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張嘉麗
被囚禁的女人
⊙ 文 / 張嘉麗
張嘉麗:一九七七年出生,浙江文成人,為某報社記者。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天津文學》《意林》等報刊。出版小說集《你會想死我》。
一
午后,雷聲在房頂上一聲一聲地炸裂,震耳欲聾的雷聲驚動了房上的瓦。阿九都能聽到瓦片遭受震動后的細響,她靜靜地坐在那兒聽著,聽著。由于沒有光亮照進來,房間里顯得漆黑一片。
隨著炸裂的聲音,天空似乎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接著暴雨呼嘯而來,落在不同的物體上,發(fā)出轟隆轟隆、噼噼啪啪的聲音,像千軍萬馬吶喊著響成一片。
倘在以前,阿九一定會趴在窗戶上向外看著暴雨施虐的模樣??墒谴藭r,她沒有起來,淡定地坐在一把破搖椅上,機械地將身體不停地晃動著,隨著晃動,那把椅子也跟著不停地搖動,并在漆黑的房間里發(fā)出“吱呀,吱呀”的響聲?,F(xiàn)在,她一天到晚被囚禁在這小屋里沒有別的事可做,只能坐在這把搖椅上消耗時光。
就拿今天來說,她在這把破搖椅上已經(jīng)坐了四五個小時了。大雨落下之際,她也往窗戶和門的方向看了看,試圖看看外面鋪天蓋地的大雨,但這一動作十分徒勞,因為她什么也看不見。一個星期之前,她被他們徹底地囚禁了。為了不讓她走出這房間一步,他們先是用磚將這間房子的門砌了起來,隨后是窗戶。囚禁讓她與外界隔絕了關(guān)系,她不僅走不出去,也看不到外面發(fā)生的一切。
此刻,她又看了看曾經(jīng)的門,以前進進出出的那扇門已被拆掉,現(xiàn)在那里多了一堵新墻。砌墻的時候,他們以為她會跑出去,出乎意料的是,她沒跑,而是坐在這張搖椅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砌墻,然后不慌不忙地晃著,晃著,好像墻里砌的不是她,而是別人。在阿九的眼里,他們砌的也只是墻,不是砌人,哪怕把她囚禁在這里,也只是囚禁的是人,而不是她的靈魂,她的身體在墻內(nèi),她的靈魂已在外面看著他們一幫人在對付一個弱女子可笑的舉止。多么可笑啊,這么一幫人,只為了對付她,挖空心思,費盡心機。然而,她的笑更讓砌墻的人惱怒,他們惱恨她如螞蟻般地茍且偷生,卻又帶著高高在上藐視一切的氣勢。他們更發(fā)狠地將她砌在房子里。邊砌邊祝福她,祝她早日死在里面。
阿九最初被砌在房子里的時候,她還能隔著窗戶看他們在院子里活動的情景。她時常站在窗戶內(nèi)看著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以及他們那些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婿,每個人經(jīng)過她的窗戶的時候,她都會嬉笑著向他們打招呼,沒話找話地說:“嗨!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今天天氣不錯啊,吃了沒有?”大姐二姐在她面前吐了一口唾沫,大姐夫二姐夫則白了她一眼。接著,她又沖著小姑子叫:“哎,小四、小五、四妹夫、五妹夫,今天都沒出去嗎?”他們沒有一個人應(yīng)她,然后都惡狠狠地看她一眼。
對那些唾沫、眼神,阿九一點兒也不在乎,反倒對他們都報之一笑。她越笑,他們越恨她。然后,他們一群人又坐下來繼續(xù)商量。商量著怎么樣才能把她趕走。
