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路

[韓國]李清俊著金冉譯

1

“我明天一早走?！彪x開午飯桌時，我終于說出了一直憋在嗓子里的話。

老人和妻子同時停下手里的飯勺，隔著飯桌詫異地看我。

“明天一早走？這回也說走就走了？”老人把飯勺擱在桌上，好像不敢相信似地反問。

箭已經(jīng)離弦了。到了這一步，既然話已經(jīng)說出口了，就不能含糊作罷。

“嗯，明天早上走。又不是學(xué)生放假，同事們都在干活兒，就我能這么輕閑嗎？攤給我的事也不是一兩件。”

“那也是，也不歇幾天再走……你們挑了大熱天來，我還估摸著能多玩幾天再走呢……”

“我哪有什么挑剔天熱天涼的份兒啊?！?/p>

“那也是，大老遠(yuǎn)的路好不容易來了，不能這么快就走啊。你總是下頓沒接上頓，褥子沒坐暖就要一大早上路……這回又不是自己來的……就多住一晚上，好好歇一下再走吧。”

“今天不是休了一天了嘛。休一天工作就要耽誤三天吶。交通雖說比以前方便了，但從這兒到首爾迢迢千里路，來要一天，回去也要一天工夫……”

“有什么急事，也不先處理好了再來……”這回不是老人，而是妻子向我投來抱怨的目光。

她當(dāng)然不是在責(zé)怪我的伎倆，因為她清楚我并沒有急著要辦的事。從首爾出發(fā)的時候，我跟她說過已經(jīng)把所有急事都處理完了。而且是我先提議，這次去老人那里要多住幾天，兼作一次輕松的夏季旅行。她這是在嗔怪我缺少耐心的情緒突變。她其實是在怪我做出如此冷漠無情的決定。沒有來由的憐憫和哀怨的眼神更加清楚地印證了這一點。

“是啊，事情那么忙的話，倒是應(yīng)該回去啊。有急事要干的人，留也留不住啊?！弊谀莾汉靡粫耗徽Z的老人，像死了心似地說道。

“知道你總那么忙，這么遠(yuǎn)的路來看我這老太婆，連一個囫圇覺都沒讓睡踏實，當(dāng)媽的心里過意不去才要留你。”

說完，老人臉上帶著無動于衷的表情，往長煙桿里仔細(xì)地壓入豐年草①。

就這樣輕易地死心了。老人往煙鍋里壓入煙絲時的表情，找不到一絲妻子眼里透出的那種哀怨。兒子無情地急著要離她而去，可從她身上察覺不到對兒子的惋惜之情。也沒用火柴點煙，老人就那么坐著不停地往煙鍋里按煙絲，眼神完全接近于漠然。

老人過于簡單地死心了，我反倒忽生一股怨氣。

我終于站起身，然后像是在老人的無動于衷面前敗走似地逃出房門。

橫推門外的院子里，一棵矮小的梔子樹佇立在正午的驕陽下。

2

太陽曬得屋后的地皮熱氣騰騰，大豆田中間有一座墳頂著枝葉茂密的赤皮楊。我坐在赤皮楊的樹蔭里朝大豆田下面望去，屋子的模樣如同一只在潮濕里冒出來的夏天的蘑菇。

我很快陷入到一種煩躁不安的情緒里，似乎突然間從哪兒冒出一筆陳年舊債似的。

當(dāng)初的錯都因為這窄小而陰暗的該死的草房。像突然冒出什么舊債一樣讓我感覺不舒服的是它，讓我改變初衷只待一天就決心離開也是因為它。可是我沒有舊債啊。以我的處境，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欠下老人什么債。

就這一點來說，老人也完全相信我。

“我都快七十了，往后剩下的日子還能多長啊。”

老人因為滿口的牙都爛掉了，吃東西很不方便，有一次我就隨口勸過她一次。對于我虛情假意的“買一副便宜假牙戴怎么樣啊”這句話，也許一開始就覺得沒什么希望，老人一口回絕了。

“這副皮肉湊合一下走了就得了，都這歲數(shù)了，老了老了還要見識什么新生活啊……”

我看見她因為痔瘡犯得厲害，連大便都很吃力，有一次曾勸她去做手術(shù)一類的。

當(dāng)時老人的回答仍然差不多。

“就算歲數(shù)大了也是，婦道人家就是婦道人家嘛，怎么能讓別人瞧著陰處呢，忍一忍就這么走了?！?/p>

或許是因為她覺得余日無多了才如此，更重要的則是老人明白自己的處境，不能向兒子提出任何要求或索取什么回報了。

那是我讀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因為大哥酗酒而敗光家產(chǎn)以后，尤其是大哥撇下三個侄子和孩子們的母親棄世后，把所有長子的責(zé)任都扔給我之后，事情就算是一步步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了。

我讀高中和大學(xué)，再加上三年軍營服役期間，老人沒有盡到一點兒生兒育子之人的義務(wù)。而我讀完高中和大學(xué)并且服完兵役后，也從未想過要盡子女的孝道。不是老人什么都沒有給我，而是因為我自己的處境——我不得不推脫掉大哥扔給我的長子的責(zé)任。

到頭來老人跟我之間就形成了這種互不相欠的關(guān)系。老人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所以她對我不會有任何期待或抱怨。

