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人文知識分子之所以在今天好像越來越只能跟自己玩,是因為大家在存在方式上,已經(jīng)遠離人文知識了——人們在存在上,似乎已經(jīng)不再需要他們。
前段時間,我參加過一個人文知識分子的論壇。會上,大家用各種術語演講、交流,所談的話題都比較高大上,但卻讓人搞不明白他們到底想說什么。坐在那里,聽著各種抽象晦澀的術語,我突然有一種荒謬的感覺。這種論壇有什么意義?就是一個小圈子的人在自娛自樂嗎?它跟大眾,跟這個社會有什么關系呢?
我發(fā)現(xiàn)了荒謬感的來源:其實人文知識分子作為“布道者”,在今天,他們的觀眾已經(jīng)寥寥無幾。他們變成了一種“自為的存在”。
從人文知識的功能來說,它并不只是用來在小圈子里相互認同,相互欣賞(或相互看不起),而是要給人們價值關懷,提升整個社會的精神層次。換句話說,人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呢?是從動物狀態(tài)向神的狀態(tài)走去的存在(當然永遠走不到),人文知識就是讓人盡量去趨近神性。但是,在今天的人們,并不是向神的狀態(tài)走去,而是向“人肉機器”的狀態(tài)走去。大家真的還需要人文知識分子嗎?
“三千年未有之變局”
我想到了2015年紐約書展上中國作家所遭受的冷遇。畢飛宇、蘇童和阿乙等國內知名作家的英文圖書贈書臺幾乎沒有讀者前來領一本免費的圖書。蘇童感嘆,“哪里是門可羅雀,一只雀都沒有!”
我想,如果是在國內,肯定會有人來領書的。根據(jù)經(jīng)驗,有些人因為超市降價都要連夜排隊,汽車翻了橙子散落一地都要瘋狂去搶,有免費的書拿當然也會一擁而上。但是,恐怕也是抱著免費的東西不拿白不拿的心態(tài),把書當成一種便宜物。可是,有幾個人拿回去會認真看呢?
套用一句話:在今天,人文知識分子真的遭遇了“三千年未有之變局”。這個變局就是:人們的存在方式,不再是以前那種可以和人文知識契合的狀態(tài)了。
這首先是一個世界性的現(xiàn)象。我記得前兩年,美國媒體曾經(jīng)有一個報道,說在全球的高等教育中,人文學科的研究資金日益減少。比如,2009年以來,美國人文學科的研究資金一直穩(wěn)定下降,在2011年降至不到理工科研究與發(fā)展研究資金的0.5%。這是一個全球的趨勢。那么人呢?哈佛大學2013年曾經(jīng)發(fā)布過一個《描繪未來》的報告。報告說,在1966至2010年間,美國人文學科學生的比例降低了一半。
好像在中國,人文學科的資金和人數(shù)還沒有發(fā)生過如此明顯的變化,可是其他的變化卻非常明顯。比如在近年來的網(wǎng)絡爭論中,人文學科出身的人一直被理工科出身的人稱之為“文傻”,這跟20世紀八九十年代人文知識分子的鼎盛之態(tài)真的是兩個概念。人文學科出身的學生,現(xiàn)在也是最難找工作的一群人。
那么人文知識分子呢?我看到了一條一直向下傾斜的線條,他們的地位,他們在這個社會的影響力,從1980年代到現(xiàn)在,呈現(xiàn)不斷下降的趨勢,而在這兩年,下降得特別明顯,幾乎是突然之間好像消失了一樣。在1980年代,他們可是偶像啊,走到哪里都會刮起一股旋風。
人文知識分子在公共領域的位置已經(jīng)被這幾類人代替了,經(jīng)濟學家、各類成功人士、各類心靈雞湯大師。一句話,大眾需要的偶像現(xiàn)在只剩下三類人:一類“似乎”可以指導他們發(fā)財,一類可以讓他們沾上社會價值排序比較高的屬性,一類可以讓他們得到心理的撫慰,麻醉一下,舒服一下。如此而已。
大眾只愿意聽這三類人怎么說
人文知識分子為何在今天好像越來越只能跟自己玩?是因為大家在存在方式上,已經(jīng)遠離人文知識了:人們在存在上,已經(jīng)不再需要他們。
我和一位朋友曾經(jīng)討論過為什么會這樣。她回憶起了自己經(jīng)歷的一件事,當年在大學讀書時,正流行后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邏輯就是要解構什么“中心”,進而,也解構“你講,我聽”這類結構,反正就是誰都可以講,誰都牛。所以從這種邏輯中,有學者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人文學科以后會消亡。
我不想追隨這個觀點。但現(xiàn)實確實是一步步在抽空人文知識分子腳下的地基。
現(xiàn)在,新聞客戶端、微博、微信這些新媒介已經(jīng)讓每個人都可以凸顯自己。更重要的是,每個人都需要刷存在感,都想要讓世界知道自己的存在和對世界的看法,都在心理上預設了別人的看法在自己心中并不重要,因此已經(jīng)顛覆了過去的“知識分子說,我聽”結構,而變成了后現(xiàn)代主義所不幸預見到的每個人跟世界的關系“我說,你聽”結構。
