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種一個自己

月光中的房間冷冷清清。胸腔里似乎有頭小怪物，怦怦地跳著。

我把一顆綠色的種子埋進(jìn)了花盆里。

一

早上，我躡手躡腳地走出臥室。

“小哆。”一個憔悴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是爸爸。

“吃了早餐再走。”他很無奈。

我沒有說話，也不敢看他，我連爸爸的眼睛都不敢看。

“在家里就不要這樣了。”他嘆著氣，“多跟爸爸說說話啊?！?/p>

我只能使勁點(diǎn)頭，匆匆吃完早飯，就跑出了家。

跟別人接觸，我會莫名害怕，哪怕是爸爸。我想不明白。

其實(shí)我覺得一個人很好啊，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學(xué)習(xí)、一個人去玩、一個人自由自在。但，一個人也有不好的地方，有時會覺得……孤獨(dú)。

所以我跑去山上，對著流星許愿：如果，有另外一個自己就好了。

啊，就這樣！我在下山時撿到了一顆綠色的種子。不可思議的是，當(dāng)我碰到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是一顆可以種出自己的種子，好像命中注定一樣。

我欣喜若狂，流星聽到了我的愿望！而我，要播種一個自己啦！

另一個，可以陪自己說說話的自己。

想到這，我有點(diǎn)開心，于是越跑越快?？蓻]跑兩步，卻撞到一個人。

被撞的那人，“哎喲”一聲，直接倒在了地上。

二

這是一個男孩，黑頭發(fā)黑眼睛，穿著跟我一樣的校服。他捂著膝蓋，咧著嘴直抽氣。

他看向我，眉頭是緊緊蹙著的。

我傻了。我想，我應(yīng)該扶他去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我想，我最起碼要道個歉吧。但是，我完全不知所措，我張開嘴，又閉上，張開又閉上，身子顫抖，指甲緊緊掐進(jìn)手心里。

無論我怎么努力，就是說不出話，我?guī)缀跻罎⒘?。我落荒而逃?/p>

驚魂未定地跑回班級，我窩在座位上，捂住胸口，舒氣，盡力讓自己平靜，可心跳剛剛變緩，更大的恐懼感便襲上心頭。

我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男孩緊鎖的眉頭。他膝蓋破了，我卻連對不起都沒說。他會怎么看我？會看不起我吧，會記住我，會記恨我，說不定還會告訴老師！如果老師知道了，還會喊來家長……

不！我抱著頭，恨不得讓自己消失掉。

熬到放學(xué)，我飛快地逃離了學(xué)校。

晚上，月光灑在紅色花盆上，迷迷蒙蒙的。我睡不著，就坐在床上，抱著花盆。

也許唱歌會讓種子快點(diǎn)發(fā)芽，也許講一個童話可以讓它快點(diǎn)蘇醒，可我張不開嘴。我只能輕輕搖著它，心說：嗨，親愛的種子啊，快點(diǎn)發(fā)芽吧！

很多事都是這么不可思議，一如我能撿到這顆神奇的種子。

在我的默念聲中，花盆突然顫動了一下。緊接著，土壤開始顫動，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綠色的熒光慢慢從土壤里亮起來。

透過仿佛透明起來的土壤，我看到，種子在蠕動、翻滾，并驟然裂開了。

“噗嗤”一聲。

一根纖細(xì)的小苗從種子里探出頭，接著躥出土壤，優(yōu)雅地開出了第一片小小的綠葉。

我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忍不住想去親吻這根小苗。

三

我滿足地躺回床上，剛閉上眼，接踵而至的問題又在我腦袋里亂竄了——

真期待啊，真開心！不過，小苗需要多久才能長出一個自己？是明天還是哪一天？等長出來了，我該怎么跟自己打招呼呢？要是爸爸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個我……不不，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也不能讓別人發(fā)現(xiàn)！

第二天一早，我看著小苗，心想，我不能留下它，我必須隨時帶著它，保護(hù)好它。

幸好花盆不大，可以輕易放進(jìn)書包。我小心地背起書包，仿若背著一個艱巨的任務(wù)，這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勇士。

