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在黃昏的山岡上悄悄對孩子說話,
風(fēng)走了,遠方有一個童話等著它。
孩子留下你的名字吧,在這塊土地上,
因為有一天你會自豪地死去。
——題記
我是這片土地上用彝文寫下的歷史
是一個剪不斷臍帶的女人的嬰兒
我痛苦的名字
我美麗的名字
我希望的名字
那是一個紡線女人
千百年來孕育著的
一首屬于男人的詩
我傳統(tǒng)的父親
是男人中的男人
人們都叫他支呷阿魯
我不老的母親
是土地上的歌手
一條深沉的河流
我永恒的情人
是美人中的美人
人們都叫她呷瑪阿妞
我是一千次死去永遠朝著左睡的男人
我是一千次死去
永遠朝著右睡的女人
我是一千次葬禮開始后
那來自遠方的友情
我是一千次葬禮高潮時
母親喉頭發(fā)顫的輔音
這一切雖然都包含了我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正義和邪惡的抗?fàn)?/p>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愛情和夢幻的兒孫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一次沒有完的婚禮
其實我是千百年來
一切背叛
一切忠誠
一切生
一切死
啊,世界,請聽我回答
我—是—彝—人
你還記得
那條通向吉勒布特①的小路嗎?
一個流蜜的黃昏
她對我說:
我的繡花針丟了
快來幫我尋找
(我找遍了那條小路)
你還記得
那條通向吉勒布特的小路嗎?
一個沉重的黃昏
我對她說:
那深深插在我心上的
不就是你的繡花針嗎?
(她感動得哭了)
注釋:
①吉勒布特,涼山彝族腹地的一個地名。
我沒有目的
突然太陽在我的背后
預(yù)示著某種危險
我看見另一個我
穿過夜色和時間的頭頂
吮吸苦蕎的陰涼
我看見我的手不在這里
它在大地黑色的深處
高舉著骨殖的花朵
讓儀式中的部族
召喚先祖?zhèn)兊撵`魂
我看見一堵墻在陽光下古老
所有的諺語被埋進了酒中
我看見當(dāng)音樂的節(jié)奏爬滿羊皮
一個歌手用他飄忽著火焰的舌頭
尋找超現(xiàn)實的土壤
我不在這里,因為還有另一個我
在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原來一直不知道,以色列的石頭
能讓猶太人感動
遠遠望過去
土墻在陽光下像一種睡眠
不知為什么
在我的意識深處
常?;没龅?/p>
都是彝人的土墻
我一直想破譯
這其中的秘密
因為當(dāng)我看見那道墻時
我的傷感便會油然而生
其實墻上什么也沒有
我曾問過真正的智者
什么是自由?
智者的回答總是來自典籍
我以為那就是自由的全部
有一天在那拉提草原
傍晚時分
我看見一匹馬
悠閑地走著,沒有目的
一個喝醉了酒的
哈薩克騎手
在馬背上酣睡
是的,智者解釋的是自由的含義
但誰能告訴我,在那拉提草原
這匹馬和它的騎手
誰更自由呢?
我曾經(jīng)在祁連山下
看見過一群羊羔
它們的雙腿
全部下跪著
在吮吸媽媽的乳頭
它們的行為讓我感動
尤其是從它們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感恩和善良
也許作為人來說
在這樣的時候
我們會感到某種羞愧
也許我們從一個城市
到了另一個城市
我們已經(jīng)記不清楚
所走過的道路
是筆直的更多,還是彎曲的占了上風(fēng)
我們從哪里來?
我們又要到哪里去?
仿佛我們
都是流浪的旅人
其實我要說,在物欲的現(xiàn)實面前
我們已經(jīng)在生活的陰影中
把許多最美好的東西遺忘
有時我們甚至還不如一只
在媽媽面前下跪的小羊!
彈撥口弦的時候
黑暗籠罩著火塘。
伸手不見五指
只有口弦的聲音。
口弦的彈奏
是一種隱秘的詞匯
是被另一個聽者
捕獲的暗語。
它所表達的意義
永遠不會,停留在
空白的地域。
它的彈撥
只有口腔的共鳴。
它的音量
細如游絲,
它是這個世界
最小的樂器。
一旦口弦響起來
在寂靜的房里
它的傾訴,就會
占領(lǐng)所有的空間。
它不會選擇等待
只會抵達,另一個
渴望中的心靈。
口弦從來不是
為所有的人彈奏。
但它微弱的訴說
將會在傾聽者的靈魂里
掀起一場
看不見的風(fēng)暴!