每次阿九看到他們一堆人聚在一起就覺得好笑,這么一大家子,坐在一起興師動眾的就是為了對付她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這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其實她的事情很簡單,只要她與丈夫到醫(yī)院里一查就得了,哪用費這么大的事兒,可是丈夫不去,她一個人去也是徒勞。然而,他們沒有一個人按她的方法去行事,卻一味地就是要她走。阿九想了,媽的,什么事兒都沒搞清楚,為什么要我走,為什么走的是我?我不能走,就是不能走。而且讓她覺得滑稽的是,他們一家人聚在一起的畫面無法用詞形容,全是頭、胳膊、腿和腳。大頭小頭,大胳膊小胳膊,大腿小腿,大腳小腳,擺在一起幾十副,多么壯觀?。∧抢锩嬗信橙醯墓纳眢w與四肢,有嚴厲的婆婆的身體與四肢,有計謀多端的大姑子小姑子們的身體與四肢,還有她們五個唯唯諾諾的女婿的身體與四肢,一共十二個人。不,一共有十三個人,還有一個是最不能忽略的身體與四肢,那是她的丈夫。她太清楚她丈夫了,他就是屬于那種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人,而且他像傀儡一樣一向任他們擺布。此刻,他夾在他們中間顯得更加的可悲、可憐與可惡。不時,她在窗內(nèi)仇恨地看著他。她丈夫知道她在看他,感覺她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在向他一點兒一點兒逼近,可是,自從他打了她以后,他就不敢正視她。哪怕輕微地一瞥,他都覺得是罪過……
二
他們依舊在商量。阿九站在窗子里,不用仔細聽,就能知道他們在商量什么,他們商量來商量去,目的就是怎么樣才能把她弄走。他們眾口一詞:“這個女人太難纏了!”“可是,我們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卻怎么也趕不走她?!辈还芩麄冊趺磳λ?,他們覺得這個可恨的女人始終就是那句話:“我嫁了李家,就是李家的人,你們誰也別想趕我走?!痹俅?,她又說:“我生是李家的人,我死,是李家的鬼,憑什么要我走,我死也不走,當初可是你們花了聘禮把我娶過來的,并不是我上趕著跑到你家來的,你們想娶我就娶,想趕我就趕,沒那么容易?!?/p>
李家的人便說:“我們已不把你當成李家人了,你為什么還不走?”
“可是,我為什么要走啊?”
“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已經(jīng)不要你了!”
“你們說不要就不要了,你們是王法?再說了,那一紙婚書還在呢!”
李家的人看纏不過她,便發(fā)起狠來:“好,你不走是吧?”
“對,我不走?!彪m然寡不敵眾,但是阿九并不怕他們。上次她丈夫打她的時候,她不但不躲,也不還手,卻在懷里抱著個鋤頭,一邊挨著打,一邊還笑著對他說:“你說我要不要幫你一把,一頭在鋤頭上撞死?”聽了她這話,她丈夫正打著,突然愣在那里。他一邊奉命發(fā)狠地打她,一邊看著她那倔強的性格而痛苦。他知道無論怎么打,憑她那寧死不屈的性格,他們這群人誰也別想征服她。可是,在家庭里,他從小所受的教育,讓他骨子里生著一份奴性,他習慣了被家庭奴役,無法改變奴性的存在。此刻,看著被他打得道道血痕的妻子,看著嬌小卻又毫無懼色的堅定眼神與對他鄙視的笑容,他扔下手里抽打她的皮帶痛苦地走開了。
當李家人看著實在趕不走她的時候,他們便想到惡毒的一招?!澳呛?,你不走,你待在這個房間里就不要出來?!?/p>
