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晶
小說天下
碎紅
史晶
終有一天,月光會漂白一切細(xì)節(jié),我將披著月光離塵而去,留下滿地碎紅。
——題記
2003年夏烏魯木齊
旁邊那棟二十二層的樓把夕陽全擋住了,房子里光線很暗。雖已經(jīng)過了立秋,天氣卻比夏天還要悶熱,屋子里一絲風(fēng)也沒有,隱約聞到一種霉味。吃過中飯,老頭子拿著給賤貨買的衣服出去了,梅惠珍心里很煩,一直坐在壞了一條腿的沙發(fā)上發(fā)呆。
那只老鐘的指針搖晃著指向八點(diǎn),梅惠珍趕緊走進(jìn)廚房做飯。她洗好米放進(jìn)電飯煲煮稀飯,把咸鴨蛋剝好,再切了一小盤蔥絲。老頭子是山東人,每天家里都得吃饃和大蔥。大蔥的味道熏了她三十多年,她很討厭。
梅惠珍不用想也知道這會兒老頭子和那個騷狐貍打麻將正打得高興呢。騷狐貍燙著頭盤著個牛屎髻,穿大花連衣裙,還抹著紅嘴唇畫著細(xì)眉毛,把老頭子迷得不得了?!袄湘綃D,賤貨。”梅惠珍狠狠地罵了一聲。幾十年了,老頭子卻從來也沒給她買過東西。梅惠珍越想越氣,拿起一只碗就摔在地上。啪,碗碎成了三片,她隨即又心疼起來,蹲下去一片一片撿。她恨恨地想,離了婚的女人都不是好東西,就會勾引別人的丈夫。何況這個賤貨并不老。這讓梅惠珍更加痛苦。
梅惠珍換下身上的大背心,出去買饃??吹接匈u黃紙的,就買了一些,母親死了三十年了,她還從沒給燒過紙。以前老頭子總說:“給
你那個資產(chǎn)階級老娘燒紙,想翻天呀?!蹦弥S紙的一瞬間,梅惠珍突然難過起來。再過幾天,就是她六十歲的生日了。
吃飯的時候,她跟全家人說:“六十歲大壽,我想過一下?!?/p>
老頭子吼:“過什么過!”
“老賤貨過生日你陪著又買東西又吃飯!”
老頭子一巴掌打來,梅惠珍閃得快,沒打上。老頭子摔門出去了。大兒子和兒媳互相看了一眼,小兒子白了她一眼:“找罵?!?/p>
洗完碗,她坐下來清點(diǎn)今天的賬目。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壓了幾年的貨已經(jīng)開始糟了,再不處理掉就連本錢都收不回來了。梅惠珍的貨是三年前進(jìn)的,原以為撿了便宜,誰知道人家給她的是次品,賣也賣不脫。自己貪小便宜吃了大虧。
梅惠珍摳門是有名的。從家里到貨攤要坐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她拖著個大麻包擠公共汽車,因占地方,她每次都要和別人吵架。去年冬天,她從車上摔下來,摔了個腦震蕩,差點(diǎn)老命都沒有了。住了一個星期院,家里居然沒有一個人來送飯,老頭子還說:“住院花那么多錢!”
這個家就像個無底洞,錢總是不夠用。先是婆婆生病,后來是兩個兒子要娶媳婦買房子,老的是個甩手掌柜,小的個個都是寄生蟲。
夜深了,小兒子還不見影子。梅惠珍一直很寵這個兒子的,這小子最像自己,打小就精。梅惠珍還把小兒子的戶口遷到了上海。
從那以后,二哥二嫂沒少寫信打電報告狀。有一回打加急電報非要她去上海接兒子,電報上寫著:你的兒子我管不了了,出了事情我們不負(fù)責(zé)。一向吝嗇的二哥在電報上寫了那么多字,梅惠珍一看非同小可,馬上就上了火車,結(jié)果去了一看根本就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小兒子在上海混了一段時間沒找到工作,就又回來了,天天和街上的二流子們混在一起。
梅惠珍關(guān)了燈,翻來覆去睡不著。大半輩子都因為出身資本家而抬不起頭,可到頭來卻是個徹徹底底的窮光蛋。自己原本是一朵玫瑰花,世事卻把她變成了玉米稈,人真是抗不過命呀!
