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此刻,我搭乘的列車停在一個濕漉的站臺上。冷冽的寒腥氣,在步出車門的剎那便向我撲來,混合著難聞的尿騷味,陌生人嘴里呼出的隔夜氣息,一股腦兒推著我向前。雙腿無意識地挪移著,火車上凍了一夜的身體的感覺開始復蘇。我感到冷,從腳趾開始,鉆心地疼。隆冬的陰森氣息讓我對身體的親密關系更產生了渴望,這是過去幾個月里,我所朝思暮想的。當天氣一天天冷下來,更確定了你的遠離,絕望感便像雪地上覓食的群鳥,一覽無余。
所有的火車站都如此相似,穿梭其間的男女們,形容疲憊,面無表情。三個月前,我們在此碰面。那是秋的某日。大街小巷,桂花開了。飄忽而強烈的氣味。在這個城市西南角某旅店的床上,我們聞了一夜,說了一夜的話。
我在出站口尋了位子坐下。深冬的水泥墩子那么冷,一股冷冽的寒氣正由臀尖持續(xù)滲入體內,抵達關節(jié)各處。寒冷加速了往事向我奔來的速度。那天,你遠遠地看到我,一路小跑著,一下子抓著我的手。你的手指緊緊地攥著我的,那么有力,讓我感到微微的疼。我熱烈地回應你的握,生怕你抽身而走。
“讓我的手,給你捂捂熱吧?!蹦愕穆曇粼俅卧谖叶呿懫?,一種奇異的欲罷不能的表情在我臉上浮現(xiàn)。
廣場上,是粗鄙的景觀雕塑,冰冷的水泥椅子,隨處可見的垃圾,一個乞丐過來,在我面前停下,幾枚硬幣躺在破瓷盆里,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懧暋K叩轿颐媲?,可憐巴巴地望著我,那眼神讓我極不舒服。
“你看這里多糟啊,可我們在一起?!蹦翘欤驮谶@個廣場上,我們攜手走動,說話,大笑,旁若無人。
現(xiàn)在,這里只坐著我。孤零零的我。同樣孤零零的手落在水泥墩上,它們的溫度在短暫的傳導之后已經趨于一致,同樣的冰冷,無力。
乞丐被打發(fā)走了。對面早餐店的門敞開著,一個戴圍裙的女人在門口叫賣茶葉蛋,騰騰熱氣裹著那張粗糙通紅的臉,她始終微笑著,臉在霧氣里進進出出,神情動作配合默契,給人一種嫻熟之感。
那天,我們就在那家店里吃了米粥、粽子和茶葉蛋。
我?guī)缀醭圆幌率裁?,看著你吃。你進食的臉,再次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我此刻的絕望在于永遠無法準確拼湊那張充滿愛情氣息的臉,回憶讓它變得模糊,并且永遠模糊下去。
水泥墩子的寒氣一點點滲入體內,深入骨髓的冷是我此刻唯一真實的感受。剛才,一個臉頰紅紅的中年女人問我,小姐,住宿嗎?跟我來吧。那幽暗語調里所攜帶的模糊鄉(xiāng)音讓我一顫,差點跟著走了。
一直以來,我都有一種深切的渴望,渴望被帶往異地。此刻,這種感覺更為強烈了。
三個月前住過的旅店已經歇業(yè)。在網上找到附近的一家,毗鄰新落成的廣場。我們曾在黃昏的廣場上漫步,簇新的水泥地顯得一派荒涼。只有我們的快樂是真實的,還有廣場上空盤旋的鴿子,咕咕咕地叫個不停。
廣場前面有一條河,黑暗里,幾乎察覺不到它的流動。
“不知道對面是什么?”你忽然停下腳步,更緊地抓著我的手。
“你說什么呢?”我掙脫你的手,滿臉疑惑地望著你。
“哦,河的對面是什么?”你仍然摟著我,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良久,你不再開口。我們各自邁開步子,繼續(xù)朝黑暗中的某處走去。我?guī)缀跬嗽谀菢涌鞓返臅r刻,你曾有過的茫然。哦,即使在深度的擁抱中,你仍是孤獨的。每當想起這些,我就很想把自己裹進一條暗無天日的被子里,迅速老去。
