釘子被移來移去時

林 虹/著

一

會議室里，煙霧繚繞，我推開窗，深呼吸。九月的風(fēng)里，全是熱氣，高大的榕樹枝椏，有蟬在“咋啦咋啦”地叫，好似“開心開心”，很熱鬧。我一點也不嫌它們的聒噪，那是愛的聲音，人間最美妙的聲音。它們知道生命短暫，當(dāng)愛則愛，一點也不遲疑。它們還知道向死而唱，比起人類，它們自成體系的生命哲學(xué)，是向上和向樂的。還有一只鳥，在上午或下午的某個時段，叫著“你莫怪，你莫怪”，叫的是桂柳話，慢悠悠的，如此清晰，一聽就樂。我很好奇這只鳥，它怎么會說桂柳話呀。它在向誰道歉呢？因此，只要我被煙熏得暈沉沉?xí)r，就推開窗，聽這些有趣的叫聲，特別是這只道歉鳥，它讓我想起鄉(xiāng)音，想起百里之外的家鄉(xiāng)。奇怪的是，從不見它的蹤影。它和蟬一樣，隱伏在枝椏。

這是一個有趣的世界。

如此，我開始原諒這些繚繞的煙霧，淡淡的煙味。那是一張張蔥綠的葉子，也曾有陽光和雨露的味道，以及月光和露水、蟲鳴和微風(fēng)，世間最好的景致曾伴它們成長，最后才成為這些煙味，也是修煉過的。如此，才不辜負了它的本質(zhì)——愛我，就給你智慧。這只是我的個人感悟，我曾經(jīng)多么討厭這些煙味，在一次次創(chuàng)作會上，我被熏得頭昏眼花，心躁無比，有老娘不如拂袖而去的念頭。是的，多少次，我就是這樣，老娘拂袖而去了，那樣的沖動，結(jié)果就被窗外的聲音化解了。“你莫怪，你莫怪”，“咋啦咋啦”，“開心開心”。當(dāng)我會心一笑，我知道，拂袖而去，終究還會回來。莫非，它們知曉我內(nèi)心的秘密？因此，聲聲如佛，看我得道多深。

我不禁笑。

導(dǎo)演抬頭看我一臉閑適，甚至笑意融融，不解?！澳阆氤鍪裁春命c子了？”而他，眉頭緊鎖，手指夾著煙，一圈呼出的煙，還未散去，正籠罩著他年輕俊朗而又疲憊的面容。昨晚的創(chuàng)作會開得很晚，走出大門的時候，星光稀疏，月色寂靜，南寧的民主路上，偶有車輛開過，便剩下滿街燈光。我從沒見過民主路這么安靜，白天車來人往，喧嘩得讓人想要逃離。此刻，我喜歡它的安靜。導(dǎo)演問，要不要送你？我搖搖頭，酒店就在附近，走過去就好。于是，我就慢悠悠地走著。我的腳步是沉重的，內(nèi)心有牽絆，當(dāng)然不能釋然，雖然月華正當(dāng)。如果我能有今天的得道，從一些鳥鳴中體悟，我想我會是走得很輕盈的。那么，那點創(chuàng)意，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

說不要緊，也是要緊的，舞劇《瑤妃》畢竟是我的第一部大戲。就如懷了孩子，總想著他長得健康周正點。至此，已經(jīng)走到最關(guān)鍵的一步——和導(dǎo)演的二度創(chuàng)作切磋，開始舞臺執(zhí)行臺本的創(chuàng)作。二度創(chuàng)作，原本是導(dǎo)演的事了，我可以不參加，畢竟舞臺的呈現(xiàn)，于我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可是，這個年輕的導(dǎo)演有他不同的創(chuàng)作理念，他組建了一個年輕的創(chuàng)作團隊，從舞蹈編導(dǎo)到音樂、舞美、服裝……都是充滿朝氣的，像灌滿了漿汁的玉米，長得滿目生機蓬勃。因此，徹夜奮戰(zhàn)，也不是不可以的。這樣的隊伍，你會被感染。