立了秋,夜里就有點(diǎn)涼,院子里打麻將、聊天的人早就散去了,連門口的燈也熄了很久了。只有圓圓的月亮在一朵薄云邊靜靜地看著大地,月光流進(jìn)屋里,瀉了一地,像銀色的溪水。已經(jīng)兩點(diǎn)多了,白亮亮的月光閃過高樓居然照進(jìn)來了,她抬頭看月亮,玉盤似的月亮正在二十二樓的頂上看著她。月亮這么圓,應(yīng)該是陰歷七月十五了吧。
王惠難得上一次街,天不太熱,她也就慢慢逛起來。在二道橋細(xì)細(xì)看了窗紗、床單,順便想去金店看看。她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大十字,烏魯木齊的變化太大了,和以前大不一樣了,現(xiàn)在看起來倒像是電視里的上海。
王惠早先在大十字的東風(fēng)商店當(dāng)營業(yè)員。大大小小的精品店開起來后,東風(fēng)商店開不下去關(guān)了門,后來被拆除建了大廈賣皮貨。她在東風(fēng)商店賣了二十年針織品。那是個窄長的商店,是解放前的蘇聯(lián)式建筑,還鋪著木地板。針織部在最里面,光線挺暗的,她每天就在最暗的角落里呆著,側(cè)著頭看店門口晃人眼的陽光,偶爾進(jìn)來一個人就好像披著一層光。有時她也會到賣食品的柜臺去,和古麗仙聊天,順便也會對經(jīng)過商店的路人議論議論。她一直心滿意足地在柜臺后站著,等著退休,可沒想到還沒退休就下了崗。
王惠心想既然都到大十字了,就去皮貨
中心看看古麗仙。古麗仙下崗后一直在這兒賣皮衣,生意挺好的。王惠想給正康買件皮背心,古麗仙就把她領(lǐng)到梅惠珍的攤位上。古麗仙介紹說:“你們兩個都是上海阿拉子。你就在她這兒挑吧?!泵坊菡浜軣嵝牡啬贸鰩准け承淖屚趸萏?。梅惠珍給她推薦了一件黑色碎皮背心:“這種耐穿,雖不好看卻結(jié)實,在家穿又保暖又實惠。”付錢時,梅惠珍隨口問王惠:“儂也是上海人,哪個區(qū)的?”“浦東的?!薄班?,鄉(xiāng)下人?!?/p>
同是上海來的支青,市區(qū)的看不起鄉(xiāng)下的,中心區(qū)的看不起其他區(qū)的,就算是同一個區(qū)的,也要分是哪條路的。在這方面,梅惠珍總是有優(yōu)越感,雖然有一陣資本家不吃香了,可上海人總還是看得起資產(chǎn)階級大小姐的。
梅惠珍又問:“你是哪年來的,在哪個團(tuán)?”“1964年,我在五一農(nóng)場?!薄拔逡坏陌?,不錯。我是1962年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來的,分到塔里木了?!薄鞍⒔?,儂還是大學(xué)生!我才初中畢業(yè)?!薄鞍パ剑依锢蠣斪邮琴Y產(chǎn)階級,條件還可以?!蓖趸菀乐虾H说牧?xí)慣把比自己年齡稍大的都叫阿姐,一聲一聲的“阿姐”叫得梅惠珍心里那個舒服,不由得就想多說幾句。
王惠今天心情特別好,梅惠珍終于賣了一件東西,心情也好?!皟z不曉得,我家里住花園洋房的?!薄鞍⒔?儂好命呀,不像我生來的鄉(xiāng)下人,上個初中就不錯了?!?/p>
梅惠珍這一天都很高興。有多少年沒有這樣用上海話好好聊天了,難得有人肯好好聽她說說話。
以前,她喜歡對人說自己穿著白紗洋裝在租界自家花園里散步,可沒人有興趣聽。再后來,工廠悶熱的車間、吵死人的機(jī)器聲讓她自己都不愿意再想這些了。
1940年代上海
從弄堂里看月亮,有一種特別的樣子。每天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梅惠珍總是在井口邊洗這個洗那個。夏天的晚上,半彎的月牙秀秀氣氣地斜倚在屋檐上,微笑地看著她做完所有的活。她在月下洗完頭,會坐在弄堂里吹吹風(fēng)看看月亮,樓上王小姐窗口的茉莉正散出幽幽的香氣,那一刻陰溝里泛出的臭味似乎也沒有那么令人作嘔了。
從月牙到滿月,從月圓到月缺,一年年過去了,王小姐變成張師母搬走了,茉莉花卻一直在開著。梅惠珍也從妹妹頭長成了長辮子,每天放學(xué)后,她依然在月下井邊洗這洗那,月亮就是她唯一的朋友,梅惠珍哭也好,笑也好,月亮總是微笑地安慰她。
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青石板上,就像母親嗚嗚咽咽的哭聲。母親總是在哭,有雨的日子沒有月亮,梅惠珍就怕聽到她哭,心里慌慌張張的。母親帶著她們兄妹四人住在小弄堂一間十五平方米的房間里。木頭樓梯又陡又暗,弄不好就會跌一跤,木地板走上去咯吱咯吱響。
