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黎明前的年輕富豪

秦珍子等

2015年夏天，中國股市如同搭乘過山車一般，攀上鮮紅的暴漲，又沖向暗綠的暴跌，人人稱之為“瘋?！?。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在過去的大半年時間里，不少試圖通過杠桿放大收益的中產(chǎn)者，在斷崖般的暴跌面前，數(shù)百萬乃至數(shù)千萬元苦心積累的資產(chǎn)幾近洗白，經(jīng)歷了一場財富悲喜錄。

這場股市震蕩是投資者與自我的“大戰(zhàn)”。7月8日，一再期望撐下去的融資客范偉勇“彈盡糧絕”，不得不接受“強制平倉”的結果。

有人罵他活該，有人為他惋惜，也有人和他一樣，10年積累，一朝輸盡。

當暗綠的跌落停息，紅色的曙光初露時，有人嘆息：這些渴望更多財富的人己倒在黎明前。

“完了，全完了”

范偉勇盯著電腦屏幕，心砰砰直跳。忽然，他眼前的數(shù)字，從749萬，變成了80萬。

“完了，全完了?！彼?。

7月8日上午10點30分，上證指數(shù)暴跌161.3點，這位使用1：1融資杠桿的股票投資人持有的股票全部跌停，他的賬戶維持擔保比例低于臨時平倉線，被券商強制平倉，償還融資本息。

僅僅8分鐘后，他用于補充保證金的100萬元現(xiàn)金到賬，為時己晚。因為觸及“強平線”的賬戶太多，范偉勇開戶的證券公司不得不使用電腦系統(tǒng)，“自動排隊強平”。這意味著，“沒有商量的余地”。

同一天，范偉勇身邊不少使用券商融資融券業(yè)務投資股票的朋友都遭遇了“強平”，大盤收報3507點，較6月12日5166的高點重挫1600多點。

7月9日，上證指數(shù)連破3600、3700關卡，大漲5. 76%，收盤時千股漲停。至此，一場看不見硝煙的金融大戰(zhàn)暫告停歇。范偉勇此前的兩支重倉股都在這天的逆襲中漲停。

“這跟我已經(jīng)沒什么關系了。”7月11日的生日宴上，這個剛滿36歲的男人擁抱著一雙兒女，享受著親友們的祝福，“開始平靜下來，愿賭服輸”。

被強平的當晚，他和朋友們曾計算過，在這場股市震蕩中，十幾個人虧損總計超過一億元人民幣。在電話里痛哭后，范偉勇把自己的經(jīng)歷寫下來，發(fā)到微信群和天涯論壇中。

僅僅24小時后，就有超過百萬人次瀏覽、轉(zhuǎn)發(fā)這篇文章。

有人罵他：“活該，誰讓你加杠桿！”有人溫和地批評道： “適時的撤退，比頑固的堅守更具智慧?！?/p>

“晚了10分鐘，輸了10年?！狈秱ビ略谖⑿排笥讶飳懙?，他損失了850萬元現(xiàn)金，這筆錢是他打拼10年的積累。

3個有里，大漲近50%

5月26日，范偉勇帶著被陽光曬黑的皮膚回到上海。這位資產(chǎn)管理公司老板剛剛結束為期86天的環(huán)球旅行，乘坐的是歐洲最大郵輪公司旗下的“大西洋號”。

到家的第二天，范偉勇就被一群激動的朋友拉到了茶室里。

“老范，你走了3個月，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朋友說。這時，手機一直處于無網(wǎng)絡狀態(tài)下的范偉勇才得知，上證指數(shù)在他離家的日子里，大漲近50%，直逼5000點，創(chuàng)業(yè)板指數(shù)眼看翻倍，兩市幾乎所有個股股價都在飆升，他的兩支重倉股有接近5成收益。

“你看我買的這個，今天漲停了！你再看這個，明天還會漲停的！”朋友的手指不斷劃過電腦屏幕，表示“資產(chǎn)翻倍了”，并提出倡議，“以老范為中心，大干一番”。

范偉勇自認為不是個冒進的投機者。今年之前，他從未使用過“杠桿”進行股票投資，買的個股也多是藍籌股，“從不碰創(chuàng)業(yè)板”。他總把“價值投資”和“趨勢投資”掛在嘴邊，一支股票有時能持有一兩年，期間連一次“高拋低吸”的操作也沒有。

