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陶麗群
尋 暖
⊙ 文 / 陶麗群
陶麗群:一九七九年生,廣西百色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小說、散文六十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散文選刊》等刊轉(zhuǎn)載。小說《起舞的蝴蝶》改編成同名電影。曾獲《民族文學(xué)》獎、廣西青年文學(xué)獎、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花山獎。出版有小說集《一個夜晚》《風(fēng)的方向》。
一
她躺在白色床單上,黃皮寡瘦,那頭我羨慕的長發(fā)亂如枯草。我有些奇怪,滋養(yǎng)它們的生命這兩年一直被病魔浸淫,可它們依然那么豐茂。它們壓在她小而圓的腦袋之下,在肩膀處亂成一堆。長發(fā)及腰,這是我對她最深刻的印象。她的雙眼和雙唇很干脆地緊抿著,對這個世界沒有再看一眼和留下一句話的想法,臉上分明而柔和的線條依然顯示這是一張男人喜歡撫摸的臉……
這是三個月后的今天我見到的她。我以為我會害怕,然而此時面對這個已經(jīng)沒有生命的人,我很想過去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那只手無數(shù)次撫摸過我的頭發(fā),給我編過樣式精美的辮子。然而很快我就打消這個想法,她再也感知不到人間任何冷暖了。
幾個老頭和我圍在她的床前,我挨個看了他們一眼,認識其中一位,和他在她家里吃過飯,是個退休音樂教師,會往地上無所顧忌地吐痰。另外幾位我著實眼生,不過我并不奇怪,她生前與他們一定有交往。他們默不作聲,被我瞅著倒不難為情。在他們眼里,我就是她的親屬,盡管我和她半點血緣關(guān)系都沒有。但她交代了,得由我給她凈身換衣裳,頭發(fā)不要剪,燒后骨灰隨我處置??蛇@時候面對她,我不知道如何處理眼下的事情。
退休音樂教師手里拎著一個紙袋,遞給我。是她的衣服,我見她穿過,一套舊衣裳。
我沒見光叔。
“她說穿這身,不要新的。”退休音樂教師說。那幾個老頭開始往自己身上掏,隨后每個人拿出一個白色香儀包。他們真的老了,六十以上的歲數(shù),其中一個老頭朝我遞過香儀包。
“呃,”他清了一下嗓子,“我們哥幾個的一點心意,料理身后事。”幾個老頭紛紛把香儀包遞給我。退休音樂教師臉上漫過一層潮紅,看樣子是要發(fā)火,但他只瞥了我一眼,然后轉(zhuǎn)頭去看她。
我們很快辦理了各種手續(xù)。我們燒了她,幾個老頭站在高大的火爐邊,我跑到外面去,在殯儀館的小廣場里仰望那座高聳的煙囪,一縷輕薄的黑煙裊裊升起,瞬間彌漫進廣袤的天空,無影無蹤,我再也無法找到她的蹤跡了。生死相隔的傷感洶涌而至。
一把骨灰,我請司爐師傅幫我弄碎一點,差不多成粉末了,司爐師傅很驚訝,一般家屬是喜歡留點骨頭的。那些還成形成狀的骨頭我看著揪心,還不如一把灰好。我把粉末放進五百五十塊錢買的骨灰盒里,這是最便宜的了。退休音樂教師說,可以給他,假如我愿意的話。我不知道他在她心里分量有多重,此番接受也能表明他對她是重情義的??晌疫€是不待見他,他黑得過分并抹了油的頭發(fā)和差不多吊到腋窩下的插腰褲與他的年齡反差極大,這副年輕扮相顯然是想縮小他和她父女般的年齡差距,看著有種不正經(jīng)的感覺。如今化成灰的她在我懷里,由我做主,我不愿意讓她落入別人手中。她一輩子不曾有人所依,她不屬于任何人。
他有些難堪,可是相比她的人生際遇,他這些難堪什么都不算。我謝了另外幾個老頭,和他們握手道別,感謝他們來送她。
“她最后說了什么嗎?”其他幾個老頭走后,我問退休音樂教師,我知道他姓張,在她嘴里一直這么叫,老張。
“沒說什么,她說得少,不過我知道她在等你。她才住進醫(yī)院一個星期,她一直不肯住院,后來昏迷了,我才把她弄進去的,肝病。她說她想回去看一看,只是看一看,還回來。”他說。
我想起她是跟我說過的,她多次給我打電話,叫我有時間多去她那里,她變得像個孩子,使出各種好笑的伎倆來哄我:“來嘛,我給你編辮子,我給你做我們那地兒的小吃,來嘛?!笨跉饨醢?。大概三個月前,我去看她,她那時候已經(jīng)很瘦了,但肚子卻像懷孕幾個月那樣大起來。她說一輩子折磨她的肝,總是給它置氣,如今它發(fā)火了。可我忽略了她,因為我的婚姻正陷入危機當(dāng)中,而我的父親則被他一向認為穩(wěn)穩(wěn)把握住的生活涮了一把,撇下一堆亂事給我。
“你們?yōu)槭裁床辉谝黄??”我微笑著問退休音樂教師,我知道他妻子早就去世了?/p>
“她不肯?!彼f,“把她安置好了,告訴我地址,每年總該有人給她燒燒紙的。”我點點頭,他給我留了電話號碼,以及她家的鑰匙,金黃色的鑰匙,就一把。
二
她是我們村唯一一個被趕出來的外地媳婦。我想,很有必要先交代一下那個奇特而又善于孕育不幸的村莊。那是一座孤島,四面環(huán)水,靠渡船和外界聯(lián)系,有近兩千戶人家七八千口人,當(dāng)然,她剛來時沒那么多。這島每年到豐水期會跟著水漲船高,枯水期又沉下去,極像一個在下頭有一根穩(wěn)固鐵鏈子拴住的葫蘆瓢。村人以種菜賣菜養(yǎng)家糊口,我們整個小縣城的新鮮蔬菜至少有一半產(chǎn)自我們這座孤島。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一些如我所在的邊遠省份一度淪為拐賣婦女的重災(zāi)區(qū);本地女人被拐到外地賣掉,再拐外地女人來當(dāng)老婆的事情屢見不鮮。別的村莊時常發(fā)生因看管不嚴而有新媳婦逃掉的事情,我們村卻從未發(fā)生過。通過坑蒙拐騙到我們村的女人,一到島上她們便可自由活動,根本無須看管。撐渡的光叔是個勞改釋放犯人,那時三十多歲,因為偷了外村的香蕉墜子被關(guān)三年,回來后我爸把撐渡的活兒派給遭遇親人嫌棄的光叔,那時我爸是村小組組長,有點話語權(quán),他和我爸其實屬于朋友輩分。我爸告誡他,外地媳婦一律不準渡船外出,除非她們的婆家允許。光叔親眼看到不少被拐賣來的女人踏上他的船進入我們這座孤島,我那一口陜西話的媽媽也是乘渡船進來的,不過那是不是他撐渡。我們村因此成為一個固若金湯的囚場,初來乍到時她們幾乎毫無例外四處游蕩,尋找可以逃脫的捷徑,可是面對四面環(huán)水的處境和拒絕她們的渡船,最后幾乎都忍辱求生,待兒女生下來,這時候趕她們走,也走不了,親骨肉可憐巴巴的眼神,成為絆住她們的繩索。也有個把選擇上吊或投水,成為異鄉(xiāng)孤魂。外邊人進我們村,遇見幾個女人五六種外地口音那真是常見不過。更為奇葩的是,這些女人生下孩子后,教他們自己家鄉(xiāng)的方言,孩子們玩耍起了紛爭,用雜七雜八的方言相互對罵讓人聽得一頭霧水,誰都不知道他們在罵些什么。
我十一歲讀小學(xué)六年級時,她被拐到我們村,貴州人,說一些零零散散的普通話,被販牛馬發(fā)家的陸卒子娶為妻。那時候的發(fā)家致富,頂多也就銀行存幾千塊錢罷了,但相對以賣菜養(yǎng)家糊口的村民們來說,陸卒子的家庭已經(jīng)很了不得了。因此陸卒子娶妻著實也讓村民們好奇,據(jù)說后來被我們稱為陸嫂子的她,是陸卒子花五千塊錢買來的。那時候買一個外地女人當(dāng)老婆,最體面不過三千,若娶本地女人,上萬都不止,有趣的是本地女人被拐到外地后,賣的也就三五千,不知為何嫁本地男人索要的嫁妝卻高得離譜,仿佛存心是想往被拐賣的坑里跳的。陸卒子在村里揚著平時趕牛馬的皮鞭子,說不是娶不起本地老婆,就是想嘗嘗外地貨的味兒。村里人都被陸卒子砸五千買來的女人牽動了神經(jīng)。那女人到達我們孤島一樣的村莊時是在晚上,這是規(guī)矩,畢竟不是明媒正娶來的。我們簇擁在陸卒子家門外,看到那個長發(fā)及腰、身材小巧的女人,身上的服飾很奇特,褲子和上衣都是藍色的,褲腳、衣領(lǐng)、對襟、衣袖口都緄上精致花邊,胸前掛一個很大的明晃晃的項圈,后來才知道這是一種少數(shù)民族穿戴。明眼人一眼就看出,這個嫩妹子肯定是外出趕集時被拐了,很俊俏,她的膚色是高山密林里人的白皙膚色,雙手骨節(jié)粗大,大概是長年勞動的痕跡。馬尾辮子已經(jīng)很松垮了,也許是路上掙扎弄的,毫無例外流了很多淚水的紅腫雙眼,上翹的鼻子和嘴角顯示她是個有脾氣、性格倔強的女人。男人們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開玩笑:“牛馬販子,這可不是匹好騎的馬,小心挨蹄子?!标懽渥訐P揚那根不離手的皮鞭,笑容蜜一樣甜:“兄弟們放心,明年這時候請諸位喝娃的滿月酒?!蹦莻€女人揚起軟塌塌的眼神,說了一句我們大致能聽得懂的普通話:“我要回家。”男人們哄地笑起來。被拐賣來的外地女人,都以這句話開場,然后這句話就成為她們不可碰觸的隱痛,深埋在滄桑的后半輩子里了。大部分被拐來的女人郁郁寡歡地度過一生,也有少數(shù)幾個像我媽這樣適應(yīng)力強的女人過得不錯。這座被鐵鏈子一樣牢牢拴住,如今被那些吃飽了撐的人稱為世外桃源的孤島,終日彌漫著這些被拐女人的淡淡憂傷。
是我無心的一句話,使我和陸嫂子結(jié)了忘年交情。陸嫂子還沒來之前,陸卒子過單人生活,揚一根皮鞭子神出鬼沒在四鄉(xiāng)八鄰的牛欄跟前,常常十天半月不見人影。陸卒子娶了老婆后,第二天擺宴席請親朋好友吃一頓,自然少不了我爸。而且我媽按照自己的慣例當(dāng)起熱情的“心理開導(dǎo)師”,親朋好友們在廳堂里吃肉喝酒時,她鉆進陸卒子的新房,對陸嫂子進行既來之則安之的開導(dǎo),所以整個宴席期間我們始終沒見到陸嫂子。我見到她時已經(jīng)是她來我們村半個月之后了。
