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傳與公傳：一九七八（四）

董學仁

黑色恐怖與紅色恐怖

搬了一塊石頭，坐在土墻面前。

我要學古代先賢面壁沉思，想我平時想不到的事情?？墒俏也荒艽_定，那些幾個月或者幾年都朝著一面墻壁靜坐的導師們，是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是坐在地上還是石頭上面，思想的效果會更好一些。

坐了一會兒，我的心靜下來了。接著我頭上的樹蔭被太陽移走，有日光直接照射過來，這樣的話，我只好隨遇而安，閉上眼睛。我知道下一次應該找一棵很大的菩提樹，但是現(xiàn)在一個問題還沒有想到呢，也不能馬上離開。

閉上眼睛，我看見一片紅色，在我的眼瞼上涂抹。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它像紅色的旗幟，在風中揮舞，變幻著形狀。

接下來想到的是它像紅色的潮水，起伏不定，變幻著形狀。

第三個想到的是一尾紅色的魚，在魚缸里游動，一根木棍掄起來，砸下去，一缸水變成碎片，紅色的魚在碎片里一下一下?lián)潋v。

砸破魚缸的人是我。砸破魚缸的時間是1966年，“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我十一歲，讀小學四年級。中學里的學生成了紅衛(wèi)兵，揮動紅色戰(zhàn)旗，戴著紅色袖標，把學校里面的校長老師、學校外面的階級敵人打得頭破血流，一命嗚呼。我們小學生還沒到他們那樣的年齡哪，只能當紅小兵，挨家挨戶去砸魚缸，讓那些資產(chǎn)階級的魚一命嗚呼。

對那個魚缸和魚缸里的魚來說，我就是一個恐怖分子。

二十世紀的恐怖分子，差不多超過了先前所有人類世紀的總和。

在那之前，許多世紀，戰(zhàn)火綿延，暴力綿延，一部分是為了爭奪糧食、女人、土地、金錢，一部分是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宗教。到了二十世紀就不一樣了，一些虛無、狂妄、有毒的社會主張和政治態(tài)度，成為戰(zhàn)火、暴力與動亂的主因。暴力屠戮的對象也變了，有時候是一個民族，有時候是一個階級，有時候是一群普通百姓，有時候是一些毫不相干的人，有時候是一尾被貼上標簽的魚。

1978年3月16日，意大利人莫羅心情很好，走出家門前，還跟妻子說了一句心情很好的話：別擔心，每一天都會有新的太陽。

他六十一歲，先后五次擔任意大利總理，解決過不少政治危機，每天都是八點半乘轎車上班，四名保鏢乘另一輛車緊隨其后。

保鏢和他都不知道，前往國會大廈的必經(jīng)之路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系列變化。有個花匠今天不能來賣花了，前一天夜里他的汽車輪胎被人刺破。幾個穿著電話公司制服的人破壞了所有的電話線，割斷了這一帶與警局的聯(lián)系。一輛掛著外交牌照的車將會緩慢行駛，攔住他們的路。還有，極左翼恐怖組織“紅色旅”精心準備了一場“寶石行動”，幾十秒鐘之內(nèi)，保鏢會被殺死，莫羅會被綁架。

紅色旅的“第一號公告”已經(jīng)擬好，會在兩天之后交給媒體?！拔覀兘壖芰四_，并將把他送交人民法庭審判?！惫嬲f，“我們要對跨國公司的帝國主義國家發(fā)動攻勢！我們要襲擊帝國主義的那些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代表人物，以粉碎這個階級的結(jié)構(gòu)和計劃?！?/p>

紅色旅綁架莫羅，想用莫羅這個老牌政治家，換取即將被審判的庫爾喬。

庫爾喬是紅色旅的創(chuàng)建者。他讀大學的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期，首先是受亞洲革命的影響，各種各樣的革命理論層出不窮;有些大學教授和學生研究了中國曾經(jīng)的歷史經(jīng)驗，結(jié)果沮喪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歐洲工業(yè)發(fā)達，軍事先進，沒有武力奪取國家政權(quán)的可能性。

他們轉(zhuǎn)過頭去，看向南美洲和非洲，發(fā)現(xiàn)了切格瓦拉的“城市游擊中心論”，即在城市里制造恐怖事件，迫使政府出手打擊，或許能激起民眾的武裝反抗，推翻資本主義制度。