2014年年底，他到廣西考察項目，同行的一位券商老總勸他做點兩融業(yè)務，行內(nèi)稱“加杠桿”，即用現(xiàn)金或股票作為抵押物，按一定比例從券商借錢或借股票。賺了是自己的，賠了就要用抵押物償還借來的本息，稱之為“平倉”。

在經(jīng)過一番咨詢、計算和評估后，范偉勇覺得，正規(guī)券商兩融業(yè)務利潤還比較可觀，風險也還算可控，便用850萬元本金作為質(zhì)押，實際融資740萬元，杠桿比例還不到1：1。地雷就這樣埋下。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越來越“?！钡拇蟊P為范偉勇帶來了超過500萬元的利潤，“還是在藍籌股漲得慢的情況下”。范偉勇回憶道。

“我是草根里長出的孩子”

直到最近幾天，范偉勇翻看過往數(shù)據(jù)，才想起5月28日那天，大盤曾結結實實地摔過一個跟頭。“那也許是一個警示”，但當天他并沒有在意，甚至很快就忘記了。

當日，上證指數(shù)收跌6.50%，指數(shù)狂瀉321點，重演2008年5月30日指數(shù)下跌幅度?！皾q得太快了，調(diào)整一下很正常?！彼逦浀米约寒敃r的判斷。

而大盤的強力走勢不斷證實著這位“趨勢投資者”的觀點，直取5000點大關。

歡騰的氣氛填滿了整個市場。

和全國大多數(shù)投資者一樣，范偉勇和他身邊的朋友都認為牛市真的來了，而5000點僅僅是一個階段性成果。

事實上，6月12日的5166點的確是一個關鍵節(jié)點，但此后的走向，卻不是飛升，而是下落。

范偉勇起初不怕下落，在他看來，自己的人生就是從一無所有開始的。

1979年，他出生在上海徐匯區(qū)一戶農(nóng)家，“是村里最窮的家庭”。

3歲時，他就挎著籃子站在村口，等運磚的大車經(jīng)過。遇到顛簸，大車會灑下零星磚塊，在遮天蔽日的滾滾灰塵中，他用小手撿起磚塊，拾回家“蓋房子”。一到雨天，“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

除了種地，父親靠做點小生意維持一家人的開銷，母親則開吊車、運石子，每天忙到凌晨一兩點回來，這個家庭的獨生子不得不學著做飯給自己和祖母吃。

“我是草根里長出的孩子。”他說。6月17日，他回到上海，大盤剛剛經(jīng)歷了連跌兩天、近300點的深度回撤。

當時，他和朋友們心情還不錯，一同調(diào)侃自己“回來干嘛”。這一天，滬指收盤時反彈80點，深指則上漲接近2%。

“股市一定會拉起來”

6月18日，備受矚目的券商新股國泰君安進入上市申購流程。由于其融資規(guī)模較大，吸引了大量資本從原本持有的股票中撤出，懷著“新股上市后會有多個漲停板”的期待，進行申購。

根據(jù)業(yè)內(nèi)人士的分析，這可能只是當天股市下跌的原因之一。這一天，滬指下跌182點，報收4785點。

“雖然虧損不少，但仍在可接受范圍之內(nèi)?！狈秱ビ禄貞洠翘焱砩?，他和來自銀行券商、投資機構和民營企業(yè)的幾個朋友聚在一起聊天。

幾乎在場所有人都表示了對未來的堅定信念，相信“股市一定會拉起來”。

6月19日，股民們期盼中的拉升并沒有到來。滬指暴跌306點，深指暴跌1009點，這樣的局面出乎大部分人的意料，股市的巨幅震蕩引起輿論的巨大反響。不少投資機構降低倉位，一些散戶則“割肉出逃”。

