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人的開放性

薛巍

《蘇格拉底之死》（局部，雅克- 路易·大衛(wèi)繪于1787年）

希臘奇跡

公元前800到前300年之間，希臘人做出了一系列智識上的發(fā)現(xiàn)，把地中海世界推向了一個新的文明水平。這一現(xiàn)象被稱為“希臘奇跡”。伏爾泰在《風俗論》中說：“希臘人好像生來就具有比其他民族更利于從事藝術(shù)的感官。他們有一種天生的、一種無以名狀的更細膩、更敏銳的氣質(zhì)……美麗的建筑，精美的雕塑、繪畫，優(yōu)美的音樂，真正的詩歌，真正的雄辯術(shù)，正確編寫歷史的方法，最后是哲學，所有這一切，都是由希臘人傳至各國的。后來者居上，他們在一切方面都比老師強?！?/p>

但過去20年間，“希臘奇跡”這一概念遭到了質(zhì)疑。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的批評者傾向于貶低古希臘人的特殊性。倫敦國王學院古典學教授伊迪絲·霍爾認為這種做法有些矯枉過正，她在《介紹古希臘人》一書中說，赫梯人讀寫能力很強，埃及人講述了奧德賽式的船員失蹤的故事，波斯人擅長建筑，但“這些民族中沒有一個產(chǎn)生出任何可以跟雅典民主、喜劇劇院、邏輯學或亞里士多德的《尼各馬克倫理學》媲美的東西”。

霍爾概括了古希臘人的十個特征：擅長航海、懷疑權(quán)威、個人主義、喜歡探究、樂于吸取新觀念、風趣、推崇競爭、敬佩天才們優(yōu)秀的品質(zhì)、善于表達、沉迷于享樂。她認為其中前四個特征密切相關(guān)，也最重要。古希臘的歷史也被她分為十個階段。她還找出了十個關(guān)鍵的地點。在確立這個框架后，她按照年代順序記述了古希臘的歷史。

如英國書評人蘇絲·費所說，這本書“幾乎每一頁都有一些迷人的觀察或洞見：比如希臘人跟海豚的親近，這表現(xiàn)在他們對德爾菲的阿波羅的崇拜，以及藝術(shù)作品中到處可見的海豚圖案”。書中還寫道，雅典人認為，每個父親都有責任親自教他們的兒子閱讀和游泳，不識字也不會游泳的人最沒文化?！皝喪鋈撕拖２畞砣硕济鑼戇^他們的敵人如何溺死，但古希臘人認為他們是世界上最擅長游泳的人，這是他們的集體認同的一個核心組成部分。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都是非同尋常的潛水和游泳好手。波塞冬的兒子特修斯在去殺牛頭怪的路上，接受過一項挑戰(zhàn)，潛入海底找回一枚戒指?！?/p>

航海是比較形而下的事情，但霍爾認為，古希臘人探究的心靈跟他們的航海經(jīng)驗密切相關(guān)。“開船航行代表的不只是了解自然界一種基本力量，而且會運用這種知識。航海是人類最早的控制一種非畜力力量來提供能源的做法。這種推動船只快速前進的力量促使希臘人把船想象成有生命的巨獸。古希臘船只的船頭上都畫著眼睛，這一習俗可以追溯到青銅時代晚期。”

她舉出的希臘人信奉個人主義的例證包括：兩個斯巴達人出使波斯，在覲見波斯國王時，被要求跪拜波斯國王。這兩個人堅決拒絕，解釋說希臘人只會向神像行這種大禮。

斯巴達人也許是最好戰(zhàn)的希臘人，但在霍爾看來，他們也是最風趣的，是僅有的兩個修建了笑神Gelos神廟的城邦之一。古希臘神話中唯一的女性單口喜劇演員是伊阿姆柏，她講的葷笑話曾經(jīng)逗笑了因為女兒被搶走而難過的得墨忒爾女神，不幸的是我們不知道伊阿姆柏到底對得墨忒爾女神講了什么笑話。

競爭是希臘人看重卓越品質(zhì)的表現(xiàn)之一?；魻栒f，古希臘語中表示公共競賽的詞是agon，意思是斗爭，從這里引出了英語的agony（痛苦）。希臘人不只把體育設想為比賽。奧德賽曾經(jīng)要跟他妻子的求婚者比耕田，唱歌的少女比誰最可愛，柏拉圖把蘇格拉底跟智者派的對話設計為辯論賽?！案傎惣俣藢κ种g的社會平等，他們通過比賽提高各自的技能。赫西俄德在《工作與時日》中描寫了兩種類型的沖突，一種是會導致戰(zhàn)爭的、有害的，另一種更溫和，會激發(fā)懶惰的人去干活。農(nóng)夫看到他的鄰居富裕起來時就會努力干活。陶工跟陶工競爭，手藝人和詩人相互競爭，連乞丐們也相互競爭?！?h3>節(jié)日與獻祭培養(yǎng)的身份認同