那天傍晚放學(xué)回家,我媽差使我到村后坡去挖野蔥,她說要給我爸烙雞蛋面餅。那是她老家的特色家常吃食,她固執(zhí)認為家種蔥花不如野生的入味。我在村后坡遇見陸嫂子。那地方是村里人用來堆稻草垛的,冬天當(dāng)牛飼料。高大的稻草垛堆滿整一片后坡,后坡過去一點是一片長滿灌木的嶙峋貧地,卻是野菜們的樂園。我認得很多種野菜,都是拜我媽所賜,她不見得喜歡吃,但幾天不吃就受不了。長大后我猜測,也許她在老家就是吃野菜的,被拐來孤島后卻陰差陽錯地來到了富庶之地,不然何以解釋她興致勃勃的生活熱情?我沿著稻草垛邊兒朝那片長滿野菜的嶙峋地走去,目光穿梭在稻草垛之間的縫隙中,那里頭通常會遺落些小孩們喜歡的東西,一截色彩鮮艷的頭繩什么的。當(dāng)我快要越過最后一垛稻草時,我聽到一種沉悶的類似于被人捂著嘴巴后掙扎的聲音,稻草也像是被碾壓了,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估計有幾個孩子在捉迷藏,我們常常來這里捉迷藏。于是我晃著布滿篩眼的籃子輕手輕腳鉆進草垛間。
我記得那個傍晚的夕陽特別柔和,霞光灑落在曬干的蓬松金黃的稻草垛上,干稻草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氣息。我循著響聲輕手輕腳走進去,隨即轉(zhuǎn)身大叫一聲,可眼前的情景著實把我嚇壞了,幾條光腿在踢蹬著,旁邊扔的一條皮鞭子立刻使我想到了牛馬販子——陸卒子,他的腦袋下壓著一張憋紅的臉和一雙圓睜的眼睛,嘴巴被陸卒子緊緊捂住了。那兩個人被我的大叫嚇壞了,慌忙拱起身子,陸卒子光著屁股把身邊一抱稻草抱到那個女人身上,自己大笑著胡亂穿戴起來?!昂昧耍p喜雙喜。”他背朝著我大叫著,弄好后回頭見到我,高興得中大獎一樣,眼見他的雙手朝我伸過來要擰我的腮幫,我躲過了,朝他唾:“流氓牛販子?!?/p>
陸卒子哈哈大笑,回頭看一眼稻草下的陸嫂子,指派我:“小妖,等一下領(lǐng)你嫂子回家,叔給你好東西吃?!闭f完拍拍身上的稻草走了,他的腦門上還沾著一截稻草。
陸嫂子在稻草下摸索著穿衣服,憋紅的臉已經(jīng)恢復(fù)白皙,眼睛依舊腫脹,散亂的長發(fā)沾滿稻草。我站在那里,看她在稻草下摸索穿衣服,突然對她說了一句話:“我媽也是買來的?!闭f完這句話我就臉紅了,我聽見自己的普通話如此蹩腳。那得怪我們的老師,整個小學(xué)六年授課全部講本地土話,普通話令我如此羞于出口。
“我媽,那天……進你房間說話給你……”我繼續(xù)磕磕巴巴地說。
她停下穿衣服,埋在稻草垛里靜靜看我。
后來她和我一起挖野蔥了,一邊挖一邊流淚,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漸漸薄下來的夕陽被一個年輕異鄉(xiāng)女人的淚水染得無比憂傷。
“我要回家?!边@個我們單獨見面的傍晚,我第二次聽到她說這句話。挖完野蔥,我送她回到陸卒子家,他正在廚房里掌勺兒做晚飯,臉都快要笑爛了,他說正在給我煎荷包蛋,我瞪這流氓一眼,走了。
我們這地方有個奇怪風(fēng)俗:野合生子,如若被人撞見,特別是被孩子撞見——男孩子撞見野合,將生雙胞胎兒子,被女孩撞見,龍鳳胎就大有可能了。有意思的是,這混賬風(fēng)俗靈驗度極高,村里雙胞胎兒子和龍鳳胎極多。因此他們的父母常常被村人拿來開玩笑逼問:到底在哪里顛鸞倒鳳被誰撞見了。后來本地有些三流專家專門研究這一現(xiàn)象,得出兩個結(jié)論:一是和這孤島的特殊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二是和異地結(jié)合有關(guān)。不管哪一條,陸卒子被我撞見,算是撞大運了。晚上,販子給我們家提來兩只閹雞,我媽那晚背著我爸把我數(shù)落得她自己都掉淚了,任何能生兒子的人都令她不舒服,如今別人生兒育女的好運居然是她的孩子帶給的,她越發(fā)傷心不堪,她一直想給我爸生個兒子。
我和陸嫂子常常在后坡見面。她隔三岔五去那里扯稻草,也挖野菜。她扯一摟特別金黃的稻草,去掉其中夾雜的干草,然后燒掉,把稻草灰泡在水里,泡出一層橙黃透亮的水,把這層水倒出來洗頭發(fā)。我把我媽的海鷗牌洗發(fā)水偷給她,她說:“這個不管好!”我不理解這“不管好”是什么意思,但大致明白她不喜歡用洗發(fā)水。陸嫂子那頭長發(fā)真是好,光滑油亮,極像一匹閃著幽光的黑緞子。陸卒子喜歡看她洗頭的樣子,一盆冒著熱氣和稻草幽香的琥珀色稻灰水?dāng)R在長條凳子上,陸嫂子彎下腰,把長頭發(fā)浸泡進水盆里,慢慢揉搓,洗得極為細致,也很漫長。有時候她會給我拿來一只口盅,幫她往頭上淋水,陸卒子總是過來奪下我手里的口盅,想融入這誘人情景里。陸嫂子直起腰,雙手抓著濕淋淋的頭發(fā),瞪他,陸卒子只好訕笑扔下口盅,伸手擰一把我的腮幫:“你跟你媽一樣,是個人精?!彼嘶匚蓍芟?,端坐著注視自己買來的女人。
⊙ 祁 媛·觸摸我夢系列1
本期插圖作者 / 祁 媛:一九八六年出生,畢業(yè)于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獲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小說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西湖》等刊。曾獲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短篇小說獎,第五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xué)獎”“2012—2014年度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等?,F(xiàn)居杭州。
我常常去挖野菜,一點紅、糯米菜、松子菜、野扁菜,甚至豬頭草。我拿把小鋤頭,在夕陽下挖野菜,我倒是喜歡這活兒。我在村里極為孤單,村里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他們的媽似乎都很討厭我媽,不允許他們的孩子和我玩,本地女人生的孩子,看不起我們這些“異地雜交”孩子,對我們從來都是擲瓦片和石頭疙瘩。我倒喜歡跟我爸玩,可我常常連他的影子都找不到。另外我還喜歡到光叔的船上看江水,他亂糟糟的倉房里有不少好玩意兒,色彩鮮艷的石頭或奇形怪狀的貝殼,只是他常常把我鎖在臭哄哄的小倉房里,極少讓我到甲板上玩,怕我栽到江里。挖野菜倒讓我愜意不少,挖著挖著,一鋤頭拍到停在野菜尖上的蜻蜓。
“狠娃娃!”陸嫂子撞見我屠殺生靈,她必定這番嘆氣。她也來挖野菜,只是她挖得極少,一小把,做一碗湯水還行,而且她只挖一種,我不曉得是什么菜,我把那菜挖回家,我媽不認得,揀出來扔掉了。
“陸叔不吃?”我瞧她手里那小把野菜,她挖得倒挺好,很肥嫩。
“你,幾年書?”她答非所問,我揣測好一會兒,才明白她問我讀幾年級。
“六年?!蔽乙埠唵蔚卣f。
“我三年,兩個弟弟,雙生的,和你個子高?!彼檬直攘?,磕磕絆絆地表達,她又說,“我有相好的?!?/p>
“相好的?”我不明白,她哀怨地看我一眼。
“我給你弄辮子吧。”她摸摸我的羊角辮子。我們坐到田埂上,橘黃色的夕陽灑在稻草垛上,成群的蜻蜓在晚霞中漫天飛舞。那時候的蜻蜓真多,低低地盤旋在人的頭頂上。我們的友誼就在暮春的傍晚開始成長了,我的腦袋因此常常有各式各樣的好看辮子,令我極為驕傲。我爸有時候會摸我滿頭花樣繁復(fù)的辮子,感嘆陸卒子買到一個心靈手巧的女人,我媽因此好長一段時間不允許我再去陸卒子家里。
我們這村莊的女人,其實過得蠻閑適的,菜地和島外少許稻田全都是男人伺候,女人在家生兒育女管家務(wù)活兒,因此有大把時間花在家長里短上。我媽在村里的遭遇和我相似,她極力討好我爸和本地女人,因此遭外地女人排斥,本地女人又不屑和她交往。她也很孤單,但她善于掩飾,見人就黏上去,說極為體己的話。陸嫂子更閑了,陸卒子家里連菜地都不種,河邊的菜地除了留一塊給陸嫂子種吃的,全都給他兄弟種了。陸嫂子來我們村三個多月了,依然沒有懷胎跡象。她每天給陸卒子做做飯,洗洗衣裳,伺候幾分菜地。更多時候我看見她小巧的身子倚在門框上,一只腳在門里,一只腳在門外,手心里窩一些南瓜子,嗑著。她的神情是閑散的,閑散中裹著一絲不易覺察的落寞。只有她低頭看手心里的南瓜子,另一只手的幾根手指頭在掌心里輕輕劃拉南瓜子時,那絲落寞才漫上來,落在她身上的某個地方。也許是那幾根劃拉南瓜子的手指,也許是倚靠在門框上的那個姿態(tài)。
她漸漸熟悉我們的村莊了,極少和誰交往,和我頗為親密。她和我一起挖野菜,給我編辮子,喜歡讓我?guī)е亟吚@我們的村莊走。她邊走邊注視遼闊的江面,從這邊望向那邊的江岸。
“哦,你和他熟?”她指著在江里航行渡船的光叔。
“我爸管他。”我有些賣弄地說。
“我對你好不好?”她問我,摸摸給我新編的辮子。
“我要見他,你能帶個話嗎?而且不告訴別人?!彼÷曊f,白皙的臉好像因為說了一件不怎么得體的事情而漲紅起來。
“可以的?!蔽覞M口答應(yīng)。