注釋:
①口弦,彝族人的一種原始樂器,用竹片或銅片做成。演奏時用口腔共鳴,音質(zhì)優(yōu)美,聲音微弱而細小。
我把詞語擲入火焰
那是因為只有火焰
能讓我的詞語獲得自由
而我也才能將我的一切
最終獻給火焰
(當(dāng)然包括肉體和靈魂)
我像我的祖先那樣
重復(fù)著一個古老的儀式
是火焰照亮了所有的生命
同樣是火焰
讓我們看見了死去的親人
當(dāng)我把詞語
擲入火焰的時候
我發(fā)現(xiàn)火塘邊的所有族人
正凝視著永恒的黑暗
在它的周圍,沒有嘆息
只有雪族十二子①的面具
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列隊而過
他們的口語,如同沉默
那些格言和諺語滑落在地
卻永遠沒有真實的回聲
讓我們驚奇的是,在那些影子中
真實已經(jīng)死亡,而時間
卻活在另一個神圣的地域
沒有選擇,只有在這樣的夜晚
我才是我自己
我才是詩人吉狄馬加
我才是那個不為人知的通靈者
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刻
我舌尖上的詞語與火焰
才能最終抵達我們偉大民族母語的根部!
注釋:
①雪族十二子,彝族傳說人類是由雪族十二子演化產(chǎn)生的。
我曾經(jīng)不知道你是誰
但我卻莫名地把你等待
等你在高原
在一個虛空的地帶
宗喀巴也無法預(yù)測你到來的時間
就是求助占卜者
同樣不能從火燒的羊骨上
發(fā)現(xiàn)你神秘的蹤跡和影子
當(dāng)你還沒有到來的時候
你甚至遠在遙遙的天邊
可我卻能分辨出你幽暗的氣息
雖然我看不見你的臉
那黃金的面具,黑暗的魚類
遠方大海隱隱的雷聲
以及黎明時草原吹來的風(fēng)
其實我在這里等你
在這個星球的十字路口上
已經(jīng)有好長的時間了
我等你,沒有別的目的
僅僅是一個靈魂
對另一個靈魂的渴望!
失蹤在雪域的空白里,
或許是影子消遁在大地的子宮,
夢的奔跑、急速跳躍……
沒有聲音的跨度,那力量的身姿,
如同白天的光,永恒的弧形。
沒有嗚咽的銀子,獨行
在黎明的觸角之間,只守望
祖先的領(lǐng)地和疆域,
遠離鐵的銹跡,童年時的記憶往返,
能目睹父親的腰刀,
插進巖石的生命,聆聽死亡的靜默。
高貴的血統(tǒng),冠冕被星群點燃,
等待濃霧散去,復(fù)活的號手,
每一個早晨,都是黃金的巫師,
吹動遺忘的頌辭。從此
不會背離,法器握在時間之中,
是在誰的抽屜里?在閃電尖叫后,
簽下了這一張今生和來世的契約。
光明的使臣,贊美詩的主角,
不知道一個詩人的名字,在哪個時刻,
穿過了靈魂的盾牌,盡管
意義已經(jīng)搗碎成葉子。痛苦不堪一擊。
無與倫比的王者,前額垂直著,
一串串閃光的寶石。誰能告訴我?
就在哪一個瞬間,我已經(jīng)屬于不朽!