“行,我絕不出來?!逼鋵嵗罴胰苏笾坏盟怀鰜?,趕不走你,不信折磨不死你,于是這么一群弱肉強食的人便惡毒地把她砌在了房子里。砌墻的時候,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和泥的和泥,搬磚的搬磚,砌墻的砌墻,很快,那扇門就被嚴嚴實實地砌上了。
他們砌墻的時候,在那一堆人里,阿九最恨的一個人,就是她的丈夫。雖然砌墻的時候,他沒干一樣活兒,而是木呆呆地看著他們干活也讓她生氣。
她憶起他們的過去。當初他們認識的時候,他是一個多么美好的人。相貌好,性情好,溫文爾雅的模樣給了她無限的向往。新婚的時候,他依舊是那么好,對她不僅疼愛,而且體貼入微。突然有一天,他就變了,他在眾人的慫恿下,一改往日的溫柔,開始對她怒目橫眉,繼而打罵她。直到拳頭落在身上的時候,阿九才開始對他陌生起來。一個人怎么說變就變了,前一分鐘把你當寶貝,后一分鐘就把你當糞土。
門被砌上后,阿九經(jīng)??吹剿麄兙墼谝黄鹕塘俊1磺艚牡谌?,他們正商量著,二姑姐的丈夫突然回頭看了看窗戶,看到阿九在窗戶里看著他們微笑。雖然這個弟媳相貌平平,個子不高,但是她身上有著一種難以馴服的氣勢,尤其看人的時候,眼神十分犀利,似乎能將人的內(nèi)心一眼看穿??粗粗?,他的臉色陰郁起來,隨即瞪視著她,阿九也不示弱,她也怒視著他。
二姐夫的臉上仍有著幾道抓痕,從鼻子一直到額頭,左右臉頰上也各有幾條長短不一的痕跡,那是阿九給他留下的紀念。因為阿九根本看不上他這種不像男人的男人。
丈夫在他們的慫恿下打罵她,阿九認了;公公婆婆打罵她,阿九也認了;大姑姐小姑子打罵她,阿九還是認了;可是,作為姑子的丈夫打她,阿九怎么也不能咽下這口氣。那天,他們一群人像拍皮球一樣地打她,你一下,她一下,越打越上癮,越打越來勁,他們邊打還邊說:“你這個沒用的女人,你為什么還不走?”“李家娶你可不是做擺設(shè)!”“不會下蛋的母雞要你做什么?”阿九始終不還嘴,任他們打罵。
三
本來,李家的女婿們只管在一旁看熱鬧,或者干脆跑跑腿。然而那天,一直在一旁看熱鬧的二姐夫突然沖了上來,也給了阿九狠狠的一巴掌。頓時,阿九覺得嘴巴里有一股腥味,她朝地上吐了一口,血都出來了。
這一巴掌打得阿九惱怒起來。她仇視地看著他。阿九覺得給李家的人打也就算了,你一個外姓人一個女婿算哪根蔥,也敢來打我?誰都沒想到之前一直貼著墻抱著頭挨打的阿九突然發(fā)瘋地沖上去,照著二姐夫的臉上就撓開了,頓時把他的臉撓成了一個大花臉。
這姐夫被撓得十分狼狽,惱羞成怒地沖上去又要打她。
此時院墻外看熱鬧的鄰居看不下去喊了起來:“不要臉,姐夫打弟媳婦,不要臉,姐夫打弟媳婦?!北淮蠹疫@么一起哄,這位姐夫沒敢打下去,揚起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本來他們一家人欺負一個弱女子就十分可恥,他若是強打下去,萬一惹起眾怒,他這個女婿在這兒也沒法兒混了。可是,在隨后的家庭會議上,他主張把這個弟媳婦砌在房子里不讓她出來,最好活活將她餓死。惡毒的家庭會議決定,李家就這么一個兒子,延續(xù)香火是義不容辭的事,既然娶了一個不會下蛋的母雞,趕不走她,也非得把她折磨死。
“打是打不下了,最好把她關(guān)起來?!倍惴蛘f。
大家都看著他,大姐問:“怎么關(guān)?”
“把門拆了,把她砌在屋子里?!倍惴虼?。
“那能關(guān)多久呢?”三姐問。
“一直關(guān)下去?”一旁的母親說。
“那真的要出人命了?!蔽迕每戳丝创蠹医恿艘痪?。
母親哼了一下說:“就怕她不死!”
