛解決機構開始反思在體育組織行使自治權的適當性或合理性問題。正如該案裁決所示,CAS著墨于對《規(guī)定》實體標準的合理性、確定性或適當性、符合比例性等進行考察,進行專家舉證、質證,還采取適當的證明標準予以詳盡考慮,均體現了仲裁庭對體育規(guī)則實體審查的逐步深入,以期實現解決體育糾紛中體育與法律的雙重公正。
3.2堅持體育行業(yè)自治,實現維持平衡功能
從南非塞門亞“性別門事件”至本案裁定之前,據IAAF醫(yī)藥委員會統計,國際田徑運動員中已經有10余名女性運動員因《規(guī)定》適用而產生一系列參賽資格爭議,無論是體育組織內部糾紛解決機制還是外部司法裁決,她們都未獲得相應的權利救濟,究其原因如下。首先,根據體育自治中內部救濟優(yōu)先的要求,相關運動員只能對體育組織的“最終決定”不服才能啟動內部上訴或申訴程序。然而,該《規(guī)定》中可疑的性別檢測、復雜的染色體或基因檢測等程序啟動后,運動員權益在冗長的檢測結果等待期間已被不斷侵犯,如臨時禁賽而失去可期待的參賽資格權益,各種非常規(guī)的體檢程序遭致他人的惡意猜測與非議,使運動員的隱私權、人格權益受損等。至此,運動員未獲得有關參賽資格的“最終決定”而無法訴諸于內部救濟,也無法在“未用盡內部救濟”直接上訴到國際體育仲裁院。其次,體育組織內部救濟的“衡平性”在涉及運動員權益的參賽資格爭議中面臨巨大挑戰(zhàn)。尤其是該案涉及特殊體質運動員的參賽資格爭議,體育組織理應從形式到實質上確保公平競爭,卻面臨保證所有參賽者的公平競爭權,還是保障運動員個體權利之間的艱難取舍。該案爭議的IAAF《規(guī)定》正是如此。最后,參賽資格制度高度的技術性和專業(yè)性,是體育組織自治規(guī)范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塞門亞的“性別門事件”引起法治程度較高國家的普遍關注,但鮮有國內法院直接介入。比較研究認為,對體育領域性別問題的法律保護主要集中在憲法基本權和反歧視2個層面,可囿于各國司法審查制度的區(qū)別,外部司法機關介入也阻礙重重。
由上述原因分析可見,在現有的體育法框架下,運動員在參賽資格糾紛解決過程中仍無法完整獲得權利救濟,這實際上揭示了體育組織內部自治的諸多沖突和不平衡。在該案中,CAS的裁決形成了協調這對沖突的良好機制。
一方面,仲裁庭通過實體裁決結果仍堅持體育自治優(yōu)先原則。根據申請人的仲裁請求是裁定IAAF《規(guī)定》違法并推翻IAAF對她的禁賽決定,但CAS未直接依申請人請求作出裁決,而是圍繞引發(fā)爭議的《規(guī)定》進行全面審查后頒布2年不再適用的“禁令”,也未對其合法性作出直接判斷。事實上,禁止《規(guī)定》的適用已經直接影響當事人的權利義務,該裁決在這2年期間巧妙地保障了雄性激素過多癥女性運動員的權益,也為IAAF日后修改、適用留有空間。一般來說,仲裁庭不應超出仲裁請求作出裁決,但《規(guī)定》內容存在歧視且不合理,其適用確已損害運動員基本權益,。CAS的2年禁令是對IAAF的敦促,最大程度地尊重體育自治,畢竟參賽資格制度的專業(yè)性和技術性和該《規(guī)定》的可適用性、適用范圍的不確定性等,皆應屬于體育組織自治的范疇。
另一方面,仲裁庭在裁決過程中對較為強勢的體育組織和運動員加以平衡的功能。如前所述,仲裁庭審查和解決爭議是充分尊重體育組織自治權,考慮到體育組織在國際體育運動中的金字塔層級,IAAF的決定對運動員具有絕對的強制力。故在裁決中,仲裁庭對競爭優(yōu)勢、判斷標準等專業(yè)技術性問題沒有過多糾結,而是把實體問題轉化為證據或程序問題以保障弱勢一方運動員的權益。如在專家舉證過程中,仲裁庭為運動員提供諸多便利,允許視頻錄音,并未像興奮劑規(guī)定中對專家證人的嚴格要求,尤其是針對IAAF參與制定《規(guī)定》專家的證人證言只有充分確保其中立性后,才進行有條件地部分采信。此外,類似于行政訴訟案件中對行政相對人權益的保護,設置了舉證責任倒置原則,由被申請人體育組織承擔相應的舉證責任,并在裁判中考察其行為是否符合立法目的和精神實質。值得注意的是,隨著體育法治意識的發(fā)展和深入,運動員享有廣泛的自由和權利,也容易濫用之。在這種情況下,為保證體育比賽的特殊性和秩序性,體育組織的自治權亦需要仲裁庭的支持,而非盲目維護弱者利益,如雙方對證明標準的異議,仲裁庭的充分說理體現了其中立性和衡平性,發(fā)揮了其對力量懸殊雙方的平衡功能。
3.3強調運動員參賽資格,實現權利保障功能