每天月亮還在天上的時候,她就要把馬桶拎出來放在弄堂口,然后到井邊淘米、洗菜、洗衣裳。她對同學(xué)講:她的父親是在美國上過大學(xué)的,她的母親是名門閨秀,可她的底氣是不足的,她生怕有一天同學(xué)們會看到她父母真實的樣子。
梅惠珍的父親梅貴寶是寧波鄉(xiāng)下人。他十一歲那年,被他母親送到城里表姨家的雜貨鋪里學(xué)做生意。表姨沒有兒子,只有一個抱來的女兒,就是梅惠珍的母親。他十八歲那年娶了表姐,成了雜貨鋪的老板。生了三個兒子后,梅貴寶突然覺得不能再在這個陰沉發(fā)霉的木頭店里呆下去了,他害怕有一天,這糟了的木頭會朽了,整個屋頂會塌下來把他埋進(jìn)
去。只要在這個鋪子里呆一天,他的老婆就會在他的頭上騎一天。人都說上海滿地都是黃金,他就賣了雜貨鋪帶著一家人離開寧波到上海發(fā)洋財了。
剛到上海,他們一家在蘇州河邊上搭了一個小窩棚,梅貴寶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夏天賣桂花赤豆湯,冬天賣小餛飩。梅惠珍就是在那個小窩棚里出生的。靠著寧波人的精明與節(jié)儉,梅貴寶三年后就有了一家小鋪子,雖然還是賣雜貨,但在上海,錢卻格外好賺。梅惠珍四歲的時候,他們?nèi)揖桶岬搅爽F(xiàn)在這條弄堂里。梅貴寶當(dāng)時給全家人講,過不了多久他會買花園洋房給大家住的。
兩年后,梅貴寶買了花園洋房,不過不是給梅惠珍她們住的。梅貴寶娶了一個姨太太。母親叫那女人“白骨精”。“白骨精”是一個小老板的女兒,梅貴寶在吞掉那個老板公司的同時把他的女兒也一起吞了。據(jù)說“白骨精”年輕漂亮,還是個大學(xué)生呢。
梅惠珍和母親在洗衣裳或是剝毛豆的時候,鄰居的阿婆們就會給母親出主意:“儂要會攏攏男人的心,伊可是年輕漂亮哩,儂黃皮寡瘦的,哪能斗得過伊?!蹦赣H就會提高聲音:“我伲在寧波的時候也是一枝花吶,伊拉講我是鋪子西施,求親的人把門檻都踢破了?!苯又蜁v她娘家的鋪子有多么大,她坐在柜臺后面引得多少男人來買東西。母親說著還不時會在梅惠珍頭上打一下,罵她一句:“大人講話,小姑娘聽什么,喪門星,家都讓你哭窮了?!?/p>
梅惠珍的生日是陰歷七月十五,鄉(xiāng)下人認(rèn)為中元節(jié)生的姑娘會克人、晦氣。母親認(rèn)定是梅惠珍的喪門星樣子才讓自家男人討嫌了她。她見不到“白骨精”,就常常打罵梅惠珍解氣。母親總是罵呀罵,梅惠珍也認(rèn)為是自己生得不好,倒了家里的運(yùn)氣。
自從父親娶了姨太太出去另過,就幾乎沒有回來過。母親過一陣兒就會讓大哥去找父親要些錢。梅惠珍只記得父親是一個矮胖子,黑而結(jié)實。
八歲那年,母親突然要帶她去找父親,一路上母親再三囑咐她:“到時候你就哭,大聲點(diǎn)啊?!?/p>
鄰居王小姐給母親說要讓梅惠珍上學(xué),但母親從沒想過要讓梅惠珍去上學(xué),因為她自己就沒有上過學(xué),她認(rèn)為兒子上了學(xué)可以找個好事情做,女兒早晚是別人家的人,上學(xué)白費(fèi)錢。王小姐開導(dǎo)她:“你就是吃了不識字的虧,再說學(xué)費(fèi)也應(yīng)該由他出?!蹦赣H覺得有道理,自家男人掙的錢,不能全讓“白骨精”花光了,不供自家女兒倒要省下來便宜別人。所以母親就決定帶著她去找父親要學(xué)費(fèi)。
母親在跟父親訴苦的時候,會時不時掐梅惠珍一下,梅惠珍就哭兩聲。梅惠珍的眼睛始終盯著“白骨精”和她的女兒?!鞍坠蔷贝┲掳椎子邪到鸹ǖ钠炫郏且粴q多的女兒穿著白紗的蓬蓬洋裝。她們在花園的草坪上玩,根本就沒有理梅惠珍娘倆。只是在梅惠珍哭的時候,那個小孩子會看她一下。梅惠珍心里恨透了她們,她恨“白骨精”為什么會這樣美麗,恨她對自己和母親的漠視,也恨那個小孩子穿得那樣漂亮。然而她更恨母親那土里土氣的寧波腔和自己身上縫了補(bǔ)丁的衣裳。自己受的所有苦都是因為那個看也不看她們的女人搶走了父親,母親不高興當(dāng)然要打自己了。同是父親的女兒,那個小東西憑什么住洋房穿好的吃好的,而她卻要天天倒馬桶、在潮濕的都是小坑的井邊做永遠(yuǎn)也做不完的事情,還要時不時被母親打罵。母親認(rèn)定是梅惠珍給家里帶來了霉運(yùn),而梅惠珍清楚地記住了是那個女人和她的
女兒讓她苦了一輩子。
2003年秋烏魯木齊
中秋節(jié)的時候,二哥又打來電話,讓梅惠珍把她的戶口遷到上海,再就是催問“白骨精”生的那個女兒找到了沒有。