這件事發(fā)生在陸嫂子來我們村莊差不多半年時,夏季過去了,漸漸進入枯水的秋季,江水慢慢退下,江面逐漸變得窄小了。陸卒子眼見陸嫂子總不懷胎,弄來各種中藥叫她熬藥喝。陸嫂子很聽話,每天搖一把扇子生爐子熬藥。陸卒子相信買來的女人是正經(jīng)跟他過日子了,給她打了一對金耳環(huán)并強迫她戴上。這對金耳環(huán)讓我媽揪心老長一段時間。我還有個把月就要去縣里上初中了,我極為向往初中的生活,可以遠離家,住集體宿舍,關(guān)鍵是還可以買一輛自行車,這些極富誘惑力的事情使我下了不少力在復(fù)習(xí)上。那時還沒實行九年義務(wù)教育,小學(xué)畢業(yè)考跟高考一樣有壓力,還好,語文數(shù)學(xué)我考了156分,上初中十拿九穩(wěn)。那段時間因為沉浸在即將上初中的興奮里,整日去已經(jīng)上了初中的學(xué)姐家纏磨她們講初中生活,去陸嫂子家沒那么勤快了,有時候我十多天都沒去過她家一次。有一天傍晚,我媽又派我去挖野菜,我剛剛到后坡上,陸嫂子就從一堆稻草垛上坐起來,顯然在等我。
“你不來了?”她有些擔(dān)憂。
“我要上初中了,去縣城?!蔽艺f,和她一起蹲在野地里挖野菜,她臉上的憂愁濃如漫天晚霞,她幫我挖,她的野菜已經(jīng)挖夠了。
“我、我說想見開船的,今晚可以嗎?”她磕磕絆絆地說,非常信任地盯住我。我點點頭。吃過晚飯后,我就跑到江邊找光叔,把陸嫂子要見他的事情和他說,他嚇得厚嘴唇都哆嗦了,他警告我:我做的事情如若被陸卒子知道,他定是要把我扔進江里喂魚,我爸也不會輕饒我。我說陸嫂子只是想見見你,她說你像她弟弟。我撒了一個很滑稽的謊。光叔比陸嫂子年長十歲都不止,怎么可能長得像她弟弟?光叔站在甲板上,靜靜望著江面發(fā)了一會兒呆,答應(yīng)了。晚上八點半收渡后,光叔按照我說的話來到后坡那片稻草垛邊等著。陸卒子過了新婚期后,又開始幾天幾夜外出販牛馬,不過他留了心眼,叫他的大嫂過來和陸嫂子住,替他看人。晚上我到陸卒子家里時,那個也是買來的大嫂沒起什么疑心,輕輕松松就讓我們出門了。我們來到后坡上時,皎潔的月光把野地照得一片澄明。陸嫂子叫我在稻草垛外等著,幫看人,她和光叔進了稻草垛里。我聽不見他們說的任何話,野地一片蟲鳴蛙叫,他們大概在稻草垛里講了半個小時后出來了。陸嫂子叫我?guī)退焉砩系牡静輷焓案蓛簦覀兙突丶伊?,我沒看見光叔。
那段等待初中開學(xué)的假期,我一邊忙著準備上初中的生活用品,一邊時不時幫陸嫂子給光叔傳話,有時候晚上還陪她到后坡去和光叔見面。我不知道陸嫂子想干什么,她已經(jīng)很久沒和我提要回家的話了。
臨近開學(xué)那幾天,我媽帶我去縣里買被子。在渡船上,她盯住光叔看半天,突然笑起來,用別扭的本地話問:“她叔有對象了?”她一問,滿船人都朝光叔看,發(fā)現(xiàn)他那頭長年油膩的齊肩長發(fā)剪短了,雜草一樣的拉碴胡須剃得精光,衣領(lǐng)上烏黑的汗?jié)n也沒了,稍微收拾一下,這犯人還是蠻好看的。光叔很緊張地看我一眼,我轉(zhuǎn)過頭,悶悶不樂地盯住有些污濁的江水。這幾天我媽和我爸慪氣,我爸整日不回家。他在照例進行每月抄電表收電費時,在一戶人家停留過久,那戶人家只有一個女人領(lǐng)一個孩子在家,男人在磚瓦廠燒窯子,據(jù)說在外頭有相好,極少回家,巧的是那天她的孩子正好不在家。這事被一個多嘴的女人傳到我媽那里,我媽因此多日讓家里一日三餐全是她愛吃的野菜。我爸很不滿意,借口忙村里的事整日不回家,我的自行車問題因此懸而未決,我媽最多只能做得了買些衣物被子的主,自行車這樣幾百塊錢的大宗事情,我爸說了算。我的自行車問題一直到我上初中三個月后才解決。那時候冬天已經(jīng)來臨了,江水退下去很多,江面越發(fā)顯得窄小。我每個周末回家看見陸嫂子在熬中藥,一進她的家門,就聞到濃濃的中藥味。陸卒子時常十天半月不回家,憑良心說,他是個不錯的男人,陸嫂子不懷胎,陸卒子對她沒有任何怨言,每次出手牛馬歸來,一大包吃的用的,什么都不落下。回來享幾天清福后,又出門了。陸嫂子和光叔依然繼續(xù)見面,只是他們得等我每周一次回來給他們打掩護才能相見。初中生活的新鮮勁還沒過,我眉飛色舞地對陸嫂子絮叨那些新鮮事情,八個人一間宿舍,洗澡時能相互看見彼此初發(fā)育的幼小乳房……我哈哈大笑,陸嫂子埋頭剝毛豆,偶爾抬頭心不在焉地看我一眼。我記得那時候流行一種包頭發(fā)的黑色網(wǎng)兜,類似如今的網(wǎng)眼絲襪,把頭發(fā)箍成一個圓髻,罩上點綴有紅色黃色細小珠子的頭兜,真是好看。陸嫂子就兜這么一個頭兜,陸卒子寵她。
進入冬季后野菜漸漸少了,不過我每周就給我媽挖一次野菜,還能對付過去,陸嫂子好像三天兩頭去挖,而且只挖一種野菜,那片坡地很快就要沒有她要挖的野菜了。她把那些細小的幼苗挖回家,種在陸卒子家后園,當(dāng)成蔬菜一樣種養(yǎng)。我們依然在后坡挖野菜,冬季的坡地黃昏一片沉寂,彌漫著清冷的空氣。
“陸哥知道了不好?!蔽艺f。
陸嫂子知道我說什么,看了我一眼,滿眼哀求。
“嗯,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蔽蚁蛩兄Z,不知道為什么我老是覺得我能夠幫助她,并且應(yīng)該幫助她,即便她做的可能是一件錯事。但不久之后我的承諾就變得毫無價值了,我用它換來一輛自行車,很有可能也換來了陸嫂子悲涼的半生際遇。
“我有相好,我想回家。”陸嫂子在這個飄浮清冷空氣的野地黃昏第三次說要回家,而我呢,上初中后真是長了不少見識,連“相好”我也弄懂了。
“你是怎么被騙來的?”我問她。
“和親戚上街,后來就迷糊了?!彼纳袂楹苊悦?,努力回憶一件她自己也很費解的事情。
“怎么迷糊了?”我瞪大眼睛問她。
“老是睡覺?!彼f,然后一點稀薄的笑漫上她的臉,“我的衣服,那天,好看?我媽做的?!?/p>
“好看啊,”我開玩笑說,“什么時候借我穿穿?!?/p>
她居然笑起來,眉眼那么好看,她捏捏我的腮幫子:“那是要做新娘才能穿的,你想男人了?”
我也大笑起來,說:“當(dāng)初你還沒嫁,你不是也穿了嘛。”
她低下頭,說:“本來就快要嫁的?!?/p>
之后我們沉默了很久,直到我們挖夠了野菜,我才問她:“可你要怎么回去呀?他們不讓你上船,你也游不過去的,我們村最會游水的人都沒能游到對岸?!?/p>
“我有辦法的。”她堅定地說,但不肯告訴我她要怎么走。她毫不遲疑的、堅定的表情使我很難過,我被一種即將離別的傷感包裹住了。
那段時間我很心煩,我的自行車還沒到手,而陸嫂子時刻準備離去,這兩件事情折磨得我寢食難安。我媽教我百般孝順我爸,可我的自行車依然還沒著落。我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父母相互抗衡的一顆棋子。我媽以我在這個家里取得衣食,而我爸則通過冷落我來警告我媽不要過于得寸進尺。那段時間我很厭煩見到我父母,每周六回家,我從縣城搭車回到鄉(xiāng)里,然后渡船回家。從班車上看見沿路騎自行車回家的同學(xué),我傷心得幾乎落淚?;氐郊椅一静淮诩依?,總是往陸嫂子家里跑。我真擔(dān)心哪一次去陸卒子家時忽然就不見她了。還好,老遠我就聞到那股濃烈的中草藥味,簡直令我欣喜若狂,自己都不可思議為何如此依戀她。
我在一次偷窺中發(fā)現(xiàn)了陸嫂子和光叔的秘密。有一次周末晚上,我又為他們打掩護時,偷聽了他們的談話。
“很穩(wěn)的,放心,刀都砍不斷,我找的竹子可靠?!惫馐褰Y(jié)結(jié)巴巴地講普通話,我差一點笑出來。
“我放心的,還要等幾久?”陸嫂子輕聲問。
“快了,學(xué)生放假就好,那時最冷,水枯厲害,江面窄,我知道哪段江面最窄,你等我的話?!?/p>
“多謝你,若能回,我定寄錢給你。”
“不要謝了。”
很長一段時間再也聽不見他們說話,我從稻草垛里出來,依然站在田埂邊上等著她。冬天的曠野很冷,黑暗中我看見一個亮光遠遠地朝這邊走過來,于是大聲咳嗽一聲,陸嫂子很快就從稻草垛里出來?;厝サ穆飞吓鲆婈懽渥哟蛑蛛娡玻匆娢覀兞⒖绦χ蟻?;我有些于心不忍,覺得陸卒子倒有些可憐呢,他對陸嫂子,是真的好。
上初中第一學(xué)期快要放假時,我盼望已久的自行車終于到手了,但卻是以把陸嫂子推向滅頂般的災(zāi)難換來的。
我在一次周末回家的睡夢中大叫幾聲船,我媽把我搖醒,問我什么船,一定叫我告訴她夢見了什么,她相信解夢。我瞌睡得厲害,禁不住她幾次搖晃,迷迷糊糊嘟噥:陸嫂子做了一只船。等我再次回家度周末時,看見一輛嶄新的女士型天鵝牌自行車停在院子里,我爸和我媽和好如初,我發(fā)現(xiàn)我媽居然戴了一副金耳環(huán),比陸嫂子的小了點。我在夢中泄露了陸嫂子的秘密,我媽(這個討好丈夫心切的女人)把這秘密告訴我爸,我爸連夜托人四處找回陸卒子,最終大家在稻草垛下找出一張嶄新的竹筏。陸卒子在竹筏上淋了汽油,將它燒掉了,但他不打她,卻使勁抽自己耳刮子,哭著問陸嫂子到底還想要什么。我爸在這起事件中表現(xiàn)出來的維護自己村民“財產(chǎn)物品”般的行徑得到村里人極大肯定,他因此威信增加不少,心情大爽,我的自行車因此到手了,我媽也獲得一副金耳環(huán)作為獎賞。
陸嫂子始終沒說是誰幫她做的竹筏。那年整個寒假,我極少出門,怕碰見陸嫂子。我去過幾次后坡,有兩次看見她蹲在野地里挖野菜,孤單單蹲在那里,裹一塊藍色頭巾。我鉆進稻草垛里,靜靜看她,很想過去和她說說話,悔恨和愧疚卻拴住了我的雙腳。
三
