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門

青原梵剎

后來，我才知道有這個名號。

青、原、梵、剎，一字一頓，當(dāng)頭棒喝，念起來有久遠(yuǎn)的莊嚴(yán)、強(qiáng)大的威懾、未知的神秘。是闊遠(yuǎn)的荒寂世界里，飄向西天的一面旗幟，高高地，在天蒼野茫間獵獵作響。

它讓人膜拜。頂禮。心生敬畏。

這是一個以禪宗修行聞名于四方叢林的祖庭圣地。

起先，我只叫它凈居寺。凈居寺坐落于一座山腹中，眾水縈繞，群山環(huán)抱。

這是我要說的第一個廟。

最早，凈居寺是安靜的，僧侶們農(nóng)禪并修，于清明山水、晨鐘暮鼓間禮佛歌梵，歲月悠遠(yuǎn)荒荒的，自有平靜。若有打擾處，除了香客進(jìn)香，就是偶爾來自周邊縣、市的集體游覽，譬如學(xué)生春游、婦女節(jié)活動。

有一張合照，是我與四十四個女同事在廟門前照的，四排，花花錯落一大片。身后一道朱紅的木柵欄，欄上從右往左有字“□□阿彌□□”，繁體，用黃漆寫在圓形的朱紅木板上。鏡頭不夠，兩邊的字沒取進(jìn)來。后來，廟里經(jīng)過幾次大修，為方便人們進(jìn)出，正中的木柵欄拆了。只留下兩邊的“南無”和“陀佛”。門前兩株樹，一株是柏樹，另一株也是柏樹。樹齡近1300年，亦漏在了鏡頭之外。畫面上，只有女人們和木柵欄，主題是輕揚(yáng)的艷乍，背景是沉重的斑駁。

紅塵的鬧騰和佛地的莊嚴(yán)，入世和出世兩種生命之道，就這樣糾結(jié)在了一起。陽光大概是有的，因為我看到前排人的影子，被后面的人踩成了模糊一片。

那個早春的畫面上，多數(shù)人的命運(yùn)已經(jīng)定格;還有一些人，一段有待新起的人生正深深藏匿;極少的幾個人，更有離奇曲折的大戲等待她去出演。

那天，沒人看到這些，只有佛的慧眼，明了這些生生滅滅。

那天的四十五個人，有十五人，著的紅毛衣。往后的十一年里，又有十五人，陸續(xù)離去?；蚴沁h(yuǎn)嫁;或是另棲高枝;或是風(fēng)平劫定，各安天涯。

那時我和她不熟，她在二排偏右，我在三排偏左。她直短發(fā)，清湯掛面，面容清瘦，毛衣大紅，臉上無笑意，淡淡的都沒有，骨格里有清傲之氣。

回來的第二天，她突然和我搭上了訕，手中照例是不能消停的零食。

凈居寺熱鬧起來是后來的事。

木柵欄前面的空地上，壘起高高的圍墻，把寺廟圈起遠(yuǎn)離人世。山門幽深，卻阻攔不了世人祈福抱佛腳的腳步。賣香的、算命的追著人跑。轎車一部一部地來，一群想升更大官、發(fā)更多財?shù)娜?游客一撥一撥地來，一群游戲看風(fēng)景的人;信眾三三兩兩地來，一群奢求不多，只盼平安的人。

有一天，她也來了，是因體光老和尚的召求，來帶一個好看的女子走。女子從河南來，畢業(yè)于軍醫(yī)大學(xué)——凈居寺只收比丘，不收比丘尼，她來替老和尚解圍。

山門前的溪水、老樹依然;山門后的杜鵑、鳥語依然。山青，水青，氣青;人多，花多，事多。

而她的眼里，只有一道空門。沒問她是否還記得，在后山摘映山紅的片刻？

春天來時，我手抱一束映山紅，又經(jīng)凈居寺。那里土木又興，圍墻給扒了一個大豁口。駐足，愕然發(fā)現(xiàn)同樣的廟宇，在高墻內(nèi)看，和在墻外看，樣子迥異。正如同樣的家什，放在屋內(nèi)和搬至屋外，會喚起不同的感覺。從豁口內(nèi)看凈居寺，熟悉而且親切，往事歷然。一個小和尚，盡職把守著工地。問及體光法師，答已圓寂年余。答完神情凜然，趕我遠(yuǎn)離。