1952年,父親帶著大哥去了香港,把其他人都留在了上海,母親打那時起就開始有點(diǎn)神經(jīng)兮兮了。十幾年前,大哥和二哥聯(lián)系上了。大哥繼續(xù)做著父親留下的生意,二哥說大哥比父親還吝嗇。
三年前,二哥和三哥到香港去了,回來后羨慕得不得了。二哥打電話給梅惠珍:“那都是爸爸留下的,我們也都有份。你給老大打電話說說,應(yīng)該分給我們一份。”
梅惠珍覺得這根本不可能,梅家的人一個比一個精。二哥又勸她:“你做生意多辛苦啊,有了錢就可以休息了。”她心想,正好兒子們要結(jié)婚買房子,于是她經(jīng)不住勸就給大哥打了電話,但大哥沒有表態(tài)。
后來,大哥提了個條件:要找到“白骨精”生的那個女兒,他說那是父親生前的意思,都是兒女,要分都有份。二哥說:“老大門檻精,不想分給我們就找了這么個借口。可惜現(xiàn)在這些財產(chǎn)都在老大名下,不是老頭子的遺產(chǎn),打官司我們是打不贏的。咱們幾個齊齊心,一定要找到那個女兒,逼逼老大?!?/p>
二哥和三哥積極開始尋找。父親走的時候也沒帶“白骨精”母女,因為那時候他又有了別的女人。二哥終于打聽到那個女兒的下落了。
“白骨精”后來又嫁了人,把那個女兒送人了,聽說那個女兒后來支邊到了新疆。二哥在電話里講:“我們這邊的任務(wù)完成了,下面就看你的了。人肯定是在新疆,你一定要快點(diǎn)找到,老大沒幾天活頭了,到時候小的們更舍不得拿出錢來了?!?/p>
梅惠珍家里人卻對這件事表現(xiàn)出了空前的熱情。大兒媳說她妹妹的同學(xué)在派出所搞戶籍,可以請她幫忙。老頭子則天天分析“白骨精”的女兒可能會在哪里。
秋天的月亮瘦起來,清瘦得像梅惠珍一家的親情。
二哥說老弄堂要拆了,讓她把戶口移回來,這樣他可以幫忙給她搞一套房子。按政策,知青退休后可以落戶上海的。
記憶中青石板被細(xì)雨一滴滴激出一個個的小坑,如針的細(xì)雨落下開成了一朵朵細(xì)碎的花。梅惠珍突然特別想觸摸井邊的那一片青苔,五十年過去了,那種滑膩溫潤的感覺似乎此時就在指間。
1970年代塔里木
繁重的體力勞動,讓姑娘們渴望找個人搭伴過日子。上海姑娘心氣高,都想找會計之類坐辦公室的小伙子。
月半彎,路邊的鉆天楊嘩嘩地拍著手,梅惠珍和小張就在路上走。小張剛剛探家回來,他給梅惠珍帶了一條白色的真絲長圍巾。那白色就像月光流過水面泛著粼粼波光,那白色比白姨太的旗袍還要耀眼,襯得斜繡的一枝紅梅越發(fā)腥紅,那是一種怎樣的白呀,白得讓她心都碎了。梅惠珍一直用手摸索著長長的流蘇。她從來都不敢夢想能擁有這樣美麗的東西,現(xiàn)在確確實實是屬于她的了。把紗巾輕輕環(huán)在兩臂,梅惠珍覺得就好像在父親的花園里散步。
小張吞吞吐吐地說:“這是我媽壓箱底的,她說給兒媳婦?!泵坊菡涞皖^不語。小張頓了頓,說:“小梅,讓我們組成革命家庭吧?!泵坊菡錄]有想到自己聽到這句話會如此平靜,她想,這或許就是外國小說里的浪漫求婚吧。這
一時刻,梅惠珍似乎等了一輩子。她抬頭緊緊盯著月亮,半彎的月亮泛著檸檬色的光,有點(diǎn)朦朧,好像也有點(diǎn)害羞。
小張拉住了她的手。這是她第一次被異性握著手。梅惠珍一直沒有說話,她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兩人就一直握著手,直到聽到吹燈號響起。
那一晚,她看著窗口的月亮想了很多,這種農(nóng)民式的生活好像永遠(yuǎn)出不了頭,自己難道要在農(nóng)場種一輩子地嗎?梅惠珍把白絲巾還給了小張,從此,小張再也不找她散步了,黃昏的時候,小張就在他宿舍里吹《抬頭看到北斗星》。梅惠珍給在烏魯木齊的同學(xué)寫了一封信,讓同學(xué)幫忙找個對象。秋天,搭上送甜菜的車,梅惠珍到烏魯木齊去相親了。遠(yuǎn)遠(yuǎn)地,小張站在路邊,車子開動走遠(yuǎn)了,他還站著。
同學(xué)給她介紹了一個開大車的司機(jī)。梅惠珍終于可以離開土地了。塔里木的生活雖然艱苦,但在她的一生中,只有那時的生活是彩色的,天空是藍(lán)色的,沒有了童年的陰郁,也不像現(xiàn)在灰蒙蒙的。梅惠珍想起那條白絲巾,它比月光還要溫柔,比夢還要美麗。
1960年代兵團(tuán)農(nóng)場
準(zhǔn)兒媳小李晚上來家吃飯,王惠忙了大半天。一家四口人其樂融融地吃晚飯。飯間小李說起,有同學(xué)托她找一個當(dāng)年的上海支青,和王惠一樣大,也是1964年來的。當(dāng)聽到要找的那個女人的母親姓白,父親姓梅,三歲時送了人,王惠一下明白是找自己的。正康口快,對著王惠大叫起來:“太巧了,要找的這個人不會就是你吧?”