骨灰盒很小,類似裝中藥的小柜子,琥珀色,上面雕刻簡單的花紋,裝在我大如簸箕的布包里。我的布包里有錢包、手機、濕巾紙、水杯、雨傘、鑰匙,幾根發(fā)夾,一包棉簽,唇膏、粉盒、眼線筆,還有生理期時要用的衛(wèi)生巾,此時她跟這些東西待在一起。我如常背著這個超大的杏色棉布包,她的存在并沒使我的包增加多少分量。生命原來如此輕飄,生前種種際遇,如花似錦也好,黯然失色也好,都只不過是如今的一把灰燼罷了。我?guī)丶?,她沒來過我的家,我邀請過,她一直拒絕。家里很凌亂,地板上的腳印清晰可見。我的丈夫正在陽臺上刮胡須,高大的身板把陽臺襯得很小。他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誠惶誠恐的表情,對我僵硬地笑了笑:“這兩天我?guī)湍銤不??!闭f著他低頭看看腳邊擁擠的花草。我朝他點點頭。他正在等待我簽字離婚。嫁給這個拖了個兒子的男人后,他閃爍其詞表態(tài),不愿再生孩子了。我吞咽下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有時候半夜醒來,我會摸索著爬起來,在黑暗中靜靜看著床上這個男人,會感到一陣徹骨寒意?,F(xiàn)在,這個荒唐的男人居然在四個月前一臉悔恨地對我說,他在外頭不小心,他說是不小心,讓一個女人懷孕了,那個女人死活要生孩子。他權(quán)衡之下,覺得打發(fā)掉一個不曾和他有骨肉關(guān)系的女人比懷了他孩子的那一位要方便得多。他對我攤牌那天,我居然連生氣都沒有,沒有憤怒,也沒有眼淚,一股深重的屈辱感把我壓垮了。我點了支煙抽起來,朝他點點頭,對他說了一句:“讓我想想?!币恢钡浆F(xiàn)在。他很著急,估計那個外房的肚子已經(jīng)大得受不了了。我不知道那女人是誰,他們是怎么認識的,多久了,我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知道。這段時間以來,那股屈辱感一直沉重地壓在我心上,我想等它消了之后再解決掉婚姻里的事情,但它一直不消。我承認,即便他殘忍剝奪了我當(dāng)母親的權(quán)利,但要立刻放下,我一時難以做到,我需要一些時間。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和我說話,并非對我還有一丁點兒尊重,他只是暫時示弱想達到他的目的罷了,他是個內(nèi)心強硬的男人。他還有一層顧忌,他那位從小一直上私立學(xué)校,最后卻連個普通大學(xué)都考不上的兒子跟我相處相當(dāng)好,在一定程度上比跟他老子相處默契得多,他可以一個月不跟他老子說話,但會和我說上那么兩三句。那是個公子哥,屁股后頭整天一幫小嘍啰跟著,只差沒殺人放火了,某些時候也相當(dāng)深明大義,這得看他的心情;想一想我得磨多少耐性和隱忍才能和他有這份交情,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樣的孩子一般是極自私的,如若他知道將會有個孩子和他分享他老子,天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情來。假如我愿意,他真是一張不錯的牌,只是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么意義……眼前這位荒唐先生,婚后兩年我們就分床而睡了,我極為害怕深夜醒來后看到身邊這個連孩子都不愿跟自己生的男人,各自關(guān)上房門之后,彼此的世界就不再相關(guān)了,這算不算是某種程度的相互放棄?我想磨一磨這個無情無義的男人,讓他煎熬一陣子。
我坐進沙發(fā)里,撫摸我的布包,哦,親愛的女人,此時,我們又在一起了,你卻不能再和我說一句話,我對你的愧疚永無機會說出口了。我心里酸楚極了,拎著布包進衛(wèi)生間,脫掉衣服淋浴起來。我不想在這個變得陌生的男人面前流眼淚,我的眼淚與他無關(guān)。我把布包放在衛(wèi)生間的椅子上,在她面前赤裸。然后,我?guī)プ∥逍羌壘频?,把她放在我的另一?cè)睡著。帶她去省城逛夢之島,去萬達看電影,帶她去美容院做美容,到瑜伽館做瑜伽,到酒吧喝酒,到咖啡館去喝一杯一百八十元的原味咖啡,還帶她去花鳥市場賞花,我摸著布包對她說:“喏,我們來這里,你沒來過的,我?guī)銇?。”我還帶她坐在我們這座城市的江邊,望著日益污濁的江水默默流淚……
四
陸嫂子欲私自造船偷渡出島的事情敗露后,陸卒子變得謹慎了,把沒牙的老爹接回家跟他住,他出去販賣牛馬時,老爹看住兒媳婦。陸嫂子依然悄無聲息出門,去菜地、后坡,沿江邊撿拾順流而下的浮柴,老爹遠遠跟著,像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我依舊不敢去見她,一個寒假過去,新學(xué)期又開始了,每周回家,我變得很孤單。我在渡船上都不敢直視光叔,他對我也不像以前那么熱情了。我媽也很孤單,那些外地媳婦公然對她表示厭惡,她去碼頭洗衣服時,遠遠看見她過去,那些外地媳婦就自覺圍成一堆,背對著她。我媽于是極力想融入本地女人堆里,她常常端著她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小吃去幾個村干部家串門,和他們的老婆孩子套近乎,那些女人也不待見她,客氣里夾雜冷淡,委婉的拒絕姿態(tài)端在那里。大家都覺得這些被拐賣的外地女人可憐,能逃出去也是件好事,而告密者令人憎恨……
我看到我媽的難堪,但她極力掩飾。可我無法掩飾我的孤單,我遠遠跟在陸嫂子身后,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村里行走。她安靜,細碎的腳步,腦后盤著圓發(fā)髻,整個人透出一種非常安靜的氣氛,我被她吸引著,遠遠望著她,從來沒感到這么孤單過,那段時間我對我媽簡直憎恨至極。一個乍暖還寒的周末,我又到后坡挖野菜,站在一堆稻草垛邊上,往那片漸漸泛綠的坡地望去,那里空無一人,偶爾一只什么鳥從干枯的荊棘叢呼啦啦飛起,很快消失在我的視野里,空曠的田野飄浮清冷的空氣。昔日和陸嫂子在這片坡地上說笑的情景折磨得我無比傷感。我蹲在野地里好半天,卻沒挖一棵野菜。直到看見一雙灰格子布鞋移到我跟前,我才吃驚地站起來。她安靜地站在我跟前,嘴角微微翹著,一個淺淺的笑容掛在她的臉上。我記得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強烈的委屈,淚水頓時落下來,她有些吃驚,然后說:不怪你的,你總不來。我很想對她解釋幾句,見她真沒有半點責(zé)備我的意思,只好沉默。
我們又一起挖野菜了。那個春天的薄暮時分,我的孤單漸行漸遠,一個內(nèi)心充滿傷痛的女人給予我巨大的慰藉,其實她并沒多說什么,她身上的安靜和一種靜靜流淌的力量使我內(nèi)心獲得安寧。
不久之后,我開始在村里聽到關(guān)于陸嫂子的閑言碎語,男人們像狗撿拾到骨頭般興奮,女人們的態(tài)度則曖昧不清,同情、詆毀、嘲諷,外地女人們集體沉默,我媽有些幸災(zāi)樂禍。我對她更冷淡了,周末回家就往陸卒子家里鉆,她很生氣,我一直和她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隔閡。
關(guān)于陸嫂子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是這樣的:這個因為男人十天半月不在家的寂寞女人,擅長勾搭男人,村里一些成家的不安分男人曾經(jīng)和她在稻草垛和甘蔗地里茍合,連她兩邊乳房大小不一都說得一清二楚。這樣的風(fēng)月情事在二十多年前的農(nóng)村發(fā)生是何等駭人聽聞,陸嫂子在村里成為一個極神秘的女人,背后總有曖昧不清的目光像狗皮膏藥般骯臟地黏著。她更孤單了,偶爾和她搭話的幾個外地女人也不再和她走近,我成為她唯一可以說話的人。關(guān)于這些流言蜚語,我不置可否,這不關(guān)我的事情,我喜歡和她待在一起,就這么簡單,不過聽見別人在背后議論她,我還是很難過。流言蜚語在村莊里泛濫很長一段時間后,陸卒子才知道,人人都以為這個口袋里塞滿錢的男人會把敗壞家風(fēng)的女人好好收拾一頓,然而我們卻時常聽見陸卒子瘆人的號啕從他家里傳出來,然后就看見他滿臉委屈出門,臉上濡濕的淚痕未干。陸卒子開始在家里守著女人,常常好幾個月不離開村子。但那些關(guān)于陸嫂子的風(fēng)月情事還是不斷冒出來,花樣不斷翻新,陸卒子非常痛苦,他從未動過陸嫂子一根手指頭。他開始喝酒,喝醉了不斷捶打自己的腦袋哀號,他的哥們兒看不下去了,勸他揍女人,往死里揍,揍牲口那樣,不信揍不服。陸卒子拎一個酒瓶子,朝他的雜碎朋友砸過去了。
“買來揍的嗎?你們這些牲口!”他醉得雙眼血紅,臉上沒有憤怒,只有委屈和哀傷。這個從小沒了母愛的男人,也許是真心想疼愛一個女人的。多年以后回憶起陸卒子當(dāng)年的隱忍,如若陸嫂子安下心來過日子,也許她的人生將會很圓滿,在我認為她處于最糟糕的境遇里時,不知道她是否有過悔意。
一個周日的中午,我們又在坡地見面了,陸嫂子還挖那種我不知名的野菜,一種葉子細長、葉邊帶毛茸茸刺齒的野菜。我蹲在她身邊,忽然有種奇怪的念頭。
“你若是我姐,多好。”我望著她,她戴一頂藍色的毛線帽,和今天大街上那些時尚前衛(wèi)女孩的裝扮一模一樣,藍色襯著她白皙的圓臉,一頭黑發(fā)緞子般披散在身后,好看極了。那時我臉上正長些令人心煩的青春痘,非常羨慕她那張素凈的臉。
“你喜歡,就叫好了?!彼f,聲音很輕柔地散落在柔和的春光里。我叫不出口,直到她故去,我一直叫她陸嫂子。
“你,為什么那個樣子?”我猶猶豫豫地問,我想她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她抬頭,目光穿越透亮的陽光,跌進坡下那條包裹著我們村莊的叫作右的江里,那條江叫右江。她什么都沒說,安靜地蹲在陽光里。
“陸哥很好,他不打人。”我又說,隱隱有些同情陸卒子。
“我已經(jīng)有人的,賣到這里之前?!彼f,“我希望他給我回家,我會給他錢?!?/p>
我有些難過,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你試試嘛,那個,洗頭發(fā)?!彼孟褚膊幌矚g談這個,指著坡地邊上的稻草垛,我搖搖頭。
⊙ 祁 媛·觸摸我夢系列2
他們擠眉弄眼地問:“那只小母雞,怎么個弄法?”