除了文學(xué)指導(dǎo)德高望重，是的，他雖資歷最深，卻不比這些年輕人缺乏什么。他的思維和精力、閱歷和經(jīng)驗，給這個團隊注入了鮮活的力量。而我，作為編劇，混淆其中，也屬正當(dāng)年的那種。導(dǎo)演需要我的文學(xué)表達，何況，對于一個劇本的解讀，他也想在舞臺的呈現(xiàn)上，聽到我更多的詮釋，以便更快地把這個文學(xué)腳本梳理出一個清晰的脈絡(luò)。在舞臺執(zhí)行臺本的創(chuàng)作時，同時也在完成場次的敘述，用簡潔而又有美學(xué)意義的詞語，表達這一場劇的內(nèi)容，讓觀眾一目了然，又過目不忘，甚至回味無窮。他讓我去看看趙明的舞劇《紅樓夢》。

這是個好的建議，對于一個半路出家的編劇，這是我最好的學(xué)習(xí)范本。此前，我開始創(chuàng)作舞劇《瑤妃》劇本時，也像棵灌滿了漿汁的玉米，感覺體內(nèi)的力量無盡，生長是如此快樂。我借用小說創(chuàng)作的方式，一氣呵成，當(dāng)然，早期的資料已了然于心。當(dāng)我把一個晚上寫出的劇本遞給領(lǐng)導(dǎo)，她驚訝我的速度。而其中的框架構(gòu)建、思想維度、情節(jié)呈現(xiàn)，居然有些地方和她的想法不謀而合。這讓她驚喜。因此，我得到了這個劇本再深入改編的機會，以最快的速度立項，申報經(jīng)費。至此，我就開始了對這個劇本的不斷修改，最后，搬上舞臺。

我開始在網(wǎng)上找趙明的舞劇《紅樓夢》，這個大師頗具膽量，挑戰(zhàn)了這個名著。要知道，《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博大精深，情節(jié)豐富，人物繁雜，拍成電視都幾十集，文本厚得都可以拍死人。趙明卻把它搬上舞臺，可想而知，這是多么有勇氣有智慧的事?？墒勤w明成功了，他將《紅樓夢》重新結(jié)構(gòu)，提取黛玉葬花、海棠詩社、太虛幻境等有代表性的場景搬上舞臺，用肢體語言完美詮釋了這個名著。當(dāng)然，導(dǎo)演特殊的思維方式介入，是舞劇的亮點，比如在詮釋“黛玉葬花”這一場，是花葬黛玉了。這是個有意味的轉(zhuǎn)換，這種文學(xué)意向的顛覆，有著很大的想象空間，而舞蹈賦予的力度、視覺、沖擊力、空間感，給人耳目一新的體驗，化繁為簡，簡而有味，便是舞劇的魅力所在。

而舞劇《瑤妃》，能借鑒的，或許就是在于人物的詮釋了。以人物的命運貫穿，講述明朝時期一個瑤族女子的傳奇人生。然，傳奇無處不在，誰沒有自己的傳奇呢？關(guān)鍵是瑤妃李唐妹是明孝宗的母親，她養(yǎng)育了這個有作為的皇帝，且是在后宮偷偷養(yǎng)的。這才是重點，一個堅強有智慧有擔(dān)當(dāng)?shù)默幾迮?，她的命運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了這有意義的一筆。在時間的褶皺中，聽見了她吟唱的一首歌。我找到這個劇的動詞，愛。以愛貫穿劇。講述瑤妃的愛，愛兒子，愛憲宗，愛家鄉(xiāng)，最后提升到愛國家。比如舞劇《媽勒訪天邊》的動詞是訪，整個劇就是在尋找太陽中展開的。而導(dǎo)演似乎不贊同我對這個詞的提煉，覺得這個詞還不能承擔(dān)他想要表達的，他認為還有更貼切的詞來詮釋。