1970年建立的紅色旅，第一批成員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多數(shù)上過大學，在大學里成為政治上的極端分子。庫爾喬為紅色旅擬定了宗旨：開展城市游擊戰(zhàn)，破壞國家政權(quán)。

這樣一來，意大利有了兩種顏色不同的恐怖：黑手黨制造的黑色恐怖不擇手段，目的是掠奪財富;紅色旅制造的紅色恐怖也是不擇手段，目的是擴散政治影響，打擊意大利現(xiàn)政府。

紅色旅喜歡用槍射擊政府官員的膝蓋，使其再也無法站立，而不是直接殺死他們。庫爾喬說，“官員的癱瘓象征著權(quán)力機構(gòu)的癱瘓。”當然，他們最喜歡的還是綁架，從1973年起多次綁架政府官員和商界巨頭，要挾政府答應他們的“革命要求”。那庫爾喬幾次被捕，早該住在監(jiān)牢里了。第一次，他們威脅法庭審判，使所有陪審人員都逃走了;第二次，殺死了法官和法庭指定的辯護律師，審訊再次中斷。1978年對庫爾喬開庭審判的前一天，紅色旅又綁架了莫羅。

政府不肯向恐怖分子妥協(xié)。莫羅在被綁架后的第五十五天死去。他躺在血泊中。他的胸膛里有十一顆子彈。

意大利紅色旅是歐洲建立較早、影響較大的極左派恐怖組織。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前后，意大利的左翼恐怖主義組織多達二十個，右翼恐怖主義組織有六個。

莫羅被綁架和殺害的事實，讓整個意大利看到左翼恐怖主義的危險。紅色旅也因此喪失了曾經(jīng)的支持者。莫羅死后第一個星期，眾議院就以壓倒性票數(shù)通過了《反恐怖活動法》。

聯(lián)邦德國在1970年前后，也出現(xiàn)了極左派恐怖組織，叫作“紅軍團”?！半A級斗爭的發(fā)展將要貫徹游擊隊思想，”紅軍團領導人說，“一個社會主義戰(zhàn)士的死重于泰山，一個資本家的死輕于鴻毛?！彼麄円灶l繁的暗殺、縱火和搶劫等恐怖活動，使社會動蕩不安。有人認為，這段歷史是當代恐怖主義的史前史。

日本則出現(xiàn)了“赤軍”，目標是通過世界無產(chǎn)階級革命，建立共產(chǎn)主義的日本人民共和國。它成立于1969年9月，以城市游擊戰(zhàn)為主要斗爭方式，制造了一系列劫持、謀殺、襲擊、爆炸等恐怖事件。

這幾個極左派恐怖組織都愿意以紅色命名，因為紅色喻示的是危險、瘋狂、血腥和恐怖。

還有一個恐怖組織叫“秘魯光輝道路”，名字上沒有紅色字樣，實際上屬于一個叫“紅旗”的派別。它崇尚暴力手段，從政府官員到無辜平民都是他們的襲擊目標。秘魯曾有70%的領導人因為光輝道路下達“辭職命令”而辭職，國家機構(gòu)幾乎癱瘓。

爆炸、槍擊、綁架、暗殺、炸機、劫機、劫船……我看到的資料說，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1968年至1980年，全世界共發(fā)生恐怖事件六千七百多起，約三千七百人喪生。

剛參加恐怖主義運動的時候，那些年輕人并非嗜殺成性，有的還懷著崇高理想，但一旦陷入暴力，嘗到那種迷幻的快感、控制感、主宰感，就為暴力所掌握，人就成了非人。1980年后，世界上拍了不少關于他們的影片，表現(xiàn)出這種復雜性。

2003年的意大利電影《早安，長夜》，則以“紅色旅”女性成員安娜的視角，回顧了莫羅事件。

她參與了綁架莫羅的行動，并負責看護莫羅。她對于組織的目標從沒有質(zhì)疑，但當她接觸到外界的言論以及與政府的談判出現(xiàn)困難時，她開始懷疑自身的正義性。最終紅色旅成員殺死了莫羅，安娜在夢中看到莫羅獲得了自由。