……
上初一第二學(xué)期時,我爸當(dāng)上了村委會副主任,我媽一直沒能再給他生個一兒半女,她整日愁眉不展,大把大把燒香,本地的女人漸漸接納了她,我感覺和她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我們很少像我和陸嫂子之間那樣聊天,就連人生的第一次生理期該怎么做,都是陸嫂子教我的,我媽在無意中撞見我熟練地疊衛(wèi)生紙護墊,很長一段時間沉默得都
“在學(xué)校,沒辦法。”我也簡單地說。
“你回來,洗一次就好,我?guī)湍恪!彼χf。
“那要臟死,一個星期一次?!蔽艺f。
“不臟的,你聞聞?!彼f,抓一把油黑的頭發(fā)捧到我鼻子底下。我還是搖搖頭,覺得只有她這樣玲瓏美好的女人才配得上那樣精致的洗法。
因為我和陸嫂子走得近,很多對陸嫂子的事情極感興趣的好事之徒和我套近乎,想從我這里探聽到關(guān)于陸嫂子的事情。不像是她了。她其實很孤獨,只是她不肯讓我知道,如若她肯把淚水和憂傷呈現(xiàn)給我,也許我們之間的隔閡不會那么大的。在我上初二那年,村里居然開始流傳我爸和陸嫂子相好的事情。很多女人幸災(zāi)樂禍,一半是看我還會不會去找那個禍水玩,一半是想看看整日把“我孩子爸”掛在嘴邊的我媽怎么辦。我媽極為平靜,只是不愛去串門了,整天在家里收拾家務(wù)活。有一個周末回家,睡到半夜時醒來,看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坐在我床邊,我嚇出一身冷汗,在黑暗中迅速向床角縮去。
“小妖,是媽。”那是一聲哭腔,我拉了燈繩,看見她披頭散發(fā)的,滿臉的淚痕,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心里突然劇烈疼起來。我媽面對我爸的流言蜚語,和陸卒子對陸嫂子的風(fēng)月情事如出一轍,不拿當(dāng)事人撒氣,而是折磨自己,她動不動就躲在房間里默默流淚。那段時間我第一次覺得我媽對于我來說如此重要,她的淚水和哀傷使我意識到她才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彼此無可替代,我們的愛與哀愁如此息息相關(guān)。那段時間我周末回家寸步不離跟著她,下菜地,到碼頭洗衣裳,做飯。然而她的笑容漸漸少了,我無法意識到人生的第一次災(zāi)難在向我逼近。我不再去找陸嫂子了,我和陸嫂子的友情遭遇第二次疏遠。
第二學(xué)期快要放假時,關(guān)于我爸的流言蜚語更甚了,對象不僅是陸嫂子,還有幾個比我媽年輕的小媳婦;我爸去收電費,小媳婦們就嬌了嗔了,我爸在她們的顰笑之下為她們家減去不少電費……就對此我媽充耳不聞,從不責(zé)問我爸。那段時間我爸對我媽很客氣,勸她多逛逛街,買點兒好衣服穿。她只是盼望周末我能回家,然后帶我到縣城給我買很多新衣服。我們在渡船上見到光叔,我媽再也不像以往一樣對他熱情招呼。放假之前最后一個星期,我又像以往乘渡船回家,因為忙于復(fù)習(xí),我已經(jīng)兩個星期沒回家了。在渡船上,一船的人都看著我,但并未對我說什么。到達村里的碼頭時,光叔泊好船,叫住我。
“小妖,”他一邊說,一邊把撐船的竹竿插進江里。江面的水流速很快,又要進入咆哮的豐水期了,水草豐茂的季節(jié),然而,在這個季節(jié),我卻迎來了生命中最為嚴重的一場霜雪——我的媽媽,在一個毫無征兆的早上,帶上五百塊錢離開家,直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光叔猶猶豫豫地把我媽離家出走的事情告訴我,我扶在船欄桿上,心里疼得令我無法站穩(wěn),呼吸著略帶腥味的江邊空氣干嘔起來。
整整一個暑假,我沒出門,也沒和我爸說一句話,整個人處于一種懸浮般無著無落的虛浮中。我爸把出嫁的姑姑叫回來,叫她陪我,而他四處托人打聽我媽的消息。我的姑姑整天給我說毫無意義的安慰話,我很討厭這個一臉苦相的女人。我被一種深重的悔恨折磨著,我和我媽朝夕相處十幾年,我從來沒試圖去理解過她,從來不關(guān)心她內(nèi)心的傷痛和想法,從來沒問她的老家那邊還有什么人,她會不會想家,她是怎么賣到我們家里來的,我一概不知。我抱著她給我買的那堆新衣服,就像她的遺物,我連呼吸都是痛的。
初二準備開學(xué)時,我收拾好我的行裝,亂七八糟地綁在我的自行車后架子上。我爸站在我旁邊,除了給我準備學(xué)費和生活費,他不知道該幫我做什么。他面目極為可憎,胡子拉碴,衣領(lǐng)也油膩膩的,看誰的目光都慌亂而憂愁。我和他同時都明白了,這個家其實因為我媽的存在而成為家,而我們從沒珍視過她,如今,我們失去她了,誰都不知道這個家今后會變成什么樣。陸嫂子這時猶猶豫豫走進我家院子,她一聲不響站在我身邊,站了很久,然后對我輕聲說,一會兒去她家里一次。
“去吧。”她說,近乎哀求的口氣。這個來我們村莊一年多的名聲極為敗壞的女人,不知怎么的,我始終恨不起她來。我來到陸卒子家里,這個牛馬販子又喝醉了,赤裸著上身躺在地上。只要他不出去販牛馬,他幾乎是以酒為伴,并且都爛醉如泥。
陸嫂子給我做糯米卷,餡是拌了糖的紅豆沙。
“吃吧!”她說,把我拉到飯桌邊坐下,我坐下了,卻無心吃。她陪著我默默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進房間拿一把梳子出來,開始給我梳頭扎辮子,我背對著她默默流淚。
“我和你爸,不是他們說的那樣。”她說,我倏地站起來,扯散她給我扎了一半的辮子,轉(zhuǎn)身走了。
五
上初二后我極少回家。短短一個暑假,改變的事情太多了,我媽走了,我變得愛學(xué)習(xí)起來,變得沉默寡言。我不和任何一個女同學(xué)說話,好幾個男同學(xué)給我遞了紙條。我的個子長高不少,一頭長發(fā)散亂如麻,也許是心如死灰的緣故,我臉上的痘痘居然不再折騰我,我迅速成長起來,兩篇作文上了市報,我對歷史尤為感興趣,幾百上千年前的人類一路朝我們走來的過程充滿腥風(fēng)血雨。
“一個人是不是也這樣,從出生到死亡的過程充滿風(fēng)風(fēng)雨雨?”我?guī)蜌v史老師改試卷時這樣問他。那個剛從師范畢業(yè)出來,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從辦公桌另一頭注視我好長一段時間。之后每周兩節(jié)的歷史課上,歷史老師的目光常常會落到我身上。
我爸開始來學(xué)??次伊?,給我送零花錢,以及每月底所需交的二十四斤大米和二十三塊錢的伙食費。我們站在校門口的一棵大葉榕下,有些別扭。
“缺什么嗎?”他問。
“不缺。”我說。
“下周回家嗎?”他照例這樣問。
“不回。”我照例這樣回答。
“你媽,還沒消息?!彼穆曇舻拖氯ズ芏唷?/p>
“我回宿舍了?!蔽液瞄L時間才回答他。
很多次我進校門都碰見歷史老師,他的目光充滿關(guān)切,常常使我深埋心底的委屈欲噴涌而出。我真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初二的第一個學(xué)期,整整一個學(xué)期我都沒回家,偶爾我會想到陸嫂子。除了上課和必要的復(fù)習(xí),大部分時間我都耗在歷史老師借給我的秦漢三晉南北隋唐宋元明清的書中。放寒假回家時,我才知道陸嫂子被陸卒子趕走了,據(jù)說她勾引到大伯哥的頭上,也就是陸卒子的大哥,被家嫂拿住了。陸卒子沒牙的老爹無臉見人,胳膊彎里繞一圈麻繩,動不動就要上吊。陸卒子再三考慮,叫她卷了衣物走人。光叔在渡船上對我說這些,假如我能早幾個星期回來,還能見她一面的。他說他給她兩百塊錢,那天渡她出去,一船就她一個人,很多外地媳婦站在碼頭望著她,但沒誰和她道別,她走得很高興,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在光叔的船上待了很久,甚至在他的船艙里睡了一個午覺。冬天的江面極為濕冷,我被凍醒了,光叔的被子很潮,散發(fā)一股霉味。他的枕頭下有一抹藍色露出來,在雜亂的船艙里像一縷天光一樣鮮亮,我拽出來一看,是一頂藍色的毛線帽子,如此熟悉,還帶著淡淡的稻灰香味。
我媽成為我們村第一個離家出走的外地女人,陸嫂子成為我們村第一個被趕出島的女人。兩個和我密切相關(guān)的女人相繼離我而去了,我被孤獨包裹得如此徹底。推著自行車往家里走時,迎面碰見的外地媳婦朝我露出令我厭惡的善意微笑。我沒在家待幾天,從我爸的衣袋里摸了五十塊錢就離開家了。我沒地方可去,在街上遛了一圈,又回到學(xué)校里。我們的學(xué)校其實是在縣城郊區(qū),被一大片稻田包圍其中,一堵圍墻把學(xué)校和稻田隔開。在主教學(xué)樓圍墻外,還有一個很大的荷花塘,如今一池破敗,滿塘枯槁殘荷。單身教師的宿舍就在荷塘往里不遠,他們宿舍的后門直接從圍墻上開出來,那些上了豬肝色油漆的小木門像一只只憂傷的眼睛。
我記得那天下午的天空灰蒙蒙的,稻田已經(jīng)收割過了,放眼望去是一片灰白色的稻稈,偶爾一只羽翼黑色的鳥從稻稈中撲騰起來,攪動清冷的空氣飛遠了。我站在枯敗的荷塘邊,空虛而哀傷,心情糟糕得無法收拾,淚水肆意橫流。
那年我,一個在悲傷中迅速成長起來的少女;我的歷史老師,一個性情溫和的男人,把我迎進了他的單身宿舍。我在他的宿舍里待了整整一個星期。歷史老師是貴州人,離家遠,放假也不回去。我們小聲說話小聲地笑,其實周邊宿舍的本地老師早就鎖門回城里或鄉(xiāng)下去了,因為很快就要過年了。我并不覺得我的行為有什么不對,我們彼此需要,至少我需要他,我多么需要他,他像一個牧羊人安撫受傷的羊羔一樣安撫我。
一個星期后,我回家取換洗的衣服。在孤島般的村莊對岸等待光叔的渡船時,村里很多人朝我含糊地笑。自從我媽離家出走后,我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的笑了。直到我進家時看見一個陌生的腰身細長的女人掃地,我才知道他們的笑已經(jīng)不再和我媽離家出走有關(guān)了。我們互相對望著,我有些驚愕,只是驚愕,沒有傷心和憤怒。那個女人對我擠出一個有些不知所措的笑容,我看見一縷怯意夾在她的笑里。
“是小妖吧?”她放下掃帚,過來要幫我扶好自行車,嘿,本地人,不曉得我爸這次花多少錢為自己娶了個本地女人。我把自行車停在屋檐下,我爸這時候從屋里出來了,他變得精神不少,連皮鞋都穿上了,他的表情也和屋里的陌生女人一樣,有些不知所措。我離開家的這個星期,他根本就沒找過我,也許連著急都不曾有,他完全沉浸在他的新婚蜜月里。腰身細長的女人轉(zhuǎn)身進廚房,我聽見她刷洗鍋碗的聲音,面無表情地進了我的房間。我爸跟進來,坐在我的床邊,看我翻找衣服,一會兒他說:“她不敢對你不好的?!?/p>
“你知道我這幾天在哪里干什么嗎?”我說。
“你不是去同學(xué)那里嗎?”他說。
“你知道是男同學(xué)還是女同學(xué)嗎?”我又說。
他半天沒吭聲。
“我要錢?!蔽艺f,站在幽暗的箱子邊。他低下頭摸索褲袋,然后抬頭看我,“你還要出去?”
