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端午節(jié),我到南京去參加了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沒能待在上海和家人一起過節(jié)。第二天上午回來后我妻子小馬告訴我,王叔叔端午節(jié)那天來過我家,送了一些自己做的粽子。妻子把手機遞給我,讓我看她那天為王叔叔拍的照片。我已經(jīng)有些時候沒見過他老人家了。王叔叔坐在客廳棕色的沙發(fā)上,他穿著件藍黑色的中式對襟衣服,腰身挺得直直的,陽光從一側(cè)的陽臺上射過來,把他那頭整整齊齊向后梳去的白發(fā)照得銀光閃閃,似乎每一根都在發(fā)亮。他那張廣東人的國字形面孔在光芒下也變得明暗有致,高高的額頭、鼻梁,特別是那雙有點凹陷的眼睛,讓他的臉龐變得就像是雕塑出來的一樣棱角分明,顯得十分精神。
我感慨了一聲,王叔叔雖然已經(jīng)快九十歲了,但身體依然這么好,在我們身邊的親戚朋友中還不多見。妻子也點了點頭,說王叔叔現(xiàn)在除了耳朵有點不好外,別的都很好,端午節(jié)那天他就是一個人自己從家里走過來的,有好幾站路。而且,他現(xiàn)在每天下午四點后都還要在江灣體育場散一個小時的步??礃幼?,他活上個一百歲也沒問題。說到這里,妻子忽然告訴我,王叔叔還帶了一篇他寫的小說來,想讓我看一看。妻子轉(zhuǎn)身拿過來一個大牛皮紙信封遞給我,看到上面王叔叔用鋼筆寫的“同濟大學(xué)中文系張生教授收”幾個大字,我耳邊似乎響起了他的一口帶有廣東口音的鏗鏘有力的普通話。我猶豫了一下,接了過來。妻子可能看到了我為難的表情,就對我講,王叔叔只是想讓我看看,提點意見,并不要求發(fā)表或出版。我這才放松了下來。
四五年前,王叔叔曾把他花了十幾年時間編的一本歇后語詞典交給我,希望我能幫助他找到合適的出版社出版,而且,他還慷慨承諾,如果該詞典能夠出版,可將稿費分我一半。但遺憾的是,雖然我通過各種關(guān)系把稿件送到幾個出版社的朋友手上,可他們都無一例外地表示,這本詞典編得不錯,很有出版價值,但是由于受到網(wǎng)絡(luò)和盜版的沖擊,出版社近年來效益欠佳,所以只能要作者自費出版。我只好把出版社的意思轉(zhuǎn)告王叔叔,并把稿件還給了他。王叔叔雖然表示理解,但我還是覺得多少有些內(nèi)疚。
不過,也難怪王叔叔找我這個中文系的教書匠幫忙。換我也一樣。因為我們常常會把一個人的職業(yè)和他的能力聯(lián)系起來。如果一個人是醫(yī)生,我們就會認(rèn)為他無病不治,而一個人是律師,那他就什么官司都能打。其實就像一個人會開汽車并不意味著他能修汽車和造汽車一樣,他所真正擅長的也就是坐在駕駛室來回轉(zhuǎn)動一下方向盤而已。所以,我雖然是個中文系的老師,但也不過是有點文學(xué)常識,能教點書罷了。當(dāng)然,也有例外,如果你碰巧從政的話,那就不僅可以精通安邦治國之術(shù),還會成為一個詩人、書法家、音樂家,乃至篆刻家。顯然,這種可能性,在全世界也只有在中國更大些。
王叔叔并非文學(xué)青年,他所擅長的也并非是編編歇后語詞典這類單調(diào)繁瑣的文字工作,他真正的職業(yè)是軍人,舞文弄墨只不過是他的業(yè)余愛好。王叔叔全名王載宏,在退休之前,他在五角場的一所空軍學(xué)校任教。此前,他曾是一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米格-15戰(zhàn)斗機的飛行員,再早一點,他是一名參加過孟良崮戰(zhàn)役的解放軍戰(zhàn)士,更早之前,他則是國民黨軍粵軍的士兵,曾于1944年秋天在韶關(guān)與日軍激戰(zhàn)。他十八歲不到就從戎,前后十余年,從地下一直打到天上,可謂身經(jīng)百戰(zhàn),九死一生。據(jù)說他曾負傷多次,身上彈痕累累。最驚險的一次發(fā)生在朝鮮,在一次空戰(zhàn)中,他的米格機被美國一架F86打成了一團火球,跳傘后美國飛行員繼續(xù)用機槍追著他掃射,把他的降落傘打得千瘡百孔,幾乎變成了一朵蒲公英,但他卻大難不死,平安落地,也算是個奇跡。不過,王叔叔的這些故事都是我妻子零零星星地告訴我的,因為她家過去和王叔叔是鄰居??伤龑ν跏迨宓慕?jīng)歷了解得也并不詳細,更多的也只是從父母和朋友那里零零碎碎聽來的東西。
吃過午飯后,妻子催我趕緊看王叔叔的稿子,可我在外面跑了兩天,覺得有點疲憊,就打開電視準(zhǔn)備消遣一下。但還沒看幾分鐘,客廳里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我拿起話筒,居然聽到了王叔叔那口有著濃重廣東腔的普通話,我趕緊把電視關(guān)掉,向他問了聲好。
“小張啊,你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呀?”
“下午回來的?!?/p>
“吃過我送的粽子了嗎?”
“剛吃過,很好吃,謝謝了?!?/p>
“那就好。對了,你看了我的小說嗎?”