紅色旅的名字一直與恐怖、破壞等詞語同義。但在這部影片中，紅色旅成員以正面姿態(tài)出現(xiàn)，他們同樣是希望國家走上正確軌道的青年，只是采取了過分激進的方法。

在我看來，致命的問題只有一個，用恐怖方式建立的國家，只能是一個恐怖國家，決不會走上正確軌道。

都是階級斗爭惹的禍

1978年，有個青年人因為反革命罪服刑。十年刑期，再有兩年就放出來了。

他把他的環(huán)境叫作“非人的惡劣”。他說，人的一切信念幾乎都被擊垮，感到自己已經(jīng)快要退化成低級動物了，每天頭腦里想的盡是吃、吃、吃，吃飽后能在地上一動不動躺著。

那是剛?cè)氇z不久，他不想活下去了，就想起一個朋友，叫李立榮，此刻在另一處監(jiān)獄里備受折磨。他們在一起時說過，“我們今生唯一的希望只是時間。我們畢竟年輕，已到耄耋之年的人，怎么也耗不過我們。”到那時，中國的一切都會有重大改觀。人們將不再會終日生活在政治恐怖之中，愛情、友誼、人類一切美好的感情，都會在燦爛的陽光下自由地流淌。

那個叫李立榮的人，在1970年被槍斃了，沒有耗過他們口中的人。本來他在前一年判了徒刑，但一場以“打擊反革命”為主的政治運動貫徹下來，又把他拉出來改判死刑，成為那一年那座城市里槍斃的五十多個反革命罪犯中的一個。

那座城市是前朝首都，遠離我居住的鞍山。那一年鞍山也抓了三百多個反革命罪犯，還有一個“反革命集團”，定罪的有七十多人。有個小學教師因為“反動言論”在前一年判了二十年徒刑，也重新判了死刑、立即槍決。

許多年之后，那座前朝首都里，有一半上了年歲的人，還能想起李立榮被槍斃的事，主要原因不在于他，而是他的媽媽。那一天，李媽媽與兒子同樣因為反革命罪判死刑。六十歲的母親和二十多歲的兒子綁在同一輛刑車上游街示眾，然后送去刑場，這在幾千年里都是少有的事情。

李媽媽膽小怕事，從沒有過反動言論。她被處死的真正原因，可能是在前朝潰敗時，她擔任前朝官員的丈夫逃到臺灣，而在1957年，她和兒女被批準去香港卻沒有去，被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判案人員當成了反革命重大陰謀。

據(jù)說，當李媽媽知道她和兒子將被處死時，六十歲的老太太竟然像狼一樣向?qū)徟姓邠溥^去。在判決書宣讀完的那一刻，她的兒子，那個喜歡聽古典音樂、讀外國小說的文靜青年發(fā)瘋似地喊起來：“這關我母親什么事？你們憑什么……”話未說完，他就被脖子上的繩圈勒昏過去。

等到了1979年，這對母子的錯案將被平反，家屬將從法院領到死亡補償金1400元。算起來每人700元，是當時平反錯案死亡補償金的最高限額。

都是階級斗爭惹的禍。

這是個傷害力極強的詞組。

我的身體不喜歡這個詞組。比如我的胃，很多年里想到這個詞組就脹痛。我的牙齒也不喜歡它，現(xiàn)在回憶到它，好久不曾痛過的牙齒也痛起來。

在錯亂的二十世紀，按照階級斗爭理論，許多國家都出現(xiàn)了內(nèi)戰(zhàn)，有的死傷無數(shù)，有的血流成河。階級斗爭，是個誰也無法控制的東西，人們只能被它控制。在建立了以它為目標的政權(quán)后，它就有了自行繁衍、瘋狂運行的力量，人們無需為它升級，它會自動升級;人們也無需將它擴大化，它本身就是一種擴大化，需要越來越多的鮮血和生命來滋養(yǎng)，需要把越來越多的人當成它的敵人。

比如說吧，一些高舉階級斗爭旗幟的國家，在幾十年里會接連不斷地搞幾十項政治運動，讓以后研究其歷史的學者們眼花繚亂，不勝其煩。那些學者們可能看不到，在各國家各階段搞的政治運動，實際上只有一個名字：階級斗爭。