她就是這樣一位老人?？墒沁@次不知道為什么，老人的眼神有些反常。是啊，連假牙和手術(shù)都執(zhí)意推辭的老人，還差兩歲就到七旬古稀了，老了老了又產(chǎn)生了對新生活的憧憬嗎？

總覺得老人在做一個荒唐的夢，而且肯定是個很宏大的夢。

從一開始都是屋頂改造運(yùn)動惹的禍。

“家家房頂都要上瓦，要么上石棉瓦呀?！?/p>

一開始老人像在嘮叨別人家的事兒一樣提起房子的事。那是昨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一起入睡前的事了。夜深了以后，大嫂才領(lǐng)著三個侄子到鄰居家借宿去了。我們夫婦跟老人擠在狹窄的小屋里鋪好被褥。

嘿……咿呀！嘿……咿呀！這時，不知道從何處傳來夜里干活兒的男人們喧鬧的合唱聲。我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問這是什么聲音。老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悄悄說：“村里人家都忙著翻新房子，夜里不睡覺這么吵?！?/p>

這就是農(nóng)漁村屋頂改造運(yùn)動。推廣統(tǒng)一稻②以后，家家戶戶的屋頂上就很難再蓋草③了。從早春開始的屋頂改造運(yùn)動如此這般弄得很像樣兒。只要改造屋頂，就能從政府領(lǐng)到五萬元④的補(bǔ)助。開始插秧前的早春時節(jié)，還有結(jié)束插秧后的初夏至今，村里改造屋頂?shù)氖禄靖嬉欢温淞恕?/p>

頭一次聽老人提起這事時，我的心不由得一沉。一瞬間腦海里第一次浮現(xiàn)出欠老人債的想法。這老人如果懷揣著沒用的心愿怎么辦呢？可是我的心很快恢復(fù)了平靜。首先是因為我沒有欠老人什么。老人不可能忘記這一點，而且不會跟這樣的兒子提出什么輕率的要求。老人的脾氣從一開始就令我十分放心。而且這次就算老人有什么異想天開的念頭，那也只能是因為這房子的破敗模樣。不管是不是石棉瓦，這破房子本身不值得收拾啊?？傊先撕孟褚膊桓冶в惺裁椿孟耄崞疬@件事的口氣也明顯像嘮叨別人家的事。

事實上卻是我在誤解。這似乎不是老人心里的真實想法。

“既然是公家搞的事，這房子也來說過幾次了吧？”

由于過分樂觀地估計了事態(tài)，兼作是對老人的安慰，我漫不經(jīng)心地隨口應(yīng)付一句，卻成了我的一次失誤。

老人重新坐起來，拿起擱在枕邊的煙桿，開始往里裝一撮豐年草。

“憑什么不到咱家來催呢？”

老人仍然像在說別人家的事，心不在焉地說道：“里⑤長跑來催過，面上也來撂過話兒……都不是一兩回了……后來干脆他們那邊開始低聲下氣了?！?/p>

“那媽您是怎么抬杠的？”我到這時還沒理解老人的心思。

“這事還有什么可抬杠的啊。他們也都是長了眼珠子的人吶……他們來求我，我也跟他們求情了。老太婆也是人吶，難道我就不想住好房子?。恳且幌刖湍艹?，我心里早就一千回一萬回地想跟人家一樣給房子上瓦換柱子了，可是你們倒是看看這房子的熊樣兒，就這破草房還提什么上不上瓦啊……”

“那他們怎么說？”

“我這么一說，他們以后也來走動過幾次，后來就稀里糊涂沒動靜了。他們又不是睜眼瞎，來這兒瞧上一眼還看不出來嗎？”

老人用又粗又糙的拇指尖壓了壓發(fā)燙的煙鍋。

“這些人是想把這村子的屋頂百分之百改造好，弄成模范村吧。”

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泛起一絲苦澀，我想趕緊把這話題對付過去。

然而這卻成了決定性的失誤。

“也是呀，他們也說過這些話。今晚干活兒的那家也改造完了，這村里沒改造屋頂?shù)?，就剩咱家跟住在下屯的順心家了?！?/p>

“那也是，為了弄成好聽的模范村，連這種破房子也非要上瓦嗎？”

“就是啊。要是光往房頂上瓦就行，那我們也想咬咬牙干一回，可這種房子，得換一塊地基重起啊……”

模范村成了導(dǎo)火線，話題重新引向了意想不到的地方。我的心這才重新提了起來，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話說回來，改造屋頂說起來容易啊，其實重新蓋房子的人家就有好幾家呢?！?/p>

既然打開了話匣子，老人開始仔細(xì)地絮叨起村里的情況。

后來才了解到所謂的屋頂改造運(yùn)動，其實有很大的靈活性。原則上要撤下草皮屋頂，鋪上瓦或石棉瓦，但是考慮到上瓦后的承重問題，有許多人家順便更換了幾根新柱子和橫梁。以此為借口，大多數(shù)人家就像重新蓋房子一樣從地基開始翻建了房子。老人當(dāng)然也聽到過這類的勸告。因為柱子破舊了所以不能給房頂上瓦，只是借口而已。借口柱子不結(jié)實一直拖著不肯改造屋頂?shù)娜龖羧思?，今天晚上又有一家開始連夜動工翻蓋房子了。老人不敢奢望給房頂上瓦，不是因為房子的柱子老朽了。老人害怕要重新動工蓋新房子，所以對這件事死心了。不能只相信腐朽無用的柱子了。