去學(xué)校的路上，我走得很慢，盡量讓身體平穩(wěn)，走下臺階時，簡直如履薄冰。

“嗨，你好！”突然，身后響起一個男孩的聲音。

我的腳步?jīng)]有任何停頓，因?yàn)槲抑罌]有人會跟我打招呼。

“嗨！”男孩的聲音近了，在朝我逼近！

我愣了一下，疑惑地轉(zhuǎn)過頭，徹底呆住了。

喊我的人踮著左腳，赫然是我之前撞倒的男孩！

我口干舌燥，感覺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了汗水。我想立馬逃跑，飛快地逃跑，但背上沉甸甸的，又怕動作大傷害到花盆里的小苗，就一時頓在了原地。

“你好，我叫路非?！蹦泻⑿χ鴮ξ疑斐鍪?，“你呢？”

我本來以為他是來報仇的，沒想到他居然自我介紹起來。我想，我應(yīng)該伸出手，也做個自我介紹吧，但莫名的恐懼讓我的手臂灌了鉛一般沉重。

我咧開嘴，強(qiáng)迫自己笑。

可能我笑得跟哭沒什么兩樣，反正，我看到他露出驚訝的表情。

他擔(dān)心地問：“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要不要陪你去醫(yī)務(wù)室？”

這句話，換成了膝蓋受傷的他來說，多可笑啊。我的心里積滿了自責(zé)和內(nèi)疚。

我拼命咬自己的舌頭，終于，終于艱難地說出了話。

“對……對不起！”我大喊了一聲，羞愧難當(dāng)?shù)剞D(zhuǎn)身逃走。

不巧的是，我的腳被一塊石頭絆住了！

四

花盆！腦海里亂成一團(tuán)，我絕望地想讓自己穩(wěn)住。

想象中的重摔沒有出現(xiàn)。是路非，他一只手擋在我的胸口處，巧巧地穩(wěn)著我。

我哆嗦著，趕緊站直身子，褪下書包，緊張地拉開拉鏈瞧。花盆里的小苗完好無損。

我重重出了一口氣，整個人都軟了下來。

“那里面是什么？”路非饒有興趣地看過來。

我慌忙拉上拉鏈。

他的臉上閃過幾縷不一樣的神色，先是驚訝，接著是擔(dān)憂。

不過，他馬上恢復(fù)了平靜，并主動地拉住了我的手：“一起去學(xué)校吧！”

一個激靈，我全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想甩開他的手。他緊緊攥著，不打算松開。

我央求地看向他。

他裝作沒看見，拉住我走起來，一邊走一邊說：“你叫什么，快點(diǎn)告訴我嘛！對了，我發(fā)現(xiàn)有家冰淇淋很好吃，放學(xué)一起去？”

我的腦袋，暈暈乎乎的，被他握著的手極度不舒服。他為什么不找我報仇，反而微笑著跟我說話，甚至還拉起我的手？

我掙扎起來，可掙不開。我無力地放棄了，任由他拉著。

奇怪的是，我的身子不再難受，心跳慢慢平靜下來，腦袋也清醒了很多，而手心上傳來了一陣陣柔軟的、棉花團(tuán)一樣的溫度。

好不容易挨到學(xué)校，他終于松了手：“傍晚放學(xué)見哦！”

我紅著臉，急迫地逃走了。

回到座位，我把花盆塞進(jìn)了抽屜。放好書本，把手探進(jìn)去，抱著花盆，我把耳朵貼在桌子上。

我親愛的自己，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出來呢？

五

放學(xué)后，在我走出校門的那一刻，路非從一棵大樹后跳出來，笑著喊：“李小哆！”

我想轉(zhuǎn)身逃，可卻愣住了，因?yàn)樗尤唤谐隽宋业拿帧Ｎ也滤赡芟騽e人打聽了我。

“李小哆，李小哆！”他來到我面前，又去牽我的手。我下意識躲開，但他一下子握住了。

我屏住了呼吸。

他可能發(fā)現(xiàn)我很緊張，便拉著我跑起來，嘿嘿笑著：“跟我來！”

不得不說，他帶我來吃的冰淇淋，真的很好吃。粉紅色的冰凍奶油淋上濃濃的藍(lán)莓醬，吃起來，涼絲絲的，卻又帶著一股淡淡的、暖暖的味道。

他舔著冰淇淋，背對著西方站著，天際霞光從他周圍蔓延而來，映得我不得不用手去遮擋。

看不見表情，他好像依舊笑著。

他說：“再見了，李小哆，明天見?！?/p>

回到家，我拿出花盆，給它澆了些水。它扭動了兩下，像在感謝。

我抱著花盆，低著頭，看著它發(fā)呆。我的腦海里又跳出無數(shù)的令人糾結(jié)的問題，這些問題變幻著花樣，一個個朝我襲來，讓我十分頭疼。

我的愿望不就是希望出現(xiàn)另一個自己，讓他陪著我，讓我不再孤身一人嗎？既然這是我熱切期盼的事，為什么，我現(xiàn)在還會這么憂愁和擔(dān)心。我到底在擔(dān)心些什么呢？