“還沒有,小馬剛給我,我馬上就看?!蔽铱戳似拮右谎?,她忙把那個牛皮紙信封遞給我。
“不用急,你有空時隨便看看就可以了。我最近沒什么事干,消磨時間,寫了玩的。我這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啊,很想聽聽你這個大教授的意見啊?!?/p>
“哪里,王叔叔,我其實也不懂的?!?/p>
“別客氣了,我是豬鼻子插蔥,裝象,你可是專家啊?!?/p>
“可我一向有眼無珠啊,說不定把檀香木當(dāng)柴給燒了。”我終于也憋出了一句歇后語。
“沒事?!蓖跏迨暹@才笑了一聲放下了電話。
“你看,剛才讓你看你不看,王叔叔來催你了吧?!逼拮有覟?zāi)樂禍地笑了。
“他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蔽覠o奈地嘆了口氣。
“王叔叔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好嗎,你就趕緊看吧?!?/p>
我只好搖了搖頭,打開信封,從里面抽出了一疊用訂書釘訂起來的十六開紅色雙線信箋紙。我翻了一下,大約有一百頁,因為王叔叔不會用電腦打字,他用的是鋼筆,字寫得很大,一筆一畫很清晰,每頁三百字左右,加起來可能有三萬字。我估計很快就能看完。王叔叔給自己這部小說取了個名字,叫“解放兵”。這讓我有些不解,因為我只知道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軍隊自稱為“解放軍”,還從沒有聽說過叫“解放兵”的。但王叔叔很細心,他可能已經(jīng)考慮到我這樣的年輕讀者對那段歷史不是很熟悉,特地在第二頁上給“解放兵”專門做了個注釋。我這才明白是有“解放兵”這個說法的,指的是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被俘虜?shù)膰顸h軍士兵經(jīng)教育又轉(zhuǎn)而加入解放軍的人。我忽然想起來王叔叔最早是在國民黨軍隊里當(dāng)兵的,后來才加入解放軍。這篇小說用的是第一人稱,或許就是他的親身經(jīng)歷,應(yīng)該會比他編的那本厚厚的無人出版的歇后語詞典有點意思。果然,小說一開始就吸引了我。
1946年7月,在一場戰(zhàn)斗后,李振將軍率領(lǐng)的國民黨第65師187旅在蘇中黃橋被粟裕將軍指揮的共產(chǎn)黨華中野戰(zhàn)軍擊潰。戰(zhàn)事結(jié)束后,俘虜們被集合在一個村莊的空地,看著四周架起來的機槍,他們不禁感到生死未卜。
……
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之前我們也聽說過共產(chǎn)黨虐待俘虜甚至槍斃俘虜?shù)氖拢y免有點擔(dān)心。當(dāng)然,這事我們也干過。在韶關(guān)和日本人打的時候,我們就殺死過俘虜。反正,這輩子既然當(dāng)了兵,就難逃一死,至于是被人在戰(zhàn)場上打死還是在戰(zhàn)場下打死,也無所謂了。這幾天熱得很厲害,可今天卻下起了小雨,讓人覺得很清涼。我看到站在身邊的杰仔的嘴唇發(fā)紫,竟然在打哆嗦,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冷還是心里害怕。不過,這也難怪,他雖然個子比較高,可年齡卻不大,除了跟著我們在韶關(guān)和日本人打了幾仗外,這小子其實還沒見過什么大世面。但他認(rèn)字,有文化,讀過高小,當(dāng)兵前跟著他父親做過小買賣,因為想打日本人,就背著家人偷偷加入了我們的隊伍。我咬緊嘴唇,用肩膀碰了他一下,他看了看我,也忙咬住了嘴唇。
這時,有個挎著駁殼槍的當(dāng)官的人走到我們面前,他身后跟著兩個提著漢陽造的衛(wèi)兵,他看了我一眼,叫我出列,然后又把杰仔叫了出來。我當(dāng)時真是后悔死了,心想這下完蛋了。這個軍官可能看到我剛才碰了杰仔那一下,說不定以為我們要逃跑什么的,把我們槍斃了可就完蛋了。這下輪到我嘴唇發(fā)抖了。可那個軍官轉(zhuǎn)頭往前面走去,又叫了好幾個人出列,然后讓我們排成一隊,押著我們向村子的另一頭走去。我注意到,我們這十幾個人都是身強體壯的,看樣子,他們是擔(dān)心我們這些人鬧事或者逃跑,很有可能要把我們先解決了。但到了這個時候,我倒是豁出去了,死活就是這條命,隨它去了。杰仔走在我前面,他可能真的有點害怕了,走在路上一步一滑的,就像個瘸子。當(dāng)然,因為下雨,路本來也有點滑,可他滑得太厲害了,要不是旁邊有人用槍指著,不時喝令要我們跟上,他大概隨時會摔倒在地上。