我喝了一點豆?jié){,那種甜而溫暖的液體慢慢匯入我體內,讓我獲得一點點安全感。離開火車站,我向著旅店的方向走去。我沒有選擇更加快捷的抵達方式,只想在清晨的寒氣中多走一會兒,把一路的感受呈送給你,如果你也能體會到的話。
或許,你正一路陪我同行。你曾經說過,無論我在哪兒,你都會在我身邊。
路邊鮮花店半敞的木門,有種奇異的質樸感。水潤、含苞的紅白玫瑰齊整地插在鐵皮水桶里。所有花卉中我最喜歡的是玫瑰,它們最接近我理想中花的模樣,飽滿,羞澀。賣花的是年輕女孩,臉若滿月,長發(fā)披肩,一襲粉色布裙,身上透著淡淡的幽香。她嫻熟地包著一束香水百合,我看到她的手——十指修長、白嫩、潔凈——無法想象這樣的手有一天會變得粗糙,青筋暴突,長出老人斑來,甚至無法正常屈伸,但這卻是它必然的命運歸宿。
可你的手依然那么寬厚、綿軟,帶著身體內部自然發(fā)散出的熱力,在過去三個月里,一直緊緊抓著我。
我不確定是否要從這雙依然姣好的手中接過一束花,隨便什么花,酒店房間里可能沒有花瓶,一個趕路人手捧花束會不會不合時宜,當這么想著,我仍癡癡地凝視著那雙手——每個人都曾有過一雙年輕溫暖的手。
我還是買下了白玫瑰,全是含苞待放的模樣,一個緊密閉合的世界。如今,你的世界也向我關閉。
你好似坐上一趟遠行的列車,沒有終點,一直開。
一直習慣在火車站觀察人群,他們臉上呈現(xiàn)出某種茫然無依的表情,讓我感同身受。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渴望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離開熟悉的生活,離開家,坐到亮著燈的車廂里去,讓車輪奔跑著將我?guī)蜻h方。
小時候,門前河對面有一條鐵軌。遠遠近近的火車都要經過那里。黃昏的時候,追著火車跑,風灌進喉嚨口,眼睛進了沙粒,閉著眼睛跑,跑到筋疲力盡,在荒草叢中席地而坐。
“這世界那么好。你那么好?!蹦阍谖叶呎f,呼出的氣息依然灼熱。
此刻,我想哭,我的眼淚還沒有流盡,還有許許多多要流給你。
剛才,來的路上,我看見一個女人在哭。她迎面而來,臉上掛著淚。她毫無顧忌地哭,無聲地落淚。她從樹的陰影下走過,衣衫被斜生的樹枝掛住了。她不再年輕,雙眼顯得疲憊。她身上有一股沉重的氣息,讓人憐憫的氣息。
當她哭的時候,多么孤獨。
現(xiàn)在,我就是那個孤獨的人。這個月河客棧的房間如此陰冷,冬的寒氣從窗外咝咝滲透進來,白色床單就像覆了寒霜一般,是冷冰冰的慘白,屋子里別的一切似乎也被冷水浸透,我端坐著直打哆嗦,體內積聚的熱氣不足以抵擋。
我忽然想起你說的,孤獨的時候,應當去自然中走走。我的心臟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似乎要跳出胸腔,只為了讓你聽見。
可我已經沒有行走的力氣,我只想睡覺。對睡眠的渴望超過了所有。
半小時后,我來到街頭,冷意依然強烈,甚至更冷了。云層壓得很低,風來了。那些從秋天深處刮來的風,刮到今天,冷意已深入骨髓。我想起一個地方。這世界上總有一些地方是為孤獨的靈魂準備的。
三個月前,我們去過那里,宛如闖進另一時空。鐵路邊廢棄的園子里,草木蔥郁,湖泊安靜,卻無人影。我們的慌亂很快就被巨大的歡喜淹沒。樹葉在頭頂發(fā)出嘩啦聲,寂靜均勻分布在兩次火車經過的間隙。樹與樹之間的草特別綠,一根根,好像可以數(shù)清楚,陽光照到的地方呈黃綠色。那一點點附加的黃使得草地呈現(xiàn)油畫般的斑駁感。人們絕不會相信秋天里會有這樣綠的草。