二

那么這個詞是什么呢？大家都在冥思苦想，香煙在這個時候，必不可少，它能提神，也能激發(fā)出潛在的、沉睡的智慧。

導(dǎo)演提到一個詞，行進。這是個行進的民族。他的提議如醍醐灌頂，給大家在黑暗中打開一道光亮。我們不能拘泥于史實，思維必須跳脫出來，才會有新的東西涌入。導(dǎo)演說，要呈現(xiàn)瑤族的元素，它的精神是最重要的。這是一個不屈不撓、不斷行進的民族。一個為生命行走的民族，它永遠都是積極的、向上的、勇敢的、堅強的、充滿智慧和無所畏懼的。唯有行進，才能看到這個民族的變化和延續(xù)；唯有行進，才能體現(xiàn)這個民族的韌性。他的發(fā)言得到大家的贊許。文學(xué)指導(dǎo)進行了更深入的詮釋：這個民族從大山走向遠方，有的走得更遠，還漂洋過海，這說明了瑤族的智慧，這是一個富有開拓精神的民族。對，開拓！導(dǎo)演應(yīng)著。討論突破了瓶頸，進入了白熱化。香煙、咖啡和茶，還有窗外的鳥叫聲，喧嘩如此真切，我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打，像彈一串音符。

導(dǎo)演像打了雞血，這是他第一次導(dǎo)演舞劇，挑戰(zhàn)難度很大。而我，第一次編劇，還屬菜鳥級，這樣的合作，我們從未質(zhì)疑過對方。場記不停地給大家加茶、咖啡，張羅買什么盒飯。編導(dǎo)、音樂、服裝、舞美也在討論中碰撞自己的思想火花，以求尋找和劇目的最佳切合點。

我說，我想要有一場經(jīng)典的舞蹈，類似于《白毛女》的窗花舞，讓人過目不忘。導(dǎo)演深知我意：我也有這樣的想法。事實上一個劇，只要有一首音樂和一個舞段被流傳，成為經(jīng)典，那么這個劇就成功了大半。我說要有一個女子的瑤族小群舞，美麗的瑤寨，瑤族服飾，蝴蝶歌，長鼓舞，場面歡快，舞蹈優(yōu)美有特點。最好是打著瑤家油茶，月夜，火塘，意境很美，情思雅致。導(dǎo)演說，大雜燴？我知道你想把瑤族的元素呈現(xiàn)出來，可是也不能硬貼，要和劇目的氣韻一致才好。我堅持己見。導(dǎo)演問，你想怎么加？我說，在瑤妃進宮后，和宮女們跳梳妝舞時，以長鼓為由，講述她在賀縣桂嶺的生活。或者，在遇見憲宗時，和他說起她在桂嶺的快樂生活，那么打油茶，唱蝴蝶歌，跳長鼓舞，也是合情合理的。導(dǎo)演說，你以為這是在拍電影？鏡頭一切換，場景就變了。這是舞劇，空間就在舞臺上。他說得有道理，那么這個女子的瑤族小群舞就沒希望了。我已經(jīng)在腦海里想象她們的舞蹈動作了：火光下，她們在打著油茶，蝴蝶歌流淌其中，優(yōu)美的身段，在打油茶的起伏中，像剪影一樣充滿了意境。而長鼓舞，也適時而出，這種歡樂恰好和瑤妃在宮中的思鄉(xiāng)呼應(yīng)，是一種視覺沖突。

我有些悵然，走出樓道透氣，從窗口看去，外面紅塵滾滾、熱氣騰騰，充滿了煙火氣息。為什么要穿越六百多年的時光，在一個瑤族女子的身上尋找一種堅韌的品質(zhì)？因為她是廣西唯一的瑤妃，因為她在和命運的抗爭中，閃現(xiàn)了一個瑤族女子的聰慧和美好，這是可貴的、稀缺的。即使她消失在六百多年的時光深處，她依然是被傳說的。我曾去過她的故鄉(xiāng)——賀縣（今八步區(qū)）桂嶺白石村，她的兒子明孝宗給她建了衣冠冢，追封她為孝穆皇太后。衣冠冢陳舊滄桑，朝廷贈送的石羊、石龜散落田間，印證一段從未塵封的歷史。我問在田間勞作的婦女，知道瑤妃嗎？她們指指衣冠冢。是的，她在這田間地頭靜默了六百多年，如果時光流逝，她不被擄進宮，是不是和普通的瑤族女孩一樣，過普通人的日子，結(jié)婚，養(yǎng)兒，勞作，和喜歡的人白頭偕老？