到此這件事還不能樂觀。我忽然想起欠老人的債了。

老人這時好一陣子只把注意力放在煙桿一端漸漸熄滅的煙火上，接著似乎很難繼續(xù)把心愿憋在心里了，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嘆息之余像是隨口說說似地說：“也想趁這機(jī)會，差不多的話也給咱家再添一間屋子，房頂也鋪上石棉瓦……”

老人終于說出了憋在心底的心愿。

“不知道今天死還是明天死，連鳥獸都不如的命啊，硬是活到這歲數(shù)，啥念頭都有啊。連那個衣柜都沒地方擱，一會兒擠這兒一會兒推那兒的，有時候咬咬牙干一回的想法就像煙囪一樣冒起來……”

老人到底還是用這種方式清楚地表白了自己的心愿，就算不是現(xiàn)在，至少曾經(jīng)有過這種念頭。

我無言以對了，只好閉上眼睛默默地聽，一邊在心里百般叮囑自己——我不欠老人的債。

“這回，面里就這樣馬馬虎虎對付過去了，不知道明年還能不能這么唬弄過去。也是啊，不能說是因為害怕面里的人才重新蓋房子吧。不過孩子們的媽，興許是嫌棄老太婆的味道，放著還能貼著背躺下的地方不睡，天天到鄰居家借住的模樣，我也不能裝看不見吶?！?/p>

我干脆不做聲了。老人就像自言自語似地一個人繼續(xù)嘮叨。聽老人的話，她的頭腦里好像已經(jīng)有了相當(dāng)具體的計劃了。

“國家發(fā)五萬塊補(bǔ)助，先把事兒干起來的話，花大錢的地方還能有什么呀……家里沒有男人，不像別人家那么容易出勞力，只要你嫂子去田里拔一夏天的草，勇石他爸也不能裝不知道啊……”

也就是說，可以把和泥的活兒交給勇石他爸，而更換柱子用的板架木料可以到里長家的山上便宜買幾根。

老人煙鍋里的煙火已經(jīng)完全熄滅冷卻了。老人連續(xù)吮吸著已經(jīng)熄滅了的煙桿。聽她的口氣，就算是為了面政府的五萬元補(bǔ)助金和左鄰右舍的幫忙，不蓋房子都可惜了似的。

雖然如此，老人始終也沒有流露出對我的要求或者不滿，說話的方式也像是隨口嘮叨以前的事，或者差一點兒做過的事一樣，而且說話的口氣是想方設(shè)法不讓我感覺到直接的心理負(fù)擔(dān)。老人說話的聲音也始終帶著早已死了心的那種特有的沉穩(wěn)。

“反正都沒用了。要是世上的事都能心想事成的話，會有人上歲數(shù)了還不覺得可悲嗎？都說歲數(shù)大了像小孩子，這全是因為歲數(shù)大了老糊涂啦。”

最后連她那隱秘的心愿，都?xì)w罪于自己毫無用處的老糊涂。

可是我已經(jīng)很清楚老人的心思了。妻子一直沒有插話閉著眼睛裝睡，肯定也聽懂了老人的心思。

“你只能用那種方式對待昨晚媽媽的話嗎？”今天早上，妻子端著洗臉?biāo)叩皆鹤永?，低聲?zé)問我。我故意狠狠地斜視她，暗示她不要瞎摻和。妻子反而用一種輕蔑的口氣責(zé)怪我：“你呀，就是在不該狠的地方犯狠。老人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一點兒都不覺得可憐嗎？哪怕說句讓心里熱乎的話安慰她一下也好呀?！?/p>

很明顯妻子也聽懂了老人的意思，而且她比我更擔(dān)心老人的事。她當(dāng)然也徹底讀懂了我心底里對老人的想法。對于明天一早就要回首爾的決定，妻子表露出隱隱的憤慨，也是因為她了解了所有的內(nèi)情。即便如此這些婆娘還能有什么高招嗎？

總之，老人至今還在想著重新蓋房子，這再明顯不過了，不管怎么樣都是難以理解的事。難道老人上了年紀(jì)果真會變成小孩子嗎？難道老人真的忘了我不欠她債的事實了嗎？正如老人自己說的，這肯定是因為老糊涂了。老人已經(jīng)老到不知廉恥了?？墒俏覜]有必要抱怨她的老糊涂了。問題是我們相互間的債。對我來說沒有欠老人的債才是最重要的。不管老人是不知恥還是老糊涂，只要我沒有要還她的債就行了。

——不可能欠債。絕對不可能！正因為老人也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沒有正面提什么要求啊。

不知從哪兒傳來悶熱而且懶洋洋的蟬鳴聲。

我這才像堅定了某種信念似的，從赤楊樹蔭下猛地站起身。散布在大豆田下面的村落，隨著視野朝遠(yuǎn)處蔓延開去。果真如此，村里還頂著草皮屋頂?shù)姆孔?，就只剩老人那座蘑菇模樣的草屋和下面村里的另一戶了?/p>