1964年,十六歲的王惠初中畢業(yè)了,沒有什么出路,養(yǎng)母就讓她支邊,有個工作。她模糊記得自己的生母是個美麗又會發(fā)嗲的女人,穿著月白底有暗金花的旗袍。生母把她送給了家里的娘姨(上海話指老媽子)后又嫁人了,娘姨帶她回到了自己的家,從此她就管娘姨叫媽。娘姨沒有孩子,男人也死了,她們兩個就相依為命。養(yǎng)母比生母對自己還要好,王惠從小對她就很依戀,突然讓她離開養(yǎng)母到新疆去,她不愿意,哭了好幾次??绅B(yǎng)母狠了心就讓她走。養(yǎng)母抱著她哭:“人家都知道你是資本家的女兒,你抬不起頭做人的呀,到新疆去重新做人吧?!痹陔x開上海之前,養(yǎng)母把她帶到城里和生母見了面。生母又生了孩子也當(dāng)了繼母。見到她們,生母大吃一驚,而且明顯地不高興,不停地說:“怎么找到這里來了?”生母把她們帶到小吃店里一人要了一碗大餛飩。生母還是那樣白凈,穿著藍(lán)色的春秋裝,短發(fā)用小黑卡別在耳后,很利索的樣子,只是明顯老了。王惠發(fā)現(xiàn)自己長得很像生母。生母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從此在王惠的生活中,這個人就消失了。
王惠在農(nóng)場種了許多年的啤酒花,當(dāng)然也打土塊、割麥子,她還學(xué)會了開康拜因。到底是苦孩子出身,繁重的體力勞動對她來說還受得了。一個月她有三十二元的工資,但王惠很節(jié)省,她一直穿著打了好多層補(bǔ)丁的衣服,她把錢存起來,過一段時間就給上海鄉(xiāng)下的養(yǎng)母寄回去。
正康是從烏魯木齊來的學(xué)生,他在相鄰的公社接受再教育。正康的父母是領(lǐng)導(dǎo)干部,他人長得又魁梧,是很多姑娘心中的理想對象。王惠是知青中年紀(jì)最小的,別人都成了家,可她還小呢。因為小,王惠受到大家的寵愛,成了家的人經(jīng)常請她到家里吃飯。在這里,沒有人提起她的出身,人們都知道她省下錢是寄給養(yǎng)母的,都夸她是個孝順的女兒。
1971年秋天收完了啤酒花,正康不顧母親的反對和王惠結(jié)了婚。結(jié)婚兩個月后,正康
的母親就把他調(diào)回了烏市一所學(xué)校管廣播。正康很高興,說很快就會把她也調(diào)到烏魯木齊,結(jié)果這一等就是十年。
“文革”結(jié)束不久,正康以夫妻分居的名義把她調(diào)到了東風(fēng)商店站柜臺。正康的母親和媳婦處理不好關(guān)系,和自己的婆婆也相處不好。正康的奶奶近八十歲了,正康的母親還總是和她吵。于是,正康就和王惠商量把奶奶接來一起住。王惠騰了一間房子,奶奶在正康這里住得舒服,九十六歲那年在正康家里壽終了。
王惠從來也沒有怨恨過婆婆,她覺得所有的一切與正康對她的好比起來都是微不足道的。無論如何,她養(yǎng)育了正康,把這么好的一個正康給了她,自己怎么能恨她呢。
2004年夏烏魯木齊
小李幫著約好了見面。
梅惠珍提前到了,坐在蛋糕店里慢慢吸著一杯雪碧。她在努力醞釀著自己的情感,讓自己放松,千萬要壓下心中的怨恨,但不覺又想到了“白骨精”的白旗袍。
正康來到蛋糕店,看到一個胖胖的老女人坐在那里愣神。梅惠珍對此行越來越有把握,沒有與“白骨精”的女兒直接見面,讓她覺得很放松。天下沒有不愛錢的人,憑空白送給一大筆錢,擱誰誰都會樂死。
沒想到,正康卻答復(fù):“王惠說她不認(rèn)識姓梅的。姓梅的東西她也不會要的?!泵坊菡浼绷耍骸澳阕尠⒚靡嗔嗲?,這可是一大筆錢?!薄拔覀冸m然沒錢,但也不會白拿人家的錢?!闭祱猿值?。梅惠珍沒辦法了,她覺得自己太輕敵了??磥?,王惠和她那“白骨精”老娘一樣,不好對付。梅惠珍第二次又約了王惠出來,王惠依然不來。于是,梅惠珍決定上門親自會會這個妹妹。