就如此刻的我們，置身紅塵中，也是循著命運的軌跡前行的。那些看不見的時光中，終究有些不可知，是我們無法探究的。不問不想，也是好的。就如昨天黃昏時，我在對面的市場漫步，一個賣楊桃的女子叫住我，買點楊桃吧，我自己種的。我在她的攤位前停下，楊桃賣相不是很好，我也不喜歡吃。我沒有買的意向。女人又說，你嘗嘗，不甜你不要。她滿臉的笑，有點急切。是的，這個時候，倦鳥也歸家了，她的楊桃還沒賣完。她用刀割了一小塊，遞給我。指甲的縫隙里，有污垢，手曬得黧黑黧黑的，和她的臉色一樣。這是個常年在日頭下勞作的女人。我嘗了下，是挺甜的。要完吧，不多了，難遇到自己種的楊桃。我看著她熱切的眼神，說，好吧。她歡喜地撿著楊桃，嘮叨著：我家離這挺遠的，原來想著要照顧孩子，在路邊賣，被城管趕，有次沒來得及走，車也被城管沒收了。這不，就老老實實來市場了。遠是遠了點，但踏實。我把這些賣完，就回家了，孩子小，盼著我呢。她的一番話，沒有抱怨，一個能和生活和解的女人。我拿過一袋沉甸甸的楊桃，說，你早點回家吧。她說，還有幾個香瓜，賣完了就回，出來一趟不容易。我問她，香瓜也是自己種的？她說，不是，販來的，小本生意，自己有點事做，賺點小錢，心里踏實。這是她第二次說到踏實。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一種滿足的光芒，是真真實實的。

真好，我看著暮色中的女人，只有一個當(dāng)了母親的人，她才會為了孩子這么去打拼的。

我把楊桃給了酒店的服務(wù)員。那個綰著頭發(fā)用深藍色蝴蝶結(jié)扎著的女子，總是笑意融融。我在大堂的墻上，看見酒店員工的一個親情園地，那上面有員工和家人的來信選摘，她的照片下，是她的兒子，圓嘟嘟的。她寫給兒子的信充滿了溫情，這是一個在外打工母親的思念，樸實而動人，我因此而記住她。她和我聊起孩子，一臉的幸福。想給孩子一個更好的環(huán)境，我和他父親到城里來打工，到時把他接來城里讀書。她說著，眼里閃著光。

母親的愛，是世間最無私最溫暖的。我的思緒又回到瑤妃的身上，我要在這個劇中，如何體現(xiàn)她的這種愛？她和在后宮偷偷生養(yǎng)的孩子，是不是可以有一段感人的雙人舞？我回到會議室，大家依然在討論劇情的結(jié)構(gòu)。我提出的這個構(gòu)想，得到導(dǎo)演的贊同：這是瑤妃教育孩子學(xué)習(xí)瑤文化和漢文化的一段戲，我們有一個瑤族雙刀舞的構(gòu)思。我對這段雙刀舞很感興趣，而從北京舞蹈學(xué)院進修回來的四位編導(dǎo)，陣容強大，我對他們的編舞充滿了信心。因為他們年輕，還因為他們有不俗的創(chuàng)意。而編這段雙刀舞的編導(dǎo)親自領(lǐng)舞，這是這個劇的一個看點。而這段舞蹈，就切入在瑤妃和孩子的雙人舞之后。

年輕有個性的編導(dǎo)說，這是一段雄渾、有力度、有生機的舞蹈，展示瑤族男子剛毅、勇敢的魅力。音樂創(chuàng)作接過話題，是的，這段舞蹈的音樂我已有了構(gòu)思，加入鏗鏘的鼓聲，將會很有震撼力?！盀槭裁床皇情L鼓舞？”我提出。長鼓舞才是瑤族有代表性的舞蹈。而長鼓一直貫穿整個劇，從瑤妃離開瑤寨的長鼓離情，到遇見憲宗的長鼓定情，到幽居后宮的長鼓思情，到親人團聚的長鼓敘情，長鼓就是這個劇的一個象征。導(dǎo)演說，是的，是這樣，但是在最后一場戲，我們會有一個場面宏大的長鼓舞。而雙刀舞，相對于小皇子學(xué)習(xí)瑤文化，我覺得更貼切，那是勇敢和信念、力量和不屈的象征。