體育商業(yè)化背景下,隨著體育運動員所包含的利益增多,運動員對權利、公平的要求隨之提高,同時體育組織的地位不斷被強調。針對他們的申訴、異議不斷增多,它們既是體育糾紛的被訴者,又是規(guī)則的制定者,身份的雙重性會遭受相對人更多的質疑。這兩者的利益沖突和失衡集中表現在參賽資格糾紛上。參賽資格是運動員參賽權的重要載體,能否獲得參賽資格對運動員來說不僅關乎榮譽,更直接涉及其經濟利益的實現,幾乎所有國家級或國際級的運動員都將體育作為職業(yè),以此為生。德國法院曾認為,運動員的工作權利包括比賽的權利。如果認為運動員不像律師、醫(yī)生或會計那樣具有自己的職業(yè)身份,就是無視運動員為體育比賽所投入的精力和準備,這是對運動員權益的侵害。而本案中,女子運動員杜迪因為其特殊體質而被IAAF《規(guī)定》剝奪參賽資格深感不滿,在其基本權被侵犯之外,她的參賽權(工作權)也未被公平對待。因此,CAS在該案裁決中秉持個人基本權益和運動員參賽資格為出發(fā)點,旨在強調運動員參賽資格的保護,以實現對其權利保障功能。
很明顯,CAS在體育領域的“人本化”發(fā)展中發(fā)揮糾偏或調適作用——以實現從“人”到“運動員”的權利保障目標。全球人本化概念一經提出,一直是國際社會關注的焦點,以國際法發(fā)展為例,“人”的范疇從人類到個人,如對全人類整體利益的關注,即對國際環(huán)境和資源、外層空間等問題的法律規(guī)制,對違反人類、種族滅絕等刑事犯罪問題的規(guī)制;對個人權利和義務的關注,即在國際人權保護方面對基本人權、民主和法治相提并論,難民保護、引渡條約和實踐的諸多人權因素考量,知識產權與公共健康權、隱私權、核心勞工標準與貿易自由等[12]。
盡管體育運動的全球化也是國際社會發(fā)展的重要部分,但僅以《奧林匹克憲章》中載入的“人權、平等和發(fā)展原則”是遠遠不夠的。CAS對該案的裁決正是對“運動員個人—女性群體—運動員個人”人本化趨勢的積極體現。申請人運動員為自己個人的參賽資格決定提出異議,CAS在個案裁決的基礎上,對廣泛適用于“某類人群”的抽象規(guī)定進行審查——判斷《規(guī)定》是否合法有效,再考察個案中運動員作為人的基本權益(隱私權、人格權、正當程序權利等)是否受損,進一步判斷其參賽資格權益是否被侵犯??梢?,CAS在體育運動中的“人本化”采取漸進的方式逐一推動,這也是符合國際體育運動的發(fā)展規(guī)律,與反對性別歧視的行動一致。體育組織以人基本權利為起點,取消對女性運動員的強制性別檢測,再結合體育的特殊性采取對體育比賽性別兩分法,以最大程度實現男女公平競爭。再針對變性運動員,到最新的特殊體質女性運動員的參賽資格進行有條件的限制,以確保絕大多數人的公平競爭。值得注意的是,外部法律介入此類體育糾紛,法院只是審查到基本權益引起爭議的層面,即從個人到群體,而無法再回到個人的參賽資格層面,這點在“塞門亞事件”中表現明顯,當初她尋求南非或德國法院的救濟,即使得到獲勝判決,也無法確保其順利獲得參賽資格,繼續(xù)參賽。
另外,CAS對該案的裁決是對少數派人權、平等權和弱者權益保障的集中體現,保護少數派人權和弱者權益已具有發(fā)展成為國際社會基本原則的趨勢。CAS曾裁決的“奧斯卡案”即是對殘疾人權利和運動員權利雙重弱者身份的積極保障,面對強大的國際體育組織,還有大多數正常人的體育競爭,基于全球人本化的要求,應在法律適用過程中特別考慮弱者權益,實現不平等當事人之間的實質正義。歐美相關研究者已指出,雄性激素過多癥的女性運動員實際上是一種女性性別發(fā)展不平衡綜合癥,在社會生活中有時會得到較多的豁免,有時又會受到更多的限制,全球醫(yī)學、心理學、法學和社會學等都指明,他們是性別分類的少數派,卻處于法律保護的真空地帶。面對這樣的現狀,CAS在體育領域率先為該群體提供有效的權利救濟,并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他們在體育領域參賽權益的實現,也正是運動員權利保障的題中之義。
CAS對此案的裁決不僅符合體育自治規(guī)則的審查要求,也符合體育商業(yè)化下對運動員權利積極保護的這一趨勢。CAS通
過對IAAF《規(guī)定》的臨時禁令,基于對運動員權益的保護,實際上作出了對杜迪有利的裁決。雖然CAS裁決只是個案效力,但仍可預測到此類參賽資格爭議,CAS的態(tài)度將會如何。本文認為,國際社會越來越重視人本的作用,即在體育領域應最大限度尊重運動員個人的特質與權利,這同樣也是體育行業(yè)自治的高度要求,尊重運動員個體差異和特殊性,但不失對其基本權益的法律保障,實現體育與法律的雙重公正,激發(fā)運動員個人的潛能,維護他們的尊嚴。
作為世界上極具影響的IAAF,對促進世界田徑發(fā)展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同時,田徑運動應包容更多特殊體質運動員的參與,也是IAAF義不容辭的責任。具體到本案,涉及IAAF的規(guī)范性文件,勇于做出新的制度安排時,應在確保公平競爭的同時,兼顧其他體育的價值和追求,發(fā)揮IAAF在國際體育法治的先驅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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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G 80-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5-0000(2015)05-415-05