一進(jìn)門,發(fā)現(xiàn)兩人居然見過,梅惠珍大喜。她熱情地拉著王惠的手大叫:“有緣分,有緣分,都在一個城里,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們也不來找我。”王惠上次就知道這個老鄉(xiāng)看不起人,現(xiàn)在知道她是梅家的人,心里更厭惡,但是進(jìn)了家門都是客,就客氣地讓茶讓座。話不投機(jī),氣氛很快就淡了下來。王惠留她吃飯,梅惠珍不客氣地說:“好,我今天就嘗嘗我妹妹的手藝。”
這頓飯吃得梅惠珍舒服極了。正康和王惠對她還是很客氣的,小志一口一個姨姨地叫,梅惠珍聽起來很順耳。
梅惠珍喝了些酒,有些飄飄然,覺得腳下輕得好像走不穩(wěn),深一腳淺一腳地上了公共汽車。坐在車上,梅惠珍想:自己現(xiàn)在居然要向仇人低三下四,要不是看在錢的份上……這個王惠為什么總是好命,小的時候比她強(qiáng),如今坐在家里享福,人家的老頭子不知道要比自己的強(qiáng)多少倍。更讓她生氣的是,人家的老頭子是那么體貼,那么會心疼人,自己這輩子真是投錯了胎。想著想著,不覺悲從中來,大哭了起來,哭聲空洞而嘶啞,在車廂里飄浮,車上的人很奇怪地看她,有人說:“神經(jīng)??!”
梅惠珍一進(jìn)門,全家人都在等她。問完她情況,家里人都埋怨她沒有用,這樣的事都搞不定。大兒媳自告奮勇去做小李的工作:“就算老的不愛錢,小的總會愛錢,再說結(jié)婚是要花錢的。”大兒子說:“咱們能不能和上海的舅舅商量一下,不要錢還非得求著給,沒聽說過這樣的事。不給不行嗎?咱們還能多分一些?!毙鹤邮帜_快,馬上就把電話打通了。梅惠珍跟二哥一五一十都講清楚了,然后就問下面應(yīng)該怎么辦?二哥想了想說:“你就讓她寫個聲明,說是自動放棄繼承權(quán)。不要就不要,真好像求她似的。就怕老大再想花頭?!?/p>
大家又討論了一會兒,兒子兒媳說了一大堆話,老頭子卻一直不吭聲。突然老頭子開口了,他說:“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看你妹子?!钡诙?,梅惠珍夫妻兩個買了兩包水果和幾大包麥片,手里拎得滿滿的到王惠家去了。老頭子買東西很大方,掏錢掏得梅惠珍心疼,兩件皮背心算是白賣了。老頭子還帶了筆和紙,路上叮囑她說:“待會兒你別讓她寫放棄繼承權(quán),就寫委托讓你處理,記住沒有?有好處也是咱的,不能便宜了你哥哥?!?/p>
一進(jìn)門,老頭子就妹子長妹夫短的。王惠不知道他們干什么來了,沏茶讓座后就看著他們,正康陪著東拉西扯地聊。說到了正題,王惠說:“梅家的事我管不著,你別跟我說?!泵坊菡鋬煽谧硬煌5貏襁^來勸過去,最后,正康說:“讓她再考慮考慮,完了我們給你們回話?!边€是老頭子會講話:“打虎不離親兄弟,你們是親姐妹,有啥好說的,我是個粗人不會講啥道理,反正你姐不會害你。你們是好人,不貪錢,反正你們也不要錢,就讓你姐去處理吧?!蓖趸萦X得也有道理,就寫出了委托書?;貋淼穆飞?,老頭子得意洋洋,梅惠珍心里也挺高興的,路過超市,破例買了不少東西。
2004年秋上海
梅惠珍立馬就給上海打了電話。二哥挺高興,說讓她到上海過中秋,大家跟老大攤牌。
上車的時候,一家人浩浩蕩蕩來送她,大兒媳還買了飲料和烤雞。梅惠珍想:拿到這筆錢,以后的日子就會好過起來,起碼兒子兒媳看在錢的份上也會孝敬她。天下哪有不愛錢的人?有了錢,自己的下半輩子算是不用愁了。幸福的火車在梅惠珍的幸福憧憬中向大上海奔去。
上海之行純屬一場鬧劇,大哥根本就不承認(rèn)有這回事,他說他是開玩笑的。一番斗爭,梅惠珍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她只想著能歇歇,可事態(tài)的發(fā)展并不能讓她喘口氣——遷戶口手續(xù)繁雜,二哥和三哥搶著讓她要把戶口落在自己家。
