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高樓外

胡瑛

辦公室窗戶向北。

透過窗口，秋天高遠而明媚的天空下，郁郁蔥蔥的遠山讓鱗次櫛比的高樓擋住了大半個身子，只露個頭讓我的心有些許安慰，讓我的眼里充滿綠色的希望，讓我的感覺還沒有完全遠離自然。

目力所及的那座山的方向是我家的方向，感覺是西北，因為我從家出發(fā)的那條小路彎彎曲曲朝向東南;在地圖上，家在我現(xiàn)住城市的北方，我辦公室窗戶的右前方，可是我無論怎么努力也找不到她的具體位置，北緯多少度，東經(jīng)多少度，家在哪兒呢？經(jīng)過再三搜尋辨認，我只能無奈的確認：家就在高樓外。

高樓外的山川、田野、村莊、草木跑不到我的眼前來。可我想象得到，她們一直留存于我的記憶中，活躍于我的思維中，呈現(xiàn)于我的夢境中。那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金城山下，那兒山清水秀，那兒樹高林密，那兒坡陡溝多。我用腳丈量過那些田埂的長度，我用身體測試過太陽的溫度，從晨起到日落，從春秋到冬夏。她們曾真實的與我相依相伴，訓(xùn)練過我的體力，考驗過我的耐力，磨煉過我的毅力。她們讓我沒齒難忘，她們讓我魂牽夢縈。痛苦一旦到了回憶里，也就變得甜蜜起來。那個貧窮年代的點點滴滴如開閘的水勢不可擋。

撂金溝是我老家，唱坡嶺是我屋后的小山，有幾塊自留地在坡上，田里的蛇曾在我割麥時像捏麥桿那樣握在了手里，等有肉肉的涼涼的感覺時，七魂已經(jīng)丟了五魄了，好在太陽還沒下山。我失魂落魄的呼喊把哥給叫來了，有了哥，我也就不害怕了，因為他八字硬，半夜也敢路過那吊死了人的大墳山，那活埋過人的新屋溝，那剛開發(fā)出的觀音菩薩溝頭。這些路我是不敢單獨走的，我們村沒幾個人敢，也曾有大膽的不信邪的也實在是因為趕場路遠夜晚回家的，路過觀音菩薩溝頭時讓鬼打得鼻青臉腫，至今也沒找到原因。于是，出路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走出了這個地方，將從哪條路回家呢？我家四面環(huán)山，門前平整的稻田向外延伸至青云堂水庫，有兩條路可走，可那兩條路是我萬萬不敢選的，一條要過新屋溝大墳山到水庫對面紅坡梁，然后翻過太陽歇息的涼風(fēng)埡后下山;另一條往東南方向經(jīng)觀音菩薩溝頭走一條兩面是高山中間是峽谷的狹長的約有十來里的馬路;房后的那條路由東北向東朝太陽升起的地方到達山頂再北向下山，那條路崎嶇不平、山高樹密、少有人家，時常有小動物從林間竄出、而且擔(dān)心過腦門椏時碰上強盜癲子什么的……想來想去，無可選擇，無路可走，只好先乖乖的待在那個如盆子似的地方做井底之蛙自得其樂。

其實井底之蛙的生活也沒什么不好，人活的就是一個心態(tài)，與金錢無關(guān)，與房屋無關(guān)。四面環(huán)山的地勢恰巧如搖籃般給人安寧與溫馨。北面的金城山猶如一道屏障，擋住冬天凜冽的寒風(fēng)，溫暖著生活在這兒的人們;由北向東延伸的順風(fēng)寨、黑山與它并駕齊驅(qū)，只在他們之間留一個出口——腦門椏。每當(dāng)太陽爬上黑山頭，整個村莊就清新起來了，鮮活起來了，熱鬧起來了。那些小山上的林木最先得到陽光的青睞，如同淋浴過的少女披上一層薄紗，站在了舞臺上，既清純又不失高雅。村里的大人起來了，把雞鴨趕出門，扛著鋤頭下地了;小孩起來了，瞇縫著眼睛，牽著牛羊上山了;雞鴨煽動著翅膀，抖落一地灰塵;牛羊伸長脖子，引吭高歌;那些鳥兒早就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在樹枝間來回穿梭……熱鬧而寧靜的村莊彈奏著和諧的自然之樂，貧窮而落后的村莊生活著純樸鄉(xiāng)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撂金溝這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得天時地利猶如世外桃源，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