“我會回來要學(xué)費的?!蔽掖鸱撬鶈柕貙λf,我感覺再也無法從他那里得到更多的關(guān)愛了,也許花錢能讓他感覺到我的存在。他給了我五十塊錢,我的口袋里差不多有一百塊錢,一筆寂寞的巨款。
那年春節(jié)我沒回家,我把那些錢給了歷史老師,我們在他的宿舍過了一個很溫馨的年。歷史老師還帶我到另外一個小縣城給我買了一身新衣服,他說過年了孩子要穿新衣服的。我喜歡他把我當(dāng)成孩子,盡管他每天都會叫我吞服一粒半顆米粒大小的白色藥丸,那藥會讓我早上有些頭暈。
大年初一晚上,我們騎單車到大街上,想看看節(jié)日的夜晚縣城人是怎么過的。那天晚上很冷,不過還是有很多年輕人,一堆堆聚在一起,看到女孩子就朝她們?nèi)颖夼?,惹得她們發(fā)出一陣陣尖叫。她們都穿得很光鮮,像高中生一樣的女孩子,和她們相比,我只是一個幼稚可笑的小女孩。我緊張兮兮地拽住歷史老師的袖子,惹得他直發(fā)笑。我們騎著自行車在大街小巷游蕩,甚至窄小的小巷子也沒放過,歷史老師故意貼著墻壁騎單車,我的雙腳幾乎就要碰到墻壁上了,我發(fā)出一陣陣驚恐而興奮的尖叫。那天晚上的公園門口熱鬧極了,張燈結(jié)彩,很明亮。那時候的公園還收門票,五毛錢一張,但那晚的公園是開放的,卻沒有幾個人進去。很多年輕人聚集在公園門口,等女孩們經(jīng)過時朝她們?nèi)颖夼?,很多人站在一邊瞧熱鬧。我和歷史老師站在人群外圍,我的手插在他的牛仔服口袋里,無論誰看都是一個哥哥帶家妹出來瞧熱鬧的樣子。站在人群邊上,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被誰盯著,我朝四周望望,沒發(fā)現(xiàn)一個我熟悉的人。我并不怕被熟人瞧見我和歷史老師待在一起,但那種感覺令我不舒服,我的目光在人群中努力搜尋著,終于在一群人的陰影里看見了她——陸嫂子!她穿得很厚,又戴藍色毛線帽子了,簡直不知道她有多少頂藍色毛線帽子,一條麻花辮子垂在胸前。我們的目光在人縫之間曲折相遇了,我愣了一下,然后穿過人群飛快朝她走過去,我心里猶如有一股激流在流淌,巨大的委屈洶涌而來,那個嬌小的女人使我有一種親人般的溫暖。
“你在這里?那個男人是誰?”她劈頭就問,親人一樣。
我一把捏住她垂在胸前的大辮子,眼淚撲簌而落。
“你沒回家嗎?”我抽抽搭搭問她,像找到一個失散的親人。
“沒的?!彼唵蔚卣f,目光依舊尋找那個和我站在一起的人。我的歷史老師不敢過來,擔(dān)心我碰到家里人。
“你住在哪里,我要跟你去的?!蔽艺f,擔(dān)心會被她拒絕。
陸嫂子把我拽住她辮子的手拉下來,褪下我的手套,我立刻碰到她冰涼的手。
“你怎么不在家,你媽回來了嗎?”她沒答應(yīng)我的要求。
“我媽不要我了?!蔽艺f,第一次在人前承認這個殘酷的事實。
她低下頭,撫弄我散亂的長發(fā),然后又往我身后望了一眼。
“他是我的老師,我住在他那里,我不想回家?!蔽覍λ敛浑[瞞。她沉默了一會兒,告訴我明天中午我們在這里見面。
那天晚上我和歷史老師說了很多關(guān)于陸嫂子的事,還把我媽離家出走的事情也告訴他,之前我一直說是和家里賭氣出來的,其實他早就從本村的同學(xué)那里聽說我家的事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陸嫂子在公園門口見面,我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子,里面是幾件換洗衣服,我打定主意要和她住在一起。
陸嫂子的小屋在一條窄小的巷子里,兩邊是林立的居民樓房,四五層樓高,抬頭只見一線天。她的屋子是一棟居民樓里其中一間帶衛(wèi)生間的單間。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條在縣城幾乎是公開的皮肉巷子,沒有門路掙錢的農(nóng)村婦女租下某棟居民樓的某一間單間,為來城里長年務(wù)工的單身男人和口袋里有幾塊退休金的不正經(jīng)的老男人服務(wù)……
我坐在她床邊,把我的衣服拿出來開心地甩到床上。陸嫂子瘦了很多,原本就小的臉更小,她戴著藍色細毛線帽子時,那模樣說她是個初一女生都沒人懷疑,后來我知道她比我大八歲,那年我十四歲,她二十二歲。她在一個小電爐上給我熱飯菜,我看見兩副碗筷擱在一張小圓桌上,整棟樓靜悄悄的。
“都回家了?!标懮┳诱f,給我舀雞湯。我從床上挪過去坐在她身邊,把手伸進她的胳膊肘里。
“我來和你住吧,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蔽覍λf著夢話。
她把一碗雞湯遞給我,我從她的眼里看出她對我們重逢的歡喜。
“行不行呀?”我吹著雞湯追問她。
“你要上學(xué)的?!彼@到我身后,拿下我的毛線帽給我編辮子。
“放假呀,比如現(xiàn)在。我不想回家,我爸又娶了新老婆。”我說,陸嫂子的雙手在我的頭上停頓了一會兒。
“那要把讀書好,讀好才能離開家?!彼f。
“嗯?!蔽衣耦^喝湯。
那天中午過后,我們躺在她的小床上聊天,她一直問我和歷史老師的事情,很擔(dān)憂的樣子。然后對我說,他們那邊像我這樣大的女孩子結(jié)婚的也有,她們是沒書讀,我有,應(yīng)該先把書讀好,不要急著嫁人。我哈哈大笑,幾乎要翻到她的身上了,我說我沒想嫁人呀。她一下子坐起來,吃驚地瞪著我。
“我只是住在他那里的。”我說。
“你傻呀你?!彼林业念~頭。
她沒讓我住在她那里,晚飯過后她又叫我回家了,我賭氣地收拾散亂的衣服,沒跟她說一句話就走了,她緊緊跟在我身后,一直出了小巷子,她才拉住我。她哭了。
“不是不給你住,我那里,不干凈?!彼f,她很傷心,我一下子心軟了。我們在小巷口道別,她不再叫我回家,她知道我一定會回到歷史老師那里去的。
很多年后,我對歷史老師,這個性情溫和的男人依然充滿感恩。在他的鼓勵下,初二第二個學(xué)期我開始非常努力學(xué)習(xí),成績不斷提高,此時,歷史老師和陸嫂子填滿了我的生活,孤島上的那個家?guī)缀醣晃疫z忘。當(dāng)初二放暑假時回家,那個女人細長的腰身已經(jīng)粗壯了很多。
六
婚后,我一直叫這個和我同床共枕七年的男人為大哥,他比我大十五歲,只在他需要我盡妻子之責(zé)時,我才模模糊糊感覺到自己是他老婆。我需要他明確的生活目標,安穩(wěn)地掙錢,有事情時他站在我的面前,我需要這些,我如此害怕一個人面對無常的生活?,F(xiàn)在,那種被拋棄的感覺又如此強烈地占據(jù)我,這種感覺在我媽離家出走后曾經(jīng)差一點擊垮了我……我軟弱的淚水在公子哥面前肆意橫流起來,他端一大盤西紅柿炒雞蛋坐在我面前,嘴巴里的吧唧聲令人煩躁,板寸頭上至少有四種顏色,牛仔褲破洞百出,他二十二歲了。
“操,你流淚有什么用?”公子哥說,“要砍哪個你說!”街痞子的流氓豪氣出來了,如此強悍,這個世界如此強悍。我摸摸我的布包,里面這把骨灰,在舉目無親的異地,如何在這個強悍的世界里活著?二十幾年來我一直視如親人的她,她的悲傷和軟弱我又理解多少,包括我杳無音信的母親,如今她們?nèi)荚谖业纳罾锵У酶筛蓛魞袅恕?/p>
我換了衣服從房間里出來,開始拖地板。我從來不用拖把拖地板,一桶清水,一塊舊毛巾或蹲或跪著,擦拭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地板。這個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家,我如此熟悉它的每一塊地板磚。我擰了毛巾,流著淚開始擦地板。公子哥蹲在我身邊,跟著我往后挪。
“嘖嘖,”他吧唧著嘴巴,“你老公被人挖了吧?”
我忽地直起身,打掉他手里的西紅柿炒雞蛋盤子。
“我操,信不信老子踹你!”公子哥愣了一下,暴跳起來。
我從地上爬起來,沖進廚房拎了把菜刀,公子哥號叫一聲奪門而出了,很狼狽地掛一身破洞奔下樓。
我哭了起來,我其實并不想把他怎么樣,我只是想把菜刀拿給他,想看他怎么對我下手,難道可以隨便踹人嗎?
