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水陸畫文化內(nèi)涵簡談

馬大勇

水陸畫，是中國傳統(tǒng)的道釋宗教畫的一種，從藝術技巧之精湛、反映的社會內(nèi)容之深厚來看，卻又超越了宗教畫的范疇，是很有文化價值的。

水陸畫是佛教、道教舉辦水陸法會時必須使用的，因而得名。水陸法會相傳是創(chuàng)始于梁武帝，唐宋時逐漸盛行，宋神宗時東川楊鍔撰的《水陸儀》等著作記述法會儀軌，頗有影響。明末高僧祩宏（蓮池大師）撰有《水陸修齋儀軌》，影響最大，流傳不衰，至今，水陸法會仍是寺廟中最盛大的佛事。

水陸法會規(guī)程多有變化發(fā)展。但主要的儀式基本不變，是要如宋代高僧宗頤在《水陸緣起》中說的那樣，供奉十方諸佛、菩薩、帝釋、羅漢、金剛、圣賢、山岳、河海龍神等等，并超度水陸一切亡魂，救濟六道眾生，各種餓鬼、縊鬼、無主無依諸鬼神眾等。從而達到供養(yǎng)、下施、普渡等目的，獲得消災降福之功德?！端懢壠稹分姓f：“今之供一佛，齋一僧，尚有無限功德，何況普通供養(yǎng)十方三寶、六道萬靈，豈止自利一身，亦乃恩沾九族?！?/p>

這樣，水陸會上就要有水陸畫，畫出諸佛圣賢，也要畫出所要超度的對象，出現(xiàn)在法會上，表達召請之意。多可達兩百余幅，至少要有一百二十幅。可以畫在殿壁上，也可以是卷軸畫，法會舉辦時展開，法會結(jié)束再收好。

水陸畫圖像于晚唐、五代時就有。據(jù)北宋黃休復《益州名畫錄》載：唐代僖宗時成都府主陳太師于成都寶歷寺建起水陸院。請蜀地畫家張南本畫“天神地祗、三官五帝、雷公電母、岳瀆神仙、自古帝王。蜀中諸廟一百二十余幀，千怪萬異，神鬼龍獸，魍魎魑魅，錯雜其間，時稱大手筆也。”

隨著水陸法會的不斷衍變，水陸畫的內(nèi)容更加豐富，實際上代表了宋代后道釋畫的高度水準，同時是三教合一的國人信仰史。各種神靈與歷史片段的場景合在一起，不僅是一種宗教儀式畫而已，也折射中國的歷史進程、神話仙話、禮儀制度、服飾與民俗等生活場景，等等。同時，雖然它必要符合宗教的教義，歷代畫家卻是進行一定的發(fā)揮、想象、夸大等等，使得境界更高，讓人們得以欣賞高度的藝術美。這些，都值得我們?nèi)ド钊肜斫?、探討?/p>

著名的河北石家莊郊外的毗盧寺壁畫，就是水陸畫佳作。毗盧寺始建于唐代，宋、明代以來多次重修，其主殿毗盧殿供奉主佛毗盧遮那佛，殿內(nèi)四壁繪有壁畫，創(chuàng)作年代在元末至明初，現(xiàn)尚存100多平方米，分為122組，多數(shù)有題記說明壁畫所繪內(nèi)容，基本符合一堂水陸畫所需數(shù)目。壁畫所表現(xiàn)的，是佛教內(nèi)容為主，包羅了諸佛、諸菩薩、十大明王、引路王菩薩、地藏、帝釋、梵天、天龍八部、四大天王、羅漢，護法韋陀；又有道教的玉皇、三清、玄天上帝、天妃圣母、南極長生大帝、北極紫微大帝、日月星辰、元辰、崇寧護國真君、清源妙道真君等等，也有儒家推崇的帝王文武官僚、賢婦烈女等等，可謂整合了儒、釋、道三教的神、佛、仙、圣，薈萃一堂。三教齊備，只要是為善的就統(tǒng)統(tǒng)加以緬懷崇拜，打破了狹義的教條，充滿著博大、包羅萬象的精神。這也是民間信仰突出的特點。

尤其重要的是，這畫作還折射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宇宙觀。壁畫中的玉皇、三清、五方五帝、五岳、五湖四海、二十八宿、十二元辰（子丑寅卯等十二生肖）、植物花樹之主神，各種市井人物……隱喻了天地、時間、空間， 天文、地理、歷法，隱喻著天地人三界之構(gòu)造，與著名的元代山西永樂宮壁畫、晉城玉皇廟雕塑的題材基本一致，把哲學藝術化了，確實是大手筆！

壁畫中的形象是各具個性的。如十大明王畫得最大，約在120厘米以上，皆膚色各異、多臂、多眼、巨口、身軀巨壯，形狀駭怪，目光銳利，神威赫赫。所謂“明王”，即佛教密宗的佛、菩薩降伏諸惡魔時的變身，象征光明智慧，可以摧伏邪魔，獲得潔凈，所以都是威猛忿怒形象?？茨瞧渲幸晃弧敖等烂魍酢?，是一赳赳武夫，三面六臂，三眼圓睜，頭發(fā)如飛蓬炸開，發(fā)中顯出本身，金剛手菩薩頭像，手舉方天畫戟、火輪、繩索等法物，又二手當胸，結(jié)作智拳印。題記為：“降三世明王金剛手菩薩”。