——該死的！屋頂改造運(yùn)動啥的，偏要在這時候來添麻煩！

我的心情怎么也無法平靜下來。我徒然地詛咒起無辜的屋頂改造工程。

3

等太陽完全落山以后，我才穿過大豆田，正要走進(jìn)老人家的后院時，忽然聽到妻子到底還是嘮叨起了我不想聽的話題。

“我都這歲數(shù)了，還能活多少好時候啊，這么犯傻要蓋新房子住瓦房啊……不是貪念房子，我是放心不下身后的事……”

我正要從后院走進(jìn)前院時，從半開著的橫推門里傳出老人絮絮叨叨的聲音。

“天氣涼快的春秋季，或者在院子里圍一塊遮陽布也能住人的夏天，倒沒什么可愁的。就是大冬天冷的時候，要是沖了兇運(yùn)咔嚓一下斷了氣，我的尸身就占滿了單間的炕頭，到時候可怎么辦呀？”

又是關(guān)于房子的話。妻子是想安慰一下老人呢，還是想讓老人的愿望不再被我漠視而故意要讓它公開呢？對于只是郁悶地察顏觀色的我，妻子的不滿真的如此深刻而機(jī)智嗎？老人的話分明是在妻子的誘導(dǎo)下說出來的。老人在妻子面前，用清晰的嗓音吐露了她對房子的渴望。

而且她開始坦白自己產(chǎn)生那個心愿的真實緣由了。我以老人長期習(xí)慣了死心和羞恥心為借口，想馬馬虎虎對付過去，可是如今老人的心愿終于赤裸裸地露出了原形。雖然早就猜到了老人的心思，但是沒料到會遇上如此分明的關(guān)鍵時刻。我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線希望。不過老人的解釋，也終于讓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老人為什么突然產(chǎn)生了想建房子的荒唐的心愿。直到現(xiàn)在老人也沒有對自己的一生產(chǎn)生什么新的愿望。老人的心愿在于她死后的事。

“走東串西地活到今天，活到這歲數(shù)了我也沒做過一件對不起這村里人的事兒。吃粗食穿舊衣裳睡在破地方，就這么活到老，我也從沒聽村里人說過這老太婆一句不是。這是啥意思呢？就是說我蹬腿以后，這村里的人會來給這老太婆添一鍬土、蓋一塊草席子啊。不管是老人還是年輕人，那些跑來最后看我一眼的人，可咋招待呀？沒有比人死后更累人的事了，也不能趕走那些來跟我告別的人吶。就算死的是個窮老太婆，也想招待一下來送我的人一杯苦燒酒，這也算罪過嗎？這都是我自己要想一想的事兒。咽氣的當(dāng)天要是不能抬出去埋了，死人和活人就得住在一個屋里啊。還有你們也從大老遠(yuǎn)趕過來……所以想著咋添一間能擋風(fēng)能烙屁股的屋子嘛……可這事兒哪能那么容易隨人愿吶。說來說去都怪這沒用的老太婆老糊涂了……”

老人的心愿是從準(zhǔn)備自己的后事開始的。

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思。家計敗了以后離開生活了多年的村子開始漂泊，老人也從未懈怠過準(zhǔn)備自己的后事。老人通過村里一位老爺子，買下了村子后山上一塊向陽山坡下的宅地（老人總是這樣稱呼自己的墳地），冬季天氣好的時候也常去那里享受一下溫暖的陽光然后下山回家。老人現(xiàn)在著急為自己的后事做最后的準(zhǔn)備。我無法再偷聽老人的談話了，只想掉頭悄悄地逃走。

就在這時，經(jīng)常被不相干的事情感動的妻子，這回也好像受不了了。

“聽說以前住的房子面積又大房間又多，是嗎？”妻子忽然意外地?fù)Q了話題。看來她沒什么可以安慰老人的話了，似乎想用老人哪怕是過去住過大房子的回憶來安慰她。一方面是為了勾起老人也曾在深宅大院生活過的記憶從而扭轉(zhuǎn)一下心情，一方面還能產(chǎn)生額外的效果，即每次兒媳婦下鄉(xiāng)來只能看到一副破敗窮酸相，通過昔日的豪宅讓慚愧的老婆婆在兒媳婦面前多少恢復(fù)一點自尊。反正我沒有必要馬上躲開了。

“以前住的房子真是大又寬吶。一個大院五間房，前后院像操場一樣大……現(xiàn)在提那些還有什么用啊，二十年前就是人家的了……”

“可是媽媽您曾在那么好的房子住過，總算有個不錯的回憶呀。這間房子又悶又煩的時候，想一想過去的回憶吧?！?/p>

“回想過去有什么用啊，過去的事一件一件回想起來，本來心里就不舒服嘛?！?/p>

“那倒也是。想起住過的大房子，現(xiàn)在的處境更讓人心煩。不管怎么想，現(xiàn)在的情況只能在這小單間房過了……”

老人和妻子說了一會兒分不清是安慰還是牢騷的話。聽了一會兒她們的談話，漸漸地我重新懷疑起妻子的動機(jī)了。聽妻子的口氣，不像是在安慰老人，不僅不是在安慰老人，反而想讓老人心情更不舒服。讓老人想起從前大房子的記憶，不是在撫平老人不舒服的心境，而是讓她感覺今天的生活更悲慘，從而不斷挖掘老人心靈深處想要重新蓋房子的隱秘心愿。好像這才是妻子的真實目的。