我嘆著氣，看向被路非握過的手。

正看得發(fā)呆，花盆突然發(fā)出了一聲“咔”的崩裂聲。

這是怎么了？我瞪大了眼睛。小苗在月光的照耀下，正在飛快生長，一片片葉子鉆了出來，它的枝干快速地變粗。

花盆再次發(fā)出一聲慘叫。

六

壞了壞了！我慌忙用書包套住花盆，趁爸爸去廚房的空當(dāng)，沖出了家。

跑在路上，懷里的書包不停抖動，綠色的葉子使勁往外鉆。我快速跑進(jìn)一片幽深的樹林。

我把花盆從書包里倒出來。小苗的根系已經(jīng)撐破了花盆，掉落在地的那一刻，就瘋狂地鉆進(jìn)了大地。吸收到了足夠的養(yǎng)分，小苗以更加可怕的速度壯大著，它的枝干變得比我的手臂還粗，綠色葉子亮著幽幽的熒光。

一個花骨朵出現(xiàn)在小苗頂部，倒懸著，驀地綻放了，而籃球大的黃色花朵里居然臥著一個小小的人兒。

這個小人也是綠色，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手足，蜷縮著。

我的心怦怦直跳。

快點(diǎn)結(jié)出果子吧！我在心里喊。

可它卻停止了生長。

我想，沒多久，它就可以結(jié)出另一個我了！

我等待著，焦急地等待著。

我開始心不在焉，上課走神，路上不等綠燈，經(jīng)過那樹林時，都恨不得鉆進(jìn)去瞧瞧，可是我必須小心謹(jǐn)慎，萬一別人知道了，就糟了。

這可把我折磨壞了，我開始失眠，開始胡思亂想。

整整折磨了兩周。

當(dāng)再一次看著鏡子里的“熊貓”人時，我不禁生出這樣的疑問：我真的開心嗎？我的愿望就要實(shí)現(xiàn)了，可為什么開心不起來？

路非自從上次之后，就一直在放學(xué)后等我了。他每次都會握著我的手，不停跟我說話，說他班里的事，說他聽過的各種神奇的事。

一開始，我很煩，很緊張，我沒有應(yīng)付過這種“交流”，全身緊繃?？呻S著時間的流逝，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聽他說話，也許是件還不錯的事，因?yàn)楦黄?，我的心思就從樹林里的“自己”那轉(zhuǎn)移到了別處。

這讓疲憊不堪的我稍感放松。

但我依舊沉默著。我每次想說些什么，例如“冰淇淋好吃”、“別拉著我的手”、“好累”的時候，張開嘴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也許，我只能跟自己對答如流。這讓我更加期待另一個自己了。

往常，我會跟路非吃完冰淇淋再分開，但今天不行，我有強(qiáng)烈的預(yù)感，另一個自己要成熟了！我必須馬上趕過去。

我掙開了他的手。

“怎么了？”路非看著我，仿佛能看穿我的心思，“有什么事嗎？”

我搖搖頭。

“沒事就去吃冰淇淋啊?！彼ζ饋?。

我轉(zhuǎn)身跑起來。

“李小哆！”他跟在我后面，喊我。

我停下來，他也停下。

我再跑，他繼續(xù)追。

我恨恨地瞪著他。

他突然不再笑，嚴(yán)肅而認(rèn)真地說：“李小哆，不要去?！?/p>

他在說什么??！他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讓我不要去？他憑什么不讓我去迎接另一個自己！他沒有資格！

我感到非常難過。我?guī)缀醭橹亲?，逃離了現(xiàn)場。

路非沒追來。

七

我一路跑到那個樹林。

綠色的植株變得黃燦燦，那朵花的花瓣有些枯萎，中心的小人倒是愈加清晰了。他緊閉著雙眼，沉睡著，齊耳短發(fā)貼在額頭上，身子外包裹著一層薄薄的殼。

我忍不住湊近了。他的面容，是那么熟悉。不過，他卻很小，大概只有我兩個拳頭大。

這時，植物的葉子也出現(xiàn)了枯萎的跡象。也許，我現(xiàn)在該摘下他，讓他，讓這個自己蘇醒。

我伸出了手，一寸一寸地接近他。

“李小哆！”