我們坐著,隨意說著話,凝眸對視著,親吻著,火車來了,又走了,時間在流逝。我們什么也不想?;蛟S,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事,追著火車跑的事。你說過什么,我卻忘了。奇異的靜默環(huán)伺在我們左右。好像我們可以無止盡地坐下去,坐到世界末日,時間的盡頭。后來,西邊的天忽然暗下來。半邊明亮半邊暗淡的園子給你不安感。
“我們走吧?!蹦憷业氖滞饷孀?。在我們身后,幾片闊大的黑褐色葉片快速飄離枝頭。
一直一直走,直到看見人群,我們才停下腳步。西邊,日正落下,橙紅、寂靜,轟然有聲。回首的剎那,分明有東西再次墜下。
“聽見什么了嗎?”你的嗓音顯得喑啞。
我茫然地搖頭。你也不說話,深深地望著我。你用那種眼神看我的時候,我變得遲鈍。
那一刻,桂花的香味像極了一個清冽的夢,淡淡的,卻又無處不在。我們身披香氣,回到旅店里。
而現(xiàn)在,我將沿著那個秋日所走的路,去往廢園。我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而天更冷,風刮得更猛烈了,好像要把所有事物刮離既定的軌道,要將我刮回你的懷抱。我已經走到一條長街最為荒涼的部分,那里是尚未竣工的樓盤,漫無邊際的田地和荒草叢。
風搜集腳下的塵沙,兜頭兜臉地向我撲來。
送葬的隊伍剛剛過去。一個披麻戴孝的男人沿途拋撒紙錢。一個更年輕的男子抱著牌位走在隊伍最前面,后頭跟著一具黑漆棺材,上面停著純白的紙鶴。一身臟污的白衣也無法掩飾年輕男子俊朗的體貌,極度克制的悲戚反而成全了他的優(yōu)雅。一個小女孩摘下白帽子,拿在手里把玩,很快就被邊上一位悲傷的女人制止。風吹起了白幡,把哭聲吹走了。他們和鑼鼓聲一起消失。
理智告訴我不能往他們消失的方向走,必須有另一條道路,一條通向廢園的道路,或許也通向你。我必須找到那里,這是眼下我唯一愿意抵達的地方。特別是當送葬的隊伍剛剛過去,那個懷抱牌位的年輕男子,他臉上的悲戚宛如你的,是你某部分精神在塵世的延續(xù)。
好像是你在指引我,廢園之路忽然變得清晰。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那條路。進去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有雪花正在落下。下雪是忽然之間發(fā)生的事。起先是一小朵、一小朵零碎地飄落著,試探性地下著,后來,越下越大,我的發(fā)上、肩上都覆上了白乎乎的東西。我的眼睛里也落進了雪,有一點點冷。在茫茫雪意中,我走向房屋、樹木和湖水。我曾經歷過無數(shù)個時空,可此刻只有這一個。好似所有的時空更迭只為了切換到這一個。我走向廢園,透過樹木的枝杈,它的身影逐漸顯現(xiàn)。隨著我的走近,它在迎向我,逐漸擴大它的面積,它的整體在某一刻豁然開朗。
我繼續(xù)往前走,進入廢園深處。雪飄揚著落下,這世上所有的雪都落到這里來了。落雪是有聲響的,輕微的窸窣聲,似無卻有。我在湖邊棄石前站定,聽著那聲音發(fā)愣。良久,身后似有腳步聲,正欲回頭,湖邊巨石后轉出一個熟悉的身影來。