我對妻子的猜測果然沒走偏。

“屋子這么小，媽媽您把這衣柜放在別的地方不行嗎？有這衣柜，這么小的房間不就顯得更小了嗎？”

妻子終于把話題引向了我最想逃避的最尷尬的地方。

正是這衣柜的故事。十七八年前，我讀高一的時候。我聽到傳聞，說越來越嗜酒如命的哥哥賣了地，還賣掉了有祖墳的山，最后連父親留下來的房子也賣掉了。當(dāng)時我在K市度寒假，為了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回到以前居住的村子。因為房子已經(jīng)賣掉了，所以我沒期望能見到家人，但是除這里沒有別的能打聽到消息了。等天黑下來后，我來到以前住過的小巷，看到的情況跟在K市聽到的傳聞一樣。房子空蕩蕩的，家人都不知去向。我找到住在街口的一位遠(yuǎn)房親戚家。聽這位姐姐說，老人竟然還在這兒等我呢。

“你以為這是哪兒啊,你是誰，為啥要在我家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

過了好一會兒，老人聽到遠(yuǎn)房姐姐的口信兒趕過來，看到我在門口磨磨蹭蹭，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頭責(zé)問過來。我?guī)е鴥e幸心理跟著老人邁進(jìn)大門，可是房子看起來明顯已經(jīng)賣掉了。

那天晚上，老人跟往常一樣做好晚飯端出來，當(dāng)天夜里我們一起住在老屋里。第二天一早，老人就讓我回K市。后來我才知道，老人為了給我做最后一頓晚飯，讓我在家里過最后一晚，求得房子的新主人同意后，一個人留下來等我回來。也許是為了在我回家的時候，哪怕就一晚上，讓我睡在舊居的往昔氛圍里舒服地過一晚上再走吧。但是從邁進(jìn)大門的那一刻起，我已經(jīng)感覺到冷清清的氣氛分明就是人去屋空了。

即便如此，老人還是每天都往舊房子跑，掃灰擦炕。而且老人在里屋留下一套被褥和一個衣柜，作為還在留守房子的痕跡。第二天清晨，我即將踏上返回K市的歸程時，老人才告訴我房子已經(jīng)賣掉了。以老人的心境來看，那只衣柜分明是那天晚上她要用來營造舊居氛圍的，用來撫慰我心酸的睡夢的物件。

正是這只頗有來歷的衣柜。雖然在流浪生活中確實沒有別的家具，但這是將近二十年來老人非要珍藏下來的衣柜。它也是常常令我感覺不舒服的物件。雖然在心里無數(shù)次暗暗強(qiáng)調(diào)我不欠老人的債，可是一看到那只衣柜，就仿佛看到了一紙沒有面額的欠條，瞬間就會感覺十分歉疚。

這次當(dāng)然也一樣。一踏進(jìn)老人的小屋，這衣柜就令我感覺壓抑。而且最終我也沒熬過兩宿就決定返回首爾，現(xiàn)在想來這只衣柜也脫不了重大干系。

妻子當(dāng)然從我這里聽說了這只衣柜的全部來歷。既然她了解衣柜的來歷，以她的為人不會猜不出我對衣柜的心態(tài)。很明顯妻子是故意提起那只衣柜。也許她猜到我在外面偷聽她們的談話，故意提及它。

我不由得一陣緊張，仿佛挖鼻孔的毛病都要復(fù)活了，好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要冒出一紙債務(wù)似地焦躁不安起來。老人有可能卑鄙地用那一紙陳年舊債，把我逼入窘境。

——那就來吧。不管誰說什么，我絕對沒欠任何債。再怎么來，不可能憑空捏造出沒有的債呀。

我?guī)缀跗蚯蟀愕亻]上眼睛等待著。

值得慶幸的是老人的回答看起來一直漫不經(jīng)心。

“把衣柜搬出去，那穿的衣服往哪兒擱呀？別說這衣柜也沒別的地方放，就算有地方放，破衣服什么的也沒地方收拾啊?！?/p>

不知道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老人好像沒太關(guān)心衣柜。

“衣服嘛，在墻上釘個釘子就能掛了，首先人得有個能伸直腿躺下的地方呀。這屋子不成了給衣柜住而不是給人住了嗎？”

妻子幾乎是在強(qiáng)詞奪理。這明顯是故意想試探老人對衣柜的執(zhí)著程度。

可是老人的反應(yīng)依然很堅定。

“那是你不知道。要是連那個衣柜都沒有，誰還會說這是人住的屋子啊。就算為了房子看起來像有人在住，衣柜也要放屋里啊?！?/p>

“看來那個衣柜對媽媽來說有什么不同尋常的來歷吧。是您結(jié)婚時的嫁妝嗎？”

因為老人的年紀(jì)太大，妻子偶爾會像小孫女一樣沒大沒小，這次卻是在開玩笑。

“還能有啥來歷……”

說到這兒老人不再言語了，看樣子似乎不想再提起衣柜的事。

可妻子也不是輕易放棄的女人。見老人緘口不語了，妻子也像忘了要說什么似地沉默了一會兒，又發(fā)起新一輪攻勢。

“也是啊，不管怎么說媽媽的心情沒法平靜了。不管怎么說，本來堅守住過的老屋才是上策啊?？煞孔邮窃趺促u掉的呢？”

