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只能指認和珍藏一個故鄉(xiāng),且故鄉(xiāng)信息又是各自獨立、不可混淆的,那么,面對千篇一律、形同神似的一千個城市,我們還有使用“故鄉(xiāng)”一詞的勇氣和依據(jù)嗎?我們還有抒情的可能和心靈基礎嗎?
故鄉(xiāng),不僅僅是個地址和空間,它是有容顏和記憶能量、有年輪和光陰故事的,它需要視覺憑證,需要歲月依據(jù),需要細節(jié)支撐,哪怕蛛絲馬跡,哪怕一井、一石、一樹……否則,一個游子何以與眼前的景象相認?何以肯定此即夢牽魂繞藏有童年的地方?如果眼前的事物與記憶完全不符,往事的青苔被抹干凈,沒有一樣東西提醒自己曾經(jīng)與之耳鬢廝磨、朝夕相處……它還能讓你激動嗎?還有人生地點的意義嗎?那不過是個供地圖使用、供言談消費的地址而已。
地址或許和地點重合,比如“前門大街”,但它本身不等于地點,只象征方位、坐標和地理路線。而地點是個生活空間,是個有根、有物象、有豐富內(nèi)涵的信息體,它繁殖記憶與情感,承載著人生活動和歲月內(nèi)容。比如你說“什剎?!薄澳翔尮南铩薄棒斞腹示印保椿钌牡攸c,去了便會收獲你想要的東西。
地址是死的,地點是活的。地址僅僅被用以指示與尋找,地點則用來生活和體驗。
其實,故鄉(xiāng)的全部含義,都將落實在地點和它養(yǎng)育的內(nèi)容上。簡言之,故鄉(xiāng)的文化任務,即演示“一方水土一方人”之邏輯,即探究一個人的身世和成長,即追溯他那些重要的生命特征和精神基因之來源、之出處。若拋開此任務,故鄉(xiāng)將虛脫成一記空間。
當一位長輩說自個兒是北京人時,腦海里浮動的一定是由老胡同、四合院、五月槐花、前門吆喝、六必居醬菜、月盛齋羊肉、小腸陳鹵煮、王致和臭豆腐等組合成的整套記憶?;蛘哒f,是京城喂養(yǎng)出的那套熱氣騰騰的生活體系和價值觀。而今天,當一個青年自稱北京人時,他指的一定是戶籍和身份證,聯(lián)想的也不外乎房屋、產(chǎn)權(quán)、住址等信息。
空間的本能是膨脹和擴張,它有喜新厭舊的傾向;地點的秉性是沉靜和忠誠,無形中它支持保守與穩(wěn)定。二者的遭遇體現(xiàn)在城市變遷中,即城區(qū)以大為能、建筑以新為尚,而熟悉的地點和傳統(tǒng)街區(qū),正承受垃圾的命運。其實,任何更新太快和喪失邊界的事物,都是可怕的,都有失去本位的危險,都是對地點的傷害。像今天的北京、上海、廣州,一個人再把它喚作故鄉(xiāng),恐怕已有啟齒之羞。
一方面,大城欲望制造的無邊無際,使得任何人都只能消費其極小一部,沒人能再從整體上把握和介入它,沒人再能如數(shù)家珍地描述和盤點它,沒人再能成為名副其實的“老人”和“地主”。
另一方面,由于它極不穩(wěn)定,容顏時時變幻,布局任意涂改,無相對牢固和永久的元素供人體味,一切皆暫時、偶然,沉淀不下故事。于是你記不住它,產(chǎn)生不了依賴和深厚的感情??傊?,它不再承載光陰的紀念性,不再對你的成長記憶負責,不再有記錄你身世的功能。
吹燈拔蠟式的掃蕩、刪除,無邊無際的大城宏圖,千篇一律的整容模板……
無數(shù)“地點”在失守,被改弦易張。
無數(shù)“故鄉(xiāng)”在淪陷,被連根拔起。
不只是城市,中國的鄉(xiāng)村也在淪陷,且以更驚人的速度,因為它更弱,更沒有重心和屏障,更缺乏自持力和防護力。我甚至懷疑:中國還有真正的鄉(xiāng)村和鄉(xiāng)村精神嗎?央視所謂“魅力小鎮(zhèn)”的評選,不過是一臺走秀,是在給“遺墟”頒獎。那些古村名鎮(zhèn),只是沒來得及脫旗袍馬卦,里頭早已是現(xiàn)代內(nèi)衣或空空蕩蕩。在它們身上,我似乎沒覺出小鎮(zhèn)該有的靈魂、腳步和炊煙——那種與城市截然不同的生活美學和心靈秩序。
天下小鎮(zhèn),都在演出,都在偽裝。真正的鄉(xiāng)村精神——那種骨子里的安詳和寧靜,是裝不出來的。
沒有故鄉(xiāng),沒有身世,人何以確認自己是誰、屬于誰?
沒有地點,沒有路標,人如何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這個時代,不變的東西太少了,慢的東西太少了,我們頭也不回地疾行,而身后的腳印、村莊、大樹、影子,早已無蹤。
我們唱了一路的歌,卻發(fā)現(xiàn)無詞無曲。
我們走了很遠很遠,卻忘了為何出發(fā)。
(選自《古典之殤——紀念原配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