我怕不是你,更怕驚擾了你,可我知道那就是你。我默默觀望著你,真不敢相信,幾月未見,我們的關系已退回相識之初。你眼里含著羞怯和拘謹,而我只默默地打量你,不敢驚動你,只待你的眼神一改變,我就可以順勢投進你的懷里,可這一刻始終沒有到來——我們保持著互有好感的陌生人初見時所適宜保持的距離。你微笑著,似乎飽含著深意。我也報之以淺笑,臉上肌肉酸痛得厲害。我們就這樣并肩走著,有一會兒,我的肩頭觸到了你的,你的反應讓我馬上躲開了。你滿足于我們之間所保持的距離。紛揚的雪花正在占領我們身體之間的空隙,占領這個園子。一個白色的世界即將來臨。
“你身上帶著戀愛的氣息。”那次和你見面后,朋友們都這么說。
我微笑著聽她們說完,心里非??鞓?。是的,我戀愛了,我愛上了你,這種感覺無與倫比,從未有過的澄澈與安寧,陽光一樣照耀著我,將我裹藏。
那是秋天,大地之上,到處都是豐收的果園。我在散步的時候經常想,真應該下一場雪,無論是南方還是北方,所有的地方都應該下雪。只有雪,才能把這個世界不同時空里的人串聯(lián);只有雪,才能把沒有污染的世界重新還給我們。
可我沒想到的是,一個下雪的世界會那么冷。雪帶來一切的同時,也帶來了寒冷,它們擁抱著我,好像要將我吞噬,成為白色世界中的一部分。
我癡癡地望著你,手腳哆嗦著,眼睛在說冷,我試圖用眼神與你交談,可你輕輕地避開了——你表情中的茫然與天真刺痛了我。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你走在雪地里,就像走在一個稀松平常的地方,你對雪的無謂感刺痛了我。你肯定忘記了在南方,雪是多么珍貴的東西,是我們期盼已久的精靈之物。
這么想的時候,雪下得更大了。一會兒工夫,廢園已經在雪的懷抱里了,草木一半的身子掩藏在雪里,還有更多更密集的雪持續(xù)不斷地抵達。
“你看,下雪了,多么美——”我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幾乎要倒在你懷里。
你終于笑了,輕聲說:“是啊,是啊,下雪了啊,真好呢?!?/p>
我期待你再說點什么,可你整個表情就像在夢游,你的身體在雪地里走,就像雪花一樣無目的地飄移著,挪動著。你忽然低了頭,好像在確定自己此刻的所在。你看見一片模糊的雪花飄落在手背上,雪馬上化為一滴水。當你試圖擦拭水滴留在皮膚上的寒濕感,它已經提前消失了。
親愛的,你皺了皺眉頭,是感到疼了嗎?那一場意外留下的疼痛還在你身體里持久地釋放嗎?可你馬上恢復了安寧,對一切事物安之若素的神情重新占領了你。你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只把所有的不安、疼痛都逼回體內,不給人留下絲毫窺探的可能。
你甚至沒有用那種眼神再望我一眼。
這會兒,天地寂靜,除了雪輕微的飄落聲,我們腳步在雪地上的踩踏聲,再沒有別的聲音。當然,如果我們靜心傾聽,總還能聽見一些別的什么,比如積雪壓折草木的聲響,樹葉上的雪因重力作用忽然墜落的聲音,雪飄在湖面上發(fā)出輕快的融化聲——可這些,我都沒有聽到。我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全部力氣。而你,幾乎是輕盈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在阻礙我們靠近。你越走越快。你在用行動告訴我,我們終將抵達的地方是一片茫茫的雪野。所有的愛和語言終將成為融化的積雪。
你的衣袖忽然劃過我的臉龐,我似乎聞到你身體里的氣息,那種陽光的清香,浮世里的歡樂。我抓不住它,它們倏忽而過。一片雪花落進我的眼里,清冷的氣息瞬間在身體里蔓延開來。