這回又是那房子。這回她又是故意裝作不知內(nèi)情。妻子非常了解關(guān)于那衣柜和房子被賣掉的經(jīng)過，可她還要跟老人重提舊事。這是她以衣柜為借口，繼續(xù)她想要引誘老人說出心愿的努力。

可是老人的態(tài)度里也有一股不輸于妻子的韌勁兒。

“房子是咋賣掉的……要是能不賣房子的話，誰還能賣著玩兒嘛。是我命里沒那福氣唄……”

對妻子的明知故問，老人反而含糊其辭地對付過去。

“那也應(yīng)該有什么原因吧？我聽說蓋房子的時候，去世的爸爸當(dāng)時吃了不少苦啊?！?/p>

“那房子真是花了好大力氣啊。不像別人家一下子把房子蓋起來，那可是花了幾年工夫，根據(jù)家里的情況一間兩間添置起來的。那么辛苦地蓋好房子，到頭來還是人家的……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啊。反正命里注定不是我的房子，已經(jīng)賣出去的房子，不會因為我來回嚼舌頭就變回我的啊……”

“可是，正因為房子是那么辛苦蓋起來的，看著更心疼吧。現(xiàn)在來看，也只能那樣了。怎么會走到那步田地的，您把當(dāng)時的情況給我說說吧?！?/p>

“算了，都沒用了。這么多年過去了，好多事兒都記不太清了……”

老人非要回避這話題，妻子只好使出最后一招。

“好吧。可能媽媽不想用過去的事，白白讓我傷心吧。不過都沒用了，因為這些故事其實我大體上都聽說了?！?/p>

“聽說了？聽誰說的？”老人這才顯得有些驚訝。

“當(dāng)然是從他那兒聽來的。”妻子答道。

雖然用眼睛看不到，那肯定是指站在外面偷聽的我。這么看來，她肯定早就察覺到我在外面偷聽了。

“我知道的不光是賣房子的經(jīng)過。我也知道您讓他在賣掉的房子里過了最后一晚的事。本來一直裝不知道，我是說那個衣柜，聽說那天晚上媽媽在那間屋里還留了那個衣柜。您就是想讓他以為媽媽還在那兒住?！?/p>

妻子的嗓音逐漸顫抖了。

“那么媽媽，您就痛痛快快地說一說吧。不要一個人憋在心里，說出來讓心里也能痛快痛快。我們不是您的孩子嗎？為什么跟自己的孩子也要有話憋在心里不說呢？”

聽妻子的聲音像快哭出來了。

老人也似乎不知所措了，許久沉默無語。

我感到口干舌燥。不知道老人會怎么回答，我屏住呼吸急切地等待老人的下文。

可是老人沒有理睬妻子和我的急切期待，始終沒有表露心跡。

“這孩子咋到現(xiàn)在還沒忘了那晚的事?。俊?/p>

“是啊。那天晚上媽媽看見他在門口磨蹭著不敢進(jìn)去，您就裝著房子還沒賣掉，把他領(lǐng)進(jìn)去還做了晚飯給他吃?！?/p>

“那就行了。你都知道的事了，干嘛非要讓我重新嘮叨呀。”

“他都快忘掉了。從他那兒也聽不到事實啊。他這人心狠，他是故意要忘掉這些事。所以我這次想從您這兒了解事實啊。不是他跟我說的，而是那天晚上媽媽您的心情?！?/p>

“心情跟他沒什么兩樣兒。雖然不得已賣了房子，可那時候我還能經(jīng)常出出進(jìn)進(jìn)的，擱著房子不進(jìn)去，這孩子還在門口磨磨蹭蹭的……”

經(jīng)不住妻子的纏磨，老人這才用無可奈何的語調(diào)回憶起那天晚上的事。不過老人的語調(diào)里，仍然絲毫沒有流露出那天晚上的情緒。

“我就那么訓(xùn)他一句，馬上領(lǐng)他進(jìn)屋了。給他做了頓熱乎的晚飯，讓他在那兒睡了一宿，天還沒亮就打發(fā)他上路了……”

“當(dāng)時媽媽的心情怎么樣?。俊?/p>

“心情還能咋樣啊。房子已經(jīng)賣掉了，就是想讓這孩子在老屋住上一宿再走。就算我不想再進(jìn)那個小巷，可還得來打掃院子，掃灰擦炕等他回來。給他吃頓熱飯，讓他睡一宿再走，我才像圓了一個心愿吶?！?/p>

“就是說您心滿意足地送走了兒子?？墒钦婺苣菢訂幔繈寢寱娴男臐M意足地送走兒子嗎？兒子是重新返回學(xué)校，可您當(dāng)時的處境連個像樣兒的住處都沒有啊?！?/p>

“讓我還說什么呀?！?/p>

“想聽當(dāng)時您送走兒子時的心情。用那種方式送走在外地讀書的年紀(jì)那么小的兒子，媽媽您自己還沒有住處四處流浪呢。想聽聽您在當(dāng)時的處境里經(jīng)歷的心情?！?/p>

“算了吧，都沒用了。就算說出來，你哪能都聽得懂呢?！?/p>

老人又一次回絕了。然而從她那心灰意冷的語調(diào)里，似乎至今還保留著埋藏在她自己心底的故事。

我不能再繼續(xù)等下去了。雖然妻子察覺到我在外面偷聽，但是老人還不知道，應(yīng)該在這時打斷老人的話。不管妻子怎么說，老人肯定不想讓我聽到這些。在我面前老人的故事不會再繼續(xù)下去。