尋找墻的真實
翅膀飛向
極度的恐慌
在詞語之外
意識始終爬行在噩夢的邊緣
尋找射手的名字
以及子彈的距離
謊言被晝夜更替
無論你到哪兒歌唱
鳥的鳴叫
都會迎來無數(shù)個憂傷的黎明
沒有選擇,當(dāng)看見
死者的骨骼和發(fā)絲
你的眼睛雖然流露出悲憤
而心卻像一口無言的枯井
為了見證而活著,
這并非是活著的全部理由。
然而,當(dāng)最后的審判還未到來,
你不能夠輕易地死去。
在鏡子變了形的那個悲傷的世紀,
孤獨的面具和謊言,
隱匿在黑暗的背后,同時也
躲藏在光的陰影里。你啜飲苦難和不幸。
選擇放逐,道路比想象遙遠。
當(dāng)人們以為故鄉(xiāng)的土墻,
已成為古老的廢墟。但你從未輕言放棄。
是命運又讓奇跡發(fā)生在
清晨的時光,你的呼喊沒有死亡。
在銀色的鱗羽深處,唯有詞語
正經(jīng)歷地獄的火焰,
那是波蘭語言的光輝,它會讓你
在黎明時看到粗糙的群山,并讓靈魂
能像亞當(dāng)·密茨凱維奇那樣,
佇立在阿喀曼草原的寂靜中,依然聽見
那來自立陶宛的聲音。請相信母語的力量。
或許這就是你永恒的另一個祖國,
任何流放和判決都無法把它戰(zhàn)勝。
感謝你全部詩歌的樸素和堅實,以及
蒙受苦難后的久久的沉默。在人類
理性照樣存活的今天,是你教會了我們明白,
真理和正義為何不會終結(jié)。
你不是一個偶然,但你的來臨
卻讓生命的恥辱和絕望,跨過了
——最后的門檻。
我注定要置于分裂的狀態(tài)
因為在我還沒有選擇的時候
在我的軀體里——誕生和死亡
就已經(jīng)開始了殊死的肉搏
當(dāng)我那黑色的意識
即將沉落的片刻
它的深淵卻在升高
箭矢穿透的方向
既不朝向天堂!
更不面向地獄!
我的一部分臉頰呈現(xiàn)太陽的顏色
苦蕎麥的渴望——
在那里自由地瘋長
而我的另一部分臉頰
卻被黑暗吞噬
消失在陌生城市的高樓之中
我的左耳能聽見
一千年前送魂的聲音
因為事實證明——
它能承受時間的暴力
它能用無形的雙手
最快地握住——
那看不見的傳統(tǒng)和血脈
它能把遺忘的詞根
從那冰冷的灰燼中復(fù)活
然而,我的右耳卻什么也聽不見
是鋼鐵的聲音已經(jīng)將它殺死!
我的兩只眼睛
一只充滿淚水的時候
另一只干渴如同沙漠
那是我的眼睛
一只隱藏著永恒的——光明!
一只噴射出瞬間的——黑暗!
我的嘴唇是地球的兩極
當(dāng)我開口的時刻
世界只有死亡般的寂靜
當(dāng)我沉默寡言——
卻有一千句諺語聲如洪鐘!
我曾擁有一種傳承
而另一種方式卻在我的背后
悄悄地讓它消失
我永遠在——差異和沖突中舞蹈
我是另一個吉狄馬加
我是一個人
或者說——是另一只
不知名的——淚水汪汪的動物!
從冷兵器時代——直到今天
人類對殺戮的方法
不斷翻新——這除了人性的缺陷和偽善
還能找出什么更恰當(dāng)?shù)睦碛桑?/p>
我從更低的地方
注視著我故鄉(xiāng)的蕎麥地
當(dāng)微風(fēng)吹過的時候
我看見——蕎麥尖上的水珠兒閃閃發(fā)光
猶如一顆顆晶瑩的眼淚!
相信指頭,其實更應(yīng)該相信
手掌的不確定,因為它的木勺
并不只對自己,那手紋的反面
空白的終結(jié),或許只在夜晚
相信手掌,但手臂的臨時顛倒
卻讓它猝不及防,像一個侍者
相信手臂,可是身體別的部分
卻發(fā)出了振聾發(fā)聵的呻吟,因為
手臂無法確定兩個同樣的時刻
相信身體,然而影子的四肢
并不具有揉碎靈魂的短斧
相信思想,弧形的一次虛構(gòu)
讓核心的軀體,抵達可怕的深淵
不對比的高度,釘牢了殘缺的器官
相信自由的意志,在無限的時間
之外,未知的事物背信棄義
沒有唯一,只有巨石上深刻的“3”
相信吹動的形態(tài),在第四維
星群神秘的遷徙,只有多或少
黑暗的宇宙布滿規(guī)律的文字
相信形而上的垂直,那白色的鐵
可是誰能證實?在人類的頭頂之上
沒有另一只手,雙重看不見的存在
穿過金屬的磁性,沿著肋骨的圖案
在把棋子朝著更黑的水里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