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并非虛度

楊海英

在生態(tài)危機已成為全球性問題的今天，科技和工業(yè)，其實都不能從根源上解決人類生存的這一困境，人文思想才是促進建立生態(tài)意識、進行人類自我救贖的精神力量。帕瓦龍以寬廣的視野和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從自然生態(tài)與社會生態(tài)的維度審視人類生存境遇，抒寫了具有時代價值的詩歌。在他的詩中，隱藏著對人類處境及命運前途的理性思考，在對生態(tài)失衡所產(chǎn)生的危機意識和悲觀情緒中包含著詩人的理想主義精神，通過詩歌喚起人類的“大記憶”和“大心靈”，顯示出一位有責任、有擔當?shù)脑娙说娜宋那閼?。在當今中國詩壇上，帕瓦龍無疑是一位不應忽視的詩人。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帕瓦龍已經(jīng)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直到最近幾年才將詩集出版，這中間的許多年并非虛度光陰，我想一定是他在為今天拿出如此厚重的詩作準備。他如一位隱士，隱匿在塵世中，用敏銳的視角體察宇宙悲歡，寫下人間的笑與淚。在似箭的光陰里，留下承載人生意義和時代意義的詩句。

帕瓦龍的詩歌視野與他的另一重身份有著密切關系，身為資深野生鳥類攝影家的他，觀察宇宙的視角注定與眾不同。他既捕捉到了鳥在空中飛翔的姿態(tài)，更是捕捉到了人類想要飛得更高、想要征服自然的內(nèi)心世界?？梢哉f，帕瓦龍是當今中國野生鳥類攝影家當中詩歌寫得最好的一個人，同時又是詩人當中最優(yōu)秀的野生鳥類攝影家。他左手拍鳥，右手寫詩，不僅把目光聚焦于飛鳥和自然界，而且還把目光聚集于人的內(nèi)心和社會生存狀態(tài)，通過詩歌的形式，對當下的自然生態(tài)和社會生態(tài)進行多重探索和思考。

《虛度光陰的生活》是帕瓦龍詩歌中極具代表性的一首長詩。詩人從枯葉飄零寫到梅花盛開，從秋寫到冬，從冬寫到春，四季春秋即人生春秋，用詩歌來梳理人生感受和生活經(jīng)驗。正如著名詩人梁曉明所說，“詩人在這樣一首回憶、總結自己人生所經(jīng)歷的生活故事的作品里，并非面面俱到小說般的敘述，而是通過不同的切面，扼住靈魂由外到內(nèi)、再由內(nèi)向外娓娓道來。他摒棄煽情、直逼事件與作者的內(nèi)心，在整個人生層面上下追索，反復深思與反思，就像是一顆從社會生活和歷史的大海深處結出的一顆珍貴水晶。是一首讀來意趣盎然的佳作。”

我一直覺得帕瓦龍具有批判現(xiàn)實主義浪漫詩人的氣質，在《虛度光陰的生活》這首長詩中，看似是詩人作為一個簡單的個體與自我交流，實際上隱含著人與自然的生態(tài)哲學。

那些干枯的河流、污染的濕地，還有

空中不斷漂浮閃著殺氣的捕鳥網(wǎng)

是我要看到的候鳥天堂嗎？

鄱陽湖的夜，是兇機隱伏的夜

沉睡的背后睜著淫邪窺視的眼睛， 有人

天天在扼殺鳥類鮮活的生命

日益慘遭破壞的自然生態(tài)，人類對自然生物的捕殺，讓詩人無比痛心，寧靜的自然與暗藏的殺機形成強烈的對比，詩人的理想與殘酷的現(xiàn)實在此發(fā)生沖突，帕瓦龍用影像般的敘述效果有力表現(xiàn)了對生態(tài)危機的憂思。

同樣，在第七詩節(jié)，帕瓦龍選取一個自然現(xiàn)象為切點，以被霧霾遮擋了的紅月亮來說明環(huán)境破壞對生態(tài)秩序造成的巨大影響。生態(tài)問題一直是帕瓦龍關注的焦點，也是《虛度光陰的生活》這首長詩中隱含的主題，他在回憶過往與審視當下的對照中，提出對社會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與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的質問?！办F霾過早壟斷了這個城市/鳥兒和人都迷失了方向?！?帕瓦龍通過日常生活的敘述和對自己內(nèi)心的審視，來表明對現(xiàn)代文明的基本立場和生態(tài)主張。