我干咳一聲，突然出現(xiàn)在老人投來目光的橫推門前。

4

危機(jī)時刻總算如此馬馬虎虎過去了。

端上晚飯的時候，老人跟往常一樣叫人拿來一升米酒。因為大哥酗酒家里才弄到這步田地，不知道為什么老人卻從不擔(dān)心我喝酒。我每次回家，她肯定要提前親手釀好一兩升米酒給我。

——喝一碗就睡吧。

從白天吃間食開始她就這樣勸我躺下休息。

這天晚上也不例外。

“嗯，明天一早你真的要上路嗎？”端進(jìn)晚飯的時候，老人只是小心翼翼地再一次探詢我的意思。

“有活要干我才走嘛?！蔽覒{白無故用生硬的口氣回答。

老人不再問了。

“知道了。吃完飯喝碗酒，早點兒躺下吧。”

老人的意思是既然一早就要上路，那就早點休息吧。我默默地照她說的做了，就著晚飯喝完一升米酒，像一個略有醉意的人那樣，鋪開被褥早早躺下了。接著大嫂領(lǐng)著侄子們到鄰居家借宿去了，這天晚上還是我們?nèi)齻€人擠在小屋里睡。

不管怎么說，危險關(guān)頭總算糊里糊涂地熬過去了。我合上眼睛睡到明早一睜眼，所有的事都結(jié)束了。不管屋頂還是衣柜，不需要再費什么心思了。老人那里還藏著賬單嗎？不過只要熬過這一晚，老人的賬單只能永遠(yuǎn)變成一張廢紙了。

——睡一覺吧。什么債不債的，睡著了就都沒了。我還能欠老人什么債呢……

我無比輕松地合上眼睛等著入睡。許是因為酒意，困倦很快席卷而來。

就這樣迷迷糊糊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從沉睡中醒了，在模糊的意識里隱約聽到老人小心翼翼的說話聲。

“那天晚上忽然下了大雪，就算睡覺也能睡多久啊，也就合一會兒眼睛，早上起來一瞧，外面一片白雪呀……下雪了也沒辦法，趕緊煮一勺飯暖一暖肚子，就急著走上了雪路……”

我立即清醒過來。不知道怎么搞的，老人終于開口給妻子仔細(xì)講那天晚上的事了。

“要是處境還有體面的話，也能等天亮了再走啊。當(dāng)時的處境啊，不知道有多羞恥多可惡……沒辦法，只能趁天沒亮我們娘倆一起踩著雪上路了。從那兒走到十五里外集市上的車站，山路可真不近吶。”

老人一點一點回憶著往事，朦朧的嗓音就像老奶奶給小孫子講故事一樣，聲音里甚至有一種幽遠(yuǎn)的感覺。

肯定是妻子把老人引到了這一步。

——就算說出來，你哪能都聽得懂呢……

白天老人的話故意有所保留，妻子不可能聽不出來。

那天晚上——不，那天拂曉——老人這才像翻開無處討要的陳年老賬一樣，用虛無的嗓音回憶起我從未跟妻子提過的那個拂曉凄涼的同行，連我自己都拼命想讓它消失在記憶的彼岸的那個拂曉的雪路。

“天還很黑，山路又陡，一路上滑著跟頭，還是按點走到車站了……”

聽著老人的講述，我的頭腦里這才浮現(xiàn)出那天的情景，仿佛觸手可及似的歷歷在目?？赡苁悄昙o(jì)尚小的兒子處境太可憐了，不，也許是老人自己的處境使她別無選擇，本來說好只送到村口，后來固執(zhí)地說再送到后山的坡路上。爬上山坡后，又堅持說一塊兒走這段山路一直到大路上。每當(dāng)這時都要經(jīng)過短暫的爭執(zhí)，然后老人和我都無話可說了。當(dāng)時天稍微亮一點就好了，可是我和老人誰都沒想過等天亮了再出村子。趁著天黑離開村子，能使老人和我心里覺得更舒服。用老人的話說，我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我滑倒了有老人扶，老人滑倒了有我扶，就這樣默默無言地走到了大路上。離面事務(wù)所那邊的車站還有很遠(yuǎn)一段路，我最終還是跟老人一起走完了那段大路。

這時天還沒亮。

然后我們怎么樣了？

我坐上長途汽車走了，老人重新踏上了昏暗的雪路……

我知道的情形僅此而已。

老人是如何返回村子的，我從沒聽說過。把老人獨自留在路邊，從我踏上汽車的一瞬間我就不愿再去想她了，老人也從未對我講過之后發(fā)生的事?？墒抢先瞬恢罏槭裁唇裉觳呕貞浧鹉翘斓氖隆?/p>

“就那樣一步一步走到集市街能看到車站的時候，正好有輛車打著燈開出車站。我一著急揮著手把車攔下了，那個開車的司機(jī)怎么那么無情那么著急上路啊。連車都沒停穩(wěn)，一眨眼工夫咣當(dāng)咣當(dāng)一下子就把這孩子拉跑了?！?/p>

“那您當(dāng)時怎么樣了？”