肅然前行十余米，見一中年和尚與四五男游客在溪邊大樹下打閑岔，只聽得一句話：這是一個好地方。

我沒有駐足，風(fēng)也沒有再捎來他們的言語。

驀地，一些舊人舊事，不請自來，在心里坐下，等著我沏茶。

錦石巖

如果我不說，你恐難以猜到錦石巖是一座庵堂。

它立于絕壁之上，依巖洞為殿，甚有江山風(fēng)月之奇。

錦石巖“四面皆奇峰怪石，滿座皆幽草瓊花;巖之畔，飛泉瀑布，若未卷之珠簾;巖之前，禽聲松韻，若笙簧之交奏;巖之下，江水皎潔若素練;巖之中，深遂虛闊若殿宇也。實(shí)天造之自然，非人力使然。清風(fēng)徐來，浮嵐襲袂，使人脫然而忘世慮焉?！?/p>

錦石巖里有比丘尼約二十來人，每人身后都有故事，她們皆不說，只把嘴來誦經(jīng)。巖里每天人來客往，紅男綠女，少不了對她們起興趣，她們是他們眼里的傳奇。她們吃飯，他們趴在窗前看;她們側(cè)身路過，他們喊住意欲合影;有年少靦腆的，搖搖頭快步離去，那年長些的，則大方地站定下來，說一句“那就照吧”。在一群俗家人的包圍之中，她法相莊嚴(yán)，無怖無恐，道法自然，萬事隨緣，一切原皆修行之道。她知道這個，與傳說中那個背女子過河的老和尚無異。

錦石巖峭壁之下，是世間繁華之地。每至夜暮四合，萬家燈火之中，有卡拉OK的狼嚎，有二胡聲聲的泣訴，有摩托車轟然的鳴響，汽車滴滴的喇叭。這一切，傳到錦石巖年輕比丘尼的耳朵中，她們已然盲聽。一時入睡還早，她們會三三兩兩低低地唱起經(jīng)歌，聲音脆脆的、甜甜的。間或有人跑調(diào)了，還會引來同修們輕聲的哂笑?；蛘弑辰?jīng)文，像學(xué)堂里相互幫助的同窗，一人捉了另一人背。再稍晚些，那個更年長的比丘尼，會敲響那面碩大的臨崖而立的佛鼓，同時唱響一支古老的經(jīng)歌。歌聲干凈清澈，猶如天籟，穿越夜空，在群峰之上飛翔，就連星星和月亮也為之肅然。佛鼓聲聲，經(jīng)歌悠長，只把峭壁下那聲色皆惡的俗世娛樂，壓在了低低的塵埃里……

佛鼓停了，空山月照，山蟲和鳴，比丘尼們在一片清明中入睡。等到次日凌晨的晨鐘響起，她們又開始了一天的禮佛生活。一群女人的歲月，就這樣交給了錦石巖的神明和清風(fēng)。

山下那些燈火民居里的人兒，在這樣的晨鐘暮鼓里醒來又睡去，亦是有福的。

有一天，一個有福的居士來到巖中。為了圖個清靜，她小住了下來。然而，念念不忘的，是家中那幾只無人喂養(yǎng)的小兔子，“它們可愛極了，我可想它們了?！彼选翱伞弊忠У弥刂氐?，動作也很是夸張。如果有人愿意聽，她會坐在平臺上，眼光越過崖溝，望到對面山峰上去，看著紅彤彤的落日一點(diǎn)一點(diǎn)西沉，順便就會抱怨起在家的丈夫，控訴他的小氣，“和他出去吃面條，回來竟問我索要那找回的兩塊錢。這結(jié)婚可沒意思了，倒不如出家好?！彼f這些時，若身邊有正劈柴的小比丘尼聽到，多是抱以微笑，算是作答。男女戰(zhàn)爭，小比丘尼并不曾經(jīng)歷亦或是不再經(jīng)歷。

不過，她最不適應(yīng)的，是過午不食。“唉呀，這可讓人難受了，我不吃零食可是受不了的?！彼谋砬楹苁峭纯?。于是，就在客寮里藏起很多的零食，巧克力、奶粉、餅干、蘋果、黃瓜、芒果。之所以“藏”，是因身處佛地，知道規(guī)矩，不好意思被發(fā)現(xiàn)，怕被數(shù)落。高興了，她會拉上住在巖里的另一居士，給她分享藏品，把門關(guān)緊，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快樂地取出一樣樣零食，挨樣享用。那種專注又投入的神情，連菩薩看了也不忍責(zé)備——她的秘密巖中老少無人不曉，然而她們不說破，容了這在家人的習(xí)性。

終于，零食吃完了，她忍耐到了第三天，受不了啦。跑下山去，去了縣城，像只辛勤的蜜蜂在市場里“嗡嗡”地飛來飛去，每樣食品都讓她雙眼放光。拎著滿滿的物質(zhì)，她像個孩子似的，在街上手舞足蹈，“我可解放了。我可解放了?！?/p>

