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山
《湖心亭看雪》是張岱小品文的代表作,出自其寫于明朝滅亡以后的回憶錄《陶庵夢憶》,被選編在人教版義務(wù)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八年級上冊第六單元里。全文僅159個字,卻有許多值得研究的地方,先看看文章最突出的景物描寫部分:
●“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走在去西湖的路上,抬眼一看,高高矮矮的樹木上,掛滿了霧凇,玉樹瓊枝。湖面上飄蕩著或濃或淡的白色霧氣。極目遠望,天云山水,一片潔白。置身其中,亦真亦幻,恍入仙境。三個“與”字連用,一氣呵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視角由高及低、由遠及近,天、云、山、水渾然一體。大自然為人們創(chuàng)設(shè)了一個純潔無暇的童話世界。人在湖上行,仿佛在畫中游。這段文字,營造出了雪夜獨游西湖時靜謐空靈的氛圍,意境清新高遠。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白色霧氣彌漫的雪夜里看景物,一定是朦朧模糊的。“影子”是總的印象,也是以下四種景物總的特征。
長堤的影子是“一痕”,湖心亭的影子是“一點”,余舟的影子是“一芥”,舟中人的影子是“兩三?!?,雪夜之中的景物,表現(xiàn)得十分生動準確。每個數(shù)量詞都極有張力,頗見作者煉字的功夫。這種白描手法的運用,佐證了作者是描寫朦朧狀態(tài)中事物的高手。
“痕”字,在這里指的是長堤的輪廓線。一個“痕”字,不僅表現(xiàn)出長堤模糊不清、似有似無的狀態(tài),同時,也含有雪下得很大,幾乎要把長堤覆蓋了的信息。另外,經(jīng)過揣摩,“一痕”,還暗含了被描寫的事物形狀是長條的意思。
“點”字,指細小的痕跡。它不僅表現(xiàn)了輪廓線是圓形這個特征,而且還讓人讀出孤獨一處、無依無靠的意味來。這恰是地處湖心,周圍是水的湖心亭的特點。
“芥”字,本義是小草,喻指一切輕微纖細的事物。用“一芥”做“余舟”的數(shù)量詞,來描寫小船的狀態(tài),使人眼前馬上浮現(xiàn)出這樣的情景:茫茫雪夜中,寬闊的西湖里,一條又小又輕的船游走著。一個“芥”字,完全表現(xiàn)出了船的小、輕、搖的一些特點來。
最妙的還是最后這一句:“舟中人,兩三?!?。舟,本已如草芥一般的微小了,那舟中之人會是怎樣的呢?為什么要用“?!眮碛嬎隳??
因為置身于寬闊的湖面里,又相距一段路程,人的影子看上去就顯得太小了,加之人的身體是圓柱狀的,所以遠視即成為點了。那到底是兩粒呢,還是三粒呢?根據(jù)后文推斷,有一個肯定是那個喃喃的舟子了。又依據(jù)前文“擁毳衣爐火”一句判斷,如果拿的不是手爐,那么還應(yīng)該有一個司爐的書童之類的人,再加上作者,這樣算來至少要兩三個人。因為無法準確計數(shù),所以便說成是“兩三?!绷?,而這恰恰表現(xiàn)出了夜色的朦朧、視線的模糊。當然,這里面還暗含了人是活動著的狀態(tài)。那個書童如果蹲下來燒爐子,就看不見他了,這時三人就變成了兩人;如果書童站起來了,見到的就是三個人了。另外,小船一會兒走直線,一會兒可能會上下波動劃出弧線,在同一個視角,也完全可能一會兒看到的是三人,一會兒看到的是兩人。這“兩三粒”一語,似乎是隨手拈來,卻是多么準確而生動。
作者把對四種事物的摹狀,鑲嵌在了一個“惟……而已”的句式里,表明此刻能見之物不多,廣闊天地間的萬物此刻都是似隱似現(xiàn)、輕微渺小。語氣上表現(xiàn)出來的是輕描淡寫,朦朧不清的,這與此刻作者的情感是十分吻合的。
對四個事物生動準確的描寫,突出了其本身微小朦朧的特點之外,更間接地表現(xiàn)出了雪下的時間長、雪量大,照應(yīng)了首段的“大雪三日”一句,更主要的是反襯出了一種高遠寬闊、朦朧夢幻的境界。
這段精彩的文字,給了我們很多的啟示,為我們揭示了一個語言運用的規(guī)律。數(shù)量詞,只要運用得準確生動,完全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種意境來。它不僅能表現(xiàn)出被修飾事物的“形”來,更能描繪出它的“神”來,甚至達到形神兼?zhèn)洹⒚畈豢裳缘男Ч?/p>
然而,問題也來了。這樣美妙的畫面,真的是崇禎五年十二月大雪三日后的真實所見嗎?作者站在什么位置上觀察,才能看到這樣的情景呢?是站在他自己的“小舟”之上,還是站在“小舟”之外的其他地方呢?