他們并沒有在村口把我們殺死,而是把我們帶到了村口的祠堂,那里面駐扎著他們的連隊。我們被命令列隊站好后,那個軍官告訴我們他是張連長,然后,他給我們講了一番話,大意是,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被解放了,我們不再是國民黨的俘虜兵,而是解放軍的戰(zhàn)士,以后要調(diào)轉(zhuǎn)槍口,向國民黨反動派開火了。聽他這么講,我們都愣住了,因為我們都沒想到結(jié)局會是這樣。杰仔倒是反應(yīng)很快,他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表情明顯放松了很多。接下來,我們被分配到各個班。我和杰仔被分到了同一個班,每人還發(fā)了一支漢陽造。我這才相信,我們死不了了。后來我才知道,共產(chǎn)黨給我們那批俘虜中老弱病殘的每人幾塊錢,讓他們自謀生路了。我們這些身體還可以的都被留了下來,變成了“解放兵”。用張連長的話來說,這以后,我們就得去“解放”別人了。
其實,這道理我早就懂了。管他什么名號,國軍也好,解放軍也好,更不用說什么解放兵了,說來說去,你就是個當(dāng)兵的。自古以來,當(dāng)兵就得上戰(zhàn)場,就得打仗,否則,要你有什么用?所以,雖然開始我也想到過逃跑,可一是沒機會逃,二是即使逃了,可能還是要靠當(dāng)兵打仗來混碗飯吃,既然在哪里都一樣,我索性也就不逃了。果然,沒過幾天,我和杰仔就重回戰(zhàn)場了。不過,這次我們面對的不再是共產(chǎn)黨的軍隊,而是我們原來65師的弟兄。我們所在的這個連隊的任務(wù)是和別的連隊一起攻打他們占領(lǐng)的一個村莊。
深夜,我們悄悄接近村外的陣地潛伏了下來,隨時準(zhǔn)備發(fā)起進攻。我和杰仔拿著槍躲在一棵柳樹后。65師是從廣東起家的,絕大部分都是廣東人,不像我們現(xiàn)在的連隊,基本上都是江蘇人,在月光下,當(dāng)我看到不遠處有兩個巡邏的哨兵邊向我們這邊走過來邊用廣東話聊天時,我覺得怪怪的,好像我現(xiàn)在也和他們一起在巡邏。有那么一小會兒,電光石火吧,我忽然感到腦子有點亂,覺得我不管是真的和他們在一起巡邏,還是趴在這里,好像都是為了干掉我自己。我看了旁邊的杰仔一眼,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正用槍瞄著那兩個哨兵。我轉(zhuǎn)過頭來,忽然看到他們鋼盔上的青天白日帽徽閃了一下光,趕緊也握緊了手里的漢陽造。我想,要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們,那可對不起,我只有開槍了。還好他們在快走到我們跟前時停了下來,對著草叢稀里嘩啦地尿了起來。微風(fēng)吹過,我不僅聞到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還聞到了他們的尿騷味。這股尿騷味很大,直到他們轉(zhuǎn)身離開,也沒散掉。
而我們就在這股沒有散盡的尿騷味中發(fā)起了進攻。那兩個哨兵還沒走多遠,就有人向他們劈劈啪啪地開了槍,一個人立即倒在了地上,另一個捂著鋼盔躲到了一個土堆后。很明顯,那里有個他們的陣地,因為馬上土堆后就響起了捷克機槍的點射聲,子彈唰唰唰地從我們頭頂飛過,打斷不少柳枝。我搖掉了落在頭上的柳葉,也端起槍開始向那邊忽然冒出的人影開火。我們這邊的歪把子機槍也響了起來,有幾個人立即突到前面朝那個土堆扔起了手榴彈。兩三聲巨響之后,那挺捷克機槍一下啞巴了,刺鼻的硝煙味立即彌漫開來,那股尿騷味終于聞不到了。我聽見班長喊了一聲,命令我們沖進村子。我抓起槍從柳樹后站了起來,正準(zhǔn)備貓腰往前沖去,忽然看見杰仔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別是被打死了。我忙叫了他幾聲,看到他抬起頭才放了心。
“快,班長命令我們沖進村子?!?/p>
“宏哥,我起不來了。你先去吧。”他搖了搖頭。
我趕緊蹲下來,看杰仔是不是身上被子彈打中了。這小子過去打仗是很亡命的,不怕死,他個高腿長,跑得快,總是沖在前面。
“怎么了,哪里中槍了?”
“沒有,我沒有中槍?!彼诘厣吓恿艘幌律碜?。
“那就快起來。我們得趕緊進村子,不然,后面人沖上來就麻煩了?!?/p>
我抬起頭,剛才和我們趴在一起的人都往前面沖去,槍聲已經(jīng)響成一片,在手榴彈爆炸的火光中,他們就像皮影戲里的皮影一樣來回跳動著。這時又有幾顆子彈打中了我頭上的柳枝,被打碎的枝葉像雨一樣落了下來。我把濺到嘴里的一個小玩意兒吐了出來。
“宏哥,我不想沖了,我會被自己人打死的?!?
