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
1
即使在正午陽光最烈的時候,這座位于公寓樓頂層的套房中仍然保持著與子夜時分別無二致的黑暗:位于屋頂天窗內側的可調整遮光板已經全部放下,并被調節(jié)成了最深的黑色;鑲嵌在墻壁上的落地玻璃窗則被鑲滿造型古典的金邊人造絲綢窗簾遮擋得嚴嚴實實。房間里沒有燈光,甚至連家用電器控制面板上的LED燈也被它們的主人刻意關掉了。唯一的光源,來自書桌上的那幅全息圖像——以及凝固在光線中的那個男人。
如果讓一名來自摩爾根時代的人種學家分析這個男人的相貌,他多半會立即指出,這是一個最為標準的蒙古利亞人種男性個體。這名男子有著這一人種標志性的寬闊額頭、較淺的眼眶、低矮的鼻梁與顴骨,但他的膚色與五官卻又顯示他可能擁有少量來自低緯度地區(qū)居民的血統——就像大多數土生土長的東南亞和南中國居民一樣。而大多數歐洲人或者美國人多半會用“毫無個性”這個詞來評價這名已經不太年輕的亞裔男性,因為他看上去與絕大多數亞裔沒有什么不同之處??偠灾?,這個人的相貌平淡無奇,說不上特別好,但也絕對不算糟,就像一幅從人類學電子教科書里截下來的黃種人標準相貌全息圖,每一個細節(jié)都標準得有些不太真實。現在,這個男人的嘴唇正微微張開,略顯蒼白的臉上流露著一種混合著期許、悵惘與釋然的復雜表情,似乎正急著想要說些什么。
接著,一根纖細的手指按下了全息投影儀上的一個按鈕,隨后又按下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了出來,不算優(yōu)美,但也不難聽,一如他的相貌那樣平淡無奇:
“如果有誰看到了這份影像資料,那我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了?!庇跋裰械哪腥饲辶饲迳ぷ?,語氣陰郁地說道。在影像的淡綠色背景光映襯下,他的身影顯得有些模糊,看上去就像是一幅被浸濕的水彩畫,或者是一座塑出了輪廓但卻沒來得及雕刻出全部細節(jié)的蠟像。很顯然,這份影像制作得相當匆忙,甚至連最起碼的圖形修正也沒有進行過。
“說實話,我其實并不指望有誰能聽到我的話——但我知道,我必須留下點什么,因為……”他的臉上露出了遲疑與痛苦的神色,“因為……呃,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么,但我必須得這么做。
“你接下來將要聽到的是一個秘密……一個已經快要被為數不多的知情者遺忘了的、褪了色的秘密,一個你很可能不愿相信的秘密,但它確實是真實的——該死,我一直試圖說服自己!說服自己這不是真的!但是……但我……”男人下意識地咬緊了嘴唇,五官因為歇斯底里而變得扭曲起來,“……但我別無選擇!我只能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我沒法說服我自己……我親眼看到了,是的,我親眼看到了……”
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男人低沉的啜泣是黑暗的房間中僅有的聲音。全息投影儀的主人耐心地傾聽著他的啜泣聲,甚至沒有去伸手按下快進鍵。最后,他的聲音終于恢復了常態(tài):這是一種決絕的、放棄了一切希望后的平靜,是垂死的病人在回光返照的一剎那的平靜?!拔业臅r間不多了,所以我會盡可能簡短地講完這個故事——事實上,這就是我的故事?!彼钗艘豢跉猓拔沂恰蛘哒f,我曾經是一名生物學家,主要研究方向是人流感病毒的變異與疫苗研制。我的名字是——”
2
我的名字是李南柯。就像我曾擁有的一切一樣,這個名字平淡無奇,沒有半點特殊之處——按照我的小學老師的說法,它似乎和某部古代的幻想小說有關,但對我而言,這一切都像明天的股票漲幅一樣毫無意義。我既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去弄清楚那些無聊的典故,因為我生來就不適合做這種事。
——至少,那些我認識的人都是這么告訴我的。
在我生命中的前三十年里,那些能夠勉強稱得上是“親人”的人——保育員、老師、宿舍舍監(jiān)和心理輔導員們——都一直向我重復著一個簡單卻無可置疑的故事:我那平凡的父母在我出生后不久就雙雙去世,只為我留下了微不足道的財產和不值一提的遺物,一個居住在泰國的遠房親戚替我報名參加了一項試驗性的跨國福利項目,讓我輾轉來到了位于中南半島東部的N城——這個在二十年前按照《東亞憲章城市條約》建立的新自由港——接受監(jiān)護與教育。按照官方說法,這個名為“繁花之蔭”的基金會專門為那些被他們認為具備成為自然科學家潛力的孤兒提供教育與資助。我在他們開辦的專門學校里按部就班地生活到了十八歲,然后像其他人那樣懷揣著成為科學家的夢想離開了這座我并不熟悉的城市,前往北美洲進一步深造。