細心品味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面有一個突出的矛盾,就是所描寫的這四種景物的視角是錯位的。如果是站在“小舟”上,那只能看到的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而絕對不會同時也看到“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钡?。此刻,船就是觀察點,無論采用什么樣的視角,都不會觀察到“余舟如芥、舟中人如兩三?!边@樣的現(xiàn)象。
如果是站在“小舟”之外,則完全可能觀察到文中所描寫的情景??墒沁@與前文中的行走狀態(tài)、行動路線又是矛盾的,因為下文緊接著寫到:“到亭上……”,這說明此時此刻的作者正坐在小舟之中在西湖上行走著。是不可能再分身跳到小舟之外的另一個地方去,然后反視小舟及舟上人的。
因此,這一段文字所描寫的前后兩種情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從同一視角觀察得到的,它們在時空上是錯位的。
這樣美妙的雪夜之境,原來是根本無法真實存在的。是作者的筆誤,還是另有原因呢?在這錯位的視角里,我們能看到一些什么呢?
再來看看另一個問題,就是這篇文章的題目和所寫內(nèi)容之間的關(guān)系?!昂耐た囱钡囊馑?,是站在湖心亭這個地方看雪景。湖心亭是“看”的地點,即觀察點;“雪”是被觀察的對象??墒墙y(tǒng)觀全文,作者描寫的雪景并不是站在湖心亭上看到的,而是坐在船上去湖心亭的路上看到的。到了亭上,作者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飲酒交談,并沒有看雪的舉動。從湖心亭這里看,此夜的雪景是什么情形,作者并沒有給我們描繪出來。這樣看來,這篇文章更準確的題目,應(yīng)該是“去湖心亭看雪”或“湖心亭看雪去”,而不是“湖心亭看雪”。
文不對題,是作者的筆誤,還是另有原因呢?
還有一個問題,也是課堂教學(xué)時無法回避的,就是作者為什么要在“湖中人鳥聲俱絕”的天氣里,又選擇了“更定”這個時間段,且又是獨自一個人去湖心亭看雪呢?endprint
白天看雪不是更清楚嗎?岸邊看雪不是也有一番趣味嗎?和市民們一起看雪,熱熱鬧鬧的不是更好嗎?為什么一定要夜深人靜獨往湖心亭去呢?站在湖心亭上能看到什么呢?作者想看到什么呢?
欣賞大自然的風(fēng)光,一則最好是天朗氣清,光線明媚,這樣便于極目遠眺。尤其是看雪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最佳不過是“須晴日”, 可是作者偏偏選擇了天黑以后,他要看的僅僅是雪嗎?二則,出門最宜兩三個人,一來可以消解路途寂寞勞累,再者一旦偶有所感,也有個隨時交流的對象,便于及時抒發(fā)情懷,不至于過分孤寂。作者卻并沒有這樣,而是寒夜獨自看雪,這是為什么呢?
要去湖心亭看雪,湖心亭上已有人捷足先登了,作者應(yīng)該能看到。因為天色已黑,他們吃菜喝酒,就要點上燈。何況“一童子燒酒爐正沸”,那朦朧的燈光盡管微弱,到一定距離后還是可以看到的。明明是要到湖心亭上來看雪,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先占了,完全可以調(diào)轉(zhuǎn)船頭另去他處,再尋一個看雪的佳處。可是,作者不但沒有走,而且還與之攀談,與之對飲,這種舉動,與他出門時的動機是相互矛盾的。
綜上所述,造成視角錯位,文不對題的原因是什么呢?作者為什么要雪夜獨行,亭中暢飲呢?