杰仔翻過身來,雙手抱著頭就像只蝦米一樣,把身子縮成了一團。
在嗆人的硝煙味中,我忽然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尿騷味。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聞到的那股尿騷味還不只是那兩個哨兵尿的尿散發(fā)出來的,原來杰仔這小子也尿了褲子。
“起來,你不會死的,賴在這里,你才會被打死。”
我抓住他背上的子彈帶,想把他拽起來,可他雖然瘦,一把骨頭卻不輕,我怎么拉扯他,就是不起來。他媽的,我想他這種慫貨,在我們那邊,早一槍把他斃了,更不要說解放軍了。
“媽的,你再不起來,可真就死定了,解放軍也會打死你。”
我大吼著站起來,邊用腳踢他邊罵他,叫他起來??伤粌H不起來,還哭了起來。我正想舉起槍逼他起來,張連長揮舞著駁殼槍從我身邊跑過,喝令我快往上沖。我不敢拖延,只好踢了杰仔一腳,趕緊跟著他沖了上去。
這場戰(zhàn)斗很激烈,村口已經(jīng)東倒西歪地死了一大堆人。我和張連長往村子里沖去,到處都是槍聲和火光,還有雙方倒在地上的尸體,不時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血腥味,就像我們老家趕集時的肉鋪子散發(fā)出的氣味一樣。我們剛拐過一個街口,迎面就看見兩個人提著槍朝我們走了過來,等到大家都看清對方是敵人時,已經(jīng)來不及躲了,其中的一個家伙幾乎和我同時舉起了槍,我想也沒想就開槍打死了他。另一個人轉(zhuǎn)頭就跑,被張連長一梭子打死了。張連長向我伸了一下大拇指。
我們繼續(xù)向前沖,終于看到解放軍的人被對方的機槍壓制在一個垮塌的院子里,無法前進。解放軍自己的機槍手被打死了,旁邊的人拿過機槍,卻打不出子彈來。張連長問誰會打,卻沒人吭聲。我說我曾打過歪把子,能不能讓我試一試。他立即點了點頭。我看了一下機槍,剛才機槍手臉部中彈,血把彈匣都流滿了,估計粘住了槍機。我立即把槍機卸下來用油擦了擦再裝上,然后扣動扳機,槍響了。張連長激動地拍了我肩膀一下,要我把對方的火力壓下去。我先試著打了幾槍,找到感覺后,開始打點射,很快就把對面的機槍打啞了。張連長帶人沖了過去,把那邊的人全解決了。
很快,戰(zhàn)斗就結(jié)束了。天空也已發(fā)亮,夜色就像街頭還在燃燒的廢墟發(fā)出的那些淡藍色的煙霧一樣正慢慢散去。我們這邊開始打掃戰(zhàn)場。我找到自己沖進村時迎面打死那個國軍士兵的街口,看到他仰面躺在地上,雙手?jǐn)傞_,一只腳疊著一只腳,姿勢很別扭。他的胸前有一大攤血,已經(jīng)干了,把軍裝染成了褐色。我彎腰從旁邊撿起他的中正步槍,拉開槍機,一顆已經(jīng)上膛的子彈跳了出來。也許,我要是慢那么一點點,這顆子彈就打在我胸口了。我想,要是自己躺在這里,樣子也不會好看多少。這時,忽然有人叫了我一聲。我回過頭,杰仔竟然站在我身后。我很驚訝。他臉色蒼白得嚇?biāo)廊耍拖裱獜乃砩狭鞴饬艘粯?。我沒有吭聲,看了他的褲襠一眼,那里還沒有完全干,顏色比別的地方要深一些。我把那支中正式遞給了他,他默默地接了過去。
“我打死的,我們自己人,也是187旅的?!?/p>
他胸章的部隊番號就像剛綴上似的,一點也沒弄臟或變舊。我蹲下來重新仔細看了看他,鋼盔遮住了他的臉。我把鋼盔掀起來,他眼睛微閉,就像睡著了一樣。他的臉有點方,眼睛是凹下去的,一看就是我們廣東人。不知怎么搞的,我忽然覺得他很像杰仔。我忙抬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杰仔。他茫然地盯著這個死去的士兵,就像沒了魂一樣。我猶豫了一下,不知說什么才好。
“你知道,我們是迎頭撞上的,我不打死他,他就要打死我?!?/p>
“這,我懂的?!苯茏悬c點頭。
“那就好?!蔽野唁摽匦律w在他的臉上,站起來,嘆了口氣,“一上戰(zhàn)場,大家都身不由己。說不定下次,倒在地上的就是我了?!?/p>
杰仔這次沒說什么。
第二天我們開總結(jié)大會,張連長公開表揚了我,說我作為一個解放兵,關(guān)鍵時刻敢于調(diào)轉(zhuǎn)槍口,勇敢殺敵,不僅值得解放兵們學(xué)習(xí),也值得大家學(xué)習(xí)。然后,他讓我繼續(xù)扛那挺歪把子,做名機槍手??蛇@樣一來,杰仔就不能和我在一起了。會后,我去找張連長,問可不可以叫杰仔做我的副射手。他立即就同意了。我告訴杰仔后,他也很高興。因為在這里,他就和我最熟。我想,他和我在一起,彼此多少都會有個照應(yīng)。這小子并不傻,也不是個怕死的人,他只是有點不適應(yīng)自己一下子由國軍士兵變成了解放軍戰(zhàn)士而已。只要他還想活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像我一樣適應(yīng)的。
這場戰(zhàn)斗后,我們在附近的幾個村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休整了一下,利用這個時間,我叫杰仔熟悉了一下歪把子,他以前也摸過,所以上手很快。沒過幾天,我們就又和65師的人打了一仗。這次我們是打援,我們上午提前趕到了公路邊的一個小山坡。這天很熱,一絲風(fēng)也沒有,我們都是光著膀子挖掩體。杰仔干得也很起勁,把我們的機槍掩體弄得很舒服。他衣服幾乎全濕了,可叫他脫他也不脫。下午,當(dāng)我們和65師的人接上火后,槍聲一響,反而沒那么熱了。我光著上身站在機槍后面,覺得涼颼颼的。倒是杰仔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干了,穿著正好。