這聽上去有些無聊,對不對?如果你真的這么想的話,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我孩提時代的生活不僅僅是無聊,而是非常非常無聊,無聊得就像一杯不含任何雜質的蒸餾水,除了淡而無味之外,嘗不出別的任何味道。從能記事時開始,我就一直是個沉默內向的男孩;而在“繁花之蔭”聘請的那些教育專家的清單上,“善于交際”在自然科學家必備素質中的排位也著實不怎么靠前。我沒有任何真正意義上的嗜好,也從未染上吸煙、酗酒或是別的什么惡習;我從書本上知道了諸如友情、親情和愛情之類的概念,但卻從未真正品嘗過它們的滋味,甚至直到進入大學之后,唯一能稱得上是我的朋友的人也只有我的導師,而這樣的關系只持續(xù)到了我在二十三歲那年通過博士論文答辯為止。在那之后,研究團隊里的同事們給了我一個“修士”的綽號,將我視為一個可以合作但卻無法共處的對象,而我對此毫不在意,畢竟,沒有任何人會去懷念他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直到他真正得到它的那一刻為止。
我的故事是從今年三月的那個下午開始的。當時,我剛在L城出席了一個不得不參加的研討會,正盼望著能盡快離開仍舊春寒料峭的美洲西海岸,回到我那位于溫暖濕潤的東亞的T研究所里繼續(xù)我的項目——說實在的,對于這類學術應酬活動,我從來都提不起半點精神:所有與會者都將時間浪費在了討論諸如“合作與對未來的展望”這種空泛無聊的老舊話題上,就像咀嚼被別人嚼過的口香糖一樣毫無滋味。也許有些人對此會有不同意見,但至少在我眼里,真正有意義的工作成果永遠只會在實驗室的培養(yǎng)皿里誕生,而不是依靠在會議中心的空調房里毫無意義的爭論。
哦,對了,如果你們不知道我的研究課題是什么,那我不妨現在就告訴你們——反正這已經不再是什么秘密了。眾所周知,自從現代史上的首次大規(guī)模流感疫情——它被很不合適地稱為“西班牙流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末期爆發(fā)以來,這種看上去似乎不那么令人生畏的傳染病已經成功地取代了在農業(yè)社會稱雄一時、而在工業(yè)時代則迅速衰微的天花與鼠疫,成為這個世界上危害最廣泛、也最難以防范的疾病之一。假如你們經常關注全球新聞網的相關報道的話,那就不難注意到,這群隱匿在世界每一個不為人所注意的角落中的小惡棍,其實從未停止過對我們的糾纏:每當我們拉響警報、集體動員,在這一次的遭遇戰(zhàn)中群策群力將對手鎮(zhèn)壓下去,它們都會潛伏上一段時間后,以更加致命的新面目再度出現,對我們發(fā)起下一次閃電突襲。由于流感病毒極強的變異性和越來越快的突變速度,人類與它的對抗就像是赫拉克勒斯與海德拉的纏斗:每當我們砍下一個腦袋,這個怪物就會長出一個新頭,循環(huán)往復,無窮無盡。事實上,唯一能為我們這邊爭取到些許優(yōu)勢的方法,就是在這場變異接力賽中抄近道,跑在它的前面,想方設法弄清楚它下一次出現時的面貌,以便在第一時間就給它沉重的一擊。
唔,沒錯,我就是那一小群抄近道的人中的一個。不幸的是,我們這些人的名聲實在是不怎么好:大多數公眾將我們視為“奇愛博士”式的瘋子科學家,而其他那些不太友善的人則大多信誓旦旦地宣稱我們是某些萬惡的神秘勢力——比如撒旦、羅斯維爾小綠人或某個石匠同業(yè)會①——派來毀滅這個世界的先驅。當然,我完全能夠理解這些成見,畢竟,我們最主要的研究方法之一,就是在實驗室里制造與研究那些極端危險、無法被任何現有藥物或是疫苗消滅的“超級病毒”,以此預測流感病毒可能的演化途徑與方向,為醫(yī)學界提供至關重要的預警。
盡管我們的研究在過去半個世紀里的多次新型流感爆發(fā)中很可能拯救了成千上萬的生命,但收獲的惡意和質疑卻永遠比掌聲與喝彩要多——而在隨手丟塊石頭都能砸到幾個狂熱陰謀論分子的美國,這種普遍的懷疑情緒甚至足以在某些情況下威脅到我的人身安全。正因如此,當有人在機場候機廳旁的咖啡館里冷不丁地叫出我的名字時,我嚇得險些從椅子上跳起來。
“噢,很抱歉嚇著你了,教授?!闭f話的人同樣也被我的反應嚇了一跳。這是個體態(tài)嬌小的亞洲裔女孩兒,有著古代東方女性特有的小眼睛和同樣細小的鼻梁,留著高中生式的保守短發(fā),看上去似乎比我要年輕幾歲?!拔摇蓿抑皇窍氪騻€招呼而已?!?/p>
我下意識地環(huán)顧左右,還好,咖啡館里寥寥無幾的顧客似乎并沒有注意到我剛才的失態(tài)——或許美國佬都是這樣吧?!斑?,沒關系的?!蔽疫B忙說道,“你是?”
“伊琳娜·蘇,羅德島大學的研究生?!迸⒂行┆q豫地想要伸出一只手,見我沒有握手的意思,又連忙把手收了回去,“我見過你,呃,在網絡視頻上。我覺得你的講座……很有意思。我可以向您請教幾個問題嗎?”
