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小瑤河

梁安早

星期天晚自習(xí)，班長劉美辰檢查人數(shù)，發(fā)現(xiàn)張瑞麗的座位沒人。她問劉怡魚：“你知道張瑞麗為什么沒有到校嗎？”

劉怡魚與張瑞麗是一對在一個村里長大的鐵桿姐妹，兩人考上這所縣重點中學(xué)后，爸媽為了讓她們安心學(xué)習(xí)，在城里比鄰各租了一套房子做陪讀。如果張瑞麗有什么事，她肯定會知道。

學(xué)校里近六百名學(xué)生，都是來自縣域內(nèi)二十多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的尖子生，大部分學(xué)生的父母像劉怡魚與張瑞麗的爸媽那樣，在城里租房子居住。當(dāng)然，也有一部分有錢的家長在城里買了房子。

在城里擁有一套房子，做一個體面的城里人，是許多家長和他們兒女夢寐以求的事，他們也為這個夢想在努力地奮斗著。

因此，同學(xué)們在課后談?wù)撟疃嗟脑掝}是某某同學(xué)家在城里買了房子，某某家準(zhǔn)備買房子。

劉怡魚從書包里摸出一張紙條笑著說：“她家在云水瑤買了一套新房子，明天辦喬遷喜酒，她幫著爸媽在家里接待客人，已經(jīng)打電話給老班請了假，瞧，這是她托我捎來的請假條?！?/p>

劉怡魚笑得很燦爛，仿佛明兒辦喬遷喜酒的不是張瑞麗家，而是她自家。事實上，她家的確也在城里看中了一套房子，并交了首付。只不過，所買的房子不是在云水瑤，也不是新房子，而是位于老城區(qū)的一套二手房。

縣報、電視臺每天都在鋪天蓋地做著“一窗山水一窗花，疑似仙境瑤池來——云水瑤”的地產(chǎn)廣告，伴隨著廣告語出現(xiàn)的畫面是一個有山有水的大花園，籬笆墻上纏繞著四季常綠的藤本植物，花園里坐落著一排排古色古香的歐式建筑。

這里的房價在這座小城最為昂貴，要買一套房子，至少得八十萬。

盡管班上一部分同學(xué)已經(jīng)來了一個華麗的轉(zhuǎn)身，由鄉(xiāng)下人成為城里人，但他們得知事實的真相后，還是忍不住發(fā)出“哇”的驚嘆聲。

劉美辰也笑了，但笑得很不自然，里面摻雜著羨慕和忌妒。

她是班上第一個成為城里人的人，這種身份的轉(zhuǎn)變，使她成為眾人艷羨的對象，身邊聚集了不少忠實的“粉絲”，儼然成了頤指氣使的大明星?？梢哉f，她能坐上班長的寶座，是與她這種身份的轉(zhuǎn)變離不開的。

劉美辰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圍繞在身邊的那批“粉絲”會很快背離自己，投入張瑞麗的懷抱。“人真勢利??！”她在心里哀嘆著。

劉怡魚說完之后，扭頭看了一眼坐在左邊最靠里最后一個座位上的蘭水妹。她抿著嘴，兩邊的嘴角稍稍往上揚了揚，算是在笑。

自從她來到這個班后，同學(xué)們很少見她大聲說話，或咧嘴大笑。她總是那么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個地方，原本是屬于調(diào)皮的男生們的地盤。

班上沒有人知道老班王老師為什么要將她安排在那兒，或許是覺得她的成績與其他同學(xué)來比，并不那么出眾。是的，她的成績在班上一向處于下游，這在班上的眾女生中，是絕無僅有的。也許，是因為她太安靜了，像一枚楔子插在那兒，能起到帶頭作用。

盡管這樣，她卻是同學(xué)們，特別是女生關(guān)注、調(diào)侃的對象。

這不僅僅因為她永遠把頭發(fā)簡簡單單往腦后一攏、一扎，束成一個或歪在一邊，或正的馬尾，與其他女生那清新、純美的斜劉海中長碎發(fā)相比，顯得那么落伍，那么寒酸，整個人看起來像她的名字一樣，土里吧唧的。而且，她說她家會擁有一座無與倫比的豪華新房子。