根據(jù)當時一份機構出具的A股分析報告，此時，監(jiān)管機構對場外配資進行的清查已經(jīng)廣為人知，不少“杠桿”主動或被動降低，對市場形成了沖擊。

那晚，在和一個券商朋友碰面時，范偉勇卻沒有一點兒擔心。他甚至還為這輪下跌感到高興，因為“打擊那些高杠桿配資和一切不規(guī)范的東西，市場會越來越好”。

范偉勇認為自己是“享受了改革紅利的一代”。

1994年，他進入中專學習涉外會計。那是當時頗為熱門時髦的行業(yè)，他的同班同學里，如今有人已是美國上市公司的副總裁，還有人當上了國企老總。

1998年畢業(yè)后，他成為一名基層保險業(yè)務員。憑著“下苦力氣掃樓推銷”，半年后，他當上一家老牌保險公司最年輕的營業(yè)部業(yè)務主管，并接連從保險跳槽至互聯(lián)網(wǎng)，又跳到當時還是新興事物的移動支付領域。

2005年5月1日結婚之前，他已經(jīng)在上海攢下了婚房，年薪達到50萬元人民幣，并積累了廣泛的人脈資源。

2006年，他辭職創(chuàng)立自己的投資公司，購置了別墅和幾間商鋪“留給孩子”。這個“不抽煙不賭博不碰毒品”的70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也就是在這一年，他開始進行股票投資。

2015年端午節(jié)前的最后一周，A股上演了7年來13%的最大周跌幅。在行業(yè)網(wǎng)站、財經(jīng)媒體和各種股票貼吧中，許多評論吐露著哀傷和隱憂：“蜜月期已經(jīng)過去了。”

6月20日，大跌之后，入市快10年的“老股民”范偉勇為女兒慶祝7歲生日。端午節(jié)小長假到來，他沉浸在女兒甜美的笑容和派對歡樂的氣氛中，“心情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他又一次選擇了“不割肉”

3天后的星期二，滬指反彈98點，漲幅2.19%。

范偉勇算了算自己的賬戶，總數(shù)差不多1500萬元，本金與配資比例接近1：1。

這意味著，前幾輪的調(diào)整已經(jīng)吃掉了他前期的利潤，此前“毫不在意”的他警覺起來，開始在處理日常經(jīng)營業(yè)務的間歇關注股票行情。

晚上一回到家，他立馬盯著盤面，并從金融行業(yè)內(nèi)的朋友處得知，杠桿加至1：5的配資賬戶已經(jīng)被清理完畢。

“接下來是1：3、1：2，而我們是1：1，這是國家認可的融資融券杠桿?！狈秱ビ掳参孔约赫f，要到達“平倉線”，所持股票還得6個跌停板。

范偉勇至今記得那個“黑色星期五”。2015年6月26日上午，他約了一位做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的老總談合作。午飯時，他們各自打開手機看股票，“雖然不少是大跌，但大家還是在談論合作內(nèi)容本身”。

對于下午1點30分，范偉勇印象深刻。他觀察盤面，不少股票的確打開了跌停板，并快速拉升。結束會面后，他回父母家小憩，兩點整，他看了眼行情，隨即安然睡著。

午睡醒來已經(jīng)4點過了，范偉勇還沒爬起來，就迷迷糊糊地抓起手機看行情。他看到了一片綠色，滬指暴跌7.4%，兩千多只股票跌停，創(chuàng)業(yè)板也幾近跌停。這場直接的“跳水”大約是從兩點半開始的。

范偉勇的心迅速揪緊了?！皰侟c吧！”老父親看到新聞，也緊張地勸導他。

第二天是星期六，他參加朋友孩子的10歲生日慶典。這場下午就開始的活動一直持續(xù)到晚上10點多。

在五彩繽紛的氣球和孩子們嬉笑打鬧的包圍中，20多個“爸爸”卻持續(xù)著神色凝重的談話。

他們是一群有十幾年交情的老友，年齡在35歲到45歲之間。其中有五六人來自金融行業(yè)，有三四個創(chuàng)業(yè)者，有醫(yī)藥行業(yè)的教授、司法系統(tǒng)的領導、娛樂行業(yè)的老板……他們的共同點是，都買股票。