在這種新的結構下,大眾當然也需要有人說來給他們聽,但他們所需要的人,不是比他們有精神高度的人,不是比他們有知識的人,而是比他們有身份、有錢、有煽情能力,而且在社會價值排序上可以絕對性地壓倒他們的人。他們只愿意去聽這些人說話,因為他們想成為的就是這種人。這些人就是前面所說的那三類偶像。如果你不是,那么,你的話在大眾眼中一錢不值。
“啟蒙”早就是老古董了
除了這個結構的變化,人文知識本身的特點也跟大眾的需求不契合。
凡是人文知識,既然是讓人的這種存在趨向神性,所以它總是有一個維度:超越。它必須跟大家的生活,跟社會現(xiàn)象拉開距離,有一個精神上的審視,有一個價值上的判斷,甚至面對庸俗的東西,還有批判性。所以,無論是以什么方式呈現(xiàn),人文知識分子骨子里是嚴肅的,還要揭示某些可能較殘酷的真相。它需要一個人用心去感受,用頭腦去思考。
但是,大家在社會中已經(jīng)夠累了,有時候遇到的一些事情,在心理上也夠殘酷了,在休息的時候,只想娛樂一下,放松一下,得到撫慰一下,骨子里就拒絕嚴肅和批判,也不想再去直面什么殘酷的真相。在這種社會和心理背景下,你還要大家去直面內心和社會的真相,無異于讓大家吃二遍苦遭二茬罪。所以大眾骨子里就是排斥的。
人文知識分子這樣做,當然是為了提升大家的精神品位,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大眾的直接感受就是無力。讓人有無力感的,而不是讓人放松的東西,是不受歡迎的。
人文知識有一個關懷的維度,關懷人的命運,關懷人的尊嚴,關懷人的價值。但是這種關懷有一個前提條件,需要人去體驗自己的內心,去體驗跟世界在精神上的關系。
可是,現(xiàn)在,人跟自己,跟世界的關系和過去已經(jīng)很不一樣。他跟自己的關系,只是“自我”跟欲望、情緒和淺層情感的關系,他只感受、體驗得到這些。而他跟世界的關系,也不是精神上的關系,只是利益上或心理上的關系:有沒有好處,讓我舒服還是不舒服。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并不需要人文知識分子的那種關懷,那種關懷對他們沒什么用。
“人肉機器”的“0.5版本”?
對于人文知識和人文知識分子來說,最可怕的變化并不是前面所說的,因為它們并不說明人們內心不需要人文知識。從價值判斷上說,恰恰是太需要了。
最可怕的是這種趨勢:人這種存在,其實不是在向神性走去,而是在走向“人肉機器”。我們現(xiàn)在的存在方式,大概是“人肉機器”的“0.5版本”。
我有點夸張地說現(xiàn)在我們的存在方式是“人肉機器”的“0.5版本”,是因為,我們確實已經(jīng)變成了和過去不一樣的社會物種。
請想象一下,給你一個小時,在這個小時,你安靜地看一本哲學、嚴肅的文學這類書籍,什么都不想,你能不能做得到?或者,讓你獨自和自己相處一個小時,什么都不做,你能不能做得到?你能不能安下心來,而不是一定要去做些什么?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就說明,我們內心的世界已經(jīng)變了。無論是讀一本人文類書籍(哪怕是一篇文章),還是跟自己相處,對應的都是一個靜態(tài)化的世界,這是一個內在的安寧的世界。但是,現(xiàn)在這個時代,我們內心的世界,恰恰就是一個動態(tài)化的世界。這個世界里,“心理時間”非???,一天、一個月、一年,一眨眼就過去了,無形中讓人充滿了焦慮,如果我們強迫自己處于靜態(tài)之中,無形中好像就有被這個變化的社會遺忘、拋棄的危險,進而無法體驗到存在感。
從現(xiàn)代性的邏輯上看,這種內心世界的變化,進而導致我們在存在上的變化是不可逆的?!艾F(xiàn)代性”具有加速度的性質,所以會越來越快地縮短我們體驗世界時的“心理時間”。
這是對心理結構的深刻改變。再加上交往媒體對思維模式、人際關系的改變,人已經(jīng)具有“人肉機器”最原始的一半特征:按照技術的方式去體驗世界,以爽不爽和有沒有利害去調整和世界的關系,像被編碼好程序的機器一樣自動地對世界做出各種反應,快速、敏銳,但沒有深度,沒有精神的參與。所以說它是“0.5版本”。
正如我們發(fā)現(xiàn),“90后”其實和我們這類“70后”(甚至“80后”)很不一樣那樣,現(xiàn)在的人,跟以前的人也不一樣,你的內心即使仍停留在過去(屬于你的過去),但大腦、身體、表層的心理結構,無疑已經(jīng)被帶到現(xiàn)在并成為現(xiàn)在的一部分了。而接下去會怎么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肉機器”的趨勢是不會變的,而且只會越來越快。
當然,我不清楚這是好是壞,事實上,預設“好,還是壞?”這樣一個問題意識本身可能都是錯的。能夠明確的只是:人文知識和人文知識分子,能不能適應人們的這種存在方式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