剛開始他們被我們打了個猝不及防,有點亂,可很快他們就躲在汽車后或公路邊朝我們反攻。他們的這一套我很熟悉,我就對著他們的進攻路線不停地點射,很快就打死了一堆人??晌艺靡鈺r,一發(fā)槍榴彈忽然打在了掩體前,我和杰仔被炸了一臉泥土渣,還好我們?nèi)硕紱]什么事。我趕緊抓起歪把子看了看,槍沒壞,我又打了幾梭子,杰仔忽然指了指我的臉,告訴我掛花了。我抹了把臉,發(fā)現(xiàn)手上都是血,眼睛也被血模糊了,我就把機槍交給杰仔,讓他對著汽車兩邊打。衛(wèi)生兵已經(jīng)跑到我身邊,他看了一下傷口說還好,只是頭被彈片蹭破了點皮而已。杰仔這次表現(xiàn)還不錯,我在包扎的時候那挺歪把子一直在突突突地響,就像布谷鳥在叫??僧?dāng)我站起來趴到機槍邊后,才注意到,這小子的槍是在響,可他卻不朝人開槍。那邊已經(jīng)有幾個人從路沿爬到了汽車下,但子彈在他們頭頂亂飛,就是打不到他們身上。有個家伙居然躲在汽車頭下面架起了一挺捷克機槍,看樣子正在瞄準(zhǔn)我們的機槍,馬上就要開火。再晚一會兒,我們可能都得報銷。我罵了杰仔一聲狗娘養(yǎng)的,從他手里奪過歪把子,可還沒來得及扣扳機,捷克機槍的子彈就嗒嗒嗒地像雨點一樣打了過來。我趕緊叫杰仔趴下,自己不顧死活,抓起槍從掩體里站了起來,我先朝捷克機槍打了個點射,把那個家伙打到了路沿下,然后又把從汽車下面冒出頭的幾個家伙送回了老家。杰仔在旁邊不知道是被我嚇住了還是被打過來的子彈嚇住了,我槍里的子彈都打完了,他也沒反應(yīng),我只好沖他大吼了一聲,他才醒了過來,趕緊拿了幾個彈夾放到彈匣里。我沒有多說,繼續(xù)射擊,把對方都打趴下后,我才稍微松了口氣。
在陽光下,那些被打死的人的血把路都染紅了。有一個人的肚子被打爛了,還沒死,就躺在那里捂著肚子嚎叫,聽得出來,他是用廣東話在罵人。沒有人敢上來救他,因為他們知道我這邊的機槍還瞄著,其實,他就是被拖回去也活不了多久了。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杰仔,他正低著頭在往空彈夾里一顆一顆裝子彈,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看他。我想,他媽的,從現(xiàn)在起,再也不能讓這個混蛋再誤事了,不然,不僅他會完蛋,老子也會跟著他完蛋。我一把把他扯到機槍后,叫他把躺在血地上打滾的那個像豬一樣哼哼的家伙打死。可他就像個聾子,看了看我,卻沒動作。我一下火了,抓住他的衣領(lǐng)伸手打了他一耳光,然后把他摔到機槍后??赡芪蚁率痔兀谋亲颖晃掖驙€了,血立即流了出來,滴在了機槍的歪把子上。不過,不管好歹,這次他終于聽明白了,扣動了扳機,歪把子一下響了起來。杰仔的槍法本來就不錯,才幾發(fā)子彈,那個在馬路上叫的家伙就變成了啞巴,像塊爛布一樣躺在那里不動了。我吐了口吐沫,這才像個當(dāng)兵的人干的事,在戰(zhàn)場上就是你死我活,你不打死敵人,敵人就會打死你,道理就這么簡單。我轉(zhuǎn)頭想夸夸杰仔,可這小子卻像瘋了一樣,繼續(xù)扣著扳機沒放,直到打光彈匣里剩下的子彈才停下來。而那個家伙已經(jīng)變成了攤爛泥,被子彈炸得到處都是。
“這下你滿意了吧?”杰仔轉(zhuǎn)過頭盯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紅紅的,臉上不知道流的是汗還是眼淚,和鼻血混到了一起,就像是出門打架被別人打輸了的小孩。我假裝沒有看見,也沒有搭理他。我滿意不滿意有個屁關(guān)系。我想他遲早會明白,我這是為了他好。至少,他可以在戰(zhàn)場上多活幾天。
沒想到我這一耳光還真把這小子打醒了。接下來的一次戰(zhàn)斗,他就和我配合得不錯,我手里的那挺歪把子就像爆豆一樣響個不停。我一打完彈匣里的子彈,根本不需要我叫他,他就把裝好的子彈夾放了進去。而且,他也沒閑著,趴在旁邊一邊往子彈夾里裝子彈一邊還幫我盯著陣地前面的動靜,看到有狀況就趕緊提醒我,讓我干掉了好幾個想朝我們打冷槍的家伙。我覺得他過去和日本人打仗時的機靈勁又回來了。從戰(zhàn)場上下來,不等我交待,他就把油拿出來擦槍保養(yǎng),閑下來的時候,他就趴在歪把子后琢磨。我心情好的時候,也指點他一下。他人也變開朗了許多,開始主動和班里那些解放軍的老兵們說話了。我想,這就對了。他人不傻,只要腦子能拐過彎,打仗沒問題。
一天晚上,我們在穿越一片樹林的時候,忽然間遭到了伏擊。我和杰仔趕緊跳到了旁邊的一個小水潭里,把機槍架了起來??晌覝?zhǔn)備扣扳機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崴了。我勉強打了幾發(fā)子彈,但都沒命中目標(biāo)。我把槍交給杰仔,叫他先把對面一挺機槍的火力壓下去。他立即抱住槍,對著那邊打了個點射,那挺機槍一下熄了火。我正想讓他看看對方有什么反應(yīng),他卻端著槍跳了出來,邊朝對方射擊邊朝他們埋伏的地方?jīng)_了過去。張連長看著他上去了,也把駁殼槍一揮大叫一聲,領(lǐng)著大家沖了上去。我也提著杰仔留下的子彈箱跟了上去。原來這只是一小股散兵游勇,我們一沖,就把他們沖散了。而且,有幾個人想逃跑,被杰仔追上去把他們掃了個透心涼。
誰也沒想到這場戰(zhàn)斗打得如此順暢,開始大家都以為會是場惡戰(zhàn),而且我們在明處,敵人在暗處,肯定會吃大虧。但最后統(tǒng)計下來,我們只死傷了十幾個人。張連長很高興,表揚我和杰仔及時解決了敵人的機槍,特別是杰仔作戰(zhàn)勇敢。要不是他奮不顧身地沖到敵人陣地上,我們不可能這么快把這股敵人打掉的。我覺得,這是真的。有時打仗就是打一口氣,這口氣泄掉了,也就完蛋了。
這一仗一定給張連長留下了深刻印象,沒過多久,杰仔就被提升為副班長。我還是做我的機槍手,連里又給我配了個副射手。從此以后,杰仔在戰(zhàn)場上就像是完全換了個人,他打起仗再也不退退縮縮了。沒過多久,他就被提升為班長。而他的作戰(zhàn)勇敢,也就是打起仗來不要命的勁頭,很快就在連里出了名。在一次大會上,張連長號召全連戰(zhàn)士向他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他的不怕死的精神。這當(dāng)然是說給大家聽聽的??蛇@小子還真來勁了,有一次,我在陣地上親眼看到他竟然迎著敵人的機槍沖了出去。這可把我嚇壞了,趕緊調(diào)轉(zhuǎn)我的歪把子來掩護他,要不然,不是我說喪氣話,他非被打成馬蜂窩不可。雖說大家都講,在戰(zhàn)場上越是不怕死的人,越是死不了,但我覺得,像杰仔這樣搞下去,總有一天會玩完。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敵人的子彈,有時,他甚至是專門朝敵人的槍口上沖。這不是找死嗎?