屋里安靜極了,我把她從包里拿出來,放在茶幾上。她從來沒來過我家,我邀請數(shù)次,她不來。我繼續(xù)收拾家,掃掉碎瓷片,撿起雞蛋和西紅柿,然后繼續(xù)跪在地板上擦地。這個房子安放了我七年,我不能使她蒙著骯臟和污垢。
“你會怎么辦?”我對她說。
“你為什么不回家?”我問她。
“我想回,你說哪里是我家?”我繼續(xù)流淚。
我在文化單位上班,可有可無的一個小職員,不和誰好,也不和誰不好。很多同事知道我有陸嫂子這么一位奇怪親戚,沒有任何祖宗血源可追溯。在這彈丸般的小縣城里,他們知道陸嫂子擺油條攤,實際上是個半明半暗的妓,有好多個固定的老相好,他們亦女兒亦女人地寵著她,每月給她點錢,令她難以置信地在這個混賬地方活著,活那么多年。
七
整個初三,除了在學(xué)校里,我?guī)缀醵荚跉v史老師和陸嫂子那里過,初三的復(fù)習(xí)特別緊,假期被補課占去大半時間,這倒讓我高興,可以不必回那座令我傷心的孤島。
一九九五年,我順利上了中師,我從沒想到過此生會有這樣的福報,這在我們村成為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爸忽然有了一個四年后將會有國家工資領(lǐng)的女兒。開學(xué)時他擺了好幾桌酒宴,我卻渡船出島,找那兩個和我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卻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親人。我們在一家貴州人開的小飯館里吃了一頓頗為豐盛的飯,陸嫂子請的。她在我上中師三年后買了一小套舊房,一房一廳,三十來平方米。她毫無忌諱地告訴我,幾位老哥給她湊了點錢,加上她的積蓄買下了。小房子布置很簡單,鍋碗瓢盆飯桌椅和一張木板床,其他沒有了。我摸摸她剛刷了白石灰粉的墻壁,很心酸。
中師畢業(yè)后,我和陸嫂子的關(guān)系又疏遠了。我在離縣城差不多一個小時車程的鄉(xiāng)鎮(zhèn)中心小學(xué)當(dāng)一名音畫老師。出來參加工作后,我對母親的想念幾乎和她當(dāng)初突然離家出走時帶給我的打擊一樣,足以擊垮我,我不知道這種無端的想念因何而來,也許來自于骨肉的本能。關(guān)于她的點點滴滴,她喜歡吃的野菜,她努力要融入這個自以為可以安身立命一輩子的異鄉(xiāng),她費盡心思討好每一個人,發(fā)現(xiàn)她幾乎沒責(zé)罵過我,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居然對這個本該感恩的女人懷著莫名的怨氣,深重的自責(zé)和悔恨折磨得我寢食難安。我無數(shù)次回家詢問關(guān)于母親的一切相關(guān)事情,我爸居然也不知道她老家的具體地址。
“她是陜西人?!蔽野直持鶜q的兒子,淡淡地說,我感覺他對我隱瞞關(guān)于母親的一些事情,我們?yōu)榇舜蟪骋患堋S袃赡陼r間,我沒回過那座孤島上的家。對母親的思念使我痛不欲生,我一次次回到歷史老師那里尋找慰藉。那段時間我的性情變得連歷史老師都難以接受,但他默默包容我。有一次他試探著和我說起我們的婚事,我勃然大怒,告訴他死了和我結(jié)婚的念頭。一年后他有了女朋友,我很平靜地接受了。
我多方打聽尋找母親有四年之久,因為事情過去太久,我打聽不到半點音信。我在鄉(xiāng)下中心小學(xué)當(dāng)了五年音畫老師后,文化館把我調(diào)上來畫舞臺布景。陸嫂子已經(jīng)不再炸油條,她在菜市場租一個攤子販賣蓮藕,還和一些老不正經(jīng)的老頭來往。好幾次我在菜市場買菜,遠遠地看見她坐在菜攤子,張望來來往往買菜的人。有一次我隔著老遠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連忙抓起幾截蓮藕穿過人群朝我疾步走來。
“小妖,小妖,你等等,等等呀!”她的呼喚聲穿過人縫追上我,緊貼著我的后背,我趕緊鉆進人群里,陸嫂子大概不放心攤子,沒再追上來。我在人群里偶然回頭,看見嬌小的她拿著幾截蓮藕,極為失望地站在人群里朝我消失的地方張望。其實文化館離她住的地方不遠,步行過去十幾分鐘就到了。我想到當(dāng)年關(guān)于她和我爸的流言蜚語,對她產(chǎn)生隱隱恨意。
這樣惡劣的心情一直到我二十八歲遇見我的丈夫,歷史老師那時候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好幾年沒回家,和陸嫂子也徹底斷了聯(lián)系。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座孤島。我在超市買東西時因為疏忽忘帶錢包,排在我身后的男人替我解了燃眉之急。后來他說,他在身后看見我的及腰長發(fā),突然心生愛憐。也許我們初見就在彼此心中為對方定位了,他的情感成分里多半當(dāng)我是女兒或家妹,而我亦是需要他這樣的兄長。當(dāng)初歷史老師于我,又何嘗不像是兄長?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弄懂了愛情。交往半年后,我從文化館給我安排的一個雜物房里搬出來,住到他那里。我們領(lǐng)了證,但沒舉辦婚禮。公子哥后來跟我說,我看起來很像白癡,也許就是我的白癡相讓我這個后媽在他那里勉強過關(guān)了。
八
一年前,我和陸嫂子又有聯(lián)系了,光叔來文化館找我?guī)状危f陸嫂子想見我,她的身體不太好。光叔一直沒結(jié)婚,不知道他和陸嫂子怎么又聯(lián)系上了。光叔站在文化館門外,他老了許多,依然為村人撐渡。
文化館外有一株很高大的扁桃樹,開滿米粒大小的淡粉色小花,剛下一場雨,地上滿是落花,很多毛毛蟲爬在那些落花上。有一只毛毛蟲被我踩死了,涂了一小攤黏糊糊的綠色尸水。
“我在找我媽。”我對他說。
他點點頭?!澳銒屇翘熳叩煤芷匠?,像去趕集,我沒想到她會不回來的?!彼f,“陸嫂子很想念你,她身體不太好,她不敢來找你?!蔽铱戳怂谎郏蝗缓軣┰?,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和這些人攪在一起,我們身上相似的孤獨和悲傷疊加在一起后被放大了,我不想再和這些人攪和了。
我淡淡地說:“我有事情要做的。”光叔默不作聲,然后走了。
而一年前,我已經(jīng)開始為我的婚姻憂心了,我丈夫頻頻向我說一些無聊的謊言,常常幾天不回家。我每天下班回來煮好飯,給他發(fā)條信息,回家吃飯嗎?他有時回信息,有時候不回,只有我和公子哥吃飯。公子哥似乎也覺察到我和他父親之間出了問題,但我們什么都沒交流,對于這對父子,我有些心灰意懶了。陸嫂子又一次成為在我遭遇生活打擊時給予我慰藉的親人。我再一次走進她家里,我們相互望著彼此,什么都沒說,然后她就進廚房給我煮湯圓了。她在廚房流淚,我看見她擦眼淚時抬起的手臂,而我倚在廚房門口哭泣。
我流著淚水吃湯圓,她變得更瘦了,臉色隱隱透出一股黑黃,我看見飯桌上散落幾板甘草酸苷片,她說沒什么,只是累了,肝氣不順。她靜靜看著我吃湯圓。
“怎么還不生個娃,也許我還能來得及給你帶幾天?!彼f,她的話觸及我的隱痛,使我無暇多想“來得及”是什么意思,我的淚水越發(fā)洶涌了。她坐在我身邊,拍拍我的后背,有一點責(zé)怪我。
“結(jié)婚也不告訴我?!彼酒饋恚M房間去了,一會兒拿出來一個紅色緞子盒子。“這幾年想著給你,你總也不來,以為你過得好忘記嫂子了?!彼押凶臃旁谖颐媲埃掖蜷_看見一條金手鏈,很精致。
“別嫌棄,嫂子給你的嫁妝?!彼?。這條精致的金手鏈成為我唯一的嫁妝,不是我的父母給,也不是我曾經(jīng)身心交付的歷史老師給,而是一個在我生命中不知道扮演什么角色,但對我來說無疑極為重要的女人給的。我坐在那張顏色斑駁的飯桌前,把婚姻里的種種委屈和隱忍向她傾訴,她靜靜聽著,偶爾充滿溫情地和我對望一眼。傾訴成為我以后往她那里跑的主要原因,我無暇顧及她越來越暗淡的臉色和飯桌上越來越多的藥片。有時候去她那里,會碰見光叔,也會碰見不同面孔的老人。我敲門進去,陸嫂子就把他們送走了。有一次我見她氣色實在不好,也吃不下飯,想起她愛吃的野菜,特意回到后坡挖了一大把鮮嫩的帶給她,誰知她一把扔掉了。她有些羞澀地告訴我,這東西吃了懷不上娃的,如今她不需要吃了。我驚訝地看她好久,她說在她們那邊,女娃娃來了初潮后,母親們都會告訴她們這種野菜的作用。
我最后一次見她是在年前,快要過年時,我給她送去一些單位發(fā)的福利,糖果餅干,一箱水果和幾包粉絲,還有一副喜氣洋洋的對聯(lián)。她安靜地坐在飯桌邊看著我把東西搬進來。
“過年你能來陪嫂子吃頓飯,比什么都強?!彼χf。我感到很心酸,不知道這么多年她一個人是怎么過的。但我沒法答應(yīng)她,忍著愧疚跟她開玩笑:“你還缺人陪吃飯呀。”她也笑起來。我替她關(guān)上家門時,站在門外心如刀割。
我要買年貨送回孤島上的家,還要打掃名存實亡的城里的這個家,公子哥的年夜飯也要做好給他,我一次次忽略了最不該忽略的她,負了最不該負的人。公子哥最近變得很沉默,身后的嘍啰們不見了,整天悶在家里,我在家時偶爾會可憐巴巴地瞧我一眼,像只受傷的小獸,還突然迷戀上收集各種各樣的骷髏玩意兒,整天奔下樓收快遞。他網(wǎng)購了大量的骷髏,木雕的、鐵的、銅的,有鋼筆帽大小的,也有鍋蓋大的,掛滿他房間的墻壁,他置身那堆不可思議的骷髏當(dāng)中,一天到晚不說話,只玩電腦。我知道他從我包里拿過錢,每次兩三百,五十塊也要過。我知道他并不缺錢,他老子對他一向是開口必應(yīng)的。他好像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指望我能說點什么。我們很久沒說話了。
年夜飯只有我和公子哥一起吃,公子哥悶頭吃了很多,還開了冰凍啤酒。
“喝一點?”他朝我晃晃酒瓶。我搖搖頭。“你們怎么了?”他問我。我瞧著他,也許該告訴他,他已經(jīng)不小了,這事也跟他有關(guān)的。
“你怎么不問問你爸?!蔽艺f。
“我問你呢?!彼f。我頓時打消了想和他交流的想法,他說話的口氣帶有不可置疑的優(yōu)越性。我望了他一眼,埋頭吃飯了。我打算吃完后去看看陸嫂子,不能陪她吃年夜飯,陪她看看電視也能給她點安慰吧。然而我還沒吃完,光叔就給我打電話了,說我家里出了事,叫我趕緊回家一趟,他已經(jīng)在河邊等我了。