那引路王菩薩，頭頂圓光，手持長幡、鵲尾香爐，滿身瓔珞，紅裙，作扭身回顧之狀，若招引之狀。

那摩利支天菩薩，為太陽女神，名字即陽炎、陽光之意，做可親的天女之狀，八條手臂，雙手合十，另外六手分執(zhí)蓮花、畫戟等，若陽光閃動。她的衣飾是赤足，長裙，披帶珠璣纓絡，披帛垂落旋轉(zhuǎn)，極為華美，形象既和藹可親，又透出一些神秘。那鬼子母，又稱愛子母，原是惡神，后皈依佛門，成為佛教護衛(wèi)兒童之女神。畫中表現(xiàn)她身邊有多位婦女攜著可愛的兒童，突出了她的母性的慈愛。

那玉皇戴冕冠，雙手持圭，衣袍線條舒展，威嚴中不失藹然可親之貌；天妃圣母戴鳳冠，穿紅衣珠裙，飄然而來。那崇寧護國真君，就是大名鼎鼎的關公，宋徽宗于崇寧年間封其為護國真君，又加封武安王，所以題記為“崇寧護國真君”。他面色紅如棗，雙手扶著金帶，身披團龍紋袍，金盔甲，佩著長劍，周倉、關平等陪侍于身旁，特別威風。

那古神話中的伏羲女媧神農(nóng)也出現(xiàn)了。伏羲披著皮裘、神農(nóng)以布遮體，皆發(fā)須垂落，形貌蒼古，手持蘿卜菜蔬，代表了他們篳路藍縷開辟文明、從事農(nóng)耕的業(yè)績。造人補天的女媧腰間披著樹葉，也頗有高古之態(tài)。

那往古賢婦烈女，有牽兒帶女的，有持刀的，還有一位母親居然持著一株蘆荻，但也不奇怪，想來是表示宋代文豪歐陽修母親畫荻教子的故事吧。那往古比丘、往古道士、往古帝王文武官僚，也都各有形態(tài)。

壁畫還有一組“往古九流百家一切街市”，畫的卻是當年的市井生活，看著就十分親切：貨郎挑著擔子、搖著撥浪鼓走來；盲人算命師要給人算上一卦；還有泥瓦匠執(zhí)著抹墻工具等。

毗盧寺壁畫技巧也是高超的。畫家將一組組人物用五色云朵分割開來，人物形象大小錯落，繁多而不亂。工筆重彩技法使用得相當純熟，線條或舒展、或挺直，勾畫出飄灑的裙衣、毫發(fā)、云靄、長長的武器等。還使用了瀝粉貼金這一技法，鳳冠、金甲、佩劍等，金色輝煌凸起，有若淺浮雕。

也因此，毗盧寺壁畫深得美術家贊譽，在繪畫史上與敦煌壁畫、永樂宮壁畫等地位相當。

山西寶寧寺明代水陸畫，也是水陸畫題材的珍貴作品。

寶寧寺在山西省右玉城，建于明代，現(xiàn)存大殿兩座。寺內(nèi)原藏明代水陸畫一堂，共一百多幅，其中幾幅主要佛像畫面最大，其余尺寸次之，高約120厘米、寬約60厘米。內(nèi)容主要是道釋二家的佛、菩薩、明王、尊者、天龍八部等，還有三官大帝、五湖百川諸龍神、一切星君諸神眾、九天后土圣母諸神眾、天曹府君、黃道十二宮、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等神明，以及歷代帝王、后妃、比丘女冠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孝子、賢婦、烈女、九流百家諸士藝術眾、儒流賢士丹青撰文眾等，又有雇典奴婢、兵戈盜賊、饑荒餓殍、軍陣傷殘、水火地獄等孤魂眾。歷經(jīng)數(shù)百年風雨，經(jīng)過歷代有識之士的精心保護、裝裱，得以留存。寺內(nèi)在農(nóng)歷四月初八浴佛節(jié)舉行水陸道場，便將這套畫懸掛出來。其余時間都深藏不出。抗日戰(zhàn)爭中，當?shù)厥考澃旬嬜鬓D(zhuǎn)移出寺，后移交山西省博物館至今。據(jù)清代嘉慶二十年（1815）唐凱重裱水陸畫序說：“郡城之寶寧寺，古剎也，有水陸畫一堂，中繪諸天佛祖……溯之由來，蓋敕賜以鎮(zhèn)邊疆，而為生民造福者也，其筆墨竅形盡相，各極其妙，誠名賢之留遺，非俗師之所能也?！闭f明這堂畫是朝廷敕賜的，應該出自宮廷畫師之手，代表了當年繪畫的最高水準。