可事情就是這么怪,每次作戰(zhàn),跟著杰仔沖鋒的人不是死就是傷,但他卻總是連根毫毛也沒被子彈碰到過。我倒是在一次戰(zhàn)斗中機槍被敵人打壞,左肩膀也中了一槍,到后方醫(yī)院去養(yǎng)了三個月傷。等我傷好歸隊,我們連隊已經(jīng)跟著大部隊北上轉(zhuǎn)到了沂蒙山區(qū)的一個村莊。聽到我回來了,杰仔很高興。我剛在連部報過到,他就趕過來了。我這才知道,他已經(jīng)是我們排的副排長了。他從我肩上搶過背包,帶著我向我們排的駐地走去。他斜挎著一支駁殼槍,每走幾步,他就下意識地用手往后撥一下駁殼槍的木盒子。我感覺他的這個舉動很像張連長,就問他張連長怎樣。他告訴我,張連長現(xiàn)在是我們營的營長了,這把駁殼槍就是他離開我們連的時候送給他的。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我覺得他有點像張連長,不是別的什么像,而是這把槍像。
我們排駐在一個地主的院子里。地主雖然帶著金銀細軟和家人提前跑到城里去了,可家里的東西都在。杰仔在路上就對我說,他在地主家發(fā)現(xiàn)了很好的鐵觀音,而且還有一套專門喝鐵觀音的紫砂陶茶具,要請我嘗一嘗。所以,杰仔安排我和他住在一起后,就立即讓人燒了點水,泡了壺鐵觀音,然后和我?guī)е杈?,拿了兩個小椅子坐在門外的空地上聊天。這時已經(jīng)是半下午了,太陽有點斜,可從對面的一座高山上照下來的光還很亮,下面的山坡上,有個老頭在放羊,那些羊有白有黑,隨意地啃著青草,不時咩咩地叫上幾聲。五月份,正是好時候,山坡下的莊稼都長得很好。我們頭頂楊樹的葉子在風(fēng)里嘩啦嘩啦地響動著,發(fā)出一股好聞的味道。當(dāng)然,更好聞的還是鐵觀音的味道,我們廣東人最愛喝了,可自從去年夏天被俘虜,變成解放兵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喝過了。
“這里的景色很像我家?!苯茏行⌒牡囟似鹨粋€小杯子,一口喝掉,“我家就住在山里?!?
“啊,這茶真香。”我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你多喝點。到時候我留點錢給房東就是了。我這幾天一有空就喝,好像人還在廣東一樣?!?/p>
“對,我剛才一聞到茶香,就覺得自己一下子從山東回到廣東了?!?/p>
“你這幾個月在后方還好吧?”
“還好。在醫(yī)院里,我居然碰到了兩個以前187旅的兄弟,他們也是解放兵,和我一樣打仗負傷被送去治療的。”
“是嗎?他們怎樣?”