我的常識告訴我，名目繁多的政治運動，造成了名目繁多的受害者;實際上，那些人也只有一個名字：階級斗爭的犧牲品。

比二十世紀更早的某一年，神情憂郁的波德萊爾寫下了《惡之花》。此前不久的1848年，巴黎工人起義，開始了無產(chǎn)階級與有產(chǎn)階級之間有史以來第一次“偉大搏斗”。波德萊爾參加了街壘戰(zhàn)斗，在那之后，他的視力出奇的敏銳，能夠看到所有的黑暗，包括未來的黑暗，或者黑暗的未來。

“愚蠢、謬誤、罪惡、貪婪，占據(jù)我們的靈魂，折磨我們的肉體?！薄稅褐ā烽_篇寫道，我們的罪惡頑固不化，我們的悔恨軟弱無力，我們開心地走在泥濘的歸路，以為廉價的淚水能洗去一切污濁?！笆悄Ч?，牽著操縱我們的繩！我們迷戀于令人厭惡的事物，每一天，我們都向地獄走下一步，毫無畏懼地穿過發(fā)出惡臭的黑暗?！?/p>

黑暗過去之后，人們擔心的是，黑暗還會來嗎？

有趣的是，在許多按照階級斗爭理論建立新政權(quán)的國家，第一代領導者最終走向個人獨裁，成為實際上的獨裁者，那段歲月成為黑暗歲月。瘋狂運行的階級斗爭，不僅造成民眾的極大傷亡，還造成社會道德的全面喪失，民族文化的徹底覆滅，經(jīng)濟生產(chǎn)的巨大破壞。

這樣一來，到了第二代領導者手里，有的會清算上一代的錯誤和罪行，有的還打著上一代的旗號執(zhí)政，但差不多都要停止階級斗爭，讓崩潰的社會停止崩潰，慢慢恢復。

比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蘇聯(lián)的斯大林死后，赫魯曉夫?qū)?nèi)開始大規(guī)模平反冤假錯案，對外開始與敵對陣營友好往來，他成了階級斗爭新政權(quán)的改革家，世界范圍內(nèi)的第一位。他來不及實現(xiàn)徹底改革，就被反對力量趕下臺去，但赫魯曉夫之后的蘇聯(lián)，已經(jīng)回不到斯大林的階級斗爭的血腥年代了。

1978年，執(zhí)政黨的一個重大會議上，停止使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口號。沒有人說過，這是二十世紀里，中國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以階級斗爭為綱曾造成最大范圍的災難，超出中國歷史上任何一次。因為這是科學技術的時代，殘暴的階級斗爭，深入到報紙送達的每一個地方，廣播電臺信號的覆蓋之處。

1978年，這一切結(jié)束了。

此后不再有接連不斷的階級斗爭運動，不再有數(shù)萬、數(shù)十萬、數(shù)百萬、數(shù)千萬的無辜犧牲品。從那時開始，中國的一切都會有重大改觀，普通人不再終日生活在政治恐怖之中。像李媽媽那樣膽小怕事、不去觸犯政治問題的人，可以有安穩(wěn)的生活。

你在試管里感覺如何

1978年出生的路易斯·布朗，金發(fā)碧眼，圓臉微胖，與英國普通家庭的女嬰沒什么區(qū)別。她自己一點都不知道，從出生那天起，她就是全世界關注和爭議的焦點。

她上小學了，看見教科書里有自己的名字，也有自己的出生過程。在校園里走著，冷不丁就有一兩個同學跑到她身邊，關心地問她：“你在試管里待著感覺如何呀？”——在那些小學生的想象里，路易斯是個試管嬰兒，必定生活在透明的玻璃試管里，很硬很光滑，很不舒服，是不是呀，路易斯？

媽媽告訴她，她是世界上第一個出生的試管嬰兒;沒有這種最新的科學技術，她就不會得到一次生命。因為媽媽的身體有缺陷，不能生孩子，生理學家和醫(yī)生把媽媽的卵子取出來，和爸爸的精子結(jié)合，在試管里住了幾天，再放進媽媽的肚子里。媽媽講這些話的時候，路易斯還小，弄不清其中的那些名詞，但她看了媽媽留下來的錄像帶，知道她還是在媽媽身體里長大的，這就行啦。