這組水陸畫的突出特點，就是筆致特別工細精微，凡是衣裙紋飾、瓔珞、器物、人物神情、飛禽走獸等等無不細致勾畫，一筆不茍。構(gòu)思上，集成了前人的智慧，又發(fā)揮了神奇的想象力。如阿氏多尊者、荼畔咤迦尊者一幅，繪一年輕、一年老尊者誦經(jīng)、寫經(jīng)，隱隱顯得佛法無邊，連一只獅子也跑來虔誠地諦聽。

陂池井泉諸龍神眾一幅，畫出龍神，侍衛(wèi)，水族，異獸，持寶瓶荷花、水罐，隱含水之源泉之意。黃道十二宮星座，畫人馬座是文士牽馬，寶瓶座是抱著寶瓶，中插珊瑚。巨蟹座，是雙手捧著巨大的蝎子，等等。主風主雨主雷主電風伯雨師眾一幅，畫雷公擊打連鼓，若發(fā)出轟轟驚雷；電母持鏡，耀眼電光由她發(fā)射；雨師好似文士，持著水盂，把甘霖灑遍人間；風伯形若蛟龍，旁邊有力士揮舞風旗。

畫中色彩也各有寓意。如三官大帝，象征天地水，就各穿藍色（天藍）、黃色（地黃）、黑色衣袍（玄水）。如太陽木星火星金星水星土星真君一幅，畫太陽神是穿著朱紅衣袍，五星，衣袍為青、紅、黃、白、黑五行之色。

畫中刻畫現(xiàn)實生活也特別逼真。如大梵天無色界上四天并諸天眾一幅，繪大梵天宛如貴族女子，戴著寶冠，金珠佩飾滿身，諸天也都娉婷婀娜，或合十禮拜，或持經(jīng)卷。往古妃后宮嬪婇女等眾，則畫后妃們雍容華貴，衣裙錦繡，釵鈿金翠，披著輕紗衣，旁邊有宮女侍奉。這些形象都從人間得來，并非向壁虛造，所以特別生動。

九流百家諸士藝術眾，畫出兩組戲劇、雜技、舞蹈演員，有畫類似后世京劇面譜的、有穿戴畫有大眼睛圖案的類似宋代《眼藥酸》戲服的，有背腰鼓、挑著戲箱子、持獅子頭的，有侏儒，有文身大漢，是民間藝人的真實反映。那儒家文士、丹青家，則或手持小畫架，是一位畫家；或戴巾、或戴幞頭，安詳從容，老少各異，身份不同，而文采風流自然彰顯。

所畫孤魂眾諸圖，是為了反映社會動蕩，人民痛苦，加以超度。如兵戈盜賊諸孤魂眾，繪一群似兵似匪的盜賊闖入民家，殺死男子，搶走主婦，幼兒倒在地上哀哭，又掠奪了一堆箱子、布帛，牽來馬匹，準備運走，真是殘酷可怖。雇典婢奴棄離妻子孤魂眾，畫的上層有兩名婦女被賣做婢女，一名幼兒還緊緊抓住母親的裙裾，不肯分離；下層畫出三個被捆起來的少年奴仆，被盜賊牽拽而來，如賣牛賣馬一般出售，幾個買奴者正在讀著賣身文書與登記簿冊。正是生離死別，悲慘萬分。

又如八寒八熱諸地獄孤魂眾，畫出瑟縮在寒冷地獄、掙扎在火焰中的孤魂，令人不寒而栗。六道四生一切有情精魂眾，則畫出六道輪回的天、人、阿修羅、地獄、餓鬼、畜生等六類，以及生物的胎生、卵生、濕生、化生。畫中將天、人、鳥獸動物等自上而下一一繪出。這些畫面與佛祖、菩薩等莊嚴慈容畫像、憤怒明王等合起來觀看，更突出了大慈大悲、對人民疾苦饑寒的大憐憫。這也可謂是水陸畫最大的主題。

壁畫類水陸畫還有河北懷安昭化寺壁畫、蔚縣故城寺壁畫、山西渾源永安寺壁畫，皆明代杰作。甘肅武威博物館則藏明清以來的卷軸水陸畫約三百幅，搜集自各個寺廟，加以保護。以上各種水陸畫皆有專著、畫冊出版。

目前水陸畫的研究、收藏，有多位專家在做。還有山西省博物館出版的《明代水陸畫》、戴曉云《佛教水陸畫研究》等專著。

水陸畫歷經(jīng)千年發(fā)展，明代達到最高峰，清末、民國初也還有少量精品之作。民間小寺觀、道士舉辦小型水陸法會，也有水陸畫使用，畫得都很粗糙。之后因社會變遷，整整中斷幾十年，才又開始請畫家創(chuàng)作新畫。近年來新畫的，也有頗可觀的作品，作為一種文化延續(xù)不衰。

附帶一句，現(xiàn)在水陸畫收藏也有人在做，但因為保存等各方面的原因，能找到的主要是清末以來的作品。水陸畫是否有收藏價值還是要看質(zhì)量，是不是保存完整，畫得是否精彩細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