古希臘人并不是多愁善感的文化多元主義者——認為其他文化跟他們的文化是平等的，在他們看來，不會說希臘語的都是野蠻人，他們經(jīng)常嘲笑有趣的外國人。但他們卻樂于吸取他人的思想、技術(shù)和故事。他們從腓尼基人那里拿來了字母表，從呂底亞人那里學習了如何鑄幣，好像在畢達哥拉斯之前巴比倫人就知道了畢達哥拉斯定理。

雅典人每一方面成就的基礎(chǔ)是他們的開放性格，伯里克利在演說中說：“我們的城邦這樣偉大，它使全世界各地一切好的東西都充分地帶給我們，使我們享受外國的東西，正好像是我們本地的出產(chǎn)品一樣。我們的城市，對全世界的人都是開放的;我們沒有定期的放逐，以防止人們窺視或者發(fā)現(xiàn)我們那些在軍事上對敵人有利的秘密?！边@句話表明，雅典人的開放不是單向的。雅典人歡迎他們城市里的非雅典人，不斷地從外界接收新思想，而且他們也不怕讓他人從內(nèi)部審查他們的生活方式。雅典人積極地歡迎移民。雅典人自豪地成為跨民族的熔爐。他們鼓勵外人從他們那里學習。批評民主制度的人甚至抱怨，雅典的奴隸如此自由、如此大膽，以致很難分辨出誰是奴隸、誰是自由人。關(guān)于要把公民權(quán)擴大到多少外人和奴隸的頭上，雅典人發(fā)生了爭論。公元前404年，雅典進入了30位僭主的可怕統(tǒng)治。5年后，重新恢復的民主制宣判了蘇格拉底死刑，因為他就城邦事務的開展提了太多問題。雅典民主制提出的問題是，它的基本原則是每一位公民都有權(quán)表達其意見，但公民權(quán)和允許表達的意見的限度如何劃定？雅典帝國在公元前5世紀的興衰史就是雅典人對開放理想的斗爭史。這段歷史取得了豐碩的成績。只有三四萬的公民在三代人中涌現(xiàn)出了悲劇作家索?？死账埂⒄渭也锟死?、悲劇作家歐里庇得斯、哲學家蘇格拉底、歷史學家修昔底德以及哲學家柏拉圖等人。此外，雅典還從海外吸引了歷史學家希羅多德、修辭學家高爾吉亞、科學家阿那克薩戈拉、數(shù)學家特奧多魯斯等人。他們的談話是世界上最有活力的談話之一，所以詩人品達說雅典是一個喧囂的城市。

雅典人是通過節(jié)日來形成他們的身份認同的。貴族們說，很不幸雅典人一年里只能在某些日子開展公共事務，因為他們的節(jié)日比任何其他希臘城邦都多，過節(jié)的時候城邦事務就無法實施。雅典人無論多窮都能想辦法獻祭、建廟。在“三十僭主”統(tǒng)治期間，民主派遭到放逐，他們組織了一支軍隊，打了一場勝仗。之后民主派的發(fā)言人對被打敗的貴族發(fā)表了一場演說：“公民們，你們?yōu)槭裁匆盐覀儞踉谘诺渲猓磕銈優(yōu)槭裁匆盐覀冎糜谒赖?？因為我們沒有傷害過你們。我們跟你們一起參加了大部分神圣的儀式和獻祭，以及最美妙的節(jié)日。我們跟你們一起跳舞，一起學習，一起打仗?！边@句話的含義是，一起過節(jié)、跳舞建立的紐帶比一起學習、打仗建立的紐帶更加堅固。

霍爾還描述了古希臘人情感上的真誠，尼采所說的“強烈的、極度的、堅定的現(xiàn)實主義”，尤其是對于人性的黑暗面。他們說，復仇能帶來“最強烈的快感”，他們知道奴隸會憎恨他們的主人，他們喜歡看到有錢有勢的人倒霉。他們對人性不抱幻想，他們是深刻的悲觀主義者，但仍然對生活充滿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