聽說，她后來終于提前回了家，一心一意照看她的小兔子去了。

巖里頓然清靜了許多。

錦石巖就是那么一個地方，它包容、隱忍、大度，與俗世有斬不斷的結(jié)連卻又清潔無染。世間的紅男綠女們，在巖畔側(cè)身來了又走了，只有山門里的月亮，還在日復(fù)一日地曬著那些有緣人。千年不變。

地藏庵

地藏庵在一個城市的北面。起先它在一片菜地中央，后來它在一群公寓房中間。要找到它也不困難，庵門前有一棵長歪了的樹。這算是日益擴(kuò)張的城建給它留下的關(guān)照。

被困在水泥叢林中的地藏庵照舊是清靜的。

地藏庵里有兩個比丘尼，加一個收養(yǎng)的女孩。年長的比丘尼名喚早蓮，是庵里的住持。出家之人，按說早已塵根斷盡，無憂無煩，然而近年早蓮法師有了心事。那個收養(yǎng)的女孩，長大了，該讀書了。

女孩被送進(jìn)了這個城市中最好的小學(xué)，學(xué)費(fèi)當(dāng)然也是由庵里出的。說起來這個庵并不大，進(jìn)庵供香的，也多是這個城市中的草根百姓，下崗的，生病的，菜農(nóng)，鐘點(diǎn)工，沒文化的家庭婦女。早些年他們一群群地沿著田埂走來，一瓶香油，一袋水果，一籃菜蔬，幾斤面條，或者三五塊錢就是一片心意。佛本慈悲，功德隨意，故而庵中經(jīng)濟(jì)并不寬裕。在如此情形之下，早蓮師做出讓女孩上學(xué)的決定并不容易。

麻煩出在女孩讀不下書，勉強(qiáng)升到三年級，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留級，把個三年級讀了三年后，老師再也不肯收下這個學(xué)生了。無法，早蓮師回到故里說情，把女孩又轉(zhuǎn)到了另一個縣里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女孩去了一陣，再也不肯去了，憨誠誠的，只肯留在庵里做些雜事。每天在早蓮師跟前奔來跑去的，像匹健壯的小馬駒，只是不知早蓮師心里的愁。

如果安靜下來，女孩子會拿起紙和筆畫畫，她專畫佛像。在這件事情上，女孩子無師自通。她畫的佛像，無一不是惟妙惟肖，令人看過心生歡喜。于是，早蓮師得了些安慰：這孩子，看來又是佛堂里的一個有緣人了。

漸漸地，就斷了要給女孩另謀出路的妄想。

誰說庵中無日月呢？早蓮師年紀(jì)一天天大了。有一天，她不慎摔斷了腿，住進(jìn)了醫(yī)院，這一住就是一兩個月，花費(fèi)近萬。庵里那個年輕的比丘尼本就經(jīng)事不多，被這變故弄得有些慌亂，每天醫(yī)院和庵堂兩頭跑，氣喘喘的。有居士看在眼里，就主動承擔(dān)了看護(hù)早蓮師的事情，算是解了庵里的困。這時候，外邊叢林游來了一個同修妙法師。妙法師幫著年輕的比丘尼把庵里的事情一一安妥，然后去看早蓮師。早蓮師喋喋放不下的，還是那個女孩，“自己老了，將來她可怎么辦？”

看來，早蓮師對女孩的前程是有所不甘的。

相對于早蓮師的牽掛，妙法師是圓通的。她安慰道：“佛菩薩自然不會睜眼不管的，放心吧，一切自然會有好的結(jié)果?！?/p>

妙法師來了又走了，像照在地藏庵上空的明月升了又落了。然而，地藏庵里的人們，都在盼著她能再來。在她們看來，有了妙法師，她們的孤獨(dú)和煩惱才有了消解的去處。

妙法師何日再來呢？其實(shí)沒人知道，妙法師自己也不知道，佛家事事講機(jī)緣。

倒是那女孩，一天天歡喜無憂地長大著，臉蛋圓潤粉紅，和在家的少女毫無二致。

紙上的桃花庵

桃花庵？我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庵堂應(yīng)有的名字。

桃——花——庵，我這樣念出聲時，春天的太陽就像有了動靜，攜著桃花綻開的聲響滾落在地。暖暖的，喚醒起一些沉睡的東西。這樣的熱鬧和喜氣，明艷和燦爛，怎么會是一個庵堂的氣息？