蘭水妹來自縣內(nèi)最偏遠最落后的一個小鄉(xiāng)，據(jù)說，她的家居住在蒼茫連綿的大瑤山中。

蘭水妹到這所中學(xué)上學(xué)后，她的爸媽也到城里來居住。只不過，他們居住的地方在西邊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那兒并不太適宜居住，環(huán)境太糟糕了，各種木材加工廠、大理石廠、化工廠林立，鋸木頭、石頭時發(fā)出的聲音刺耳，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刺鼻氣味。而且，聽說那個地方的治安不太好，經(jīng)常會發(fā)生一些案件。

因此，班上的同學(xué)幾乎不去那兒。

大約是蘭水妹知道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不好，或是長相不出眾，成績也不理想，心里很自卑，無論是上學(xué)、放學(xué)回家，還是在學(xué)校，她都是獨來獨往。

很多時候，蘭水妹坐在操場邊那棵桂花樹下的石凳上，手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操場上吵鬧的同學(xué)們。

雖然自卑造成蘭水妹性格上的孤僻，卻并不妨礙班上一些女孩子經(jīng)常找她說話，尤其是劉怡魚和張瑞麗。

這始于劉美辰家舉辦喬遷喜酒的第二天。

那是九月里一天的早上，陽光明媚，大朵大朵白的、粉紅的、紫紅的木槿花開得奔放而熱烈，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醉人的芳香。

劉怡魚和張瑞麗并排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她們使勁地翕動著鼻翼，貪婪地享受這醉人的芳香。當(dāng)她們穿過那條繁華的商業(yè)大道拐上去學(xué)校幽靜的小路時，看到前面有幾個班上的女生圍成一圈兒，在那兒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什么，時不時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

“呵，是怡魚和瑞麗呀，快過來一起分享美辰的喜悅?！庇袀€女生發(fā)現(xiàn)了她倆，向她們招著手。

劉美辰站在人圈中，穿著一套粉紅色的連衣裙，本來皮膚白皙的她，在裙子顏色的映襯下，配以剛做過的頭發(fā)，像一朵盛開的花兒，嬌艷極了。

“怡魚，瑞麗，早上好！來，吃糖。”劉美辰一邊熱情地招呼著，一邊從書包抓出一把糖果遞給她倆。

盡管劉美辰早就向每一位同學(xué)多次描述過她家的新房子，可是大家還是那樣七嘴八舌饒有興趣討論著。

這時候，蘭水妹走了過來。她看到這群興高采烈的女生，停下來猶豫了一下，還是邁開了腳步，只不過邁得又急又快，還將腦袋勾得低低的，似乎想避開這群女生。

就在她準(zhǔn)備擦身而過時，劉怡魚叫住了她：“水妹，上課時間還早著呢，分享一下美辰的喜悅吧?！?

蘭水妹只好停下腳步，靜靜聽著大家的討論。

大家的熱情還是那么高漲，只不過轉(zhuǎn)移了話題，向同伴構(gòu)想著自己未來在城里的新房子。

忽然，蘭水妹碰了一下劉怡魚的胳膊，輕聲說了一句話。

“什么？你家會擁有一座漂亮的，帶有一個大大院子的新房子？”劉怡魚用驚訝的目光盯著她，提高聲音問道。

所有的女孩都停止了討論。

蘭水妹猶豫了一下，說：“是的，院子里面種滿鮮花，還有一口種滿荷花的池塘。池塘里，有許多魚兒像浮在透明的空氣中那樣，快樂地游來游去?！?/p>

“這樣豪華的房子，得要多少錢啊？一百萬，還是一千萬？我們這些人當(dāng)中，有誰家能買得起呢？”女生們打量著穿著普通的蘭水妹，驚叫起來。

是的，班上的同學(xué)，甚至學(xué)校里絕大部分同學(xué)的家里都沒有那么多錢買那么豪華的新房子。蘭水妹根本是在吹牛。

女孩子們笑夠了，一邊抹著淚水一邊說：“有那樣豪華的房子，在院子里如果不設(shè)置一些健身器材，未免太單調(diào)了點?！?/p>

蘭水妹沒有回答，勾下腦袋，看著自己的腳尖。

女生們又問了幾次，蘭水妹依然保持沉默。

“哈，我們知道了，你一定是韓劇看多了?！迸鷤儽l(fā)出一陣大笑，“不過，韓劇看上去很美麗，卻像肥皂泡，很容易破裂。”

