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毛衛(wèi)斌

我二十歲生日那天，一上班，秘書小趙急匆匆跑來車間門口喊：“小毛，廠長有要事找你，請你馬上去他辦公室。”我來不及多想，丟下手頭的活，跑了過去。

辦公室外的草坪上?？恐惠v嶄新的草綠色軍用吉普，我瞧了瞧，車內(nèi)空無一人。是哪個當(dāng)官的來視察？心里一怔。因為，那個年代只有縣委書記以上的官兒才配坐那樣的車。

“好事！好事！”沒等我緩過神來，身體胖碩的廠長笑哈哈地從辦公室跨了出來，像迎接貴賓一樣把我迎了進去。他要我坐在他那張從沒讓人碰過的竹靠椅上，我看到對面那張長沙發(fā)上還坐著三位軍人，一男兩女；男的約五十來歲，女的兩人都很年輕。見到我，他們很有禮貌地站起來打招呼。廠長把我介紹給他們，說我姓毛，就是他們要找的那位小伙。還說我的身體壯實，頭腦靈活，學(xué)習(xí)、工作都很棒。完了，他又對著我的耳朵小聲道：“那三位軍人是來要你協(xié)助他們完成一項‘特殊任務(wù)的?！碧厥馊蝿?wù)！什么特殊任務(wù)？我正要問，他沒理我，他向那位男軍人努了努嘴，屁股一擺，走了出去。

男軍人態(tài)度和藹，他像拉家常一樣和我攀談起來。他們來自解放軍某部醫(yī)院，一位是院長，另外兩位是護士。不久前，他們部隊的一位年輕排長在一次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英勇犧牲，丟下了剛剛新婚的妻子。妻子為報答英雄的丈夫，決心不再嫁，留下照顧兩位老人。同時，也向部隊首長提出了一個小小要求，要人為她捐精（自尋），給烈士留個后代。于是，在一次縣里召開的表彰先進生產(chǎn)工作者的大會上，她一眼相中了我。

捐精，為英雄的妻子捐精，這是一件多么有意義而又光榮的事，應(yīng)當(dāng)義不容辭！

院長見我爽快答應(yīng)，就把我請到辦公室隔壁，那是一間不足20平方米的醫(yī)療室，他們關(guān)上房門，拉過窗簾，讓我到洗手間沖洗一番后，換上為我備好的衣裝，叫我躺在床上。年長的那位護士用被單蒙住我的頭，告訴我莫緊張，一會兒就沒事了。

伴著低聲細(xì)語，像有人在松開我的褲頭。按著院長說：“就這個部位，扎準(zhǔn)點。”有器械碰撞聲響。

一陣不大不小的刺痛后，全身緊張的肌肉終于松馳下來，血液開始上涌，體內(nèi)像有什么東西源源不斷地滲出，卻又很舒服，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快感托起我飄飄然然……

一晃三年時間過去。

中秋節(jié)到了，我約了幾個要好的朋友準(zhǔn)備去一個名叫青獅潭的水庫泛舟。不料動身時，秘書老遠(yuǎn)向我招手，要我去接個電話。我拿起話筒，里面?zhèn)鱽硪粋€甜美的聲音，她說她叫蘇娟，是三柳鎮(zhèn)衛(wèi)生院一名護士，有事找我，要我一定去她那兒一趟。

三柳鎮(zhèn)衛(wèi)生院我沒去過呀！護士蘇娟我更不認(rèn)識！朋友們見我躊躇不前，齊來哄勸：去吧，三柳鎮(zhèn)桃花盛開的地方，那里等著你的定是一位美麗的姑娘。