聽了這一句,大家心里都有一個結(jié)果了,誰也沒有再接著往下說。而李家唯一的兒子始終沒說話,他的頭幾乎低到地底下去了。
此時,當二姐夫看著阿九隔著窗子冷冷地看著他,臉上仍舊掛著那個像君王一樣似笑非笑的表情時,他的臉都怒得發(fā)綠了,臉上的那幾道傷痕也跟著他的表情擰成可怕的蟲子。為了不讓她看到外面的一切,為了隔絕她與外界的聯(lián)系,隨后,他們又將房間外面僅有的一扇窗戶也釘了起來。他們里三層、外三層,將窗戶釘?shù)脟绹缹崒?,密不透風。被關(guān)在房間里的阿九,想要找一個縫隙窺視外面一縷光都不能。從他們開始將她的房門砌住的時候,阿九就清楚地知道,他們這么做的目的,就是讓她死。她想:“雖然我早晚要死,可是讓我這么快死,可沒那么容易。”
阿九之所以受到如此虐待,就是因為結(jié)婚五年來她一直未曾懷孕,他們便認為她是個罪大惡極的人。他們李家五個女兒,就這么一個兒子,本指著兒子延續(xù)香火,他們不能容忍一個不會生蛋的女人占著茅坑不拉屎。開始他們倒沒有強硬地對付她,而是好心好意地勸她走。他們覺得,阿九這種家庭條件一般,長相一般,要求一般的人很好哄,哄一哄就走了??墒?,阿九可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好對付,她堅決不走。
之后,他們又想要收買她。以為用利益誘惑她,也能把她誘走??墒牵⒕乓琅f不走。
阿九覺得自己沒有錯,五年不懷孕,并不代表她不行,倘若是男人的問題,這就是冤枉她。她主張與丈夫一起看醫(yī)生??墒牵罴覉猿?,錯在她,自己的兒子沒有一點兒問題,她必須走。然而,阿九堅持沒有證據(jù),他們一幫人都沒有權(quán)力宣判她有罪,在沒把事情弄清楚之前,她不走,就是死也不走。
李家看哄、誘都不行,他們便要來硬的。便慫恿著她丈夫不要對她客氣。他先是用惡毒的語言攻擊她,接著是罵她。阿九生來是一個倔強而又樂觀的人,無論怎么攻擊,怎么罵,她都一副笑嘻嘻、沒心沒肺的樣子。
他們便慫恿她丈夫用暴力待她。她丈夫第一次打她的時候,心里還很難過,除了沒有孩子之外,他對她倒沒有成見與仇恨??墒?,為了李家,為了父母,他還是違心地做了違心的決定。
阿九第一次挨打后,內(nèi)心里雖然難過,但表面上還是笑嘻嘻的,照吃照喝。一次,她烏青著臉對她的丈夫說,你看,我現(xiàn)在是李家的人,你打我也好,不打我也好,我都是你家的人。你可以虧待我,但我不能虧待自己。所以,我必須吃飽、喝好。看著她照吃照喝的樣子,她丈夫哀怨地看著她??墒窍乱淮?,他又在慫恿下狠狠地揍她,揍完了,他又極其痛苦哀怨地看著她。甚至有一次,他在打她的時候,邊打邊說:“你走吧,你走吧,你會被打死的!”
四
阿九看著她的丈夫,覺得他既可憐又可悲。從小扎在女人堆里長大的他,全沒了男人的志氣,他的行為,他的思想全被一堆女人左右著。她甚至都懷疑,他娶她,是不是女人們讓他娶他就娶?他睡她,是不是女人們讓他睡他就睡?他罵她,是不是女人們讓他罵他就罵?他打她,又是不是女人們讓他打他就打?他知不知道,他就像一個傀儡被一幫女人操縱著?
那次,她一邊挨著打,一邊仰著臉問他:“你說,除了她們讓你娶我,你有沒有真心地喜歡過我一回?”
