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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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一個制造玩具的家族,從我的曾祖父開始,就以制作玩具為生。
我的曾祖父從制造萬花筒起家。一開始的時候,他是一個貨郎,背著紐扣、頂針之類的雜貨和自己做的萬花筒走街串巷,沿街叫賣。當他發(fā)現(xiàn)他的萬花筒受到了孩子們的歡迎時,他果斷舍棄了雜貨的生意,專心制作并售賣萬花筒。
心靈手巧的祖父也熱愛玩具,他堪稱是手工制造玩具的天才。他十歲那年就做出了人生第一只鐵皮小船。隨后,他不斷改良他的小船,直到小船能在河道里歡快地行駛,贏得伙伴們的艷羨。
后來他用一只娃娃會跳出來跳舞唱歌的機械音樂盒贏得了美麗的祖母的心,并用祖母的嫁妝開了一間手工小作坊。當他有了孩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和我的姑母之后,他開始制作娃娃來逗弄他們。
祖父制作的會動的蕩秋千的娃娃和打鼓的娃娃很快成為了玩偶界的明星,受到熱烈的追捧。嘗到甜頭的他隨后開發(fā)了一系列會動的娃娃:踢足球的娃娃、騎在豬上的小丑娃娃、親吻的新郎新娘娃娃,憑著這些別出心裁的娃娃,祖父的事業(yè)登上了一個新的高峰。他開始有了自己的廠房、自己的工人,他被人尊敬地稱為“老板”。
祖父去世后,玩具制造業(yè)傳到了我父親的手上,父親不再局限于生產(chǎn)簡單的幾種產(chǎn)品,而是大規(guī)模制造各種各樣的玩具,從兒童小算盤到兒童廚房玩具,從智力拼圖到彩色積木,從各種玩偶到娃娃屋,簡直包羅萬象。我們的廠房比之前擴大了十五倍,產(chǎn)品也比以前多了幾百種。
我是這個家族的逆子。我從小喜歡活生生的小動物,厭惡玩具。我認為它們沒有生命,冰冷冷的,我沒有辦法對它們付出一丁點兒感情。
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父親就說:“以后要把玩具的產(chǎn)業(yè)留給我唯一的兒子。”每次他抱著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不是哭鬧就是踢他。
稍微長大一些后,無論父母送我什么玩具,我都丟棄到一邊。我想要的是活生生的動物。
父親對此非常苦惱,他甚至認真地和我談過,問我到底為什么不喜歡玩具,他到底怎么做我才可以愛上玩具,繼承家族的產(chǎn)業(yè)。
他帶著一些痛苦的表情,語重心長地說:“我們是玩具世家,而你是這個家族唯一的繼承人,不能讓我們玩具制造業(yè)斷在你的手上啊。”
我冷冷地告訴他,只要玩具沒有生命,我就不會喜歡玩具,我也絕不會繼承家族的玩具產(chǎn)業(yè)。我說我將來要做一個動物學家,在野外四處探險,尋訪珍稀動物的足跡。
有一天,父親的一個朋友來造訪我家。他留著白色的大胡子,穿著古怪的黑色大袍子,吸著不合時宜的大煙斗,古老得好像是從時光縫隙里漏出來似的。
“孩子,作為一個出生在玩具世家的人,來說說你最喜歡哪個玩具?!彼Σ[瞇地問我。
我懷里摟著一只金色的小狗,吸吸鼻子,毫不在意地說:“我不喜歡玩具,他們沒有生命。我喜歡的是有生命的動物?!?/p>
我的小狗發(fā)出得意的咽嗚聲來應和我,我也得意地把小狗舉給那位朋友看。
父親的朋友并沒有理會小狗驕傲的撒嬌,他隨手從架子上拿起一個玩具士兵:“喜歡這個嗎?”
“不喜歡。他沒有生命?!蔽覔u搖頭。
“如果他得到了生命。你會喜歡他嗎?”他噴出了一個煙圈。那煙圈竟然徐徐上升,在空中變成了一個灰白色的問號。
“也許會吧?!蔽移擦似沧臁K麄兇笕丝偸窍矚g把小孩當白癡來逗弄。可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他們也許忘記了,十五歲的孩子最恨這點。
我有點不高興被當作小白癡,抱著小狗跑出了客廳,跑到了院子里。
我決定教小狗玩一個新的把戲。
吃過晚飯,我已經(jīng)把父親朋友說過的令我不快的話完全忘記了。我專心致志地繼續(xù)教小狗玩叼球的把戲。
父親的朋友已經(jīng)走了,那個被他提到過的玩具士兵依然站立在架子上。
我像往常一樣,把小狗放到狗窩里,拿著一本書爬到了溫暖的被窩里,只翻了幾頁,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了。
我感到口渴,光著腳,踏著銀色的月光,走出房間,想穿過客廳,到廚房去弄點牛奶喝喝。
我打開客廳的燈,有什么聲音,很微弱,但是我聽見了。
我的小狗在我的房間睡得正香。隔壁借來的三花貓一周前已經(jīng)把我家的老鼠消滅干凈了。
是什么在發(fā)出聲音?
聲音是從架子那邊傳過來的。
我悄悄地向那個方向走去,有點后悔沒有把小狗一起帶來。
那個玩具士兵正在沿著架子往下爬,他的胳膊觸動了一個發(fā)條母雞,小母雞撲扇著翅膀旋轉(zhuǎn)起來,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音。
我想起了父親那位朋友的話。
“如果他得到了生命,你會喜歡他嗎?”
我光腳站在客廳的瓷磚上,寒意從腳底一直傳到頭皮。
父親的那個朋友,一定是個巫師。
該死,我怎么能隨隨便便答應他,如果那個玩具士兵得到生命就喜歡他呢。我雖然是個男孩,可是從小討厭和戰(zhàn)爭有關的一切,我不喜歡玩具士兵,不喜歡手槍玩具,還有什么戰(zhàn)斗機、坦克,統(tǒng)統(tǒng)都不喜歡。
模擬真正的武器制成供孩子玩耍的玩具,那些大人的用意在哪里?當然這大人里也包括作為玩具制造商的父親。
我只愛那些柔軟的生命,那些有著呼吸的芬芳的活物。草地上縱情奔跑的兔子、春天的河水里新出現(xiàn)的小魚、在枝頭跳躍啁啾的鳥兒,甚至是荒野中危險的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