DOI:10.13297/j.cnki.issn1005-0000.2015.05.008
收稿日期:2015-06-30;修回日期:2015-08-13;錄用日期:2015-08-14
基金項目:第57批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面上資助項目(項目編號:2015M572249);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項目編號:15YBA257)
作者簡介:喬一涓(1987-),女,湖南長沙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國際體育法學。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法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JuridicalContemplation of theDuteeCaseArbitrated by theCourtofArbitration ofSport
QIAO Yijuan
(School of Law,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1,China)
AbstractBefore London Olympic Games in 2012,IAAF declared a regulation that restricted eligibility of woman’s game for hyperandrogenism,only if they treated by medicine or surgery to gain the eligibility of woman’s Games.Indian athletics player Dutee was eliminated by the application of that regulation. In October 2015,CAS ruled the Dutee disputes,under the existing files,Dutee cannot be rejected of her eligibility for hyperandrogenism,and IAAF regulations governing eligibility of females with hyperandrogenism to compete in women’s competition has been suspended for a period of no longer than two years. Issues of this dispute are whether there exist any discrimination of female athletes for hyperandrogenism according to regulation;how to justify substantive standards for hyperandrogenism;and how to distribute the burden of proof,or which standards of proof should be applied.This award indicates that CAS has played the vital role in theories and practices of the international sports law,such as enhancing the substantive review of rules for realizing double justice,persisting in the autonomy of sport for keeping balance,and emphasizing on eligibility of athletes for protecting their rights.
Key wordssports law;eligibility;Dutee case;sport righ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