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人認為我那從主題到遣詞造句都枯燥乏味到了極點的講座“有意思”過;而對那些與我只有一面之緣的人而言,僅憑一眼就將相貌平平的我從人群中分辨出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是的,我當時本該意識到這些才對,但不幸的是,我沒有——我能隱約地感覺到,伊琳娜·蘇的身上有什么東西吸引著我,讓我在對她說出第一句話之后就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備、停止思考,全心全意地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句話。但我卻又說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我就像那些被水妖塞壬迷住的水手,一門心思地在勾魂攝魄的歌聲中沖向礁石,卻對自己即將面對的命運毫無察覺。
——或者說,我不愿去察覺這一切。
3
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我從伊琳娜那兒了解到,她恰好要和我乘坐同一趟去亞洲的航班,回東北亞的J國探望她的外祖母——“更巧”的是,作為一名應用心理學博士,伊琳娜“恰好”對生物學和遺傳學有著頗為濃厚的興趣,而我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為她答疑解惑的最佳對象。是的,我從來都不是個健談的人,但伊琳娜身上有一種我無法拒絕的東西,一種……解除他人防備的力量。在這種情況下,我根本無法拒絕她的請求,而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事實上,我發(fā)現自己壓根兒不打算關上。
我們從病毒遺傳物質的基本結構(“是的,包裹在蛋白質里的核酸鏈是否脫氧并不是唯一關鍵的區(qū)別,絕對不是?!保?,一直談到目前正在尼德蘭地區(qū)死灰復燃的瘋牛?。ā叭绻阋獑栁业囊庖姷脑?,我不認為折疊過的純蛋白質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生物?!钚浴汀墒莾蓚€完全不同的概念?!保W詈螅掝}終于轉到了我的研究對象——流感病毒上。
“要知道,在現在所有排得上號的傳染病里,流感已經算得上是個貨真價實的老古董啦……”當空中小姐把一杯鮮榨橙汁遞給我身邊的乘客時,我正和伊琳娜聊得興起,差點在揮手時將空姐手里的杯子打翻?!斑?,那些醫(yī)學院里的人都說,流感在他們的老祖宗希波克拉底的時代就已經存在,但更謹慎的觀點則認為,真正意義上的流感起源于中世紀末期的歐洲,特別是在意大利、西班牙和……”
“這就是‘西班牙流感’這個名字的來歷?”坐在我身邊的伊琳娜一邊動作優(yōu)雅地啜飲著礦泉水,一邊問道——她在這架波音客機上的座位“恰好”緊靠著我。這是這一天中的許多巧合之一,但就像別的巧合一樣,我并沒有過多地思考它。
“哦,那倒不是……呃,我的意思是,1918年爆發(fā)的H1N1流感的確重創(chuàng)了伊比利亞半島,但它的發(fā)源地卻不在那兒——事實上,它甚至并非起源于歐洲?!蔽衣柫寺柤?,“不過,在最初階段,那次流感爆發(fā)的破壞性并不太強,低緯度地帶的一小群居民承受了它的第一擊,而勒托·福爾貝克將軍的德國軍隊與他們交戰(zhàn)的協約國遠征軍在東非戰(zhàn)場上遭遇過它的前鋒,但他們卻只損失了寥寥可數的幾個人;甚至就連在伊比利亞半島的最初幾次爆發(fā),也因為死亡率太低、傳播規(guī)模太小而沒能引起人們的警覺?!蔽仪辶饲迳ぷ?,繼續(xù)說道,“然后,沒有半點兒預警,一切就砰的一聲改變了:先前看起來無傷大雅的小小麻煩,突然變成了致命的威脅,接連把五千萬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烽煙中幸存下來的人給拉進了墳墓,然后又像它出現時那樣迅速地銷聲匿跡?!?/p>
“這真是……可怕?!币亮漳取ぬK似乎花了一點兒時間才找出了這個合適的形容詞,“但為什么呢?”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同一種傳染病會突然變得這么可怕?”伊琳娜把空杯放回到面前的折疊式托盤上,“我的意思是,如果它是由完全相同的病原體引發(fā),而又在同樣的人群中爆發(fā)的話?!?/p>
“這正是流感最神秘的地方?!蔽掖鸬?,“在這一點上,人們歷來充滿爭議——喏,大多數人都傾向于相信,基因突變是造成流感致命性和傳染速率大幅度波動的主要原因,畢竟,作為一種人畜共同感染的疾病,流感比別的傳染病有更多宿主、更多進化和突變的方向,并且可以通過多種不同物種——比如人、豬、雞或者候鳥——之間的跨種際交叉感染,來對這種突變實現某種意義上的‘檢驗’。事實上,我個人認為,這種廣闊的進化余裕空間賦予了流感病毒對突變進行某種意義上的有意識選擇的可能性?!?/p>
“意識?”伊琳娜一下子來了興趣,“什么樣的意識?”
“只是打個比方而已……”我搖了搖頭,“在達爾文的時代,進化被描述成一種無意識的行為:外部環(huán)境的變遷讓偶然擁有某些突變基因的家伙比偶然擁有另一些突變基因的家伙更高一丁點兒——非常關鍵的一丁點兒——的生存幾率,從而能夠更有效地將自己的遺傳性狀傳遞下去,僅此而已。在這個過程中,生物種群本身是完全被動的,它沒有選擇權,只能像在人類的畜欄中配種的豬和山羊一樣被動地接受挑選。但在那之后,人們的看法有了些……變化。
“畢竟,原教旨式的達爾文式理論在邏輯上必然會落入死胡同:假如物種僅僅是在外界的刺激下無目的地發(fā)生突變,并且被動地接受環(huán)境的選擇,那么它們就必然在進化過程中作出一系列短期性的適應性調整,就像在股市上賺取短期利潤的散戶一樣。而這種策略最終必將導致物種的特化——當然,絕大多數物種確實是這么做的。但物種進化顯然并不僅僅是特化,否則脊椎動物或許永遠也登不上陸地,人類也不會放棄動物本能而選擇文明之路——這些選擇在短期內都不會有立竿見影的益處,甚至有害。因此許多人相信,進化至少在某種層面上是具有理性的,一個物種的個體或許愚昧無知,甚至連思考的器官都沒有,但作為整體,它們卻懂得如何實現利益的最大化。”我用一杯有些變味的紅茶潤了潤喉嚨,繼續(xù)說道,“事實上,流感病毒作為一個物種,很可能也在進化方面有著類似的理性,我把這稱為‘校園流氓’模式?!?/p>
伊琳娜莞爾一笑,“不錯的名字,看來您很有幽默感,教授?!?/p>
“那個……呃……”伊琳娜的笑容讓我那本就不算快的腦子暫時停擺了好幾秒鐘,然后,我又花了更長時間才讓自己的思維重新運轉起來,“呃……其實這個理論……嗯……不是我想出來的。最早提出它的是另一個人……呃,他是我的同行?!?/p>
“那他現在怎么樣了?”
“死了。從六十四層的公寓樓上跳了下去,法醫(yī)說是由于極為嚴重的抑郁癥……”我雙手一攤,“好吧,言歸正傳,病毒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完整生命體,而是一類嚴格營寄生生活的生物。換言之,雖然烈性傳染病造成的死亡可能數以千百萬計,但沒有任何一種真正成功的病毒會將殺死宿主作為目標:一旦失去了它們寄宿其中的賴以獲取自我復制的核酸與蛋白質的真核細胞,這些純寄生生物就無法繼續(xù)生存下去。它們之于我們,正如為了獲取零花錢而敲詐同學的校園惡霸一樣?!?/p>
“而您認為,流感病毒的變異模式恰好與此相類似?”