如此，我就沉默了，看著窗外的榕樹，蟬依舊在“咋啦咋啦”地叫著，還有“道歉鳥”，隔一段時間會持續(xù)叫上一陣子，然后沉默，如此反復(fù)。沒有人注意聽它們的聲音。我的耳畔一邊是鳥鳴聲，一邊是音樂制作哼唱的蝴蝶歌?！傲舻奈鳎倪?，蝴的蝴，蝶的蝶，黃的蜂……”

三

“留的西，拉的咧，蝴的蝴，蝶的蝶，黃的蜂……”這是瑤族的蝴蝶歌，我喜歡它的歌詞，很有意味，而旋律也帶著強烈的瑤族文化印記。因此，它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六百多年前的瑤族同胞，他們唱的山歌是什么樣的，已無從考究，而藝術(shù)的虛實結(jié)合，讓蝴蝶歌重新得到了詮釋。這就是藝術(shù)的魅力。

我對瑤族山歌的印象，最早來自仙回瑤鄉(xiāng)的茅坪村。我出生成長在仙回瑤鄉(xiāng)，如今，瑤族同胞的生活和漢族已沒什么區(qū)別了，只有在偏遠的茅坪村，還保持著過山瑤的風(fēng)俗。當(dāng)年我父親中師畢業(yè)，就分配在茅坪小學(xué)工作。我曾去過那里，瑤族人淳樸憨厚、勤勞踏實，他們靠山吃山，有著堅韌果敢的開拓精神，和這個舞劇的精神內(nèi)核是一致的。

然而，小時候，我更多的是對這個民族的神秘感興趣。比如，聽得最多的是，會法術(shù)的過山瑤胞，一根黃茅草壓在路邊，丟失的東西就會回來；兩根筷子疊起，心術(shù)不正的人就寸步難移；能在異地聽到熟悉親人的聲音……我聽著這些，就感覺那些穿著瑤族服飾的人很靈異，是帶著某種超自然的力量的，他們來自一個神秘的國度。所以遠遠看見那些盤著繡帕，穿著精美刺繡瑤服，背著魚網(wǎng)袋來趕圩的瑤胞，我就躲得遠遠的，生怕自己不小心會沾染上那種神奇的事。事實上，我的母親，在我們出門上山之時，總會扯根黃茅草給我們扎上，說是避邪。這樣的習(xí)俗，一直沿襲到今天。有些事情無從解釋的，我相信每根草都有它的靈性和神性。

父親從瑤山回來，會跟我們說起那里的情況。父親說那里的瑤族同胞并不像傳說中的那樣神奇，他們和漢族人一樣勞作，按節(jié)氣耕種，生活的風(fēng)俗也差不多，他們純樸、善良、勤勞，張口就能唱山歌……是的，是這樣，這是我在茅坪村所看到的。那時，我住在小林香屯的一戶人家里，他們家的房子建在山坳里，他們?nèi)粘龆魅章涠ⅲ鸷桶⑹辶鄽q了，一直生活在山里，他們在山上種八角、毛南竹、柚子，養(yǎng)竹鼠，采野木耳、香菇，割松脂……日子像山泉水一樣平靜純凈。夜里，他們坐在火塘邊，阿叔默默地抽著水煙，阿嬸在一旁剝著豆殼，有時給阿叔添點茶。孩子出去打工了，他們倆每天都是這樣，話不多，各做各的事，一種平靜的幸福。這種平靜就是相濡以沫。我和阿嬸聊天，阿嬸，你戴的帽子重嗎？習(xí)慣了，結(jié)婚戴到現(xiàn)在。阿嬸很祥和。一直生活在山里，有沒有想過出去看看??？阿嬸笑著，老了，不想去了。阿叔在一旁搭話，你阿嬸的山歌唱得很好的，見到哪樣唱哪樣。阿嬸有些羞澀。我問阿嬸，唱下好嗎？好。阿嬸很爽快，清了清嗓子， “啦依呀啦……”，歌聲清冽干凈，一點雜質(zhì)也沒有。我驚訝阿嬸的聲音。阿嬸說，以前上山時唱，做工時唱，覺得日子沒那么靜，沒那么苦。那時啊，鳥兒聽了都會停下叫聲呢。沒想到阿嬸還這么有趣。阿叔吧嗒吧嗒地抽著水煙，說，是挺好聽的，唱得我都沒法接。