在她以后，媽媽又生下一個試管嬰兒，她的妹妹，比她小四歲，叫娜塔莉，世界上第四十個試管嬰兒。她和妹妹看起來都非常健康，這是各國媒體關心的事情。在1999年，娜塔莉先結(jié)婚了，自然分娩了一個孩子，這件事的意義很大，證明試管嬰兒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結(jié)婚生育。但這還需要路易斯的證明，僅僅因為她是第一個試管嬰兒，更具有指標意義。

大家又等了幾年。

2004年，在一家船舶公司工作的路易斯與一家夜總會的門衛(wèi)韋斯利結(jié)為伉儷。到了2006年底的某一天，在圣米歇爾醫(yī)院，路易斯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那一年路易斯二十八歲，也就是說，一項科學實驗經(jīng)歷了二十八年的觀察，最終被證實是成功的。

1978年的事情顯得遙遠，2010年的事情離得很近。

那一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揭曉。被譽為“試管嬰兒之父”的劍橋大學教授羅伯特·愛德華茲，因“在試管受精技術方面的發(fā)展”獲獎。評選委員會秘書長漢松說，愛德華茲創(chuàng)立的體外受精技術解決了一個重要的醫(yī)學難題，即通過體外受精治療多種不育癥。

算起來，他的發(fā)明已經(jīng)三十多年，全世界的試管嬰兒有了數(shù)百萬人，那個獎才頒給他，夠晚的了。他八十五歲，身體虛弱，謝絕了所有的記者采訪。

為什么要等這么長的時間？早一些不行嗎？在這一點上，諾貝爾獎有著它的執(zhí)著。一個或一百萬個試管嬰兒的誕生，并不能證明這項技術的完全成功。試管嬰兒是否健康？他們能否像正常人一樣生活？能否自然地繁育后代？這一系列的問題，都需要時間給出答案。發(fā)明試管嬰兒技術的兩位先驅(qū)人物，一是生理學家愛德華茲，一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斯特普托，他們在一起研究了十二年，才有第一個試管嬰兒路易斯的誕生。按說，兩人應當一起獲獎，但醫(yī)生已經(jīng)去世，剩下生理學家還活在世上。如果路易斯再晚上幾年成為人妻人母，愛德華茲也去了天堂。

剛才說路易斯出生后就是全世界關注和爭議的焦點，這樣說只是一種方便的敘述角度。我在很多個場合都說到全世界，但心里想的都是世界上比較文明和發(fā)達的地方，不包括比較愚昧落后的國家和地區(qū)，那些地方的媒體和大眾，1978年不怎么關心路易斯的健康，2010年不怎么關心愛德華茲的獲獎，平常年份也不關心地球上發(fā)生的許多事情。

舉例來說，2010年，我一位朋友的孩子正考慮要不要一個試管嬰兒;另一位朋友的孩子因為順利懷孕，放棄了要一個試管嬰兒的想法，這讓我注意到了試管嬰兒技術，但還是不知道發(fā)明這項技術的人是愛德華茲、并且獲了這一年的諾貝爾獎。

還有一件事，可以說明愛德華茲離中國很遠，大約有幾千光年。

在他獲獎的2010年前后，我去攀登泰山，按照傳統(tǒng)線路步行上去，六七個小時才能到達山頂。這時我發(fā)現(xiàn)，步行者們除了泰山挑夫，大部分是燒香還愿的老婦人。某年某月某天，她們在泰山高處的宗教場所跪地祈求救苦救難的送子娘娘保佑她們家里生兒育女。而那些許愿之后順利添丁進口的家庭，都要再來山上一趟，向送子娘娘獻一個紅包、一籃鮮花或土特產(chǎn)品。

山上一位僧人告訴我，佛教傳入中國后，因地制宜，增加了觀世音菩薩，因其化身是送子觀音，名聲比佛祖釋迦牟尼還響亮。

他指向正在下山的一名年輕婦人，說那婦人也是生了孩子來還愿的。兩年前來山里向菩薩求子，她哭得凄凄慘慘，因為不生孩子，丈夫與她的感情不好，婆婆說再過一年不生就讓兩人離婚。當時僧人同情她，除了告訴她菩薩一定會保佑，還為她介紹了怎樣懷上孩子的具體計劃，包括怎樣與丈夫和婆婆友好相處，減輕大家的心理壓力。