“很有可能?!蔽尹c了點頭,“雖然缺乏進一步的直接證據,但我相信,作為一個生物種群的流感病毒會在不同的時期刻意選擇不同的突變方向:當人類的免疫能力開始壓縮它們的生存空間時,流感會選擇高致病性的變種;而一旦流感的并發(fā)癥致死率已經達到可能削減宿主密度的程度,它們又會降低對宿主免疫系統的破壞性以適應這一變化。換言之,它們與我們的關系,有點兒像校園惡霸與安分守己的學生的關系:校園惡霸使用暴力制造恐懼,從而迫使其他同學向他們‘上貢’;而一旦成功地建立起了相對穩(wěn)固的敲詐模式,使用暴力就變得不再必要了——直到他們的威懾能力開始降低,不得不再度使用暴力為止?!蔽蚁乱庾R地將聲音壓低了一點,“事實上,二十世紀末和本世紀初的一系列小規(guī)模流感爆發(fā)很可能正是這種互動模式的結果,但這并不是最糟糕的?!?/p>
“呃?”
“在過去兩年里,我的研究已經證明,流感病毒下一次大規(guī)模變異的產物很可能將比過去幾十年中的所有變種加在一起還要危險,也許就連當年的西班牙大流感都無法與之相提并論?!?/p>
“下一次變異?”伊琳娜似乎被我的話給嚇著了,“什么時候?”
“我不清楚,也許是兩三個月,也許更長,但不太可能超過一年?!蔽衣柫寺柤纾安贿^你用不著擔心,只要我那時候還活著,這東西就翻不了天——我會盡可能在那之前找出對癥治療的辦法,把威脅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蔽矣行┑靡獾嘏牧伺淖约旱男馗?,“不是我夸口,但至少在現在,還沒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很有意思的理論?!币亮漳瘸了剂似?,表情變得略微平靜了些,“但我猜,您其實從來沒有真的遇到過那些家伙,對吧?”
“呃?”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我一下子愣住了,“你說誰?”
“當然是那些……品行不太優(yōu)秀的家伙?!币亮漳绕擦似沧旖?,似乎說出“惡霸”這個詞是一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我想,能培育出像您這樣優(yōu)秀人才的學??隙ú粫邢襁@樣的家伙,對嗎?”
“這……”我下意識地想要開口,但一種詭異的感覺卻突然像一只冰冷的巨爪般攫住了我。這種感覺很難用語言精確描述,如果非要打個比方的話,我只能說,它既像是某種屏障,阻礙著我的思維觸及埋藏在我腦海深處的某些東西,又像是某種“不得入內”的警告,以無聲的語言驅迫著我,像毒蛇朝獵物體內注射毒液般將憎惡與恐懼注入我的情緒之中?!啊瓚撌前?,我……那個……我的大學校友們都是些很不錯的人?!?/p>
“我想也是?!币亮漳壤^續(xù)保持著笑容。但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微笑看上去似乎已經不如先前那么迷人了,“但在那之前呢?我以前曾經聽人說過,一個人真正的母校并不是他就讀的大學,而是中學和小學——大學不過是個習得知識的場所,而在那之前,教育的目的則是決定他將會成為什么樣的人?!彼柫寺柤?,“告訴我,你的母校到底是什么樣的?”
“我……”莫名的恐懼與憤怒緊緊地壓迫著我,像一根紅熱的鐵釬般將我的腦子攪成了一團熔蠟。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就像爆發(fā)的山洪般席卷了我的思維,“……拜托,我現在不想談這個!”我捂著自己的額頭,用近乎啜泣的聲音說道,“我不想談這個!”
“為什么?”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4
暮春時節(jié)的N城一如既往地如同超級大蒸籠般又濕又熱,赤道低壓帶就像一個過度溺愛孩子的母親,用強大的氣壓差緊緊地擁抱著來自東印度洋的大股暖濕氣流,迫使它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不得不長時間滯留在這座熱帶島嶼的上方與四周,用充滿水汽的風不斷地將濕氣與雨滴泵送到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當然,對我這種常年待在保持恒溫的實驗室與高層公寓樓中的“技術動物”而言,天氣其實并不是一件值得關心的事。事實上,忙于工作的我不過是一個常住在這座城市中的過客,這里的一切即便加在一起,對我而言甚至還不如實驗記錄中的一個變量重要。
但現在,一切都已經悄然發(fā)生了變化。
我曾經一度樂觀地以為,在飛機上發(fā)生的那次不尋常的談話(至少對我而言,那的確很不尋常)不過是一趟無聊旅程中的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小插曲,很快就會被我忘在腦后。但事實證明,這種想法實在是錯得離譜,在那之后的幾天里,我一直不由自主地思考著伊琳娜的最后一個問題,那個我沒有回答的問題。
告訴我,你的母校到底是什么樣的?
我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那杯雀巢速溶咖啡上。不幸的是,如同在過去半個月中的無數次嘗試一樣,我的努力又一次失敗了:自從那次最終不歡而散的對話之后,我原以為可以迅速將一切拋諸腦后,重新回到我所熟悉的生活之中,但令我感到驚訝的是,疑問已經像生命力頑強的野草種子一樣在我心中牢牢地扎下了根,每當我自認為已經忘掉了那個問題時,它就會溫柔而殘忍地觸碰我腦海中的某些部位,強迫我重新舔舐自己的傷疤。
告訴我,你的母校到底是什么樣的?