⊙ 祁 媛·觸摸我夢系列6
他一怔,揚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實際上做丈夫的也知道,阿九長得并沒有多么出眾,然而她的身上卻有著一份魔性,她那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與不甘屈服的精神會讓你跟著她的意志走。那五年,他并不是被人支使著去喜歡她,愛護她,而是他不由自主地喜歡她身上那種魔性。她的言語,她的個性,她的行為,都讓他著迷。而他的言語,他的喜好,他的個性也在不停地被她影響著。在她的面前,他能找回他男子漢的自尊,因為她并不像他家的那些女性一樣支使他,奴役他,而是尊重他。然而就是因為她長久不能懷孕,李家的女人便斷定這個女人不能要。她們開始不停地在他的面前說她的壞話,唆使他對她施暴。然后,阻止他與她接觸,阻止他與她說話。
此時,阿九的一句話問住了他。他的手在空中停了有半分鐘,然后他想起唆使的話,手又重重地落了下去。于是,阿九閉著眼,任他的拳頭落在身上。無論怎么打,阿九都咬緊牙關(guān)挺著,從未叫過一聲疼。
阿九的這種無論怎么打都不屈服的態(tài)度讓李家十分氣憤,他們覺得她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怎么會有這樣的女人,她到底是拿什么做成的?簡直是油鹽不進。
“我就不信打不走她,再去打?!弊瞿赣H的繼續(xù)發(fā)號施令。
兒子盡管痛苦,可是母命不能違。于是又狠狠地打她。阿九挺著,不躲不還,不叫不喊,每次都任丈夫拳打腳踢。
他們看一個人打不行,便上來一群人,以為進行車輪式戰(zhàn)術(shù)就能把阿九嚇住。
阿九的頭發(fā)亂了,臉青了,胳膊腿都腫了,到處傷痕累累。但是面對一群惡毒的人,她依然如故,視死如歸。有時挨打,她仍笑著說;“你們這樣不公地對待我,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們的計劃得逞。”
聽到這家人的動靜,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趴在大門縫里看,有的人爬上圍墻看,有的人爬到樹上看,李家鬧得動靜越大,圍觀的人就越多。人們都有看熱鬧的喜好,哪里有熱鬧就去哪里看,熱鬧越大越歡喜。在看熱鬧的時候,許多人也有看不下去的時候??粗蝗_相加的阿九,有人對她喊:“姑娘,你還是走吧!”“你會被活活打死的!”“胳膊擰不過大腿,這樣挨打犯不著?!薄罢媸且换飶姳I!誰家的人不是肉長的,你們不能這么欺負一個女人!”
阿九感激地看著那些幫她說話的人,但是她依然倔強地說:“我不走,就是死,也不走。我是他們?nèi)⑦^來的,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走?!?/p>
“你何苦這么傻呢?”“沒有一個人把你放在眼里,你就是留在這里還有什么意義?”“人要活得有尊嚴,不能這么著被人侮辱,而且被一群人侮辱。”
大家看著怎么也勸不走被一群人圍毆的阿九,有人開始小聲地嘀咕:“這姑娘肯定是個二百五,缺點兒什么?!薄叭龡l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還不好找嗎,干嗎要在這一棵樹上吊死?”“哎呀,這么死心眼兒,遲早有一天會被折磨死!”