這時，校園里響起了上課預(yù)備鈴，女生們笑著跑散了。

從那以后，關(guān)于蘭水妹家將擁有一座帶有大大花園的豪華新房子的消息，在班上流傳開來。女生們會時不時地，在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時間里，問她豪華新房子的事。

晚自習(xí)第一節(jié)課下課后，劉美辰與劉怡魚，以及其他幾個女生走到蘭水妹座位旁?！澳慵覝?zhǔn)備什么時候辦新房子喬遷酒席呢？”劉美辰不懷好意地問。

“快了，就在這段時間里。”蘭水妹說。

“是嗎？到時候是不是要請全班的同學(xué)去慶祝呢？”劉美辰追問。

“我想是的，只要你們樂意去?！碧m水妹低聲說。

“哇，蘭水妹說，她家豪華的新房子即將舉辦喬遷喜酒，屆時邀請全班的同學(xué)都去，我們該準(zhǔn)備些什么禮物呢？”劉怡魚大聲向同學(xué)們宣布。

“嘩！”全班大笑起來，沒有人相信那會是真的。

然后，劉怡魚板著臉，模仿老班王老師的口氣說：“水妹同學(xué)，說謊可不是一件好事?！?/p>

蘭水妹閉緊了嘴唇，慢慢地將頭伏在課桌上，兩肩一抖一抖的。

同學(xué)們見她哭了起來，覺得自己的玩笑開得有些過了火，散開了。

第二天，張瑞麗來了。

劉美辰的擔(dān)心一點都沒有錯，那些平?？倗@在她身邊的“粉絲”們立刻轉(zhuǎn)到了張瑞麗的那邊，還包括許多男生。

張瑞麗不僅帶來糖果，還有許多關(guān)于她家的照片，供同學(xué)輪流欣賞。

這仿佛是一場巨大的慶典，同學(xué)們足足討論了三天，情緒才逐漸平靜下來。

最早發(fā)現(xiàn)蘭水妹沒來上課的是劉美辰，這三天來，她一直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所包圍。雖然她也會擠在人群中向張瑞麗道喜，會看傳到手中的照片，但都是言不由衷，心不在焉。

她想，班長的職位遲早會被張瑞麗奪去，干得再好也沒有用，她忽然產(chǎn)生一個可怕的念頭：與其這樣，還不如給她留下一個爛攤子，看她怎么收拾！這樣想著，她的心里好受多了。

然而，班上的一些事還是需要她去做，譬如檢查人數(shù)、清潔區(qū)衛(wèi)生情況等，畢竟她還沒有卸任。

她強打起精神，清點班上的人數(shù)，看到蘭水妹的座位空著。她的課桌上，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有誰知道蘭水妹去哪兒？”她問道。

“好像有四天沒見到她了，”劉怡魚遲疑了一下，接著還不忘調(diào)侃地說，“可能是她家在舉辦新房子喬遷喜酒吧，真是的，說好了要請全班同學(xué)去的，卻又不兌現(xiàn)諾言?！?/p>

劉美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嚇得劉怡魚直吐舌頭。

“王老師，蘭水妹有四天沒到學(xué)校了?！眲⒚莱较蚶习嗤趵蠋焾蟾妗?/p>

“呵呵，瞧我這記性，這幾天忙著申報職稱，忘記告訴你了，她爸已代她向我請了一個禮拜的假，說是回家看看?！蓖趵蠋熖痤^來笑著說。

下午最后的一節(jié)課，王老師走進教室，說是有一個重要的消息要告訴大家?！皠偛盘m水妹同學(xué)打來電話，說她家的新房子明兒辦落成喜酒，”她說，“邀請班上所有的同學(xué)們?nèi)ネ嫱?。?dāng)然，包括我們班的所有科任老師?！?/p>

王老師話音剛落，教室里立刻響起陣陣驚呼聲。

平時在他們眼中土里土氣，一副窮酸樣，說大話的鄉(xiāng)下女孩，居然真的擁有了豪華的新房子！

王老師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傷感地說：“她還說，她已轉(zhuǎn)學(xué)了，同時，她讓我轉(zhuǎn)告大家，她會想念你們，想念在這里的每一段快樂時光?！?/p>

劉美辰心里五味雜陳，問道：“王老師，她家的新房子在什么地方呢？她又轉(zhuǎn)到什么學(xué)校去了？”