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

桃花庵被一個詩人寫在紙上，詩人叫三子。三子的桃花，確是開得靜。

去年春天來到時，他這樣寫：

……

此處到桃花庵，約有七里之遠(yuǎn)

桃花庵里無桃花，只有一個

瞧不出年歲的尼姑。

山中無日月

垂暮。尼姑默念著經(jīng)文

我想，

她手上敲的木魚，該是桃木做的。

……

窗下的草叢里，什么叫著輪回

我的袖角

被一滴露水打濕。

桃花的身子藏在土里

我的身子，藏在薄薄的春衣里。

……

桃花庵在七里之外

桃花，開在我所不知道的那根枝頭。

（——桃花七殺）

今年春天來了，他又這樣寫：

四月的桃花離開枝頭，劃出虛擬的

弧線。我不能隨著它越過矮墻

落到黃昏的蒲團(tuán)之上。兩個尼姑

更老的對年輕的一個說：

“該上燈了?！薄獰袅?xí)r

四周的暗，又加深了幾分

我看不清她們的臉，也無法揣測她們和我

都有怎樣的身世。走出庭院

正是一片月色，一片月色正適合照我

回到七里外的小鎮(zhèn)

（——桃花庵的傍晚）

如此，費(fèi)時兩個春天，詩人在紙上搭起了一座桃花庵。桃花庵里有著怎樣的故事，我已然不問。

三子知否，除他，另一些人的世界里，亦有一座桃花庵。常常的，他們在桃花庵里上完香，會轉(zhuǎn)身去往桃花塢，看那真桃花，正如詩人踏月回到七里外的小鎮(zhèn)。

人世的春天，就在這虛虛實(shí)實(shí)的花事中，打著輪回。無生無滅，無有無無。

我將這樣去往樂園

夏天到來，雪雁飛了遙遙萬里，來到地球上的無人區(qū)，繁殖生息。鏡頭前，一對一對的雪雁夫婦為了一塊理想的巢地，爭吵打架，場面激烈熱鬧。

情景真是太熟悉。

人世間為著利益的紛爭比之雪雁，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從前遠(yuǎn)遠(yuǎn)地看，覺得是人的錯。

有一種獨(dú)角金，據(jù)說專門掠奪高粱、玉蜀黍、大麥、煙草、豇豆等植物的養(yǎng)分和水分。當(dāng)這些植物生長時，獨(dú)角金也迅速從地底下竄出，直到最后開出一朵漂亮的紅花。到這時，農(nóng)作歉收已成定局。在亞洲和非洲的一些地區(qū)，獨(dú)腳金可以危害的耕地高達(dá)四成。獨(dú)腳金，一朵花的威力和戰(zhàn)爭有得一拼。

無論動物、人類，還是植物，在生命各界，爭奪無處不在。

不同界別的生命之間，竟有如此相同的一致性，原因何在？

答案不言自明：雪雁也好，獨(dú)腳金也罷，人類也不例外，三者皆身處萬物之靈的掌控之下。

我想，一定有那看不見的自然之靈，賦予萬物美德的同時，也賦予了其物格上的缺陷。所謂劣根性，不僅是作用于人，而且也作用于萬物。生命的成長，既受美德照耀，也受劣根性驅(qū)使，正如陰和陽本是一體。

原來，生存，對于任何生靈，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萬物皆帶有原罪，所有的生命，都在負(fù)罪而活。

一念及此，對于世間那些在利來名往中你爭我搶者，突然有了理解和悲憫。不是他們的錯，是造物主的錯。我們和我們的同胞，注定要負(fù)罪而活。

耶穌布道說，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臉，請把右臉伸過去，讓他再打。

昔日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置乎？”

拾得曰：“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p>

在輪回不息、無有止境的一場又一場罪與罰的生存跋涉中，沒有誰可以成為真正的旁觀者。或許，唯有彼此的悲憫和寬容，才是真正的贖罪之道。

這大概就是耶穌和拾得的本意吧！

雪雁做不到，獨(dú)腳金做不到，只有人才可以做得到。愛人類這個群體，就要寬容群體攜帶的劣根性。唯有如此，對于這個人間，才會少一些抱怨和抨擊，而多一些欣賞和愛戀。

這樣一個道理，一旦懂得，那個開悟者，就能元?dú)饬芾斓匦凶哂谌耸馈？矗呀?jīng)走在回歸初時樂園的大道上了。

作者簡介：

安然，先后從業(yè)于氣象、金融、媒體，現(xiàn)為報紙副刊編輯。2000年開始寫作，視寫作為紅塵里的天堂。2006年、2010年分別獲得第三屆、第五屆老舍散文獎，2014年獲得《散文選刊》首屆“新經(jīng)驗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