出來久了,她倒?fàn)繏炱鹦陆畞砹?,想吃盤拉條子。自己想想都可笑,剛到新疆的時候,總想著能回到上海,吃不上大米還哭呢,這回又想吃拉條子。四十年后,自己倒成了上海的新疆人,連鄰居山東人都叫她新疆人了,真是世事莫測啊……梅惠珍坐在藤椅上乘風(fēng)涼,這個從小住慣的弄堂越來越擁擠,早已經(jīng)是物是人非了,但那種雜亂與潮濕,弄堂上空桿子上飄著的“萬國旗”還是與五十年前一樣。再過一個月,這里就要拆了,梅惠珍不免傷感起來。晚上坐在弄堂口,月亮還是從東邊的檐頂上升起,大半個臉側(cè)著,朗朗的清輝讓悶熱的空氣都清涼起來,空氣中飄來茉莉的花香,梅惠珍下意識地看了看王小姐的窗口。那里現(xiàn)在堆著山東小夫妻蒸包子的家什。
吃過飯,二哥拿出一萬元錢,說是給梅惠珍的搬遷費(fèi)。梅惠珍急了,一個戶口九萬元,她和兒子兩個人應(yīng)該有十八萬元才對,還有每個月一千元的過渡費(fèi)呢。二哥說:“小妹,你不懂政策,你是有戶口無房,而且也沒有單獨(dú)立戶口,所以沒有過渡費(fèi),搬遷費(fèi)是以后折在房價里的?!倍缬终f:“老母親最后是你兩個嫂子侍候送了終的,你從來也沒給過老母親生活費(fèi),我們就不計較了,但上次父母合葬,你錢也沒出,都是我們替你墊的。再說,你的兒子在我這里也養(yǎng)了好幾年。你嫂子說你在新疆不容易,給你一萬元補(bǔ)貼補(bǔ)貼生活,回去的車票也由我來買,來的車費(fèi)我讓老三給你。”梅惠珍的腦袋嗡得就大了,她想反駁,可一肚子的話憋在嘴邊出不來了,憋得她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她的心嘭嘭亂跳,眼前一花,就聽不清他們在
說什么了。
醒來的時候,梅惠珍是在醫(yī)院里,她的高血壓犯了。
2004年深秋烏魯木齊
在火車上,梅惠珍心里堵得很。拿到了錢她并沒有原先預(yù)期的興奮。不過梅家的人從來就是這樣,自己也是明白的,有錢總比沒有錢好。梅惠珍不時就會按按藏在短褲里的錢。身上有錢,她也不敢睡覺,稍微瞇一會兒,就驚醒了。
全家人都到火車站來接她。她告訴大家:“沒分到錢。”家人的情緒一下就低落了下來。路上大兒媳說:“不會吧?”梅惠珍說都是因為合葬沒有回去,也從沒有給老母親生活費(fèi)。老頭子當(dāng)即破口大罵:“上海人比泥鰍還精?!毙鹤玉R上給上海那邊打電話證實這事。放下電話,兒子說:“舅舅說有一萬元?!泵坊菡浼绷?,說那一萬元是給王惠的。兒子們吵著要把錢分了,老頭子不讓分,說那一點(diǎn)兒錢他們還要留著養(yǎng)老。老的少的為一萬元吵得熱火朝天,看著他們吵,梅惠珍心里突然有了一種快意,有一種報復(fù)后的成就感。兒子們把錢搶走了,分完錢他們就不來家了,老頭子從此也不出去了,成天哀聲嘆氣的,罵梅惠珍,罵上海人,罵兒子們。一個星期她都故意在嘮叨:“當(dāng)年要是你們讓我寄一點(diǎn)兒生活費(fèi),我也好有理由講得出口?!泵坊菡渥尷项^子跟她一起到王惠家去。“把事情總要跟人家講清楚吧,要不然人家以為我們拿了多少錢,占了天大的便宜?!边@回老頭子是死活不肯去了,梅惠珍明知他肯定不會去,但她就是想看看他那個樣子,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出出一輩子受的惡氣。
梅惠珍這回還挺想跟王惠一家說說這件事的,她心里恨得不行了,可卻沒有機(jī)會講出來。話是早就想好了的,梅惠珍坐在王惠家的客廳里,不停地訴說,連細(xì)節(jié)都沒有漏掉。王惠一直沒有說話,只是聽著。梅惠珍講著講著又生起氣來:“這還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你說人都成什么樣子了,為了點(diǎn)錢,連臉都不要了?!蓖趸輧煽谧右恢膘o靜地聽她說,勸她:“算了,阿姐,錢算個什么,你沒聽人家說情意無價,一個家人平平安安地活著就比什么都好?!泵坊菡湟徽?,說:“忙活了半天,也沒有給你搞來一分錢。”正康說:“不能這樣說,這不還多了一門親戚呢?!蓖趸菡f:“就是呀,你不要想那么多,阿姐?!泵坊菡湫念^一熱,淚水漫上眼睛。