人在小時候是有夢的，天空湛藍

飛鳥總會在夢想的地方出現(xiàn)

魚也是自由自在的，有太多的河流

它輕易能找到想要的生活

今夜，孤獨卻在城市上空游蕩

存在與消失，讓我

成為另一個我。鳥迷失了故鄉(xiāng)

魚找不到干凈的水

路走著走著不見了

從第十七詩節(jié)中看出，帕瓦龍對日常生活的敏銳體察，對細節(jié)的捕捉，對經(jīng)驗碎片的編織，使得詩句本身的言外之意力透紙背?！耙驗轹玻粡埣堄l(fā)灰色。”詩人一語道出蒼穹之下的困惑。

《虛度光陰的生活》是帕瓦龍思想和情感世界的寫照，是對生活著的這個世界的反映、評價和經(jīng)驗。無論是面對四季的更迭，還是人生的無常;無論是受到體制的約束，還是生態(tài)的失衡，詩人借助詩歌理解生活，開闊有限的人生經(jīng)驗，穿透我們對物質世界的感受，加深對人類境遇的審視和理解。

二十世紀歐美新批評的代表人物布魯克斯曾提出，一首詩應以結構為主體。在帕瓦龍的詩歌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他對結構的重視和精心運用?！短摱裙怅幍纳睢穱栏褡裱男性姷母衤?，全詩共分22詩節(jié)，每一詩節(jié)十四行，結構嚴整，產(chǎn)生對稱的形式美。在《虛度光陰的生活》里，不僅有月亮意象、鳥意象，有時間意識、存在意識，有詩人對過往的回憶和青年時代的眷戀，還融入許多典故，抒情從自然和歷史的象征轉入詩人的主觀情志，看似是私人領域里的細膩動情，實則是大格局上的堅韌重義，光陰并非虛度，該詩齊整的格律無疑加深了文本實際存在的意義。

和許多偉大的詩人一樣，帕瓦龍在詩歌中重點關注了生與死的哲學母題。從《大門朝西》這首詩的標題就可見其寓意所在。大門朝西，從空間上來看，是一個地理坐標，詩人辦公室的窗戶正對西方——單位大門。夕陽西下，大門口倏忽一現(xiàn)的許多熟悉和不熟悉的臉，讓詩人想到匆匆歲月里的萬千氣象。大門朝西，從時間上來看，是生命的向度。如海德格爾所說，人本來就是“向死而生”。詩人從未回避過這個問題，在《大門朝西》這首詩中，“通體碧翠的綠蘿”和“老去的烏鶇”象征著人生的不同階段，詩人寫出了人類必經(jīng)的基本生存體驗。正是因為有著對人生的透徹感悟，才有理性文字背后所蘊含的積極力量。以大門朝西為題，體現(xiàn)了帕瓦龍作為一名生態(tài)詩人的哲學智慧。

帕瓦龍通過對時間意識的考量，通透生命的本真意義，在時間“永恒性”和“流逝性”的悖論中，對存在與虛無、生存與死亡的哲學議題進行深入探討。他在《活著就是一個很短的過程》一語點破“其實所謂的死，始終在路上”，從死的角度來指導生的意義，用死亡的震顫來警醒人們對生的思考，使人更好地審視自身的存在，從而實現(xiàn)對人生價值的探索和找尋。

飛鳥是帕瓦龍詩歌中當仁不讓的主角，這也是他的詩歌極具辨識度的一個特征。我是從帕瓦龍的攝影作品和詩歌中，才知道許多鳥的名稱，比如牛背鷺、棕背伯勞、繡眼、柳鶯、藍喉蜂虎、黑領椋鳥……無論是具有吸睛效果的圖像，還是具有震撼效果的詩歌，都將引起人們對野生鳥類生存狀況的進一步關注，從而喚醒人們的自然保護意識，挽救珍惜瀕危鳥類，保持生態(tài)平衡。在《虛度光陰的生活》中，大雁、鵲鴝、夜鷺、燕雀、雕鸮、灰鶴，依次出現(xiàn)，每一種鳥的習性在詩歌中都被賦予獨特的意義，如大雁遷徙便是季節(jié)更替的象征。在《丹頂鶴的愛情》一詩中，通過丹頂鶴對愛情的忠貞，表達出詩人對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情的贊美和向往。在飛鳥的身上，寄予了帕瓦龍的生態(tài)理想和人生理想。