我爸那天腦出血,醫(yī)院送得及時,撿回一條命,從此半邊癱了。起因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年三十晚溺水身亡,我爸受不了這刺激,在江邊突然暈倒。他在醫(yī)院住院的時間倒不長,很快就出院了。他歪唇斜眼,口水橫流,然而并非完全無意識。我坐在他身邊,他就打盹,我要站起來,他就醒了,費勁地睜開眼睛,朝我顫顫巍巍伸手,拽住我的胳膊;我推開他的手,站起來,他便像坐在麥芒上,使勁扭動他的身體,喊一些誰都聽不懂的話,朝我瞪眼睛,我只好重新坐下。我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子就黏上我了,繼母要給他換掉尿濕的褲子,被他推開了,傻人使蠻力,繼母有時候趔趄得要摔倒。不過我也有辦法治他,我找根棍子來,在他面前甩了甩,他馬上縮著脖子安靜了,驚恐地看著我,搭在輪椅扶手上的兩只手微微顫抖。他這副樣子幾乎讓我心碎,我們之間冰凍已久的親情就這樣一點點被瓦解了。我爸最多能忍受兩天見不到我,兩天后他就開始打那些試圖靠近他的人,我在單位和那座孤島之間疲于奔命,城里的家和陸嫂子那里無暇顧及了。
九
直到今天,陸嫂子待在我的布包里,很安靜,再也不打算離開我的模樣,極像我的孩子。
我打算帶她回去一次,這是她的遺愿。她老家的地址我從歷史老師那里打聽到了。他們是老鄉(xiāng),一些話不便和我交流,但他們之間有交流。歷史老師給我提供了大概的地址,在我出發(fā)之前又找那邊的熟人在貴陽等我,我需要帶路的人。
“你知道她為什么不回家嗎?”我拍拍我的布包問歷史老師。這個性情溫和的男人不見老,變得更溫和了,結(jié)婚后學(xué)會了抽煙;如今是教委辦的主任,他的妻子是一位縣領(lǐng)導(dǎo)的女兒,右腳有些輕微地擺,性子也很溫和。臨去貴州之前,他送我到車站,抽了幾支煙后,開玩笑地說,小妖,你一直是個堅強的孩子,一些人與事,你不一定非得理解,但必須面對。我點了點頭。我們在車站聊了好一會兒,我?guī)缀蹙鸵艞夁@趟行程了,他勸了我,該完成她的遺愿,我只好上車。其實已經(jīng)沒必要再去了,真的沒有必要,于她,那里也早已不是能給予她庇護的家了。一路很順利。從貴陽四個小時到縣里,縣里三個小時到鄉(xiāng)里,坐鄉(xiāng)里的手扶拖拉機四十分鐘就到一個叫香杉的屯子。順利,但并不是說路好走,往屯子的路是人工劈出來的山路,司機一路鳴喇叭,好讓迎面而來的車提早知道會車,能及時找塊稍微寬敞的地兒避讓。一路上我在心里不斷和她說話,告訴她到什么地方了,如今是什么樣子,問她當(dāng)年是什么樣子。我這一路來折騰了三天,因為中途得等車。不知道當(dāng)年她從這里出發(fā)到我們那座孤島,走了多少天。那時候應(yīng)該沒有這條山路,沒有拖拉機,鄉(xiāng)里也不知道有沒有班車到縣里,她走過的是怎樣一條路,路上是如何掙扎的,我一無所知。
我讓陪我的人在鄉(xiāng)里等我,他送我上拖拉機時,猶豫著提醒我,要不要買一點東西去,我搖搖頭。他好心地笑了笑。
她的父親叫李逵,母親叫韋萬芳,他們有一對雙胞胎兄弟,臉上是一樣的表情,滿面笑容,開朗,連額頭上的皺紋也是一樣的,呈一個橫著的川字。看起來他們的日子相當(dāng)不錯,都成家了,每人兩間瓦房,一對兒女,媳婦們都相當(dāng)精明,兩個老人單獨過,也是一間瓦房,都六十出頭了。我在不大的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看到兩棟夾雜在村子中間破敗不堪的茅草房,其中一棟幾乎坍塌的屋頂破了一個大洞,另外一棟則倒了一面墻壁,站在屋前看見里面長了雜草。她的兩個兄弟跟著,說這都是幾十年前的房子了,當(dāng)年我姐還在時村里全是這樣的房子。如今這屋人全到外邊謀生去了,家也搬走了,只剩祖墳留在村里。我點點頭,問他們,當(dāng)時你們家窮成什么樣子?我知道這樣問有些刻薄,但還是忍不住問了。窮嘛,兄弟中的一個說,不然也舍不得我姐去那么遠的地方。我默不作聲,我以為他們不知道,其實他們知道,只有她不知道,當(dāng)時。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后回到兩個老人的瓦房里,一大家人圍著我。
我跟他們說我是廣西來的,她是我的家嫂。
“你說是廣西來,我就知道了,這女子竟然攤上好人家?!崩蠇D人很健談,很瘦,臉上棱角分明,嘴唇很薄,刻薄相貌。我不知道我對她的評價是否過于主觀,老婦人上下打量我,大概有我這樣的小姑,嫂子過得應(yīng)該不錯的。
“當(dāng)年她掛了電話到鄉(xiāng)里,轉(zhuǎn)好幾趟才找到我,那時候嘛,連路都是沒有的,不方便。她哭哭啼啼說要回來,我一口回絕了,回來我們拿什么還給人家,兄弟倆要吃飯要上學(xué)的。感情這東西,處久不就出來了嘛?!崩蠇D人相當(dāng)?shù)靡?,老頭蹲在她旁邊,一直盯著地面,黧黑的臉像雕塑一樣硬,你看不出是悲傷還是高興。老婦人當(dāng)年大概認為她是要偷偷逃跑回來的,一口回絕異鄉(xiāng)求助的女兒,她于是明白了她的宿命。
“如今她好吧?日子好過也不回來瞧瞧她這些兄弟,忘掉爹媽了?!崩蠇D人說,口氣有些埋怨,不過神情是歡喜的。
“好的?!蔽尹c點頭。坐在我對面的是她那對牽掛的兄弟,他們一直笑著看我,很和善的一對兄弟。我無法想象如若我把包里的她拿出來,這一家人會怎么樣。
我沒坐很久,留下點兒錢就告辭了。兩個兄弟一人一邊拽住我的胳膊,說家里的女人把雞殺下了,無論如何也要吃了再走,我還是堅持走了,我吃不下這樣的飯菜。
老頭跟著我,暴喝一聲,把欲送我的老婦人喝住了,也把我嚇了一跳,他一直不怎么說話的。他堅持要送我,其實村子很小,出村口上一個土坡,就可到路邊等拖拉機回鄉(xiāng)里了。和我站在路口等拖拉機時,老頭突然蹲到地上抱頭痛哭起來,我從沒見過老人這么哭過,我看見他慢慢漲紅起來的額頭和脖子,不知該怎么安慰他。最后我把布包遞給他,叫他幫我拿著,我到路邊一塊種油茶的山坡地里去了,在里面抽了三根煙才出來。
我得帶她回去,她只想回來看一眼,僅此而已,我不知道這兩個地方回哪一個對她更有意義。這個地方,自己親娘親手把她賣掉的地方,她只想看一眼,或許,她不愿意再回到這里。
我從老頭手里拿回我的布包,攔下一輛拖拉機,上去了。老頭踉踉蹌蹌跟著追幾步,朝我揮揮手,我也朝他揮揮手。
我們不再回來了,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對她說。
十
回到家時,我發(fā)現(xiàn)衣櫥里少了好多我丈夫的衣服,我突然感到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輕松,從此就我和她,也挺好。我平靜地走進廚房,想給自己下碗面條。我敲敲公子哥敞著的房門,那里頭又增添了不少骷髏,好笑的是他居然弄來顏料,給那些骷髏一律涂抹上陰森森的暗綠色,不知道他為什么這樣做。他轉(zhuǎn)過皮椅,面對著我。
“吃面嗎?”我笑著問。好吧,我們即將不再是一家人了,應(yīng)該客客氣氣的。
“吃吧?!彼c點頭。
我進了廚房。我們的廚房裝的是歐派櫥柜,姜黃色的,不過我并不喜歡蔣雯麗關(guān)于有家有愛有歐派的廣告,沒那么簡單的。
我燒開水,把清水面放進去,水再次開時把面條撈出來放進清水里。再重新燒水,水開時把打散放了調(diào)料的蛋花放去,面條放進去,切了蔥花末,起鍋前放進去,一鍋香噴噴的雞蛋蔥花面條就好了。我自己盛了一碗,端到客廳,公子哥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聽見馬桶抽水的聲音。
真好,能吃能拉,這孩子不用愁的,青春期叛逆,很正常。
我看見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我頓時僵住了,他手里拿著那個油亮的琥珀色盒子——她待的盒子——公子哥端在手里,蓋子打開,朝下在手上磕了磕。
“你包里的這盒子好看,賞我吧,裝我的骷髏們。操,里面是什么鬼粉,你擦臉的散粉嗎?一盒骨頭渣子!”他朝我晃晃盒子。
我端著面碗,感覺有種急速向下墜的眩暈。
“東西呢?”我無比虛弱地問,抱著一絲希望。
“倒了,馬桶抽水沖了?!彼f。
我手里的面碗應(yīng)聲落地。我失魂落魄地進了房間,坐在床邊。我發(fā)現(xiàn)膝蓋上的兩只手神經(jīng)質(zhì)一樣抖起來,我握緊了雙手,整個人卻抖起來;我使勁用雙臂把自己箍緊,身體卻疼起來,說不出具體哪里疼,手、腳、眼睛,或者別的什么地方,那疼令人五臟俱焚。我有種想嘔吐的感覺,沖進衛(wèi)生間,馬上又沖出來,跑進廚房,埋在洗碗槽里紅頭漲臉地干嘔。
我覺得無法再在這個家待下去了,一分鐘都不愿。我找來皮箱,心急火燎地收拾衣物。我發(fā)現(xiàn)我的東西其實很少,一口皮箱裝滿,一個大紙袋裝進去幾雙鞋,這個家?guī)缀蹙蜎]有我的痕跡了。
陽臺上那些花暫時無法帶走,不過我不會丟下它們的。
那只空骨灰盒我也帶走了。
我搬了兩次才把皮箱和紙袋搬到樓底下。
是的,我回到了陸嫂子留下的那套小房間里。她的衣物,她用過的飯碗筷子,喝水的杯子,飯桌上散落的藥片,都在。我在陽臺上發(fā)現(xiàn)幾團她的頭發(fā),她把落發(fā)卷成拇指大小的小團子,塞在一個割開了口子的礦泉水瓶里,有好幾卷。握著那只礦泉水瓶子,我身上的痛才一點點散去。
我開始收拾房間,把她的衣物收起來,整理好放進我的皮箱里,然后把我的衣服掛進她的衣柜里。這里將暫時是我的家了。
我給我的丈夫發(fā)了條信息,告訴他我已經(jīng)搬走了,若他愿意,隨時可以解決他迫不及待想解決的事情。信息發(fā)出去后,我感到一陣鈍疼從心底蔓延而來,我們無能為力的事情宛如數(shù)不盡的憂傷。
夜晚已經(jīng)來到陽臺上了,我打開屋里所有的燈火,還感覺有些昏暗,我打算明天換瓦數(shù)更大的節(jié)能燈,使屋里更明亮些,盡可能照亮那些陰暗的角落。
我進了廚房,開始準備我們的晚飯,我覺得她依然存在于這間房子里。她叫李尋暖,享年四十四歲。
⊙ 祁 媛·觸摸我夢系列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