這個看似平平無奇的問題就像是一塊嵌在牙縫里的骨頭渣,讓我感到很不舒服,甚至可以說是惱怒,因為越是不由自主地思考這個問題,我就越覺得自己正仿佛被活生生地撕成兩塊:其中一半輕描淡寫地告訴我,這個問題根本無足輕重,完全沒必要浪費時間繼續(xù)思考;而剩下的一半則喋喋不休地在我的耳邊聒噪,竭盡全力試圖讓我去洞悉隱藏其中的秘密。
每一天、每一夜,我都在下意識地思考著這個看似平平無奇、但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甚至就連在實驗室里也開始變得心神不寧。最后,在某種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動機驅使下,我終于破天荒地做了一件這輩子從沒做過的事——
我第一次向項目主管請了假。
在那之前,假期于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我沒有什么朋友、沒有親戚、沒有家庭、沒有業(yè)余愛好,也幾乎沒有工作之外的生活,更沒有生過比普通感冒或者輕度濕疹更嚴重的病,換言之,我沒有任何可以請假的理由。但諷刺的是,今天,我卻因為一個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原因而站在了這個我已經十多年未曾踏足、沒有絲毫感情牽掛的地方。
位于N城邊緣地帶的耀德學校所在地,曾經是這座島嶼上最后幾處種植水稻和蔬菜的農耕區(qū)之一,現在則是一片標準的、毫無生氣的混凝土建筑群。由封閉式天橋相互連接的環(huán)形教學樓——就像舊時城堡的圍墻——將校內的一切都嚴嚴實實地遮擋起來,避開了任何可能投來的好奇一瞥——假如真的會有人對這里感到好奇的話。
在教學樓下的綠化帶之外,一排高大的毫無美感的鐵柵欄上排列著數量顯然遠超實際需要的安保攝像頭,就像一排排陰暗的眼睛一般注視著每一個靠近這里的人,看不出半點熱情好客的意思。
當然,這所學校還是允許外人參觀的——尤其是那些曾經在這里就讀的學生。在無人崗亭掃描了視網膜和指紋信息之后,自動化門禁系統立馬為我開啟了大門。我將手里的可降解紙杯連同半杯咖啡一道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信步穿過墓道般幽長的門廊,再度踏上那片我已經闊別十余年的草地。
盡管整整一代人的時間已經悄然流過,但這里的每一樣東西看上去都與我記憶中的別無二致:操場上的人工草皮依舊如同往日那般蒼翠欲滴,每一件供學生使用的健身與娛樂器材都擺放在我印象中的位置上,袖珍足球場旁的小型看板上仍然保留著上次比賽的分數,似乎正等待著我的校友們回來重新開賽。在高大的榕樹投下的斑駁光影中,一群群指尖大小的蝴蝶停留在滑梯和雙杠上,用它們細長的管狀口器悠閑地吮吸著晨間留下的露珠。就連從教學樓中傳來的音樂也是那么熟悉,每一個音調都像是闊別多年的老友,正微笑著輕拍我的雙肩。
是的,熟悉,但卻無比陌生。
那是一種令我恐懼的陌生感。
我邁著急促的步伐,像個瘋子一樣在操場與跑道之間來回奔走,不斷觸碰著擺放在這里的每一件物品,試圖用故地重游的感覺驅走這種恐懼。但恐懼卻反而像附骨之蛆纏上了我,變本加厲地滲進了我的每一個毛孔。我明明記得自己曾經無數次使用過這些設施,但當我的手掌觸到它們的一刻,傳來的卻是絕對陌生的觸感;我明明記得自己曾經對這座學校中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但當我仔細觀察它們時,看到的卻只有難以言喻的疏離與空虛。
——我不屬于這里。
當我在幾名學生和教師員工訝異的目光中轉身朝校門走去時,我開始啜泣、顫抖,卻又難以壓抑縱聲大笑的沖動——這一切實在是太滑稽了!我記得自己的母校,但當我被記憶引導著回到這里時,卻發(fā)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就像是迷路的小孩好不容易發(fā)現了自己的母親,卻驚訝地發(fā)現那不過是一個容貌相似的陌生人一樣。
這怎么可能?
但這就是事實。
“哈,我就知道你會來這里!”
“是你?!”當一只手輕輕地拍上我的肩膀時,我猛地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地轉過頭去——
伊琳娜·蘇正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后,用既像是滿意、又帶著幾分同情的目光注視著我。在接下來的一瞬間,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仿佛兩條纏斗的毒蛇般猛然闖入了我的腦海:其中一個聲音聲嘶力竭地怒吼著,要我立即離開這個居心不良的女人;而另一個聲音則敦促我停下腳步,聽聽她會說些什么。
這一次,我站在了第二個聲音那邊,“你怎么在這里?”
“那你又為什么在這里呢?”伊琳娜反問道。
“我……我只是……”我剛想開口,語句就在喉嚨里噎住了,無數個念頭從我的腦海中閃過,讓我意識到了某些東西……某些我早就應該意識到的東西,“我那天在機場遇到你并不是巧合?!?/p>
“的確。”伊琳娜爽快地承認道,“要知道,為了能在那兒和你‘偶然’見面,我可是準備了好幾個星期呢?!?/p>
“你一直都在跟蹤我?”
“沒錯?!?/p>
“那么,你其實壓根兒就不是什么心理學博士?!?/p>
“這可錯啦?!币亮漳葥u了搖頭,“我確實曾經攻讀過應用心理學的博士學位——盡管后來因為某些原因放棄了博士論文。但你可以確信,我在某些方面的造詣要遠遠超過某些表面上道貌岸然、實際上卻毫無廉恥可言的……敗類?!痹谡f出最后這句話時,她秀麗的臉龐微微扭曲了一下,“也許你不會相信,但應用心理學領域的研究者并非個個都像人們想的那樣心地善良、樂于助人。你絕對想不到,為了一點兒蠅頭小利和所謂的‘理想’,我們中的一些人可以干出多么令人作嘔的勾當——”
“但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呢?”我問道。
“哦,這當然和你有關系。”伊琳娜那雙深褐色的丹鳳眼中突然露出了些許狡黠的神色,“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知道你會來這兒?來你記憶中的那個‘母校’?”她纖細的小手突然拍上了我的掌心,當她轉身而去時,我的手中已經多了一只小小的綠色密封袋?!拔抑肋@件事實在有些匪夷所思,所以你完全可以自行判斷是否相信我——但別忘了,無論你的選擇是什么,我都已經給過你機會了?!?/p>
“什么機會?”
