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車的怪老頭

張維超

盛小木在自己家附近的一個練車點學(xué)車，學(xué)了沒幾天，練車點來了個奇怪的學(xué)員，這人滿頭銀發(fā)，臉上布滿了皺紋，看著面相很老。盛小木知道，老頭的歲數(shù)不可能超過七十，因為C1這種駕照，七十歲是持照年齡的上限?？刹还茉趺凑f，到了這個年紀(jì)還來考駕照的，那可真是四個葉片的幸運草——太稀有了。

這個老頭引起了所有學(xué)員的好奇，他很有個性，不太愛搭理人。盛小木正在琢磨想個什么借口跟他套近乎，老頭卻在學(xué)車的空擋主動湊過來，向他問這問那。盛小木一一回答了，然后按捺不住好奇心，問道：“大叔，您老今年高壽??？”

老頭笑瞇瞇地回了一句：“六十八了?！?/p>

盛小木暗自點頭，不由得脫口冒了一句：“您這個年紀(jì)還來學(xué)車，是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吧？”

老頭盯著盛小木看了幾秒鐘，扭頭走了，竟然一聲也沒吭。

盛小木略略有些尷尬，他知道，初次見面就問這么“深層次”的問題，太冒昧了，也難怪人家不愿意再理他，不過這點小挫折，對好奇心特強的盛小木來說不算啥。當(dāng)天下午，他就打聽到，老頭姓管，是從別的練車點轉(zhuǎn)過來的，而轉(zhuǎn)點的原因，據(jù)說是和原練車點的教練鬧了點兒別扭。

接下來的幾天，管大叔還是有事沒事就往盛小木跟前湊，沒話找話地和他嘮嗑，很快兩人就熟了。盛小木心底的疑問再次冒出來，這一天他感覺時機差不多成熟了，就再次問道：“管大叔，問您個問題，您說學(xué)C1的年齡上限為啥規(guī)定是七十周歲？”

管大叔笑了，說：“你小子又在拐彎抹角探我老底吧？”

盛小木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嘿嘿！我也沒什么惡意，就是……一直挺納悶的。不過，如果您實在不方便說，就算了?！?/p>

管大叔的目光黯淡下來，說：“其實，說了也無妨。一個月前，我過世的老伴兒托夢給我，問我考駕照了嗎？還說在這邊我不能開車帶她旅游，希望到了那邊別再讓她失望。這個夢，連著五天，我夜夜都做，說奇怪，也不算太奇怪。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因為那些天，一個與我歲數(shù)差不多的老朋友開車帶著老伴去旅游了，在我們?nèi)镆鹆瞬恍〉霓Z動?？赡芫褪沁@事兒，在我心里埋下了這個種子。我就想啊，我今年六十八了，再不學(xué)，以后就沒有機會了，到了那邊，我怎么向老伴兒交代呢！”

聽罷這段話，盛小木心里有點感動，也有點疑惑：“管大叔，那老伴兒活著時您咋不學(xué)呢？”

管大叔搖了搖頭說：“我年輕時沒錢，后來做了點小生意，掙了點小錢，可以買車了，卻總是忙得要死，學(xué)車的事兒就一拖再拖。再后來，妻子在一次車禍中走了，也就留下了這個遺憾。唉，人這一輩子，總會經(jīng)歷各種挫折，可最怕的就是留下遺憾啊。小伙子，看你穿得這么干凈體面，家里肯定有個賢內(nèi)助了，你們夫妻之間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盛小木連忙點頭，順口夸了妻子幾句。

管大叔看著他一臉的幸福得意，又嘆口氣說：“再美滿的婚姻也要經(jīng)營，好老婆都是疼出來的。小伙子，你有沒有什么老婆很想做的事，你卻沒當(dāng)回事沒給辦的？”

這番話聽在耳朵里，讓盛小木想到了埋在心底的一個事兒：三年前，盛小木許諾給妻子買一個玉鐲，因為她從小就喜愛玉飾品。夫妻倆在一家大商廈逛了一圈，相中了一款和田玉鐲，定價八千八。盛小木當(dāng)時就打算掏錢買下來，妻子卻嫌貴，硬把他拉走了。

沒想到此后和田玉的價格接連攀升，翻著跟頭往上漲?，F(xiàn)在，當(dāng)年那個品質(zhì)的玉鐲少說也要三萬多了，妻子就更舍不得了。就這樣，這事兒一拖再拖，玉鐲至今也沒戴到妻子手腕上。

