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婕
從來沒有一樣東西,漂洋過海來到遙遠的中國時,能夠引起那樣多中國人的不安。在佛教從天竺傳到漢土時沒有,在紅發(fā)綠眼的商人遍布大唐時沒有,在馬可·波羅向忽必烈講述地中海世界風貌時亦不曾有。
倒是距離我們一兩百年之前,那個小小的黑色盒子,老外們稱為“照相機”的東西,成功讓千年來見多識廣的中國人不安了。在攝影剛進入滿清土地時,國人認為那是妖術(shù),認為那個鏡頭會奪人魂魄。在很久以后,他們才終于接受這個古怪的玩意。
他們終于抬起眼睛來,直視鏡頭。于是,約翰·湯姆森(John Thomson)這個拿著相機在清朝土地上行走的老外,鏡頭下便終于攝入了這片土地上的靈魂。
身穿朝服,眼睛略略下垂睥視鏡頭的滿清官員,在假山庭院間站立行走著的旗人婦女,大街小巷的士兵、手藝人和窮人,京劇舞臺下的戲子,圓明園、北京氣象臺等景點,都一一攝入。想象那個背著相機穿行的蘇格蘭人,遇上了黃土地上的中國人,兩者同樣擁有悠久高貴的歷史,在鏡頭這邊與那邊,彼此都觸動了對方。只是對中國來說,彼時大清氣數(shù)將近,一如拜倫在他的詩歌中所說,“命運的星辰已經(jīng)暗淡”。所以留在膠卷上的這些影像,總有點鴻蒙初辟的不確定,就像中國人在盯著鏡頭的同時,內(nèi)心仍是戚戚焉—真的嗎?這個怪東西,真的不會將我的魂魄攝進去嗎?
江湖兒女江湖長,當時的中國,已經(jīng)不是小說中那個優(yōu)雅高傲的中國了。中國人,從德國的哲學中學習嚴謹,從英國的文藝中發(fā)展想象,從美國的科技中提取動力,舊的習俗裹挾著新的希望,就這么一路走過來。于是我們在照片里,也能看到他們饒有興致地看著西洋畫片—在沒有電影的年月,這算是窮人的娛樂了吧。
這一系列的數(shù)百張照片,在海外出版后盡管引起了轟動,卻在它所拍攝的地點沒有引起太大回響—那個中國太老了,老得眼睛模糊兩眼昏花,又如何能夠看得清楚底片上自己的面目?
命運的星辰滅了又亮,拍攝者與被拍攝者,都已進入輪回。中國人早已習慣了拍攝,還樂于各種自拍,他們不光追新,還念舊,于是便有人心心念念著:當年的我們,是什么個風貌?我們慢慢攀上山峰,不忘回頭看,揮揮手,便掀起了懷舊風潮。人們在異國重新發(fā)現(xiàn)了古老中國留在底片上的靈魂,那上面,中國人直盯到你骨頭深處的眼神,讓我們回不過神來。
焦躁、不安、病毒、癡情、戰(zhàn)爭、流言、蜚語……我們發(fā)現(xiàn),時代變了,這整個世界的旋律卻依然沒變,其他國家的人,還有打不完的戰(zhàn)爭,而中國的癡男怨女,依舊還在為相似的東西而煩惱著。只有底片上的那些古老中國人,還在或深情或木然地看著這人世間。
01. 1868~1872年,寧波的婦女,她們的發(fā)型是當時最為流行的。
02. 1868~1872年,廣州槳欄街(現(xiàn)槳欄路),掛滿廣告牌的商業(yè)街。
03. 1868~1872年,廣州,由滿族人和本地人組成的炮兵隊。
04. 1870~1872年,香港的畫師。畫師為謀生而繪制千篇一律的外銷畫,賣給來華的外國人。外銷畫一度成為西方人了解中國藝術(shù)、了解中國風土人情的一個窗口,現(xiàn)在則是研究晚清以來中國繪畫史不可忽視的材料。
05. 1870~1872年,北京,從城墻上看當時的城市中軸,在橋上的大多數(shù)是聚在一起賭博的乞丐。
06. 1868~1872年,福州,坐在轎子上的是一名外出公干的滿族軍官。
07. 1868~1872年,福州,滿族貴婦在梳妝。
08. 1868~1872年,上海,街頭織布的母女。
09. 1868~1872年,北京,巨富的貴族楊氏一家在其宅院里合影。
10. 1872年,北京,滿族的弓箭手士兵。當時中國已逐步引進西方的火炮和步槍,但軍隊仍然需要考核士兵使用傳統(tǒng)武器的能力。
11. 1872年,北京,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的幾名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