這一次,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5
“你的手中現在握著的是一把鑰匙,”從電腦擴音器中傳出伊琳娜的聲音,“一把用來開啟記憶之門的鑰匙——早在二十年前,某些腦神經外科專家與應用心理學家就已經意識到,如果在對特定對象重復虛假的圖形記憶與語音記憶的同時,反復對其腦部施以特定頻率的物理刺激,就可以讓偽造的記憶在一定程度上取代原有的記憶:二者相似程度越高,這種人造記憶看上去就越真實。而我則在無意中發(fā)現,這一過程可以通過化學手段予以逆轉——現在,我的研究成果正握在你的手中。
“也許你會質疑:我送給你的這把‘鑰匙’所揭露的是否就是真實的記憶?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某些致幻藥物當然可以制造幻象、欺騙使用者于一時,但沒有任何幻覺能夠取代真正的記憶,幻覺終將消退,而記憶卻可以長久地存留,只要它沒有被篡改或者抹去的話。
“無論你是否相信,早在你出生之前,某些人就已經用謊言與假象精心織就了一張欺詐的羅網。他們用幻象掩蓋了你以及千百個與你有著相同經歷的人的過去,在你們有能力作出選擇之前就剝奪了你們選擇的權利。而我給你的,則是一個一窺真相的機會:你可以選擇不信任我,并將這一切拋諸腦后;或者選擇相信我的話——然后,你將有機會親眼看到自己所失去的一切。
“現在,作出你的選擇吧?!?/p>
我用鼠標點擊了音頻軟件界面下方的“關閉”圖標,伊琳娜·蘇的聲音戛然而止。不僅如此,與這段錄音捆綁在一起的某個應用程序也已經開始迅速從我的電腦硬盤、緩存,以及先前用來保存錄音的閃存盤中刪除剛才播放過的每一個音節(jié),同時被清除的也包括用于記錄它們的每一段代碼——很顯然,錄制它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這段錄音落進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手中。
我搖了搖頭,從袋子里拿出那顆藥丸,在公寓節(jié)能燈鵝黃色的光線下仔細地端詳著它。這顆圓球光滑的表面上閃爍著一種妖異的艷紅色,就像一顆鮮紅的眼珠,冷漠地窺探著我的靈魂。我不知道在這層觸目驚心的糖衣下到底隱藏著什么,但我現在一點都不關心這個——直覺告訴我,伊琳娜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這是一種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信任,是的,沒有理由,但卻比一切理由都更有說服力。
我的猶豫僅僅持續(xù)了不到一秒鐘。
在咽下藥丸的一刻,我感覺到了寒冷。徹骨的涼意就像一條冰冷的小蛇,從我的喉頭蜿蜒游下,鉆進我的胃和肺葉,然后緊緊地纏住我的心臟與大腦。但很快,這股寒意就消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與清醒——我這輩子頭一次覺得世界如此之清晰,就像有人從我眼前扯走了一塊輕薄的紗布,將無以計數的細節(jié)展現在了眼前。我深吸一口氣,任自己在這種不加稀釋的欣快感覺中沉醉了片刻,接著,這一切又像出現時那樣突然消失了。
記憶像沖破堤壩的洪水一般涌入我的腦海。
是的,我知道這些都是我的記憶——別問我為什么知道,因為我就是知道。這種感覺非?!嫣?,就好像你挪開了每天睡覺的床鋪,驚訝地在那下面的灰塵堆里發(fā)現了幾年前弄丟的論文原稿一樣。我終于意識到,其實它們一直都在那兒,被埋藏在我那“自以為”的過去之下,靜靜地等待著我拭去積壓其上的塵埃,讓它們重見天日的一刻——而現在,這一刻終于來臨了。
在這些記憶之中,我也找到了耀德學校。在一開始,它看上去似乎與我過去所“記得”的那個母校沒有什么不同之處,但這只不過是個假象:隨著這段記憶逐漸變得清晰,越來越多的細節(jié)就像退潮時的礁石一樣顯露出來,將這層虛假的面紗撕扯得千瘡百孔。
沒錯,這里確實就是耀德學校,但它顯然坐落在錯誤的位置上:那座存在于地圖上,能夠通過正常渠道查找到的耀德學校,位于N城郊區(qū)最僻靜的地帶,坐落在它周圍的只有幾座療養(yǎng)院、公園和別墅區(qū)。而這座學校卻被一片林立的高層建筑團團包圍著,暗灰色的霧霾就像亞洲人祭掃墳墓后留下的灰燼,層層疊疊地堆滿了本就不甚開闊的天空;這里的空氣中沒有半分留給歡樂與悠閑的空間,唯一能夠嗅到的只有緊張與壓抑的刺鼻味道。我看到一群顯然還沒達到小學畢業(yè)年齡的孩子在教官急促的口令聲中列隊從操場上跑過,另一群稍微大點的學生則邁著同樣匆忙的腳步從教學樓中魚貫而出,臉上陰沉疲憊的神色完全不屬于他們這個年紀。比起學校,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軍營甚至監(jiān)獄——不,更恰當的比喻應該是一座工廠,一座摒除了一切感情與人性色彩、高效運轉的工廠。
這是怎么回事?我問我自己。怎么回事?