2005年春節(jié)烏魯木齊
元旦過了,很快就是春節(jié)。洗洗煮煮,忙了一天的王惠幫著正康剔羊肉。這是小志結(jié)婚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兩口子準(zhǔn)備請親家來做客,所以早早就準(zhǔn)備上了。
大年初一,親家來做客。突然電話響起,王惠接起來,是梅惠珍的老頭子打來的?!澳憬惘偭?,要跳樓,我管不了了,你們娘家人來看看吧?!?/p>
正康和王惠立即搭車趕到梅家。梅惠珍已經(jīng)被綁起來了,凌亂花白的頭發(fā)散貼在臉上,看起來又蒼老了許多。
王惠給她解開繩子?!拔覜]有跳樓,我就是想去給小孫子送毛衣?!泵坊菡淠闷鹕嘲l(fā)上的一套小毛衣遞過來?!皩O子都滿月了,他們不讓我見,說我有精神病。阿妹,我真的沒有呀?!?/p>
那是用六七種雜色毛線拼湊起來的嬰兒毛衣,扣子是用口服液的蓋子改制的,一條褲腿比另一條寬大許多,袖子也不一樣長?!鞍⒚?,你幫我送去吧。當(dāng)奶奶的總要給小孫子送見面禮,你看,我織得多密實?!泵坊菡渑e起毛衣,拉過王惠的手讓她摸,“我天天織到半夜呀,拆了織,織了拆?!泵坊菡浼?xì)細(xì)地摸著,一臉
幸福。
“阿姐,我送你去老年公寓吧。”
“我不去,這是我的房子,我才不走呢,死也要死在這里。”
正月十五在鞭炮聲中熱熱鬧鬧地來到了。王惠這幾天心里一直惦記著梅惠珍,早上一起來,她趕快打了電話問候,梅惠珍說自己好著呢,但王惠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她對正康說,明天去想看看梅惠珍。
過了正月十五,年算是過完了。一年的鞭炮似乎都要在這一夜炸完,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硫磺味道。王惠一家去廣場看完焰火,小志也和鄰居們比著放了一氣鞭炮。煙花又一次綴滿了天空,此起彼伏的噼啪聲掩蓋了世間的一切聲音。突然,一切喧囂與絢爛一下子都結(jié)束了,安靜得好像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細(xì)小如米粒的雪花無聲地在白月光中輕舞飛揚(yáng),月光寂寞地穿過夜空,在雪地上留下孤獨(dú)的身影,潔白如銀,真實而純粹。王惠睡不著,倚在窗口想心事。月光如河,天空遙遠(yuǎn),心事也如河水靜靜流淌,被風(fēng)吹亂的一生,此時仿佛都回歸到月光之河中。窗上凝結(jié)了霜花,那些泛黃的往事在她的心中飄散。夜未央,香飄冷月到簾櫳。打開窗子,硫磺味道散盡,清新中隱約有一絲花香的甜味。
第二天,王惠起晚了。飄了一夜的雪,越來越大了。兩口子坐公交車去看梅惠珍。樓前圍著一些人,一個老頭在繪聲繪色地講著什么。樓前的雪地上有一灘暗紅的血跡,相比起一地的鞭炮碎紅分外顯眼。
王惠的心一緊,拉住那個老頭問。老頭說,他一大早起來看到地上趴著一個人,開始以為是誰喝醉了,出來一看是頂樓張家的老婆子,人早就斷氣了,敲了半天門她家也沒人開,只好打了120,把人拉走了。
大片的雪花撲在臉上,冰涼涼的。王惠和正康誰也沒有說話,呆站了好一會兒。新雪漸漸厚起來,蓋住了一地的碎紅和那灘暗紅。
街上人們或快或慢地走著,一個個小店比著吵架似地叫賣。遠(yuǎn)近有鞭炮零星響起,沒趕在十五放完的鞭炮,這會兒趕快偷偷摸摸地放掉。
在一片嘈雜中,王惠聽到一個純凈的聲音在唱:“白月光,照天涯的兩端,那么亮,卻那么冰涼,每個人都有一段悲傷,想隱藏卻欲蓋彌彰?!边@歌一下刺進(jìn)了她的心里,兩行淚唰地涌了出來,流在臉上分外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