突然，我身后響起路非的叫喊聲。

他居然跟過來了，他居然跟蹤我！我轉(zhuǎn)過身，憤怒地看了他一眼，就再次朝“自己”伸出了手?？删驮谖遗龅健白约骸睍r，路非突然撲過來，撞倒我，壓在我身上，一臉嚴(yán)肅地沖我吼：“不要摘下！”

他跟蹤我就算了，還不讓我去實(shí)現(xiàn)我的愿望。我怒不可遏，掙扎起來。

“李小哆！聽我說！”他看了看花里的小人，“你不能摘下他，因?yàn)樗挥惺斓纳??！?/p>

他在說什么啊！我甚至捶打起他來。

“他如果蘇醒，十天后就會凋零，對他來說，不公平，而你也會因?yàn)樗牡蛄?，變得更加難過和孤獨(dú)！”路非躲過我的拳頭。

這株植物已經(jīng)徹底枯萎了，枯色的枝干看起來搖搖欲斷，我的預(yù)感告訴我，如果我再不摘下他，就沒有時間了。

沒有時間了。

我被路非壓得爬不起來，心里涌出濃濃的失落和無盡的悲傷，我鼻子酸得難受，心里有一股不得不釋放的怒火，我居然發(fā)出了聲音。是的，我吼了出來。

“你憑什么阻止我！憑什么不讓我摘下他！沒有他，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路非看著我的眼睛，認(rèn)真地，一字一頓地說：“你還有父母，還有同學(xué)，還有我這個朋友！”

我愣愣地看著他。

“我會做你的朋友，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啊！”他又說，“別怕，好嗎？”

啊，他在說什么！朋友？是啊，他在說！我們是朋友……

我依舊愣愣地，但不知怎的，眼淚就涌了出來。

眼前一片模糊，他的聲音像一縷細(xì)碎的陽光，在我耳邊飄蕩起來。

八

他說他以前跟我一樣，是個討厭交流的自閉又孤獨(dú)的孩子，他說他為了逃避這一切，為了讓自己不再孤獨(dú)，許下了希望能跟自己做朋友的愿望。于是，他撿到了一顆神奇的種子，種子生根發(fā)芽，結(jié)出了另一個“他”。他高興壞了，以為自己可以不再孤獨(dú)，可是十天后，那個“他”卻凋零了，“他”的壽命只有十天，“他”匆匆走過這個世界，帶著與他一樣的遺憾和悲傷。而他再次孤獨(dú)起來，甚至更加孤獨(dú)了。后來，父母和同學(xué)的關(guān)心讓他慢慢振作起來，他開始接觸別人，開始放開心扉，漸漸開朗，也不再孤獨(dú)……

他說他無意中看到了我書包里的那株小苗，知道我也在播種另一個自己，知道后果的他很擔(dān)心，決定做我的朋友，陪我渡過難關(guān)。

“不要讓他蘇醒，好嗎？”路非拉著我的手，輕輕地問我。

他的手軟軟的，卻顯得很有力量。

我哽咽得說不出話，看著依舊沉睡的那個自己，死命地點(diǎn)頭。

這棵植物更加萎縮了，黑褐色的圓斑蛛網(wǎng)一樣蔓延到它的莖干、葉柄，還有它的果實(shí)——那個“我”身上。

它們在這一刻，徹底枯萎了。風(fēng)一吹，噗一下，化作了一蓬黑色的粉塵。

我死死咬住嘴唇，憋住哭聲。

再見了，另一個自己。

路非蹲下來，從黑灰里撿出來一個東西遞給我。

那是一顆圓圓的、綠色的種子。

“李小哆，你看！”路非攥緊了我的手，很緊很緊，“另外那個你還在這里，他會一直沉睡下去。”

我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是啊，他要繼續(xù)沉睡下去，而我，卻不再孤單了。

路非，謝謝你，我的朋友。

認(rèn)識作者

大家好，我叫西雨客，是一名兒童文學(xué)寫作者，也是一個愛繪畫、愛自然的大孩子。

我的愿望是住在大山里，在森林中創(chuàng)作各種各樣的小說和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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