帕瓦龍的詩歌中不僅蘊含著哲學主題，而且還產(chǎn)生出流暢婉轉的音樂聲效和強烈的畫面感，這源于他深厚的音樂素養(yǎng)和自幼習畫打下的底蘊。他對色彩的把握、畫面的布局得心應手，他的詩歌經(jīng)常呈現(xiàn)出如油畫般的自然生態(tài)圖景。

躺在夕陽映紅的蘆花里，閉上眼睛

聽一行行大雁呼喚著消逝天際

在《虛度光陰的生活》第一節(jié)中，白色的蘆花和紅色的夕陽相映成趣，生活氣息和浪漫情愫濃縮在詩行中，構成一幅唯美的秋日畫面。

具有大視野的抒情、大張力的描寫，使得帕瓦龍的詩歌具有別樣的美學特質。梁曉明說“帕瓦龍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把個性特色和題材多樣兩者融為一體，寫出了一大批帶有明顯自己標志的作品。他的詩風自然質樸、寧靜雅致;取材構思、遣詞造句老道講究。詩歌語言或意象精巧、或淡然輕述、或白描勾畫，均顯得意蘊含蓄。”的確，帕瓦龍用深情、結實和本真的詩行建立起具有自己的獨特風格，近年來在詩壇上頗為引人注目和深受好評，顯示出一位優(yōu)秀詩人應有的氣質和才華。

帕瓦龍曾說：“我的寫作傾向心靈，我喜歡冷峻的抒寫，也喜歡淡淡地敘述。在生活與詩歌的交錯和互動中，我寫下大腦過濾之后分行的語言，它將沉悶和寡淡的日子，變得清朗和開闊;將焦躁和憂郁的心情，變得輕松和歡悅。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我不隱瞞我對詩歌有宗教般的情結，我懷揣想象，墜入夢境，用語言構筑我營造的世界，用詩情拯救自己的靈魂。”

從詩人自己的敘述中可以看出，帕瓦龍是一位純粹的詩人，他一直在追求純粹的創(chuàng)作。他始終認為：詩歌需要一種純粹。正是基于這樣的創(chuàng)作理念，使得他的詩歌既有澄明無滯、飄逸曠達的氣質，又有深邃的哲思。他是一位既有傳統(tǒng)根基又有現(xiàn)代意識的詩人，對于詩歌的熱愛，讓他把一輩子所經(jīng)歷的生活底蘊，全部清晰地表達在詩歌語言里了;對于和諧生態(tài)的向往，讓他通過詩歌用現(xiàn)實與理想的對立來展現(xiàn)矛盾沖突，體現(xiàn)出一位詩人可貴的藝術天性和詩性正義。

縱觀帕瓦龍這幾年的創(chuàng)作，無論是2013年出版的詩集《站在遠處看自己》，還是新近出版的詩集《大門朝西》，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已進入一個非常好的狀態(tài)，靈感疊出，呈現(xiàn)出自然而然的噴涌之勢。在接近于日常口語的詩句中，詩人用冷峻深刻的筆調(diào)、輕松的語句道出深沉的哲理，素樸的語言、不急不緩的表述讓人覺得親切自然，他游弋于想象和理性之間，展現(xiàn)出詩歌中充分的自由性和開放性，用語義的潛能打開思辨話語的空間。

如果說，虛度光陰對應的是一種常態(tài)性的執(zhí)著與堅守，就如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一樣。那么，帕瓦龍對詩歌的執(zhí)著是毋庸置疑的，他執(zhí)著于詩歌創(chuàng)作，執(zhí)著于自己的內(nèi)心。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有限生命和無限生命的統(tǒng)一，始終是詩人的理想追求。由此可見，光陰并非虛度。在往昔和今后的光陰中，詩歌終究是他的最愛，這種愛如雪萊所說，“這是飛蛾對星辰的向往，/這是黑夜對黎明的企盼，/這是我們悲哀的星球/把一片赤誠傾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