我猜這計劃來自順利懷上孩子的某位母親，傳到僧人那里去的。

我還知道，心理醫(yī)生出現(xiàn)之前，很多宗教人士都忙著心理醫(yī)生的事情。當然，有些不是心理醫(yī)生的醫(yī)生，也要做心理醫(yī)生的工作。

在十六世紀的《本草綱目》里，李時珍收錄了治療不孕癥的藥方，有些就像是心理治療。比如，夫妻各飲一杯立春雨水后同房，治療不孕癥有神效。還比如，在上元節(jié)時偷來富家燈盞放在床下，就能令人懷孕。

到了第一個試管嬰兒成為母親的時候，文明世界對人工生殖的關注和爭議已經(jīng)太多，核心的一個問題是：如何保證這項科學技術只能造福人類，而不是禍害人類，讓人類異化。

有位美國學者的看法是，人工生殖技術不是對自然生殖過程的革命，而是治愈疾病的手段。

他的這句話后來成了文明世界的共識，成了那些人工生殖科學家的底線。

但革命并不遙遠。利用人工生殖技術很容易設計嬰兒，包括他們的眼睛大小、個子高矮、身材胖瘦、智商高低，還包括制造奧運冠軍、奧數(shù)冠軍、忠誠衛(wèi)士、勞動英雄等各種“超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中的大膽想象、同一年代希特勒上臺以后的狂妄設計，很容易在人類生殖技術的幫助下實現(xiàn)。這在技術上并沒有太大的困難。

讓我擔心的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楚。是這些技術出現(xiàn)意外？走火入魔？為邪惡者利用？那些好萊塢科幻大片變成了紀錄片？

十多年前，英國婦女布拉德想用丈夫生前的冷凍精子生個孩子，遭到英國人類生殖與胚胎學管理委員會的強烈反對，認為這違反了法律的明文規(guī)定：她并未獲得精子主人的書面同意。法院里的訴訟持續(xù)了兩年，最終，法官給出一個折中的判決：她可以將丈夫生前提取的精子帶出英國，在其他國家（如羅馬尼亞）完成懷孕。

問題是不同的國家，法律與倫理很難一致。

最近的話題是，中國科學家修改人類胚胎基因在西方陷入倫理爭議。從本質(zhì)上說，這種實驗是對人類生殖過程進行基因操縱，在目前的人類階段應該嚴格禁止，避免轉(zhuǎn)基因人類出現(xiàn)。這項研究在國外引起強烈反對，在國內(nèi)暢通無阻。有中國科學院資深專家表示，這項研究符合我國有關倫理規(guī)范。

讓我擔心的正是這樣做的中國式理由，是個比危險還大的危險：它在人類倫理之外又弄出了一個中國倫理。

摸一摸紅衛(wèi)兵這頭大象

想到這個題目之前，先想到了印度佛經(jīng)中盲人摸象的寓言。有個鏡面王，讓摸到大象的八名盲人描述大象的形狀，結(jié)果，摸到象腿、象尾、象腹、象牙、象耳、象鼻等部分的盲人，各自描述出了不同的大象。

他們被嘲笑。他們錯了嗎？

大象這樣的龐大物體，適合用眼睛觀察而不是用手觸摸。如果是比大象還大了無數(shù)倍的物體，用眼睛也不能觀察到它的全部。你想把地球上所有的丘陵高山、江湖海洋、平原濕地的風光，從宏觀到細節(jié)都看到，這一生的時間還不夠用呢。

知道這個道理之后，我不再擔心我是否看到一個事物的全部、是否有任何遺漏。我們對于世界的知識漸漸接近世界的全貌，實際上，它來自無數(shù)雙眼睛的觀察碎片，無數(shù)個大腦的思考碎片，由它們拼湊和粘貼而成。