很久以后，我還想起這樣的歌聲。因此，我提議在“行進中的民族”這一場戲里，用上這樣的拉法調(diào)。音樂制作聽了我的哼唱，很感興趣。他說，這樣沒有雜質(zhì)的原生態(tài)音樂，是這一場戲里的音樂之魂，太稀缺了。而編導(dǎo)，已經(jīng)在陳述他的舞蹈構(gòu)思了。

編導(dǎo)說，背景是一幅和舞臺一樣大的瑤錦，一座升在半空的群山，露出瑤族男子的腳，他們邁著矯健而有力的步伐，從山里走出，走向廣闊的外界，而群山隨著音樂緩緩升起。行進中的瑤族男子，詮釋了這個民族的勤勞、勇敢和剛毅?，庡钐泼贸霈F(xiàn)在群舞之中，懷抱長鼓，邊舞邊走，寓意她走向大明皇宮，走向她未知的命運。他的想法，很新奇，首先是懸在半空的幕景，露出的腳，這吸引了大家。導(dǎo)演很驚喜，嗯，有創(chuàng)意，說，往下說。編導(dǎo)用手擼了下頭發(fā)，這場戲要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瑤族元素要用足。因此服裝和音樂、道具和舞美，都要有自己的亮點……

這是個燃點，第一幕是一個劇的起承轉(zhuǎn)合，很關(guān)鍵。就如寫小說的第一句話，調(diào)子和內(nèi)容的走向，都已在其中。因此，服裝、舞美、道具開始了各自的陳述。

“啦依呀啦……”說起故鄉(xiāng)，就想到了在南寧生活的父母。我停止敲打鍵盤，望著窗外九月的天空，望著父母生活的半島方向。我知道，此刻，他們正在侍弄著那幾壟菜地，綠豆、紅薯、玉米、韭菜、藤菜……長勢正好。他們保持著瑤鄉(xiāng)人和客家人的勤勞，保持著見門開山的本性，和土地的情感，始終是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情。父母已年近八十，依然精神矍鑠，身體硬朗，他們做了個重大的決定，在南寧安家，買房，裝修。這是一個遠離故土的城市，于他們是陌生的，他們得重新開始熟悉、適應(yīng)。每天，他們兩個人一起散步，沿著荔濱大道，默默地走著，有時聊天，有時沉默，累了就在路邊坐一坐。看著邕江水不停地流淌，而五象大橋上的車子像梭子一樣，對面的良慶區(qū)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設(shè)。他們看著近處的高樓，其中的一戶，是他們的家。從前，他們在小城生活，出門就遇見熟悉的朋友，聊聊天，散散步，一起聚聚。畢竟是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熟悉、親切、安心、舒適。而今，他們必須坐上一個白天時間的班車，才到達這個城市。沒有熟悉的朋友，沒有熟悉的鄉(xiāng)音，沒有熟悉的可去之處。唯有的，就是他們的三個兒女及家人。