現(xiàn)在管大叔既然問了，盛小木就把這事說了出來。管大叔拍拍他的肩膀給了他一句語重心長的忠告：“大叔告訴你一句話，妻子那些不太過分的要求，一定要想方設(shè)法滿足她們，不要留下任何遺憾，否則早晚得后悔！”

在這事兒之前，盛小木從未想到“遺憾”這個詞兒，他總覺得有的是時間，這鐲子早晚買了就行，現(xiàn)在卻突然醒悟了，既然早晚都得買，為什么要拖呢？他當(dāng)即就決定，練完車就去附近的那家商廈看看。

那家商廈規(guī)模很大，賣玉器的柜臺也很多，盛小木溜達了一圈，心里就有了譜。他想起管大叔脖子上佩戴著一塊玉觀音，溫潤通透，想必他對玉有些研究，就想找時間再和老人家聊聊，多些參考總是好的。

說來也有意思，就像心有靈犀似的，盛小木想的事，管大叔都能感應(yīng)得到。第二天，管大叔主動跟盛小木說了不少關(guān)于鑒別玉飾的知識，聽得盛小木張大了嘴合不攏。

末了，管大叔又說：“黃金有價玉無價，現(xiàn)在玉石收藏正火，但是買玉可不比買黃金，最好有個識貨的給你掌掌眼，免得花了冤枉錢。”他這話正中盛小木的下懷，立刻請求他陪著一起去買玉鐲。管大叔非常痛快地答應(yīng)了，說一會兒練完車就去。

盛小木高興之下又有些為難，他手里的存折是定期的，再過一個多月才到期，手頭的現(xiàn)金也就兩萬多，還差五六千呢。這么想著，他就說：“咱們明天再去吧。今兒我沒帶夠那么多錢，卡里有兩萬六，還差好幾千塊呢?！?/p>

管大叔當(dāng)即慷慨地說：“沒事，我先借給你。”說完，見盛小木吃驚地看著他，又趕緊堆了個笑臉，說：“你別多想，我在完成妻子心愿這事上留下了遺憾，就愿意助你早日達成心愿，也算是我的一個情結(jié)吧。再說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借給你錢，我放心，呵呵?！?/p>

他的解釋有點牽強，兩人認(rèn)識一共才三四天，甭說品行了，連彼此的全名都還不知道呢，管大叔憑啥這么痛快地答應(yīng)借錢給他呢？況且還不是個小數(shù)目！

即便疑慮重重，練完車，兩人還是去了那家商廈。來到珠寶柜臺前，只有一個模樣俊俏的店員招呼管大叔，敢情是遇上了熟人。熟人好說話，盛小木自然也就不去別的柜臺了，在管大叔的推薦下，最終花三萬一千塊買下了一款玉鐲。

晚上，盛小木在妻子面前打開了飾品盒，當(dāng)那款晶瑩光潤的玉鐲呈現(xiàn)出來的時候，她的雙眼瞬時瞪得老大，似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盛小木拿起玉鐲套在她的手腕上，她反復(fù)撫摸著，摸著摸著，眼淚就成串兒滴了下來。

盛小木心里有點發(fā)酸，他摩挲著妻子的手，說：“對不起，一個玉鐲，讓你等了三年多?！?/p>

妻子抬起頭，說：“小木，我——”

盛小木趕緊寬慰妻子，說：“我知道你的委屈，但這個玉鐲，總算來得不是太晚。”

看著妻子不停地摩挲著玉鐲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就像疼愛一個小生命似的充滿憐惜，盛小木的心中升騰起一個想法：這個玉鐲真是早該買的。多虧了管大叔，要不我不知道啥時候才能意識到呢！

次日一早，盛小木早早就來到了練車點，想好好地謝謝管大叔。可在練車點沒找到他，教練員說他剛才接了一個電話，說家里有事兒，回去了。

盛小木就撥打他的手機，可鈴聲一遍遍響著，就是無人接聽。盛小木有點慌了，跟教練要了管大叔的地址，決定去他家里看看。

來到管大叔居住的小區(qū)，上了電梯，剛出電梯口，迎面一個男人走了過來，看上去怒氣沖天的，差點跟盛小木撞上，連個歉意的眼神都沒有。盛小木暗暗皺眉，他找到管大叔的門牌號，摁響了門鈴。門開了，管大叔出現(xiàn)在門口，一臉吃驚地說：“你怎么來了？”說著就要關(guān)門。