四個人摸象，八個人摸象，這遠遠不夠。如果有一千人或一萬人摸過大象，把他們的描述加在一起，也接近了它的全貌，甚至比眼睛看到的更多。

我在下面描述的紅衛(wèi)兵運動史，不是它的全貌，只是幾個碎片。

我向那個龐然大物伸出手去，摸到哪算哪，不保證摸到的恰好是它的特征鮮明之處。或者說，你要把我的描述與一千個人、一萬個人的描述放在一起，才是最好的閱讀方式。

我想知道，研究紅衛(wèi)兵運動史的中外學者，會不會忽視1978年的一份官方文件。

那一年8月19日，官方轉(zhuǎn)發(fā)了共青團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籌備會《關于紅衛(wèi)兵問題的請示報告》，其中指出：“作為文化大革命中產(chǎn)生的紅衛(wèi)兵組織，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F(xiàn)在，學校共青團組織早已恢復，工作在不斷加強;少先隊和學生會也正在恢復。紅衛(wèi)兵的存在，使學校中學生組織重疊，學生干部負擔過重，矛盾很多。普遍認為，紅衛(wèi)兵組織可以不再繼續(xù)存在了?！?/p>

這讓人驚訝。我見過紅衛(wèi)兵的抄家和武斗，也見到他們在1968年底被趕到農(nóng)村去了，變身為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那個組織不是退出歷史舞臺了嗎，城市里怎么還有他們的組織，直到1978年仍然存在？

有一種說法是，當年的紅衛(wèi)兵去了農(nóng)村，但紅衛(wèi)兵的名稱遭借用，替代實際上幾乎癱瘓的共青團。它雖然存在于大學和中學里，但已失去了往日的革命造反功能，成為一種由模范學生組成的政治團體組織。與此相似的是，少先隊也被“紅小兵”代替。

還有一種說法是，1975年，在籌備共青團十大的一次會議上，有高層領導人提出，在中學把共青團和紅衛(wèi)兵兩個組織合并，定名為“紅衛(wèi)兵”。到了1978年共青團十大召開時，那個高層領導人已被關押起來等待審判，他的想法再也不能實現(xiàn)了。

按照1978年的官方文件，紅衛(wèi)兵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因為組織重疊，可以不再繼續(xù)存在了。

這種提法讓我受到迷惑：都說紅衛(wèi)兵是個民間組織——狹義的紅衛(wèi)兵專指大學和中學里青年學生自發(fā)組成的革命造反團體，廣義的紅衛(wèi)兵泛指系上紅色袖標的各種民間團體，在那份文件里，它怎么變成一個官方組織了呢？

紅衛(wèi)兵是個官方組織，還是個民間組織？這真是個問題。

我隱約感到，紅衛(wèi)兵以造反開始，成為一股瘋狂的破壞力量，但它在看起來混亂不堪、完全失控的那些時候，仍然與官方有各種緊密聯(lián)系，處于官方的控制之下。

舉例來說。

有一幅在網(wǎng)絡上還能看到的黑白照片，題為《文革中紅衛(wèi)兵憤怒批判修道院外國修女》，畫面上有一排身穿淺色修女服裝的人低頭站在修道院臺階上接受紅衛(wèi)兵批判。從照片來看，使用器材像是專業(yè)器材，拍攝者像是職業(yè)人士，不排除某官方部門派遣的可能性。

那場批判會還當場拍攝了一部紀錄片。在回憶中提到那部紀錄片的人，是當時北京舉辦紅衛(wèi)兵抄家戰(zhàn)果展覽會的一位辦展人員，他說那是所有紅衛(wèi)兵抄家紀錄片中讓他印象最深的，記錄了紅衛(wèi)兵查抄位于東城區(qū)的原“圣瑪麗婭·方濟格修女院”的全過程?！斑@座修道院是當時外國人在華僅存的一座基督教修道院，實際上是供駐華大使館子女上學的一座教會學校。”文章說，因為查抄出所使用的外語課文中有有損我國國家政治聲譽的文字，并查出“間諜”證據(jù)，這家修道院的多位外國修女被勒令站在院子里接受批斗;后經(jīng)有關部門確認，以間諜罪驅(qū)逐出境。

當時北京城里，紅衛(wèi)兵的批斗大會和抄家行動極為血腥，特別恐怖，在1966年8月打死了一千七百七十二人。奇怪的是，這次涉及到對外關系的批斗和查抄卻相當溫和，沒有打人和死人的事情發(fā)生。當時的外國報紙也公開承認，“紅衛(wèi)兵對她們沒有過激行為。”

拍了照片和紀錄片，沒有過激行為，搜到罪證交有關部門，再將那些人驅(qū)逐出境，這些情況放在一起考慮，很容易讓人想到，這次對國內(nèi)唯一修女院的查抄和批斗，紅衛(wèi)兵的行為并沒有失去控制，而是控制得很好。