小路盡頭,一片白茫茫的竹林,積雪壓彎竹枝,簌簌落下。轉眼,毫無預兆地,你消失在竹林里。我想拉住你的衣袖,追問你何時再見??赡阒粨]了揮手,向著竹林深處緩步走去,不置一詞。你微笑著的神情,就像之前每一次的凝眸對視??蛇@一次,我只眼睜睜地看著,身體宛如陷在沼澤地里,毫無伸手之力。
你離去之后,我獨自一人在廢園里走。永遠也走不完的路,竹林之后是坡地,轉眼,另一個湖泊映入眼簾,湖泊周遭一片白。雪越下越大,落在我身體發(fā)膚上的雪再也不能瞬時融化,它們在我身上堆積起來,把我包裹。好像全世界所有的雪都下到我身上來了。
我在雪地里走著,草木、山坡全埋在雪里了,肥厚的雪裹住了廢園,枯草的腦袋探出在雪地上,樹的身上,一半白,一半黑。
鋪天蓋地的雪……
我醒了。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一張憔悴蒼白的臉。在夢里,我變成雪人。在離開廢園向著城市走去的路上,我慢慢融化,徹底消失了。
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因為你,我要融化自己,讓自己徹底消失。
幾天后,我仍想著夢中房間里的白玫瑰。它們或許已經枯萎,通體焦黃。那奇異的萎謝場景在我腦中久久地,縈繞不去。
窗外,街邊梧桐樹掉光了葉子,青灰色的樹身裸露在風中,一輛清潔車從底下開過,那人身上鮮艷突兀的橙黃馬甲給我莫名的無常感。過了許久,那種被抓撓著的感覺才漸漸平復下來。
我得去一趟裁縫店,早就該去的,電話已經打來三次?!翱煲^年了哦?!痹捦怖锱畮煾档穆曇魷厝峋d軟,“如果真來不了,叫人送來也是可以的?!?/p>
“不要哦。還是我自己來取吧?!蔽蚁铝藳Q心,既然它是我與你最后的物質關聯(lián),那我必得親自取它回來。
一件手工精作的呢料上衣,是我給你預留的驚喜。無數(shù)次想過你穿上它的樣子?,F(xiàn)在不必再想了。你在雪地里飛快走著的樣子,讓我心疼。一個在黑暗里行走過很久、目睹過許多人事的人,才會如此決然。走吧,你走吧。
這個時段不算擁擠,開車的女司機把油門踩得飛快,是在這個擁堵城市里好不容易等到的放縱吧。她不時將頭扭向窗外,順著她的視線,我看到路邊花壇里灌木葉片上綴著未消的薄霜,在冬陽的映射下,閃著凜冽的光。
“小鬼頭真不讓人省心,半夜三更房間里還亮著燈,可樂藏在衣柜里,說過多少次了,垃圾食品不能多吃,要發(fā)胖的,根本不聽你講……”終于聽明白了,她說的是上小學的兒子,考試成績不好,放寒假了,天天喝可樂,玩游戲。
真不喜歡這時候有人在耳邊嘀嘀咕咕,有明確內容的嘀咕,期待著別人回應的嘀咕,真讓人難受。在等紅燈的時候,她還在說著什么,當綠燈一亮,便快速踩了油門,車子飛出斑馬線外,一百米內,已經換到三擋以上了。
她已經不說兒子了,忽然,嗓音霎時抬高了,“你看見了嗎?剛才,有個人躺在地上,露出一只腳。”她大聲叫嚷道。
“怎么會呢,還躺在地上……”我扭頭望向窗外,什么也沒有啊,只有后退的行道樹和店鋪,以及縮著脖子、三兩行走的路人。深冬街頭特有的景象,只讓人感到陣陣寒意。
“肯定死了,電瓶車翻倒在路邊,好可怕喲。”她邊說邊捶打著方向盤。
“是被汽車撞的嗎?”肯定是的,除了這個,還能有什么別的原因。
“沒有汽車,什么都沒有,就孤零零一個人,身上蓋著件衣服?!迸緳C越說越興奮,“可一個人好好地躺在地上干什么呢,肯定,死了的……”說到死字,她似乎停頓了一下,馬上又絮叨上了,帶著莫名的無法抑制的亢奮。
