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機與偶然

尚輝

對于畫家而言，追求視覺形象的生動真實或許比圖說主題情節(jié)更來得重要，但捕捉哪些與怎樣的真實卻因人而異。毋庸諱言，在當下一些歷史與現實主題的繪畫創(chuàng)作中，普遍存在用圖像演繹主題內容的現象。這些作品往往注重事件情節(jié)的描述、主題內涵的表達和象征寓意的挖掘，而相對忽視了對于表現對象本身視覺真實性的生動展現。其實，繪畫作品并非表現了主題、情節(jié)就失去了繪畫存在的意義，優(yōu)秀的主題性繪畫總是通過真實生動的視覺形象超越語言文字的表述。上世紀80年代，我們曾經因反思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甚至于把情節(jié)性的主題性繪畫統(tǒng)統(tǒng)歸于文學性而一并予以否定，似乎繪畫一旦表現了情節(jié)主題就失去了繪畫自身存在的價值?，F在看，不免失之偏頗。不論文學語言如何深入細微的描述，都不能替代視覺感官的真實傳遞，形象本身傳遞的信息有時遠遠大于對其進行的文字解讀或描述。

作為一位軍史畫家，周武發(fā)通過其創(chuàng)作的許多軍事歷史題材畫作，追求的就是這種大于情節(jié)描述的形象真切感，從而使他的作品呈現出鮮活生動的個性。譬如， 《邵家莊伏擊戰(zhàn)》是一幅主題性的情節(jié)繪畫，但畫家并沒有刻意鋪敘伏擊戰(zhàn)的前后情節(jié)，而是描繪伏擊戰(zhàn)最緊張激烈的陣地肉搏場面。畫面塑造的那5位戰(zhàn)士拼刺刀、耍大刀、描準射擊和咬開引信投彈的不同動態(tài)形象以及被反壓在地上的日軍負隅頑抗的掙扎，仿佛帶人進入了那個你死我活的拼殺現場。顯然，此作的精彩不在情節(jié)與立意的獨特構思，而在如何刻畫和塑造這些形象的生動真實——從拼殺的動態(tài)到富有個性的表情刻畫和服飾道具的考證等，無不體現了造型藝術追求視覺真實的特征，而且這些拼殺的神情與動作也克服了“擺拍”的人為設計感與舞臺化效果。與《邵家莊伏擊戰(zhàn)》類似的《夜襲陽明堡》，也是直呈夜襲最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并以戰(zhàn)士射擊投彈的各種動態(tài)感極強的形象讓你感受戰(zhàn)場的殊死搏斗，頑抗的日軍也克服了概念化的描繪，刀刃上的生與死讓你感受到戰(zhàn)爭的悲壯與慘烈。再譬如，描寫紅軍會師的《勝利》，既沒有恢弘的場面也沒有特定的情節(jié)，而是通過一群歡呼跳躍的紅軍戰(zhàn)士形象讓你體味那鐵流匯涌的歷史時刻。畫面打動人的是那群歡呼跳躍的戰(zhàn)士，沒有固定程式化的姿態(tài)與表情，沒有過多修飾性的神情動態(tài)顯示了畫家試圖捕獲人物在隨機的偶發(fā)動作中流露出的難以復制的真實感。畫面中的戰(zhàn)士也沒有想象的那般威武，但作品卻改變了過于理想化的人物形象選擇與塑造，那種自然生活中的隨意性成為畫家尋找真實的突破口。

顯然，周武發(fā)在他的一系列軍事題材的作品里并沒有圖說事件、情節(jié)、主題，而是從形象塑造的本體出發(fā)，讓形象的真實生動替代情節(jié)性的描述。他的關注點在于捕捉那些形象本身在隨機與偶然中直呈出來的生命本真狀態(tài)。他的獲得第十一屆全國美展獲獎提名的《71770部隊特種兵大隊新兵張小勇、姜浩、王二柱等》，僅從名字或許就能讀到畫家追求的某種隨機性與偶然性，去掉“設計”其實正是這件作品獲得成功的關鍵。畫面一溜排開剛理完發(fā)、換上新軍服的新兵蛋子的“憨傻樣”，在那一刻顯現出某種生動的淳樸——軍裝改變了他們的身份，但表情與舉止還沒有職業(yè)軍人的老道干練，畫家用粗獷的筆觸去捕捉那些大男孩稚氣未脫、略顯掏緊而手足無措的神態(tài)，畫面的不完整性恰恰顯現出隨機生發(fā)的帶有某種偶然性的真實與生動。這件作品的形象塑造更像是一臺照相機在某個角落自動拍攝的某個瞬間，沒有選擇的記錄或許是最真切樸實的形象。

去“設計”、去“擺拍”與去“舞臺化”，幾乎成為周武發(fā)寫實油畫最為鮮明的“自我”特征。他的畫室曾在來廣營一帶，在那個城鄉(xiāng)結合部，他每每看到那些城鄉(xiāng)人粗樸而嘈雜的生活場景總是生出未名的悵惘，那是底層民生最原生的狀態(tài)阿，其喜笑怒罵都關乎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他試圖通過《悠閑》、《收獲》和《市》等作品，去觸摸那個蔬菜集散中心的市井百態(tài)。在這些作品里，畫家并沒有明確的畫面主題“設計”，也沒有優(yōu)美的造型“擺拍”，而是追求隨意截取的場景，讓那種粗樸零亂的原生態(tài)的生活現場來感染你。在《悠閑》里，賣大白菜的小伙子難得在偷閑看書，抬起的臉上掠過一絲愁緒，畢竟，他背后還有那一卡車的白菜??；在《收獲》里，點鈔票的賣蔥人沒有任何表情，他點鈔票的專注讓人聯想到小商販生存的不易；在《市》里，運菜的，看攤的，稱菜的，買菜的，吆喝的，幾乎構成了菜市喧囂嘈雜的聲響，畫家抓住了市面上那些無緒的雜亂與粗俗的神態(tài)。也可以說，畫家就是要在這些沒有修飾的、純屬偶然的場景里尋找畫意，直呈民生的粗劣、繁瑣、無緒和低俗。

周武發(fā)的作品無疑追求著一種敘事的記錄性，這些作品的敘事并不以情節(jié)為重，而是以現場的真實重現作為一種審美追求。他關注那些并不完美的形象，在那些對象隨意或偶然閃露出的神情與動作中捕獲最真實的人性表達。而這種隨意或偶然也不局限于對象的原生狀態(tài)，在油畫語言上，他也把這種隨意與偶然反作用于筆觸與形色經營上。在人物的形色處理方面，畫家追求一種速寫式的快感，那畫面上的許多人物生動鮮活的神情與動作無不得益于這種速寫式的勾畫，那是在畫室內寫生所不能得到的。他畫面的油色非常薄透，形色也盡量減少反復塑造，灑脫暢快的筆性特征被充分調動出來，在形色的塑造中顯現出心性直抒的隨意與靈動。顯然，這種隨意的速寫式的油畫語言是和他追求現場的形象張力是融為一體的，是他追求無設計人物形象與去主觀修飾的那種原生美感的體現。當然，即使這種速寫式的油畫語言還有待進一步提煉與升華，現場的原生再現尚可以處理得更精微與深入，但他對于這種粗劣原生的審美追求也的確在當下過度修飾、過度設計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起到了某種糾偏作用，畢竟他打開了另一扇表現真實的窗口，而且這種審美又是如此能夠揭示生命的真實狀態(tài)。

其實，任何高貴的藝術都離不開對于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呈現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