許多人也覺得這是人家的家務(wù)事,不好插手,尤其像阿九這樣吃了秤砣鐵了心的家務(wù)事更不好管,何況清官也難斷家務(wù)事。人們看了會兒熱鬧,紛紛散了。
五
阿九隔三岔五地就要挨一頓揍。那邊剛揍完,一家人累得正在喘氣,這邊阿九開始燒飯吃了。邊吃還邊笑著調(diào)侃自己:“唉,沒人疼,得自己疼自己,沒人愛,得自己愛自己,只有吃飽了飯,才能面對重重困難與苦難。只有吃飽了飯,才能接著挨打。”見她如此倔強,看熱鬧的人都紛紛搖頭,覺得這姑娘實在是有些問題。一個鄰居對另一個鄰居比畫著,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了指阿九,那意思是說:她的腦袋有點兒問題。是啊,換作別人,一百個阿九也被打走了。
李家人不能一下打死阿九,他們也知道打死了人是要犯法的,但是她不走,他們也難受,怎么能讓阿九長久地占著茅坑不拉屎呢?只要不直接弄死她,他們總要想方設(shè)法為延續(xù)李家的香火而戰(zhàn)斗。既然她不愿意離開這座房子,索性就將她砌在房子里,看她到底能堅持多久。
但是,他們誰也沒料到,阿九事先留了一手,她在房子里儲藏了糧食與水。
阿九結(jié)婚一年后,由于家里人口多,他們夫妻就與公公婆婆分開燒飯了?,F(xiàn)在,她被砌在自己的房子里。
房間里有多半缸水、幾斤米、半袋面粉,有灶臺、有柴火,只要有吃的,她就不怕被餓死,她就與他們慢慢地熬著,看誰最終熬過誰。
從阿九被囚禁的那天起,每天,李家的人都能看到囚禁的這間房屋的煙囪里有裊裊炊煙上升??粗菬熒∩?,他們就恨啊恨,哎呀,這個妖精,她怎么還不死?
阿九知道他們肯定都在說這句話,她每天在房間弄了吃的就像一位大爺一樣坐在搖椅上晃,邊晃邊說:哎呀,你們的算盤珠子摳得太如意了,我就是不死!就是不死!氣死你們!
為了堅持得久一點,阿九每天吃得都不多,哪怕燒一點兒稀飯也要分幾餐吃。吃的喝的問題解決了,阿九卻忽略了如廁的問題。
第一天半夜的時候,她被憋醒了,白天就想上廁所,因出不去已忍了一天了,到了夜間更難忍了,她急得從床上爬了起來,可是出不去,只能在房間里干著急。她從房間的這邊踱到那邊,從那邊踱到這邊,并想著,現(xiàn)在怎么辦?怎么辦?吃的喝的都想好了,就是沒想到這個排泄的問題,她急得在房間里團團轉(zhuǎn)。就地解決,她一下還沒有這習慣。忍無可忍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床下有一個裝雜物的木桶,便急急地爬到床下找到它,將里面的東西嘩啦一下倒了出來,然后在桶上把急事解決了。大事解決了,阿九舒舒服服地躺到了床上。此時,她覺得,人生第一痛快的事是飽餐一頓,第二痛快的事就是解決生理大急。人生大急解決了,便身心舒暢,萬事大吉。否則,憋著與餓著同樣痛苦。
一連幾天,她都在桶上解決她的人生大急。之后,這些大急在桶里匯聚,隨即散發(fā)出陣陣刺鼻的氣味。這氣味讓阿九感到很是惡心。邊惡心邊想,人其實是世間最惡心的一種生物,再也沒有比人更惡心的了,吃進去的時候要比其他動物吃得講究、精細,拉出來的時候卻跟其他動物一樣拉得直接、惡心。但是,現(xiàn)實里,人人卻覺得自己比動物高級,究竟高級在哪里?在阿九看來,只不過是人自身抬高了自身而已,倘若將人放在動物堆里,人未必會比動物更懂得仁義道德,禮義廉恥。但是人就是人,人會狡辯,哪怕做了再丑陋再齷齪的事,都是要推卸責任的。倘若有利益可爭,也是錙銖必較,更甚者魚死網(wǎng)破。
六
聞了幾天那惡心的氣味以后,阿九便習慣了這氣味。她覺得其實人的適應(yīng)能力要比想象的強,你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就會適應(yīng)什么樣的環(huán)境。只要有創(chuàng)造力,有求生欲望,也沒有適應(yīng)不了的環(huán)境。倘若換了比這更艱難的環(huán)境,她相信自己也能適應(yīng)。盡管阿九認為,她有不死的靈魂,但是現(xiàn)實的問題是,這排泄物的問題總是存有隱患。桶滿了怎么辦?散發(fā)的毒氣怎么辦?阿九總想著,我會被毒氣毒死,因此她總在思考著。