更多的記憶仿佛吸水膨脹的海綿般在我面前鋪開:在“繁花之蔭”下屬的育兒所中,孩子們像流水線上的產品般列隊接受注射,服用藥劑,他們——不,我們——的身體就像正被不斷繁殖擴張的菌絲占據的冬蟲夏草般在各種生化改造手段的影響下迅速發(fā)生著變化。與此同時,跟預先設置的大腦慢波程序相配合的可穿戴式視聽裝置,則在爭分奪秒地向我們灌輸著語法、三角函數、基礎力學、數論、化學概論、幾何學、基本代數……我和隊列中的每個人一樣,費力地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在注射進靜脈的微量安非他命的“激勵”下近乎麻木地蹣跚前行,同時聽憑無數瑣碎蒼白的公式、定理和結論以近乎冷酷的效率占據我們的全部思想……
還有更多的……
……更多的……
就像所有人一樣,我更早的記憶僅僅是一些浮光掠影的殘缺片段,每個片段都像一幅墨漬未干的抽象派水彩畫,能夠看清的景物不過是寥寥幾個一閃而逝的剪影。但盡管如此,其中的某些影子仍然讓我感到一陣惡寒:一排排嬰兒像蜂巢中的蛹一樣蜷縮在半透明的恒溫箱里,渾身上下插滿了蛛絲般的輸液管和電線;用白色口罩遮住臉的人像幽靈般在狹小的走廊中無聲地飄行;戴著塑膠手套的冰冷的手、閃動著寒光的輸液針頭和充斥在空氣中的酸性消毒液的刺鼻氣味;令人不安的沉重呼吸……
這是一個開始,或者說,幾乎就是一個開始。
——但這遠非結束。
在“繁花之蔭”基金會總部的地下大禮堂里,兩百名身心俱疲、目光呆滯的年輕人排列在講臺下,迎來了他們的畢業(yè)典禮。這里沒有掌聲,沒有鮮花和彩帶,有的只是幾臺一體化視訊輸入設備,外加一群目光陰冷的醫(yī)務人員。從吸進第一口空氣算起,他們——我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區(qū)區(qū)八年,但每個人現在看上去都像是二十歲的成人:沒錯,我們雖然瘦弱、疲憊、毫無生氣,歷經滄桑的雙眸里充滿了孩童所特有的迷惘與恐懼,但至少從生理學角度上講,我們確實已經成年了。
當然,他們不會讓我們就這么走進世界:在某些方面,我們已經經歷了太多、懂得了更多;但在別的方面,我們卻并不比初生的嬰兒強多少——更重要的是,他們不打算讓我們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公諸于世??傊谧屛覀冸x開之前,他們還要對我們做點小小的“修飾”,就像在苦澀的藥丸上涂抹一層糖衣,讓這個社會能夠順利地把我們吞咽下去。
——而現在,借助另一只手,這層糖衣終于被剝開了。
用不了多久,苦澀的味道就會蔓延開來。
6
我從夢魘中重重地墜回了現實。
在裝潢簡陋的公寓房間中,所有的陳設都與平時別無二致。但在我眼中,曾經無比熟悉的一切現在卻變得陌生至極。這就像是一幅逼真的油畫,當你走到近旁端詳時,卻發(fā)現黏附在畫布上的不過是一道道粗陋渾濁、令人作嘔的油彩凝塊。我想從椅子上站起來,但強烈的眩暈感卻讓我渾身無力——這種感覺并非作用于肉體,它來自我的精神深處:在那里,有某種無形的東西仿佛千斤重錘般壓迫著我,讓我像被捕蠅草粘住的蒼蠅一樣無法動彈分毫。
那是恐懼,但還有憤怒。
恐懼如同亞里士多德筆下的以太般充斥著我身邊的每一個角落,而憤怒則像它的影子般緊緊跟隨——隨著那個熟悉的世界在轉瞬間被顛覆,我對一切似乎都失去了信心。我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只落入蛛網的飛蟲、一頭在荒野中走失的幼獸,每走一步都可能引來無法預知的危險。與此同時,憤怒的火焰也在我的胸臆之間越燃越旺,我為自己受到的欺騙而憤怒,為我一直全心全意地相信著一個彌天大謊而憤怒!這憤怒既是針對那些擅自決定了我一生的人,也是針對我自己,我——
幾秒鐘后,桌上的電腦屏幕突然亮了起來。
“您能聽到嗎?李南柯先生?”伊琳娜·蘇的面孔出現在了屏幕的那一頭。我記得自己之前并沒有登錄網絡,很顯然,她留給我的那個錄音文件中肯定還隱藏著某個程序,可以操縱我的電腦自動開啟在線視頻對話功能——但這并不是我現在關心的。
“教授?”伊琳娜·蘇繼續(xù)打招呼。
“我……我在聽……”我的聲音沙啞,就像剛吞下一團熾熱的火炭,“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是的,我已經想起來了?!?/p>
“那么,您愿意相信您所看到的一切嗎?抑或您還是堅持認為,那不過是我的藥物在你的頭腦里制造出的幻覺?”
“這是真的,”我長長地嘆了口氣,“雖然我巴不得那不是——但我沒法欺騙自己!告訴我,這該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對這件事的絕大多數知情者而言,你剛才看到的這一切本該被深深地掩埋在遺忘的塵埃之下,永遠不見天日,直到時間抹去最后一絲可以表明它曾經存在過的痕跡——事實上,他們也一直都是這么做的。”伊琳娜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容,“不幸的是,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不愿讓真相埋沒的人,而在這些人中,碰巧有一個人曾經以……某種方式參與過這檔子骯臟勾當。
“在二十五年前,一個直屬于西太平洋沿岸國家同盟理事會的科學家顧問團隊曾經提交過一套議案。他們認為,東方諸國已經無力扭轉極低生育率所導致的人口危機,因此有必要通過某些‘特殊手段’力挽狂瀾——通過對特別挑選的受精卵細胞進行特定的基因改造,再在成長過程中采取某些必要的輔助措施,他們可以將自然人的發(fā)育時間強行壓縮到正常狀態(tài)下的三分之一左右。喏,這些家伙相信,只要大規(guī)模地應用這種‘美麗新世界’式的技術,他們就能讓那些總和生育率已經直線下降到1.0以下的國家逃過勞動人口劇減所導致的致命老齡化災難。”
“我以前也聽說過這事,”我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可是——”
“沒錯,按照公開的官方說法,這個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議案并未得到任何國家立法機構的批準——尤其是當聯合國同意對陷入人口危機的國家提供必要的人道主義援助之后。但極少有人知道的是,在那之后,同盟仍然在秘密開展小規(guī)模的實驗,以備不時之需,而‘繁花之蔭’基金會正是這個實驗的關鍵一環(huán)。在計劃被迫提前結束之前,他們已經生產了超過一千五百個‘產品’。”伊琳娜的眼睛里突然閃過了一道憎惡的光芒,“是的,一千五百個‘產品’——知道嗎?他們在報告里就是這么說的!在這些家伙眼里,你們不過是一群可以按照需要拆卸組裝的產品,僅此而已。拿走你們的整個童年和一半的青春,然后再拿一堆虛假的記憶搪塞你們,哈!這對他們而言根本就算不上問題……”
“但為什么呢?”我喃喃自語。
“呃?”伊琳娜第一次流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什么?”