“真的沒有別人嗎?”我想著事情應該不會這樣,那個將衣服蓋在他身上的人哪里去了?為什么不留下來等著。好像躺在冰冷路面上的人是我。孤零零的我。不,那一刻,我想到的是你。一個月前,你也臥在相似的路上。脊背后面瞬時一片冰涼。
“好像沒有,看不清,太快了,一晃過去了?!彼H坏負u頭?;蛟S,她并沒有搖頭,卻再次把油門踩得飛快,好像是為了躲避此刻正瘋狂追逐她的東西。
我緊緊抓著椅背,速度加劇我的恍惚感,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并非親見的一幕卻清晰映入我的腦海,我甚至看到衣服下露出的腳踝,白色棉襪子,其中一只裸露著。
直到我在裁縫鋪門口下車,她都沒有再說什么。我將門碰上的剎那,回望了她一眼,兩秒鐘后,車子絕塵而去。
電話里那個溫婉的女人遞給我一包衣服,鼓鼓囊囊的一包,用剩余的布料包裹著,“你不打開看一下嗎?”她疑惑地望著我,小心翼翼的眼神,忽然又低了頭。暖烘烘的各式布料的氣息將我包裹。屋子有些昏暗,適度昏暗的地方,讓我覺得溫暖。布匹躺在架上,蒙昧生塵。女裁縫溫良和順,眼神卻欲說還休。可我能說什么呢?
我將衣服抱在懷里,付了錢,推門出去。
冬天的街頭,天色過早暗下來,人群在寒冷的空氣里簇擁著,如魚在冰層底下艱難地游弋,他們聚集又分開,回到各自的道上。井然有序。我懷抱衣服,在街上走著。一輛輛車子從我身邊經過,卻不??恳幌隆K鼈冚d著客人,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街上越來越冷。
我走了很久,穿過好幾條街,經過許多亮著燈光的店鋪門口,看到許多熱氣騰騰的食物攤,沒有停留。如果沒有車子載我,我打算就此走回家。那包衣物在我手里變得沉甸。有一刻,我想起那個手捧牌位的年輕男子。他的悲傷和我的疊加在一起,在那個遙遠的夢境里匯合。
好似有身影跟著我,一種恍惚感也如影相隨。我不回頭,一直往前走。手機店門前,一大片亮光疊置在微弱的夜光上,呈現(xiàn)舞臺中心的效果。
藍色出租車停在我身邊,剛剛下了客,車窗搖下的剎那,我再次看到那張熟悉的臉?!耙噯??”他的聲音充滿猶疑,且?guī)е鴰追只袒蟆?/p>
我上了車,將衣物放在旁邊的空位上,雙手交握放在膝上。車子啟動,勻速、平穩(wěn),又有輕微的晃動,眩暈,如水上航行。
閉上眼睛,任身體在黑暗里飛。
十分鐘后,我回到家。我走上樓梯,走進屋里,開燈。站在玄關前,脫鞋,換鞋。剛才,我將那包衣物棄置在座椅上。沒來得及望它最后一眼,路邊癡愣的剎那,車子啟動,沖向綠燈閃爍的十字路口的那一頭。他什么也不知道,仍然開著車去找他的生意。直到下一位乘客,坐在它邊上,發(fā)出疑惑或驚嘆聲,他才知道有一樣東西落在車上了。
我喝茶。站到窗前張望。合上一本看了一半的書。打開電視。我想到一個人,卻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這么多年,我一刻不停地,做各種各樣的事,不讓自己去想。
可沒有用。那個與你酷似的男人,一個出租車司機,他與那件衣物之間可能存在的隱秘關系觸動了我。我甚至想過回去找他。事實上,我也這么做了,打電話到出租車公司,渴望再次坐他的車,都沒有結果。
我沒有找到他。他代替我成了那件衣物臨時或永久的主人。他帶著它四處搬家,去和適合或不適合的女人約會,不斷地陷入愛情,不停地從瘋狂的熱勁中緩和過來。與此同時,一種難言的羞愧感不時浮上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