“反正這錢放著也沒用，讓它跌一陣吧?！弊罱K，大家達成共識，不為這一時的、短暫的虧損出逃。

這個周末，央行同時推出降準降息的“利好”政策。然而，6月29日開盤后，“雙降”刺激滬深兩市高開，卻沒能攔住它們一路走低。

一時間，投資者們的信心受到“重創(chuàng)”。各種社交平臺被“排隊跳樓”的調(diào)侃刷屏。

“可我的票這一天才跌了4.78%?！狈秱ビ路垂P記，當時他認為，“真正有價值的股票是能扛住的”。范偉勇又一次選擇了“不割肉”。

749萬瞬間變成了80萬

6月30日，在范偉勇眼中，是一段血腥旅程的開始，當日，滬指開盤小幅反彈，隨后再次暴跌。但臨近收盤時，大盤強力反轉(zhuǎn)，飆漲5%，站上4200點，創(chuàng)業(yè)板則勢頭更猛。滬深兩市近300只個股漲停。

“當天幾乎所有身邊朋友和金融圈內(nèi)朋友抄底進入。”范偉勇說。

然而，7月1日的暴跌隨之而來，將30日的反彈點數(shù)全數(shù)吞噬?！按蠹叶笺碌袅??！狈秱ビ禄貞浀溃?：3的杠桿也已經(jīng)‘爆倉 （即保證金比例跌破平倉線）”，他慌了。

7月2日，滬指一度失守3800點，在“石化雙雄”等權重股拉升下，終報3912. 77點，又現(xiàn)千股跌停。

這天，證監(jiān)會宣布對涉嫌市場操縱行為進行專項核查，但“黑色星期五”如影隨形，不僅千股跌停，滬指盤中再創(chuàng)本輪調(diào)整新低。范偉勇不少朋友的賬戶在這個周五被強制平倉，他還寫了長長的感慨，發(fā)在微信群里。

與此同時，中國匯金公司正在出手護盤，政策層面的救市與利好消息不斷涌現(xiàn)。

但范偉勇所持有的股票已經(jīng)陷入非理性的暴跌，每日封死跌停板，“想跑已經(jīng)跑不出去”。

范偉勇想最后一戰(zhàn)。星期六，他仔細研究了自己的賬戶數(shù)據(jù)，得出結論：只要再準備100萬資金，就能扛到周三跌停；如果準備200萬，就能扛到周五跌停。

7月6日開盤后，千股漲停，但收盤時又一致栽入跌停。

他萬萬沒想到，7月8日上午，又一片跌停板在開盤時出現(xiàn)。9點30分，范偉勇收到開戶券商發(fā)來的3條信息，告知他已破平倉線，可能被強平。

他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立即抓起電話打給券商的朋友，卻被告知“已經(jīng)進入電腦自動強制平倉排隊”。

在朋友網(wǎng)銀轉(zhuǎn)賬的十幾分鐘里，范偉勇死死盯著屏幕上的交易賬戶。他已經(jīng)失去了操作股票買賣的權限，10點30分，100萬元保證金還在“路上”，賬戶總資產(chǎn)749萬元瞬間已變成了80萬元。

“我的心忽然就空了，也徹底靜了?！狈秱ビ禄叵虢?jīng)歷“強平”那一刻的感受。僅僅8分鐘后，保證金到賬，但已失去了意義。

此前，這個股票賬戶對他來說像一只血泵。他將辛苦賺來的現(xiàn)金流不斷加入進去，又從投資中獲得利潤，支付房貸、創(chuàng)業(yè)和家人的一切開銷。2006年和2007年，這個賬戶曾用豐厚的收益帶給他“無比美好的回憶”，但眼下，他失去了奮斗10年積攢的幾乎全部現(xiàn)金。

“不只我一個，我身邊很多的融資朋友都被強平了，輸?shù)蒙俚拇蟾?00萬～500萬，多的大概3000萬～5000萬，人均損失1500萬左右，最多一個朋友損失1個多億，好多人房子賣了，我們基本都把10年的奮斗輸給了這次的股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