“他們剛加入解放軍沒多久,還有點擔(dān)心?!蔽铱戳丝唇茏?,“他們很擔(dān)心傷好后再上戰(zhàn)場被自己人給打死了,覺得這樣太冤了?!?/p>
“沒事,剛開始時我也這樣想的,可后來才明白,一個人真想死也沒那么容易?!彼鋈粐@了口氣。
“無所謂了,大家都生死由命。我們當(dāng)兵的也就這么回事。從開始當(dāng)兵那天起,我就當(dāng)自己已經(jīng)死了。”
“張連長,不,張營長昨天說,我們馬上就要在這一帶和國軍打個大仗,你這次可要小心點,別掛掉了?!?/p>
“你不是剛說過,要死也沒那么容易嗎?”我開了句玩笑。
“宏哥,謝謝你當(dāng)初幫我?!苯茏泻鋈粚ξ艺f了一句。
他的這句話我感到很突然,因為,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叫過我宏哥了,而我們被俘虜后,也很少這樣聊過天。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太陽被那座山擋住了,光線好像變暗了許多,但山的輪廓卻變清晰了,它高大,厚重,和我們廣東的那些由破碎的巖層構(gòu)成的小山截然不同。牧羊的老頭啪啪地甩著鞭子,趕著那群羊往山坡下慢慢走去。我們面前的那壺鐵觀音的香氣似乎已經(jīng)消散了,隨著山間的風(fēng)吹過來的是山下的莊稼和泥土的氣息,還有那群羊的氣味。這是北方的味道。這里沒有我們南方那種帶著池塘里的魚腥味的潮濕空氣,也沒有滿眼的綠色植物。但是,卻有鐵觀音,讓我們能夠在霎時有如置身于對故鄉(xiāng)的山水的回憶之中。
晚上,杰仔和排長到連里開了個會,回來后他們連夜通知大家,明天下午我們就要離開這里,準(zhǔn)備開赴前線。可能是有段時間沒打仗了,我有點激動,夜很深了還沒睡著,我聽見杰仔也在床上翻來覆去,似乎很晚才入睡??晌以缟掀饋淼臅r候,看到杰仔已經(jīng)站在院子里指揮大家做各種準(zhǔn)備了。有人在打背包,有人在把老鄉(xiāng)連夜烙好的煎餅疊好裝好,還有人在擦槍,打磨刺刀。我忙吃了點東西,也開始忙碌起來。因為接下來可能會有一場大戰(zhàn),我讓副射手把我們的歪把子機槍扛過來,拆開后用油把槍機等都好好清洗一遍,這也是每次上戰(zhàn)場前的老習(xí)慣了。杰仔這時也回到了屋子里??吹轿覀冊诓翗專妥谧雷优园炎约旱鸟g殼槍拿了出來,也打算擦擦,他讓我倒點油給他。我直接把油壺拿給了他,轉(zhuǎn)身蹲下來繼續(xù)擦擺在地上的歪把子。我拿起通條用布裹好,準(zhǔn)備擦一下槍管,忽然聽到“啪”的一聲。響聲很清脆,就像在耳朵邊放了個爆竹,一聽就是駁殼槍的聲音。我本能地回過頭,看到杰仔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左胸,那支駁殼槍已經(jīng)掉在了地上。我趕緊站了起來。剛才給他的油壺放在桌子上,蓋子都沒有擰開。
“怎么搞的?”看著從他指縫里冒出的新鮮的血,我覺得難以置信。
“沒什么,都怪我不小心,走火了。”杰仔勉強抬頭對我笑一下。
“別動,不會有事的?!蔽肄D(zhuǎn)頭對呆在那里的副射手低聲吼了一句,“愣什么,快去叫衛(wèi)生員。別聲張?!?/p>
“不要去了,用不著了,我馬上就要死了?!苯茏锌恐巫颖常撕脦卓跉?。我忙扶著他。副射手趕緊跑出去了。
“瞎說,你不會死的?!笨粗哪樢幌伦兊蒙n白,手耷拉下來,我伸手按住他胸部的傷口。我感到手心很熱,血很快從我的手心涌了出來。
“我早就想死了。這樣也好?!彼念^倒在了我的肩膀上,對著我耳邊虛弱地說,“宏哥,別管我了,你讓我死,記住,就把我埋這里?!?/p>
“放屁,想死的人死不了,死的人都是不想死的?!?/p>
我鼻子有點酸。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有幾個人可能聽到槍聲后也過來了。
“怎么了?”有人問。
“副排長擦槍走火了?!蔽一仡^看了看他們,“有紗布沒有?先拿塊給我。再來個人,把他放下來?!?/p>
有人立即說去拿。還有人過來幫我扶著杰仔,把他放在地上躺下來。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嘴角都是血。過了一會兒,副射手和衛(wèi)生員背著醫(yī)療箱跑了進來。衛(wèi)生員顧不上擦臉上的汗就蹲在杰仔旁邊檢查了起來,但他很快就抬起頭對大家搖了搖。
“不行了?!?/p>
“你再看看,能不能把他救過來?!?/p>
我忽然看到張營長捏著軍帽也滿頭大汗地蹲在了旁邊。
“營長,副排長已經(jīng)死了?!毙l(wèi)生員伸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汗。
“他媽的,還沒打仗,我就損失了一個好兵,這筆賬還得算在國民黨反動派身上?!睆垹I長過了一會兒站起來轉(zhuǎn)頭看了看我們,“記住,要為副排長報仇?!?/p>
大家都沒吭聲。當(dāng)兵的人都知道,擦槍走火是常有的事。我去養(yǎng)傷前,一個戰(zhàn)士在屋子里擦他的三八大蓋的時候,子彈飛出來,把另一個屋子里的戰(zhàn)士的腿穿了個洞。我在65師的時候,親眼見到一個家伙的湯姆槍走火,掃倒了好幾個人。至于有人在擺弄手榴彈時,不小心把旁邊的人炸了個雞飛狗跳,就更不用說了。所以,說真的,如果不是我認(rèn)識杰仔,我是不會難受的。
“杰仔,不,副排長剛才說他死了就把他埋這里?!蔽覍垹I長說。
“對,告訴你們連長,命令他去村里找口最好的棺材,把他埋在這里。吃完午飯我們就得出發(fā),叫他快點?!睆垹I長戴上軍帽,轉(zhuǎn)身走了。