美在自然，一切都順其自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們在晚飯后常聚在一起閑聊，如同趕集般熱鬧。那是我喜歡的時刻，既能放松又可隨心所欲，特別是夏夜，院子里大大小小的都出來了。大家如開會般七嘴八舌的東家長西家短的擺個不停，天南海北的信口開河，古今中外事張口就來。我父親會講故事，因為他識文斷字，又讀了好些書，他講的《薛仁貴征西》讓我印象深刻，雖然不記得具體情節(jié)，但名字卻一直難忘;哥哥也會講故事，雖然他講了什么我不記得，我卻一直欣賞他的才干，做農(nóng)活是好手，讀書是能手，只可惜時運不濟，遇上了文化大革命，于是前程也就在放牛種田中葬送了;同院的其他人會講草口大王等鬼故事，很恐怖的，聽了讓人毛骨悚然，說是傍晚路過墳地，如果墳頭寸草不生，就有可能遇上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面目猙獰的似人非人的怪物，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兩顆比犬牙還大還長的牙齒，把過路人吸進嘴里，后來的事就可想而知了。聽鬼故事很害怕，一聽有人開講，背脊就有麻麻的感覺，趕緊把小板凳挪到人們圍成的圓圈中間;聽鬼故事很刺激，而且給我無窮的想象，想象著路過墳?zāi)箷r那個鬼王的樣子，過路人失魂落魄的形象也在腦海中了。多年以后，我也沒有看到不長草的墳?zāi)?，也沒聽說過有誰碰到草口大王之類的傳言，可見那些話純屬扯淡。那時的生活單調(diào)，可富于人情味。大人們聚在一起擺龍門陣，小孩子們就在院壩里瘋玩，玩打仗、躲貓貓是常規(guī)節(jié)目，唱歌背書是偶爾想起，夏夜到田間捉螢火蟲很有詩意，到井里撈月亮很是涼爽，到竹林里逮山耗子具有挑戰(zhàn)性……屋旁的竹林里，山耗子老是在那兒奏不和諧音，吵得煩人了，就想拍死它，只不過那膻味難聞，沾染一身臭味不說，最擔(dān)心的是讓它反咬一口，好在這樣的事一直沒有遇上。休閑娛樂的時光總是短暫，小孩們雖興致勃勃，卻也不得不隨了各自的家長陸續(xù)散去。

一年的時光在白天與黑夜的交替中終結(jié)，一年的時光在讀書與農(nóng)活中逝去。一年又一年，感覺上學(xué)是最美的事，勞動累了就跑到學(xué)校休息，學(xué)習(xí)累了就回家干農(nóng)活，腦力與體力輪流進行，既學(xué)知識又鍛煉身體，苦的只是寒暑假不間斷的體力活?，F(xiàn)在有些懷念那段時光，覺得穿梭于山野可盡情享受自然賜予的美好，覺得生活于村莊可體驗純樸的互幫互助鄰里感情，覺得生活于農(nóng)家可充分享受父兄的關(guān)愛……那時生活雖苦心里卻充滿著希望。讀書時盼放假，放假了盼讀書，農(nóng)忙盼農(nóng)閑，一年最盼望的是過年?！昂}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過年，娃兒想吃肉，老爸沒得錢”。兒歌道出生活的無奈與辛酸，過年的韻味在小孩的心里潛滋暗長著。過年時家家戶戶都煮年夜飯，燒豬腦殼豬尾巴的香味四處飄散，村莊就充溢著濃濃的年味，深深地吸一口氣，再深深地吸一口氣，啊，真香！口水都要流出來了……等供了祖先放了鞭炮，一家人圍坐一桌或一個院子的人圍坐幾桌，熱鬧與歡快，融洽與和諧，甜美與溫暖的畫面定格成民間生活的真實寫照。

后來，我走出了那個地方，就再也尋不到家了，因為出來的路與回去的路一樣艱難……高樓是我曾經(jīng)的向往，也是我努力追求的結(jié)果。住進高樓成一統(tǒng)，哪有暖陽度春秋。

佇立窗前，品讀風(fēng)賜給的蒼涼，站成一棵樹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