而我，遠在賀州，每次來，就和他們?nèi)ソ吷⒉健Ｋ?，我熟悉他們的路線，他們的眼神，以及他們心底的從未說出的思鄉(xiāng)之情。我們坐在木棉樹下休息，那時，是四月，木棉花開得轟轟烈烈，母親對這種花極為感興趣，怎么會沒有葉子啊？花怎么開得這么多啊？樹怎么這么高??？她歡喜地要我給她和這些花拍照，各種姿勢，樂此不疲。年近八十，保持著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我是很開心的。我們坐在樹下休息，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母親感嘆，唉，多熟悉啊，像我們老家院子里的鳥聲。是的，我也這么感覺，老家院子的鳥，也是這么聒噪和淘氣的。落在院子里，叫個不停，還閑庭信步，從它面前走過，也不避讓，一點也不懼怕。我們和這些鳥相處甚歡。那個院子，留下多少我們的美好時光，積累起來，比鋪開我們從南寧去往昭平那一整個白天的路程還多。

母親聽到鳥的聲音，便是在這個陌生城市的鄉(xiāng)音。她一個熟悉的朋友也沒有，父親也一樣。父親說，如果，你們有一個留在昭平生活，我們就不會考慮來南寧了。是的，我知道父親的想法，老了，終究是想在家鄉(xiāng)生活的?？墒?，他們依然保持了年輕時的那種干勁，在晚年的時候，重新開始適應(yīng)一座陌生城市的生活。父親的性格里，有著客家人的吃苦耐勞。而母親，有著瑤鄉(xiāng)人的堅韌勤勞。他們在仙回瑤族鄉(xiāng)，白手起家，建了房子。然后，又帶著我們到縣城生活，在縣城建了兩次房子。然后，又到南寧買房。一個瑤鄉(xiāng)人，一個客家人，骨子里遷徙的本性，讓他們不屈于生活固有的東西。行進，創(chuàng)造一個個新的起點，即使生活重新開始，也努力讓它開始得更豐富和美好。

我也被父母影響著，感染著。比如寫這個舞劇。父母說，好好寫，這樣的機會不多。是的，我知道，對于一個半路出家的編劇，能有這樣的機會，確實不多。他們也會問到我想來南寧生活的事，他們希望我也像他們一樣，有足夠的勇氣去改變自己的命運，行走至自己人生最好的狀態(tài)。

因此，我對這個舞劇的詮釋，對瑤妃個體命運的堅強抗爭，有一種新的感悟。作為編劇，我呈現(xiàn)了這個意思。而導(dǎo)演，他能和我的想法有共鳴嗎？

四

事實是可以的，我們都看到了黑暗中那一抹溫暖的光亮，感受到了來自生命里那種原始的力量維度。比如在太監(jiān)張敏這個角色的處理上，這個有良知有溫度有擔(dān)當(dāng)?shù)奶O(jiān)，在歷史上是不可多得的。為此，我還查了他的原籍，福建廈門人。這是一個我敬重的太監(jiān)。事實上，不是所有的太監(jiān)都是那種臉譜化的壞，比如明朝的宦官鄭和，他的七下西洋，對航海和貿(mào)易是有貢獻的。張敏在奉萬貴妃之命溺死瑤妃的孩子時，做了一個有歷史意義的決定，留下孩子，告知萬貴妃孩子已死，并偷偷帶食物給瑤妃，一起養(yǎng)大了這個日后成為舉國擁戴的明朝皇帝——孝宗。當(dāng)然，還有那個被憲宗廢棄的吳皇后，這個善良的吳皇后，經(jīng)常偷偷接濟和看望小皇子，以至于孝宗登基后，把她當(dāng)母親一樣看待。還有那個不知名的宮女，萬貴妃讓她端藥給瑤妃，要墜下那個孩子，這個好心的宮女回去告知萬貴妃，瑤妃沒有懷孕，只是生了肚脹的病。以萬貴妃在后宮的勢力，太監(jiān)和宮女如此這般，是要冒著被殺頭的危險的。透過漫漫的歷史長河，總有些溫暖的事和人，讓灰暗的現(xiàn)實充滿了光亮，而一些樸實渺小的生命，卻散發(fā)著人性的光芒。

這些溫暖的人，改變了小皇子的命運。這些溫暖的人，也溫暖著瑤妃。在后宮，六年，小皇子藏在密室里。瑤妃和他在那個僅能從透氣窗看見一方天空的密室里，相依為命。長鼓舞，瑤族山歌慰藉了鄉(xiāng)情，還有瑤繡，盤在小皇子的頭上，簡直就是回鄉(xiāng)了。窗外的海棠樹上，有鳥鳴，是的，鳥鳴，和故鄉(xiāng)的一樣。這些聲音的出現(xiàn)，成為每天的樂章。而陽光那么好，終有一天，他們能站在那些光下，看鳥飛過，看海棠花開，傾聽鳥鳴。