盛小木立刻用腿頂住門，伸頭朝屋里一望，就見地板上有些零碎的玉石一樣的屑片，從幾塊稍大的玉片來看，摔碎的應(yīng)該是款玉鐲。盛小木心里騰起一片疑云，稍一用力，身子就擠進了屋里，嚴(yán)肅地問：“管大叔，這是怎么回事？”

管大叔低頭看著一地的碎片，嘆了口氣，回到沙發(fā)上，窩著頭一聲也不吭。

盛小木蹲下去撿了幾塊碎片，腦海中回放出管大叔這幾天的反常表現(xiàn)，尤其是跟那個店員還是熟人，不由得越想越生疑。

難道，自己掉進了別人精心設(shè)計的圈套中？他冷冷地質(zhì)問管大叔：“無言以對了？這么說，你給我講的故事，還有借錢給我，這一切，都是你早就預(yù)謀好的？你說，你這樣做到底為了啥？你是不是商家的托兒？”

管大叔神色猶疑，嘴巴張開又合上，反復(fù)幾次，終于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瞞不住了。十多天前，我偶爾聽到我兒子打電話，是打給他初中同學(xué)的，他……他正在追這個女同學(xué)……”

盛小木不屑地冷笑一聲：“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管大叔沮喪地說：“可那個女生……叫鄭姣啊。”

什么？鄭姣？那不是自己的老婆嗎？盛小木大吃一驚，立刻收起了臉上的鄙夷，膽戰(zhàn)心驚地聽管大叔說了起來。

管大叔說，他偷聽了電話，也記起了從前經(jīng)常上門來玩的那個漂亮女生。他裝作不在意地旁敲側(cè)擊，打聽出了女生的老公叫盛小木，正在考駕照。兒子為了討人家歡心，特意買了一個玉鐲送給她，可送了三次，鄭姣都沒接受，直到第四次才勉強要了。

就憑這一點，管大叔覺得，他們的婚姻很可能還有挽回的余地，碰巧管大叔也在學(xué)車，于是就找了個熟人，把練車點換到了盛小木的練車點。

盛小木目瞪口呆，他想到昨晚妻子戴上玉鐲后哭了，看來，那哭里包含的不僅僅是委屈，還有……盛小木的臉色青了紅，紅了白，有憤怒和屈辱，也有后怕?？伤€有點疑惑，于是問道：“管大叔，您這樣做，那您兒子——”

管大叔氣呼呼地說：“甭提他，這些年在做玉石生意，掙了點錢，心思就歪了，老婆孩子那么出色，他卻經(jīng)常在外胡來。唉，這一年不到，光我知道的，就兩個了，我總不能看著他攪散一個又一個家庭，自己家也過不安穩(wěn)啊。何況當(dāng)年鄭姣總來家里玩，那是個不錯的孩子呢！”

盛小木低下了頭，再次看到地板上的玉石碎片，就問：“那這個摔碎的鐲子又是怎么回事？”

管大叔說：“我那兒子不在時，我偷偷地看了送你老婆的那個鐲子，然后花幾十塊錢，買了個差不多的高仿品，把那個三萬多的玉鐲調(diào)包了。那件高仿品，戴不了幾天，就會脫色，我估計，肯定是你妻子發(fā)現(xiàn)是個高仿品，認(rèn)定我兒子在騙她……”

說到這里，盛小木大致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管大叔是在用這種方法來挽救盛小木和妻子的婚姻，而剛才在電梯門口碰到的那個男人，就是管大叔的兒子，他的鐲子被退了回來，然后質(zhì)問父親，為何壞了他的好事，并一氣之下把那個高仿品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盛小木鬼使神差地蹲下身，慢慢地收拾那些碎片，并把它們拼在一起，慢慢地，那個玉鐲差不多就成形了，盛小木仔細地看著，然后說：“這個鐲子沒脫色呀?！?/p>

管大叔聽了，也蹲下身，看了看，想了想，說：“脫色不厲害，只是稍微有一點點，除非像我兒子那樣懂玉的人，一般是看不出來的。這么說，你妻子并不知道這個鐲子是仿品，可她還是把鐲子退了回來?！?/p>

盛小木的心踏實了許多，他知道，妻子已經(jīng)認(rèn)識到了錯誤，同時也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既然這樣，盛小木也有了定奪：把今天的事兒埋在心底，就當(dāng)從沒有發(fā)生過，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