其實,好的棺材我們住的這個地主家就有一口,就放在廂房的隔棚上。有個戰(zhàn)士把這個情況報告給了連長,連長就讓我們把棺材抬下來,給杰仔換了身干凈軍裝后把他放了進去。杰仔沒什么東西,棺材里很空,我想了想,把那套喝鐵觀音的茶具放到了他枕頭邊。他用的那支駁殼槍,我的意思是不要放了,他就是被這把槍打死的,再放進去,算是什么意思呢。可連長的意思是,就因為這個,這把槍再給別人用也不好了。最后請示了張營長,他也是這個意思,就放了進去。因為時間比較緊,把杰仔抬到村里的墓地來不及,就在門外的小山坡上挖了個坑,把他埋了。這樣也好,他說過這里的風(fēng)景很像他家,把他埋在這里,也算是回家了。
最后,想想別的也都還好,就是我們兩兄弟這么多年,可自始至終,我一滴眼淚沒流,有點說不過去。
……
然而,作為一個讀者,看到這里,我倒是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濕潤了。我從王叔叔的稿子上抬起頭,還好,小馬正在陽臺上晾洗好的衣服,花花綠綠的,因為外面有風(fēng)刮進來,那些衣服都在衣架上抖動著,讓人有點眼花繚亂。我看了看表,居然已經(jīng)四點多了。我從沙發(fā)上起來,拿起茶杯,準(zhǔn)備喝點水。
“怎么樣,看完了?”小馬端著洗臉盆回到客廳。
“看完了?!蔽易叩綇N房,打開櫥柜,忽然想找點鐵觀音喝。
“那你就給王叔叔一個回音,免得他著急,等會又打電話來?!毙●R提醒我。
“估計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在江灣體育場散步,這樣吧,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好了?!蔽以跈还窭餂]找到鐵觀音。
“也是,你當(dāng)面和他談,他肯定很高興。”小馬立即表示贊同。俗話說,吃人嘴軟,看來,王叔叔的粽子沒白送。
我拿了瓶礦泉水,帶著那個牛皮紙信封,直接出了門。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沒有走去,而是攔了輛出租車,幾分鐘后,我就到了江灣體育場。我在正門前下了車,喝了點礦泉水,在那三個拱門前來回晃蕩著,慢慢地等著王叔叔走過來。這里是他散步的必經(jīng)路線。太陽正在西沉,卻變得越來越明亮,斜對面五角場那幾幢高樓大廈上的玻璃幕墻就像一面面鏡子一樣,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正對面的下沉式廣場里,有老人帶著小孩在玩,還有人坐在咖啡館外面的露天座椅上聊天。遠處的馬路上傳來汽車行駛的聲音和喇叭聲。從旁邊的小亭里飄出了一股淡淡的鐵板燒的香味。
“小張,你怎么在這里?”我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是王叔叔。
“在等你,你看,我看完了。”我把牛皮紙信封舉了起來。
“我這已經(jīng)是最后一圈了,你來晚點,可就碰不到我了。”他不緊不慢地走過來,接過了信封,“見笑了吧,我這可是班門弄斧啊。”
“沒有,寫得很好,我一口氣就看完了,所以才來找你的?!蔽遗阒^續(xù)往前走去。
“是嗎?”他轉(zhuǎn)頭看了看我,“我還以為你們年輕人不一定喜歡這些東西呢?!?/p>
“很真實,很多細節(jié)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是寫不出來的?!蔽艺嫘牡卣f,“只要是真實的,總能打動人?!?/p>
“到底是中文系的教授,眼睛很厲害啊?!彼淞宋乙幌拢澳阒绬??這是我的回憶錄的一小節(jié)?!?/p>
“這不是小說嗎?”我有些驚訝。
“怎么說呢,也算是小說吧?!彼卣f。
“為什么?”
“我剛開始寫回憶錄的時候,試著寫了很久,一直沒能寫出來,后來就把它當(dāng)成小說寫,一下子就寫出來了?!?/p>
“那,這里面的事情不一定是真的?”
“也都是真的,不過,有時候不一定都發(fā)生在同一個人身上。”
“懂了。不過,這就變成小說了,不是回憶錄了?!?/p>
“我是張冠李戴。比如在這篇東西里,我就張冠李戴了?!彼q豫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我們正繞著體育場的紅磚墻往前走,從一個個拱券后面的小商店里,不時傳來流行音樂的聲音。聽到他說了這句話后,我停下了腳步。
“你是說,在小說中的你不是宏哥,而是杰仔?那是宏哥擦槍走火殺死了自己嗎?”
“是的。”王叔叔猶豫了一下,輕輕地告訴我,“當(dāng)時,我要幫他擦那挺歪把子機槍,他就說幫我擦擦我的駁殼槍?!?/p>
“喔?!蔽毅读算叮瑳]能馬上反應(yīng)過來。
“小張,你知道嗎?幾十年了,我一直沒對人說過這個事情?!蓖跏迨暹~開步子。我跟著他繼續(xù)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什么?”我有點疑惑。
“我總覺得,宏哥是自殺的,不是走火傷了自己。所以,我老想把它寫出來。幾十年了,終于寫了出來。”
“哦?!蔽尹c點頭,雖然也不知道自己這一聲到底什么意思。
“不像你們這些中文系的大教授,我沒有文化,怎么也寫不出來。后來我想起我小時候用繩子玩的那種抄絞的游戲,喏,就是翻花繩,每逢遇到解不開的結(jié)的時候,換個手勢就可以解開,所以,我換了個角度,就寫出來了。”
“對的,不管怎樣,只要能寫出來就好了?!?/p>
“是啊,我寫出來后,就想,是不是我經(jīng)歷的那些打仗的事就像抄絞一樣,折騰來折騰去,打來打去,只不過翻了翻花樣,其實還是那個繩圈呢?”
這次,我沒有吭聲,而且,就連哦也沒哦一聲。
我和王叔叔一起又走了一段路,可卻什么話都沒說。在體育場的后門,王叔叔和我分了手,我們互相說了聲再見。我沿著體育場的圍墻朝前走,直到重新回到正門。太陽這時已經(jīng)從五角場的那些玻璃樓頂落了下去,光線似乎黯淡了很多,而馬路上的汽車的聲音卻似乎變得更響了。
我想,這只是平常的一天,應(yīng)該很快就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