那一天終于來了。瑤妃和小皇子不僅站在陽光下，還站在大明的江山面前。

我無法和導(dǎo)演說出那些詩意的鳥鳴，如何在舞臺上呈現(xiàn)。而肢體的語言，能替代鳥的翅膀。而鳥鳴呢，如此隱喻，是否晦澀？

編導(dǎo)說到了光，一燈如豆，光的溫暖暈開，是瑤妃命運的轉(zhuǎn)折。是的，這也切合了我的心思。舞臺上的光源就是命運的光源，總有一束，是能照亮出口的。

導(dǎo)演終于宣布可以休息了，我下樓出去透氣。

九月炎熱的陽光曬在水泥地上，又反射回來，熱騰騰的。正值下班時間，行色匆匆的人群，在綠燈亮起的剎那，像海水一樣涌出，他們奔向自己的目的地，神色各異，焦慮的、安詳?shù)?、閑適的、疲憊的……我也被裹挾其中，在人群中茫然地向前。那樣的時候，我常有愁緒從心里涌出，人生都在不停地趕路，生怕自己放慢了腳步，就會落下。這個繁華的城市，于我是這么遠又那么近，想起父母說的，你要來這個城市，和我們在一起，要努力啊。母親說，找到適合你的工作方向，就去爭取。我嘴里應(yīng)著，可是心里卻是怯場的。茫茫人海、滾滾紅塵中，看似有路，其實不然。母親說，你要拿出我當(dāng)年的勇氣來啊。那時，我從城里下放回去，和你們生活在娘家，被人歧視，生產(chǎn)隊里有人要排擠我們。我找到鄉(xiāng)里的吳書記，反映情況，才不至于無處安家。我知道的，母親身上有一種韌勁，像彈簧，越壓越有力度。這種生活態(tài)度我是欠缺的。我習(xí)慣于順其自然，像我寫的詩歌《釘子》：釘子沉默寡言/它已習(xí)慣語言的缺失/習(xí)慣被敲打，被移來移去/我們彼此習(xí)慣/它知道/我不是這顆釘子就是另一顆釘子/釘子的命運就是釘子本身。

如果，像聽見鳥鳴一樣，聽到釘子移動的聲音，那么，命運的褶皺里，總能看見自己的紋路在哪里。

六百多年前，瑤妃一定聽見了釘子移動的聲音，所以她才不會認為自己就是那枚被移來移去的釘子，認同釘子的命運。所以，大明的歷史才不會改寫。所以，才有孝宗那“弘治中興”的輝煌盛世，才有他成為史上唯一一個沒有嬪妃皇帝的一段佳話。他和張皇后相親相愛過著民間的愛情生活，才羨煞了那么多人。

是的，即使不能到這個城市生活，也不能缺乏對自身命運的認同和妥協(xié)，即使是一枚被移來移去的釘子，也要在移動時，清晰地聽到它的聲音。我在陽光下，又看見那個賣楊桃的女人，依舊笑瞇瞇地吆喝著：楊桃，楊桃，自己種的楊桃，不甜不要錢。她黧黑的臉上，充滿了陽光的顏色?；蛟S，是她散發(fā)的那種積極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所致，我覺得那種顏色很美。我走到她的攤前，她認出了我：是吧，我種的楊桃好吃吧，要不要再買點？我笑著，好，來兩斤。我拎著這袋楊桃過馬路，過往的喧嘩聲，有著熱氣騰騰的煙火氣息，我居然極其享受。是的，即使那些帶著熱浪的尾氣，那些飛揚而起的塵埃，都是這美好的一部分。

因為，我又聽到了那些蟬的叫聲，“咋啦咋啦”，“開心開心”，“你莫怪，你莫怪”。真是有趣，白花花的陽光下，我不禁抿嘴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