“她已猜到你們會問這些問題，不過，她讓我替她暫時保密。”王老師笑了笑。

整個晚上，直到晚自習(xí)下課鐘響起之前，同學(xué)們都在熱烈地猜測著。猜測蘭水妹家怎么會那么有錢，猜測她家的新房子在什么地方，猜測她會轉(zhuǎn)到什么學(xué)校。但無論怎么猜測，都沒有明確的答案。

由于擔(dān)心安全問題，學(xué)校不同意一個班的同學(xué)都去參加蘭水妹的酒席，叫王老師帶著幾個代表去。

經(jīng)過幾番努力，最后是劉美辰、劉怡魚、張瑞麗以及兩個男生成了代表。

車子很快就駛出了城區(qū)，越往外走，道路越崎嶇，兩邊的大山也越來越高。

“王老師，我們這是去哪兒？難道蘭水妹的新家在市里？”劉美辰皺著眉問。

“我還得替蘭水妹同學(xué)保密?！蓖趵蠋熣f。

車子在路上一跳一跳地顛簸著，劉美辰覺得一身的骨頭快要散架了，又酸又疼;而張瑞麗和劉怡魚兩人，由于暈車，吐得臉慘白得像一張紙。直到中午時分，她們才來到一條狹窄、房舍低矮的街道上。

一行人剛下車，就看到了在那兒等候的蘭水妹。休息了會兒后，蘭水妹帶著他們沿著一條逼仄、曲折的小徑，向叢林深處走去。

路邊的野草繁茂，樹木十分高大，路上幽暗、濕滑，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間斜穿進來，有些斑斕。

翻過兩座山坡后，一條玉帶似的、波光粼粼的小河出現(xiàn)在大家眼前，河上有一座嶄新的風(fēng)雨橋;河對岸的一塊平地上，有一排白墻青瓦的新房子，房子的周圍，用竹籬笆圍成一個寬大的院子。正如蘭水妹所描述的那樣，偌大的院子里有花草，有池塘。

此時，有許多人從竹籬門里出出進進。

“哇，這兒太美了！”兩個男生早就難耐酷熱，向河邊跑去。王老師交代他們安全事項后，去向主人報到賀喜。

“我們在橋上坐坐吧?！碧m水妹提議說。

冰涼冰涼的河風(fēng)吹拂在身上，令人神清氣爽，立刻忘掉了剛才的疲勞。

蘭水妹指著那小河說：“這條河叫小瑤河，小時候，爺爺經(jīng)常帶著我在里面洗澡呀，摸魚呀，可快樂了?？墒?，他現(xiàn)在不在了?！?/p>

說最后一句話時，蘭水妹的神情黯然了下來。

“怎么了？”劉怡魚關(guān)切地問。

“那年，我在鄉(xiāng)里讀六年級，爸媽外出打工，只留下年邁的爺爺和奶奶在家。奶奶生病說想吃魚，于是爺爺去河里撈魚，他不小心滑入河里后，就再也沒有爬起來?！碧m水妹哽咽著說，“如果有人在家照顧老人，爺爺或許還能活上好多年。”

劉美辰隱隱約約意識到什么，顫抖地問：“你們回家建房子，是為了陪伴奶奶嗎？”

蘭水妹一邊抹淚一邊點頭說：“是的，還有附近的四位孤寡老人?！?/p>

她告訴大家，自從爺爺出事后，她當(dāng)村支書的爸爸十分痛心，決定修建一座新房子，請附近的四位孤寡老人一起來住，好照顧他們。通過這幾年打工的積累，她爸媽攢夠建房子的錢，于是便回來了。

張瑞麗問：“那你又為什么轉(zhuǎn)學(xué)呢？有你爸媽在家照顧老人就夠了?！?/p>

蘭水妹說：“我的成績本來不太好，勉強考上重點中學(xué)，與其在那兒總是排在末尾，備受煎熬，還不如回到家鄉(xiāng)就讀。再有，每個雙休日我還可以回家見見奶奶和那幾個老人，幫他們做點兒事。我決定了，初中畢業(yè)后，我就去讀衛(wèi)校，因為我們村缺少醫(yī)生，留守和孤寡老人看病難?！?/p>

她說完，像往常那樣抿著嘴，兩邊的嘴角稍稍往上揚了揚。

三個女生看著河面沉默了，可是，她們的心里卻涌上難以名狀的酸楚。與蘭水妹相比，自己城里的房子算得了什么？

橋下的小瑤河在靜靜地流淌著，將三個女生的思緒帶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