三柳鎮(zhèn)衛(wèi)生院距縣城二十多里，坐落在一條清澈寧靜的小河邊。我看著門口掛著的“三柳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木牌，習(xí)慣地用手抓了抓頭，挺起胸脯準(zhǔn)備去會會那位神秘的護士蘇娟。這時門里走出的身著米黃色套服、右手牽著個小女孩的年輕少婦一下把我吸了過去。她像認(rèn)識我似的，老遠(yuǎn)看見我就笑，她笑著一直走到我跟前。她沒和我握手，也沒說你好，而是像見到久別的親人說的話：“想著、想著，你就來了?！辈挥媒榻B，從她說話的聲音我已聽出她就是電話里那個護士蘇娟。我趁她彎下腰抱小孩多看了她幾眼：齊耳的短發(fā)，滾圓的大眼，白里透紅的桃花臉兒；臉兒上一對深深的笑靨藏著甜美。她見我在打量她，卻不在意，反而仰起臉來讓我看。接著，她用肩膀碰了碰我，說前邊走走，聲音柔和又溫暖，像剛從溫泉里流出來。

“亭里坐坐。”她指著前面不遠(yuǎn)處的一座涼亭。涼亭里三張石凳圍著一張石桌，她把小女孩放桌上。小女孩沒說話，而是用目光緊緊地盯著我，她也像認(rèn)識我。她嘴巴動了幾下，想喊什么，卻沒有喊出聲來。蘇娟也沒要她叫我叔叔什么的，我覺得不合常理。于是我問蘇娟孩子的名字，她沒馬上回答。良久、良久才說叫“毛毛”。我看著她說話時的眼睛，眼睛里滾動著欲滴的淚珠，毛毛仿佛是從淚珠里滾出來的，毛毛這名字包含著什么呢？

為了找到答案，我故作自言自語：“毛毛這名字好聽，真好聽喲！”

當(dāng)我再次打量毛毛時，我覺得她好些面熟，像在哪里見過，而且天天見，就是想不起來。我再問蘇娟，毛毛的父親在哪里工作？她告訴我在地區(qū)聯(lián)合收割機廠?！霸瓉砗臀乙粋€單位！”這下我才明白為什么能天天見到毛毛?！八丈?？”我又問，“和你一個姓。”“也姓毛？”她點點頭?！敖猩睹俊薄昂湍阋粋€名。”“和我一個名？”我蒙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她。因為我們單位除了我再無他人此姓此名了。蘇娟在哄我！

她見我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她，忍不住撲哧一笑。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鏡子，讓我抱著毛毛對著鏡子照照。不照不知道，一照驚一跳！毛毛竟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修長的臉，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特別是嘴唇中間那顆紅痣，不偏不倚，恰到好處……毛毛莫非是我的女兒？可我又想，我還沒結(jié)婚，哪來的女兒？

“傻瓜，毛毛就是我們的女兒呀！”不知什么時候蘇娟將頭靠了過來，枕在我的肩上，雙手摟著我的腰，她流著淚抽泣著慢慢向我訴說：原來她就是那位英雄排長的妻子，自從我為她捐精后，不久她就懷上了孩子，孩子出生后取名為毛毛。因為她丈夫姓毛，我也姓毛。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沒結(jié)婚就有了親愛的妻子、可愛的女兒！”

“媽媽，叔叔怎么也有一顆紅痣呀？”毛毛突然指著我嘴唇中間那顆紅痣問蘇娟。蘇娟并不感到意外，她向女兒笑了笑，伸出一個大拇指。毛毛看著媽媽的神情舉動，像明白了什么，驀地小嘴巴在我的臉上吧嗒地親了一口，又不好意思地將小腦袋扎進我的懷里，甜甜地叫了一聲：“爸爸！”

哦，毛毛，我親愛的毛毛！爸爸對不起你和媽媽呀！都三年了，我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你和媽媽！

“媽媽，爺爺、奶奶要來了?！崩洳欢∶珡奈覒牙飹昝撓聛?，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蘇娟往回就走，說是去車站接爺爺奶奶，他們是特地看望一月前送來兒媳身邊讀幼兒園的毛毛和我這個未曾謀面的兒子的。兩位老人為了減輕兒媳的負(fù)擔(dān)，堅持留在老家，除帶好毛毛外，還耕了三畝田，養(yǎng)了兩頭豬。得知這個消息，我禁不住熱淚盈眶：多好的父母！

此刻，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們都是我最親的親人！我一定要讓幸福和快樂天天包圍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