張岱本是明朝仕宦世家的子弟,他早年過著精舍駿馬,錦衣玉食,斗雞放鷹,彈琴吟詩的貴公子生活。他的一生沒有涉足官場,身心自由,神仙一般。然而,江山易主,明朝傾覆,清朝掌權(quán),家道隨之破敗。被逼無奈,張岱開始避居浙江剡溪山中。在《陶庵夢憶序》里,他這樣寫到:“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駴駴為野人?!彼敲鞒倪z民,享盡人間繁華,骨子里頗有“生是明朝人,死是明朝鬼”的遺風(fēng),改朝換代的巨大變化,使他的人生之路急轉(zhuǎn)直下,給他帶來了觸及靈魂的痛苦,也促使他開始深刻反思自己的人生?!耙蛳胗嗌?,繁華靡麗,過眼皆空”?;匚斗此嫉慕Y(jié)果是,“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他把五十年來大半生的盛衰榮辱,看成了人生的一場大夢。
避居浙江剡溪山中之后,他“饑餓之余,好弄筆墨”“遙思往事,憶即書之”“偶拈一則,如游舊徑,如見故人”。收入在《陶庵夢憶》里的文章,都是作者在國破家亡之后逃到深山老林里的回憶之作。
如果“五十年來,總成一夢”,那么,這些追憶往昔的篇篇佳作,就都可以稱其為作者一段段無奈的夢囈了。在“瓶粟屢罄,不能舉火”的艱難生活條件下,“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的歲月,真是百感交集,如夢如幻的。曾經(jīng)的那些生活片段,都已成為了美好的回憶,逝去的歲月都被籠上了一層夢幻的輕紗。
他在《西湖夢尋》一書的自序中是這樣寫的:“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完全可以看得出來,作者對西湖感情極深,西湖日日入夢來,作者夜夜游走在西湖上。此時的西湖,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作者的精神家園。所以,崇禎五年十二月的那場大雪始終在下,湖心亭中火爐上的燒酒還在咕咕地沸騰著,衣衫襤褸、饑腸轆轆的他,坐在剡溪的山水旁,依然能聽得見,依然能看得見,一切恍如昨日。
因為動情地回眸,所以至今還是醉眼蒙眬。每一次夢中重游故鄉(xiāng),都是“城郭人民,翻用自喜”?;暧挝骱那榫忱铮髡唢h飄欲仙,在全能的視角之下,“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的世界里,“余舟”只是一芥,舟中人只是兩三粒而已。他把那個夜晚鐫刻在心底,在以后的無數(shù)個日子里,隨時翻閱而含淚閱讀。
回想總是美好的,只是時間會篩漏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罷了。永存心間的,一定是那些一眼就印在心里的人和事、景和物。
回到本文,作者當時想去的地方,就是湖心亭。因為在那里可以長時間地停留,無打擾的枯坐足以消釋自己的情懷。所以,留在記憶里的就是最初的動機——湖心亭看雪,這是那個雪后之夜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他想用白雪蕩滌飄落心間的污穢,他想用寒風(fēng)冷卻痛苦的感覺。所以,至今回想起來留在心里的依然還是這件事。以此為題目,就不奇怪了。
為什么獨自去看雪呢?
顯然,這樣的時間段,這樣的氣候條件,這樣的去處,與其說作者是要看雪景,還不如說他想獨往一處靜謐之所,暫得逃避這喧囂的世界。崇禎五年前后的日子里,作為忠于自己王朝的貴族公子,作者有足夠的信息渠道,讓他預(yù)感到“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改朝換代前的種種跡象,該是早顯露出來了。親近一次大自然,獨享這夜色與雪景,實在是一味慰藉心靈的良藥。不畏嚴寒的雅興和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也最能表明作者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
其實,亭中有人是出乎作者意料的。久居西湖邊上,“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的判斷是沒錯的,那時候,人們大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已經(jīng)是晚上了,更何況外面雪大天冷,所以來者一定不會是本地人。可是這時候,還會有誰在此暢飲呢?有這等雅興,說不準會是一位知己。即使不是知己,認識一下也是一件幸事。正是這樣的心理,才使得作者欣然前往湖心亭,并喝下那三大杯酒。其實,陌生人相見,出于禮貌,小酌一杯也就不算失禮,而能連喝這么多酒,足見當時是情投意合的。作者雪夜出游是尋找清凈,尋找暫時的心靈安寧,看雪也罷,飲酒也罷,只要能宣泄情緒,就算達到了目的。
總之,湖心亭看雪,是一次真實的經(jīng)歷,然后是無數(shù)次的夢中重游。作者多次在現(xiàn)場和記憶之間進出,而每次夢游都會強化和刪除一部分記憶。這樣,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這篇寫景佳作,從某種意義上說,應(yīng)該是從那個雪夜歸來后就不斷在修改,直到落筆成文為止。它是若干個張岱的集體創(chuàng)作,期間留下了他多次回眸的痕跡。這就是其視角錯位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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