那天,阿九仍舊坐在那把破搖椅上搖啊搖啊,忽然她看到放在墻角的一把鋤頭。自從被囚禁在房間里后,她覺得自己的視力越來越好了,她能從微弱的細光里看到閃亮的東西。此刻,那把鋤頭在她的眼里就閃閃發(fā)光。那是她未被砌進房間的時候,為了保護自己放在那里的。她丈夫打她的時候,有時她就抱著它。有一兩次,她也想著,如果挨打的時候?qū)嵲谌淌懿涣?,就撞鋤頭而死,可是還沒到那一步,她也決不走這條毫無骨氣的不歸路。
阿九從椅子上站起來,將鋤頭拿了過來,開始撬地上的磚,一塊一塊地撬起后,然后在房間里挖起了地洞。地洞越挖越深,越挖越深,挖得都有一人高了,如果她用力挖,將洞的方向轉(zhuǎn)移,她都能將洞挖到房子外面去。她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可是,她又不想這么干,她就是不想這么干。她認為,如果被囚禁在這里是坐牢,她寧愿將這牢底坐穿。
地洞挖好后,她就更不用為解決內(nèi)急問題發(fā)愁了。她每次解決完了,就往洞里埋上一層土。每次這么解決一次后,阿九就覺得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人類這種最迫切的生理問題在用最原始的辦法解決后,這種簡單的過程就是一種幸福。然而人們已丟失了原有的幸福,而是在追求一切痛苦的過程。
盡管阿九儲存了一些食物,可是再多的食物也禁不起時間的考驗。眼看食物一天天地少下去了,為了不讓食物吃得太快,她后來吃得更少了,每天只吃一次,每次只吃一點點,為了不多耗體能,她總是躺在椅子上保持體力。她總想著,哎呀!人??!不過如此,吃喝拉撒睡。在外面一樣,在里面也一樣,這些程序一樣都不少。這么一想,有時候她也覺得人生也并沒有事先想象的那么苦惱。倘若興致來了,她還在房間里唱上一段《蘇三起解》:“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未曾開言我心內(nèi)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轉(zhuǎn),與我那三郎把信傳。言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nèi)R我當報還。人言洛陽花似錦,偏奴行來不是春。低頭離了洪洞縣?!背炅?,她又在后面加上:“啊……洪洞縣?。 比缓笏现鴤€長腔,抑揚頓挫地將聲音拖下去。
這天,正當她唱得起勁時,在她的唱腔里突然傳來驚叫聲:“媽,她居然在里面唱起來了?”盡管阿九看不到外面,可外面的人總想知道她還在不在人間。他們判斷她在不在的方法,一是看煙囪有沒有冒煙,二是貼著墻壁聽她在房間里的聲音。每天看著炊煙升起,他們就知道,唉!這個該死的,居然還活著。最近那煙囪常常不定時冒煙,他們就知道她快要斷糧了,斷了糧就好辦了。他們?yōu)檫@斷糧的結(jié)論而鼓舞,唉,快了快了,阿九你快了。一連兩天,他們沒看到煙囪冒煙,他們都以為阿九或許真的已經(jīng)死了??墒撬麄兛床坏轿輧?nèi)的情況,姐妹們便輪流貼墻聽房間里的聲音。這天,大家輪流聽了好幾個小時,房間里都靜靜的,什么聲音都沒有,突然阿九就唱起了《蘇三起解》,此刻剛好輪到小五在聽,乍聽這聲音,小五嚇了一跳,以為是幻聽,仔細聽,真的是阿九在唱,便尖叫起來。
阿九在房間里也聽出外面那是小五的聲音,但是她沒停下來,又唱了一段才罷休。
七
阿九整整被囚禁了三個月。先是水沒了。接著,最后一點食物被吃完的時候,阿九想,到底迎來了這一天。接下來,要么餓死,要么造反。可是,被砌進來的時候,她雖然在食物上耍了花招,可是她仍然抱著視死如歸的心,她出去了又能如何,仍逃不脫被逐出這個家門的命運,然而,她覺得這個事情仍不是她個人的問題,她不能就這么認命。既然出去也是一死,在這兒也是一死,反正都是死,不出去也罷,反正里死外死,都是換湯不換藥的結(jié)果。
