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榮杰
表姐的兒子考上川大,離開家鄉(xiāng)那個只有兩條街的小鎮(zhèn),來到我所在的省會成都。侄兒一向獨立,入學報到時堅決不要父母送行,自己一個人坐車到了成都。我提出去車站接他然后送他去學校,他也一口否決。一直到中秋節(jié)放假,我以家庭聚會的名義相邀,他才答應到我家來。
必須承認,我和侄兒并不熟悉,頂多也就三四年見一次。最近一次聯(lián)系是他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我曾在電話里提供一些建議。不過侄兒一到我家,似乎天生“自來熟”,面對陌生的人和環(huán)境,完全看不出靦腆或膽怯。因為我和愛人要準備午餐,就告訴他自便。我見他在書房逗留了一會,就開始饒有興致地逐個房間參觀,甚至連我和妻子的臥室和衛(wèi)生間也欣然進入。雖然家里并沒有什么私密的東西,不過當在衛(wèi)生間看到侄兒對鏡打理頭發(fā)的時候,我還是稍有錯愕。畢竟在我的觀念中,一個成年人,尤其是男性,一般是不便進入別人夫妻的臥室的,更別說單獨使用的衛(wèi)生間。
當然,我并沒有感到不快,更沒有因此批評侄兒,只是稍有猶豫,考慮是否要盡一個長輩的責任,適當?shù)靥嵝阎秲鹤⒁馑穗[私。不過因為怕侄兒面子上掛不住,我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其實我知道,侄兒并沒有任何窺視隱私的意思,只不過在他生長的環(huán)境中,隱私并不是一個重要的觀念,甚至還沒有成為一個需要保護的對象。我自己也成長于類似的環(huán)境,一個完全屬于熟人的小社會。在我家鄉(xiāng)的小村里,每一家的大門都對鄰居敞開,相互串門屬于家常便飯;主人的臥室也可隨便進出,與堂屋(大概等于城里的客廳)并無什么差別。畢竟,在一個高度熟人化的小村里,每一個人都對他人知根知底。一戶人家有什么家具,買了什么衣服,甚至一日三餐吃什么,鄰居們大都知道。既然相互之間如此熟悉,自然也就沒什么值得掩蓋或隱瞞;所謂隱私,不管是一種信息還是一個空間,幾乎都不存在。正是因此,對于生長于斯的我們,一旦進入陌生人化的城市社會,尤其是面對相對熟悉的人的時候,可能完全意識不到有些信息不便接觸,有些空間不便進入。
嚴格說來,隱私概念的興起,本身即是城市化的產(chǎn)物。由于大規(guī)模的社會分工和人員流動,城市居民的生活被明顯地區(qū)分為兩個世界:一是社會面,包括工作和社交圈子,二是個人面,包括家庭、自我和內(nèi)心世界。前者是一個人對外公開的部分,是他人眼中的自己;后者屬于個人的私密世界,只對極少數(shù)人公開,甚至完全保護起來拒絕他人進入。這種劃分意味著,盡管人依然是社會性的動物,但每個人都有一個小天地,一個由自我的身體、住宅、財產(chǎn)、情感、思想和私人事務構成的私密世界,非經(jīng)自我的許可,他人不得隨意進入。這一小天地的界限,就構成法律上的隱私權。相比之下,在熟人化的農(nóng)村社會,個體似乎是完全社會化的,其私人信息和生活空間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公開的,并不存在一個自我的小天地,因而也不存在一種拒絕他人進入的權利,所謂隱私權也就無從談起。由此看來,在傳統(tǒng)農(nóng)村等熟人社會,每個人在他人眼中都是一個“完整的人”,他的工作、社交、財產(chǎn)、思想、情感、住宅乃至身體都是社區(qū)中的公共信息,因為對于與其朝夕相處的鄉(xiāng)親來說,了解這些都屬必要。與此相反,一旦進入城市的陌生人社會,他人所看到的只是個體的社會面,是一個職場和社交圈里的“片面的人”;至于個體的私密世界,他人——除了個別家人和朋友——基本沒有了解的興趣。換句話說,陌生化的城市社會只關注“你能做什么”,而熟人化的農(nóng)村社會還要關心“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當社會分工和人員流動把個體的工作與生活分離,把“你能做什么”和“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分離,也就逐漸在個體的社會面和私密世界之間豎起一堵被稱為隱私權的高墻,拒絕他人的隨意翻越和窺視。
數(shù)十年前,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說道,“鄉(xiāng)下人沒有見過城里的世面,因之而不明白怎樣應付汽車,那是知識問題,不是智力問題。正等于城里人到了鄉(xiāng)下,連狗都不會趕一般。”我侄子的這段經(jīng)歷既是整個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一點小插曲,也是以城市生活為基礎的現(xiàn)代法制發(fā)展的一個有趣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