“你為什么告訴我這些?”我問道,“為什么要讓我想起這些?!為什么這么做?!”
“因為……這很難解釋?!痹诔聊S久之后,伊琳娜終于答道,“但這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現在已經看到了你原本就有權看到的真相,而這正是我的目的所在。”
“所以——”
“所以你現在正面對著一個機會……”伊琳娜若有所思地說道,“我一直認為,每個人都應當擁有這樣的機會:面對事實,并憑自己的意愿作出抉擇。”她搖了搖頭,“我不會干預你的決定,也不會建議你該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我只希望你把握住這個機會。祝你好運?!?/p>
電腦屏幕閃爍了一下,隨即重新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我的心被毒蛇噬咬著。
我不知道伊琳娜現在在哪兒,也不知道她這么做的目的,但這些現在全都無關緊要了:她佯裝熱情地伸出援手,破解了我的疑惑,然后又冷酷地把我丟給了這群毒蛇。我知道我理應恨她才對,但卻怎么都恨不起來。
或許,值得我去恨的人和事已經太多太多了……
我來到公寓一側的落地窗前,俯瞰著在細雨中沉睡的城市。這一刻,它在我腳下顯得格外渺小,就像房地產公司售樓處展示的沙盤模型(當然,本市已經整整十年沒有建造新房了),似乎只要我一伸手就能把它碾個粉碎。這一刻,我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位國王,一位高踞奧林匹斯之巔的神靈,只要我動一個念頭,就能讓眼前的一切天翻地覆。
當然,我確實能做到這一點。正如我心中的毒蛇喃喃低語的那樣,我有能力讓他們?yōu)槲冶煌底叩那啻号c受到的欺騙付出代價:就在三天之前,我已經成功培育出了出現于2028年的H12N8豬流感病毒的新變種——下一次流感大流行極可能由與它類似的變種引發(fā)。正如我那未經證實的理論所預測的那樣,這一變種的破壞性和傳播力遠遠超出過去一百年曾經出現過的任何傳染病病原體,而且沒有任何能對它起效的藥物與疫苗。只要我用正確的手段——當然,我很清楚什么樣的手段才是正確的——培育并投放它,在人們找出有效的治療措施之前,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將數以千萬計的人拉進黃泉地獄!是的,我甚至可以設法查出當年的那群人渣,找出每一個批準了他們計劃、為他們提供支持的人。我可以讓他們成為無可挽救的第一批犧牲品,在最可怕的痛苦中緩慢而又無助地走向——
“滾開!”
毒蛇退縮了,但我和它都很清楚,這種勝利僅僅是暫時的,它很快就會回來,一次又一次,直到我在它的糾纏下最終屈服為止。我對這一點確信無疑,正如我確信明天的太陽必定會升起一樣。
我必須在那之前采取行動。
我的目光在室內四下逡巡著,可是除了兩把很少使用的廚刀之外,我的公寓里幾乎沒有什么可以使人迅速致命的東西。這里沒有劇毒化學品,沒有爆炸物,也沒有槍支彈藥,甚至沒有一個足夠高的支點可以用來懸掛繩索,而我可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勇氣去使用那兩把刀子。除此之外……沒錯,落地窗的強化玻璃確實很難被破壞,但在遮光隔板上方卻有一個可以橫向開啟的滑門式氣窗。這扇氣窗非常狹窄,但我很瘦,只要能設法爬上去……
我搖了搖頭,轉身打開了電腦,啟動了它附帶的全息攝影軟件。也許這么做純屬多余,也許我留下的東西永遠不會被任何人發(fā)現,但我還是希望能留下點兒什么。在成為毒蛇的俘虜之前,我的時間不多了,但我想,這點時間應該還是有的。
“如果有誰看到了這份影像資料,”當操作界面上顯示出“錄像開始”字樣時,我清了清嗓子,用盡可能清晰的聲音說道,“那我多半已經不在人世了……”
7
一切正在按照計劃進行。
當錄像播放完畢后,她凝視著那個曾經與自己有過短暫的交集、但卻早已不在人世的男人的面孔,靜靜地思考了片刻。毋庸置疑,“繁花之蔭”計劃是成功的,它成功地用精密的工業(yè)化手段將它的每一件產品都塑造成了近乎完全相同的范式,也保留了同樣的弱點與破綻——至少,除了唯一的特例之外。對那些從這條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產品而言,所謂“自由意志”與預先編制的計算機算法并沒有什么本質的不同,無論你輸入多少次一加一,答案都只能是二。
當然,司法部門絕不會看不出最近發(fā)生的一系列自殺事件之間的聯系,而她也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他們不會徹查到底——就讓他們白費工夫去吧?,F在,她要做的一切已經完成,另一只手將會替她辦妥剩下的事。死掉的這個家伙管那只手叫什么來著?對了,“校園流氓”模式。她不太喜歡這個缺乏想象力的名字,但她同樣也知道,名字并不重要。
當投影儀發(fā)出的光芒逐漸暗淡下去時,一份筆記出現在她的手中。她將筆記翻到最后一頁,劃掉了最后一行上的最后一個名字?,F在,最后一個有能力在短時間內完成這項至關重要的研究的人也不復存在了,那些能力較差的候補者也許會努力試圖在災難開始前挽回這一切,但正如李南柯的研究已經證明的那樣,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又一個1919年將在不久之后降臨這個世界!到時候,那些自私自利的家伙將會為她被偷走的青春付出代價,為她在錯誤的降生后所遭遇的一切苦難付出代價!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關掉投影設備的電源。眨眼之后,黑暗再度籠罩了這里,仿佛這里的一切從未發(fā)生過一樣。
但她知道,這件事確實已經發(fā)生了。或者說,即將發(fā)生。
【責任編輯:劉維佳】
①即共濟會。共濟會字面之意為“自由石匠”,據說是中世紀石匠所延續(xù)下來的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