再舉一個偏遠的例子。

遠離北京的成都，1966年8月成立了紅衛(wèi)兵組織，被人稱為“御用官辦組織”。接著，一名省級官員的夫人從北京回來，帶回來組織抄家的“北京經(jīng)驗”，引發(fā)了四川紅衛(wèi)兵的抄家行動。抄家者有官方幾個汽車隊提供車輛搬運查抄物資，有官方提供的被抄家人的名單和住址，也有事先擬定的達到人口戶數(shù)百分之四至五的比例。

一名當事者回憶成都抄家說，“一般人都以為，運動初期官辦紅衛(wèi)兵的種種惡行是群眾組織的無序行為。其實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p>

前面說到北京紅衛(wèi)兵抄家時打死很多人，這里再說點細節(jié)。

1966年8月，北京紅衛(wèi)兵打死的一千七百多人，大部分是最后一周打死的，包括西城區(qū)大紅羅廠南巷的黃家五口人。前些年的一篇調(diào)查文章說，黃家人的悲慘遭遇是因為他們住的小院是自己的房產(chǎn)。2000年一家南方媒體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是，一個街道積極分子向公安派出所報告，黃家有人轉(zhuǎn)移財產(chǎn)，派出所通知了紅衛(wèi)兵，于是紅衛(wèi)兵前去抄家，打死了黃家五口人。

那個年月，紅衛(wèi)兵打死人可以不受法律追究，但有人敢碰紅衛(wèi)兵一下，就會被法律嚴懲。

1966年底，廣州有位學者姓羅，在傳遞一張紙條時被紅衛(wèi)兵發(fā)現(xiàn)，情急之中想把紙條放進嘴里吞下去。紅衛(wèi)兵和他爭奪紙條時出現(xiàn)肢體碰撞，結(jié)果，法院以“毆打紅衛(wèi)兵”的“反革命罪”將他判刑五年。可憐這個姓羅的學者，上世紀五十年代回國不久就當了右派，這次判刑后稀里糊涂死在監(jiān)獄里，沒有活著出來。

北京有兩例“毆打紅衛(wèi)兵”事件，都是在紅衛(wèi)兵抄家時發(fā)生的。

一是查抄曹濱海的家。曹濱海也是學生，卻被紅衛(wèi)兵當成反動學生和抄家對象，心里不服。雙方扭打在一起，他用菜刀砍傷一個紅衛(wèi)兵，被抓進公安局后精神失常，據(jù)說以后一直沒有恢復，而他的母親被紅衛(wèi)兵帶走，活活打死。

二是查抄小業(yè)主李文波的家。該事件有各種說法，一個紅衛(wèi)兵后來回憶說，那個小業(yè)主和他老婆其實很老實、膽小。三伏天把他們關在樓上，一整天不許吃飯、喝水、上廁所。老太太憋不住了硬要下樓，被我們推倒還踢了幾腳。那老頭一看急了，下樓理論，我們用棍子揍他，一打流血，他急了抄起菜刀，把我們嚇跑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后來就變成說他殺了人。

事件的后果很嚴重。李文波當場死去，第二天紅衛(wèi)兵準備開萬人大會，在會上打死他的老伴。這事被官方制止，官方下令法院判處已死的李文波死刑，同時判他的老伴死刑，立即槍斃。

很多人都知道，1966年在任的公安部長傳達過一個官方指示：我們要保衛(wèi)紅衛(wèi)兵，反革命殺了紅衛(wèi)兵，要堅決鎮(zhèn)壓反革命。紅衛(wèi)兵打了壞人，不能說不對。打死了也就算了。

他的另一個指示說，打死人的紅衛(wèi)兵是否蹲監(jiān)？我看，打死就打死了，我們根本管不著。

還有一個指示，民警要站在紅衛(wèi)兵一邊，跟他們?nèi)〉寐?lián)系，和他們建立感情，供給他們情報。

這三句話的影響太大。到了1978年12月，這個部長已經(jīng)病故五年半，官方?jīng)Q定對他審查，把他的骨灰匣請出了八寶山革命公墓，揭下了覆蓋其上的黨旗。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