忍受饑餓是一種痛苦,阿九也一樣,越餓滿腦子越是食物,各式各樣的,那些食物都會飛,滿房間飛,每一樣似乎都伸手可及,但每一樣都抓不到。餓了三天以后,阿九又忽然覺得,既然同樣是死,她不能悶在這小黑屋里死,她應(yīng)該死在空氣更好的地方,在死之前,她應(yīng)該還有一點兒權(quán)利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她看了一眼墻角,那把忠誠的鋤頭還在,她覺得她可以用它拆開那扇被砌起的墻。
此時的阿九已不是當初的那個阿九,在斷斷續(xù)續(xù)的饑餓與連續(xù)的饑餓中,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她身上的皮像皮筋一樣,彈性極好,一下子能扯得老長,然后再慢慢地彈回去。當阿九搖搖晃晃想從椅子上站起來,想要去拿那把鋤頭時,她已經(jīng)餓得沒有一點兒力氣了。然而,她還是艱難地往前走了一步,剛一步,她就軟綿綿地跌倒在地上。倒在地上的阿九想從地上爬起來,可是費了半天的力氣,愣是沒有爬起來。沒有東西吃的這幾天,她幾乎都在那把椅子上度過,此時的她又餓又渴,嚴重缺水的身體幾近脫水,她哪兒還有力氣爬起來?
在地上,阿九又堅持了兩天,漸漸地,她已經(jīng)感覺死神在向她招手了。死神幻化成無數(shù)個小精靈,在漆黑的房間里飛舞,它們尖叫著從這個墻角飛到那個墻角,從那個墻角飛到這個墻角,倏忽從她的頭頂飛過,倏忽從她的腰間飛過,倏忽從她的腳尖飛過,它們飛來飛去,越飛越快,越飛越快,紛紛向她張牙舞爪。漸漸地,漸漸地,她感覺它們停止了尖叫,因為它們已伏在她身上吞噬她的生命。從腳尖開始,沿著她的腳慢慢向上,向上覆蓋,漸漸地覆蓋她的全身,她感覺它們越來越重,越來越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于是,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在阿九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的時候,忽然聽到敲擊聲,隨著轟然一聲巨響,那扇被砌起的門墻被人打開了一個洞,接著一束強光由外面照了進來,那些伏在她身上的死神幻化成的小精靈似乎受到了驚嚇,尖叫著由那強光里呼嘯而去。洞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那個被砌起的門墻慢慢地被拆開了。阿九拼命地想要睜開眼睛,可是眼皮很沉很沉,怎么也睜不開。在她決定放棄的時候,似乎是回光返照,突然阿九的眼睛輕松地睜開了,她看到她的丈夫站在那門洞處。
其實在阿九被砌進房屋的時候,她丈夫每天都盯著房頂上的那個煙囪,只要看到它冒煙,他的心里就踏實了一點兒,他不停地聽著他的家人詛咒著她不死,她不死,他的心里既歡喜又悲哀,悲哀他沒有選擇的勇氣,歡喜她還活著。直到有一天,他沒有看到那煙囪冒煙,他的心開始悲涼起來。第二天,煙囪依舊沒有冒煙,他的心就更加悲涼。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最后他瘋狂起來。他要造反了。因為在壓迫之下的人,遲早有一天是要造反的。那天,他未和任何人商量,發(fā)瘋似的拆那堵墻。他們想要阻止他,但看著他那紅著眼發(fā)瘋的樣子,誰也不敢阻攔。
充滿戲劇性的是,第二年,阿九的兒子出生了。但她并沒有與夫家人為敵,她依舊帶著她那標致性的微笑對他們說:“你們看,到底不是我有問題。”似乎是為了紀念那段令她痛苦的日子,她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