妻子一直默默地傾聽著，這時才好容易插上一句。

我突然感覺老人的故事可怕起來。我想掀開被子爬起來打斷老人的話。可我已經(jīng)不能了，因為四肢已經(jīng)麻痹了，渾身像浸了水的棉花，沉重得壓在地上。我全身都動彈不得。一種難以形容的甜甜的傷感、甜甜的困倦感把我卷入寧靜中。

“能怎么樣呢。像丟了魂兒的人，就呆在黑黑的馬路上那么望著……那種空虛呀，怎么能用話說出來呢……”

老人仍然像講述久遠(yuǎn)的往事一樣，用平靜而幽遠(yuǎn)的嗓音，緩緩地絮叨那天的記憶。

“好長時間就那么站著，吹了一陣涼風(fēng)有點緩過神了。緩過神來一看，回去的路怎么那么空虛呀。本來是我跟他倆人一塊兒好容易走過來的路，讓我一個老太婆自己再走回去……而且天還黑著呢……覺得怎么也走不動了吧，所以才走進(jìn)了車站。在車站里的木椅上蹲了一頓飯的工夫吧，天才開始亮起來了……那時候才站起來，一個人走上了其實不著急趕的路，當(dāng)時的光景我永遠(yuǎn)都忘不了啊?！?/p>

“您是說一個人走回來的事兒嗎？”

“一個人在雪路上往回走，那路上除了我們倆沒人走過。雪已經(jīng)停了，大路上只有他跟我倆人的腳印并排鋪過來?！?/p>

“所以媽媽因為那些腳印，想兒子更心切了吧？”

“不光是心切呀。過了大路走上山路，繞來繞去的腳印里好像還留著這孩子的說話聲，還有他的暖和氣呢。山鴿子撲啦啦飛走的時候，也像這孩子的魂兒變成鳥飛回來了，嚇了我一跳。看到樹頂著雪站著的模樣，也像這孩子馬上要從那后面跳出來一樣。不知不覺我就踩著這孩子的腳印，走完了這段繞來繞去的山路。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你跟我一塊兒走過去的路，這下讓我這老東西一個人走回來了！”

“媽媽您當(dāng)時沒哭嗎？”

“不光哭啊。在這孩子留下的那些坑坑凹凹的腳印里，不知道灑了多少淚啊。我的兒啊，我的兒啊，一定要保重身體啊，一定一定要碰上好運(yùn)氣多享?！蹨I流得看不清路了，我就用眼淚祈禱這孩子的將來啊……”

老人的故事似乎快講完了。妻子好像無話可說了，靜靜地沉默了。

“我就那樣丟了魂兒似地走完了那段本來就不著急趕的路，不知不覺就到了村子的后山?？晌也蝗绦鸟R上進(jìn)村子，掃了坡路上的雪坐在那里好長時間……”

“媽媽您是因為沒有要去的地方吧？”

一直靜靜地聽故事的妻子，這時也像無法繼續(xù)忍受了似地突然追問道。她的聲音這時已經(jīng)因為抽泣而顫抖了。

我也無法再忍受老人了，即使現(xiàn)在也想阻止老人。對妻子的提問，老人的回答太讓我害怕了。我不能聽老人的回答?？墒沁B阻止也不可能了。

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睜開眼睛。在燈光下我不能睜開眼睛起來。不只是因為四肢麻木無法動彈，也不是因為舍不得睡意。我不能讓妻子和老人看到我的眼皮下熱辣辣地涌上來的東西。因為這太讓人難堪了。妻子似乎已經(jīng)知道我的處境了。

“噯，現(xiàn)在起來吧。你也起來說句話吧?！?/p>

她突然開始用力推搡我。她的聲音已經(jīng)接近哭腔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起來。為了隱藏那熱辣辣的東西，我只能強(qiáng)忍著閉緊眼皮，硬挺著裝睡。

聲音沒有走調(diào)的反而是老人。

“別叫了，一早就要上路了，睡得那么香干嘛要叫醒他呢。”

老人勸阻妻子，然后用剛才講述老故事般幽深平靜的聲音，慢慢給自己的故事劃上句號。

“不過，只有這一點你想錯了。就是我在后山山坡上不能馬上進(jìn)村的事。那可不是因為我沒地方可去。一個大活人，還不能上誰家找一間門房當(dāng)窩嗎?不是因為沒地方去，因為當(dāng)時早晨的陽光已經(jīng)照亮了村子，咱家鋪了白雪的房頂因為陽光刺眼都沒法睜眼看呀。特別是村里家家都升火做飯了，我睜著紅紅的眼睛，因為陽光讓人害羞怎么也不忍心走進(jìn)村里的小巷啊。因為這透亮的陽光讓我難堪，我連想都不敢想啊。就是為了讓發(fā)酸的眼睛好受一點兒，就一直坐在那兒……”

譯注：

①豐年草：上世紀(jì)六十年代韓國老人吸的一種煙絲。

②統(tǒng)一稻：韓國農(nóng)村振興廳于1965年至1972年栽培并在農(nóng)村推廣的一種改良水稻品種。

③韓國農(nóng)村一般農(nóng)民住房，用草和泥壘起墻，屋頂鋪干稻草。

④韓幣。

⑤里：行政單位，相當(dāng)于中國的村。面：相當(dāng)于中國的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