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吹來的方向

謝淼焱

那時候，我?guī)缀蹩梢源_認自己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了。我能快速而平穩(wěn)地穿過窄窄的田埂，我的腳踏車能輕松地躍過兩丘田的水口，我的彈弓能準確地打中某個玻璃瓶，如果它離我不是特別遠的話。當然，我最厲害的本事還數(shù)能獨立地從家里奔跑到學(xué)校，無論刮風(fēng)下雨，從來沒有遲到過。這一點，別說同齡的伙伴，就連大我三歲的堂哥也很難做到。他們總是太留戀早上的熱被窩，時間都在磨磨蹭蹭中溜走了。每天雞叫頭一遍，我就醒了過來。這時候，忙碌了一晚的月光有些累了，淡淡地，淺淺地，扎堆兒躺在我的書桌上歇腳，等歇夠了，然后慢慢往外爬。當最后一縷月光爬到屋檐的斜木梁上就要消失不見時，我迅速地穿上衣服，坐在灶角等著阿媽把香噴噴的早飯端過來。打頭鳴的公雞是準時的，窗臺上的月光是準時的，阿媽的早飯也是準時的，所以，我也必須是準時的。

我吃完飯，背上書包邁出家門，就開始了一天來回的奔跑。

我喜歡在村路上奔跑。清晨的村莊半睡半醒，露珠兒掛在草尖尖上，亮晶晶的像是昨夜貪玩在草叢里迷了路的星星。牽?；ㄔ谀硞€角落沖我扮鬼臉，還有水田里的泥鰍在打著哈欠伸懶腰。但我喜歡奔跑并不是因為這些景致，而是因為風(fēng)。雖然我不知道風(fēng)到底長什么模樣，但它卻天天都陪在我身邊，只要奔跑起來，你肯定就能找到它。風(fēng)是個忠實的小伙伴，我不理它時，它就默默地在我身邊吹來吹去，一會兒在路邊搖搖樹葉子，一會兒又在藕塘里推倒幾朵荷花。我要是很熱情地和它打招呼，比如說伸出手去試圖抓住它，或者一邊跑著一邊猛地轉(zhuǎn)過身來想撞它的頭，它就會在后面拉拉我的書包，扯扯我的頭發(fā)，或者輕輕地拍一下我的左臉頰，然后迅速地躲到右邊去了。有了風(fēng)的陪伴，我這一路的奔跑不僅不孤獨，甚至都沒有感覺到累過。遺憾的是，風(fēng)像是被老師定了規(guī)矩一樣，始終都躲在我的眼睛后面，不跟我見面，也不和我言語。我心里一直期待著有一天能親手抓到風(fēng)，看看它到底長什么樣子。

五年級那年，我就讀的小學(xué)停辦了，只好轉(zhuǎn)學(xué)到了更遠的石牛小學(xué)，路遠倒不要緊，對于我來說，只要有風(fēng)做伴，跑多遠都無所謂。要命的是，到石牛小學(xué)必須經(jīng)過村中央小河上的那座窄窄的只能踮著腳尖過去的小橋。而且，河很深，水很急，橋上連個護欄都沒有。想著就讓人牙關(guān)發(fā)緊，呼吸加速。那天，我早早地來到橋邊，四下沒人，我探著身子往橋下望。媽呀，藍汪汪的河水深不見底，那河水能漫過我腦門吧？我還不會游泳，掉下去會不會淹死呢。我站在橋邊，小心地探出一只腳，心里一萬個后悔上次到學(xué)校報到時沒讓阿爸陪我練練膽，稀里糊涂騎在他肩上就過去了。我邁出去的那只腳，像是扯了羊角風(fēng)一樣在橋邊顫抖得厲害。我雙手抱住它，想穩(wěn)住陣腳，不小心又看了一眼河水，只覺眼前一暈，整個身子都跟著抖了起來，剛邁出的腳不聽使喚地縮了回來。我就那樣在小橋邊磨蹭著，試探著，一遍遍決心閉著眼睛沖過去，又一次次膽怯地敗下陣來。正當我手足無措，一籌莫展時，回頭竟看到堂哥樂呵呵地站在身后。

“怎么不去上學(xué)？”堂哥問。

我一把抓住堂哥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嘴里討好地說：“哥哥，你對我最好啦?！毖劬s緊盯著他的后腦勺，不去看橋底，步步緊隨著他來到了橋中央。我聽著腳下嘩嘩作響的水流聲，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哥哥，你覺得我是膽小鬼不？”

“你？”堂哥皺著眉頭說，“別裝可憐啦，你還膽小鬼，給你根竹篙，能把天捅下來?！?/p>

我聽完嘎嘎直樂，一步跨過最后一塊石板，回頭沖他做了個鬼臉：“哇嗚，快跑啊，要遲到了?！闭f完，便加足馬力往學(xué)校沖去。

在教室的后門，我簡單平息了一下紊亂的氣息，想趁大家不注意時，悄悄溜到自己的座位上，當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頭一天上課就遲到，這事怎么說都不光彩。偏巧我推門探頭的一剎那，那張破舊的木門嘎吱一聲響徹全屋。所有的人都扭過頭來，教室里黑壓壓一片，無數(shù)雙眼睛像手電筒一般齊刷刷射向我。然后便聽到班主任何老師說：“快來快來，就等你了。”我扭扭捏捏地挪到了講臺邊，感覺就像是一個被人拎起來亮相的小丑玩偶。我羞愧難當，遁地?zé)o門，額頭上的汗珠像是雨后山腳的泡泡泉，一股一股沿著腦門潺潺流下來。站到講臺邊，顯然是要做自我介紹，其實我早就準備好了，我的臺詞里好像還在邀請同學(xué)們到村子里去玩什么的，可現(xiàn)在卻一句也想不起來。我支支吾吾，語無倫次：“我叫湘寶，來自月塘村……”我揮起袖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可那汗卻越抹越多，一道道直往眼睛里鉆，嗆得我眼淚直流，想想在橋邊膽怯徘徊的窩囊事，我滿腹的委屈無以躲藏，干脆就在講臺前哭了個天翻地覆，邊哭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叫湘寶，我遲到了，我本來可以不遲到的，都怪那小橋……”

當我呼呼啦啦哭得暢快時，突然聽到外面操場上有人在敲鈴，丁零零，丁零零……我的哭聲戛然而止，這才發(fā)現(xiàn)滿屋的同學(xué)都不明就里地看著我，個個臉上樂開了花——原來，我還沒有遲到。

何老師揚了揚手，大家都靜了下來。她說：“剛才湘寶同學(xué)有些緊張，畢竟嘛，這是第一次跟這么多新朋友見面，又趕了那么遠的路，是可以理解的。你們知道嗎，湘寶同學(xué)是我們班住得最遠的，從他家到學(xué)校，要經(jīng)過四個村莊、五個山谷，還要過一條小河。今天頭一天上學(xué)，他就勇敢地一個人跑過來，沒有讓家長陪噢！我覺得我們都應(yīng)該向他學(xué)習(xí)……”掌聲一下子就在教室里炸開了鍋。

開學(xué)的第一天，我剛開始狼狽得像只掉進泥田里的小鴨子，后來卻又出奇地變成了一個大人物。一天下來，同學(xué)們都在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跋鎸?，你到底能跑多快，下次學(xué)校運動會，你能不能跑第一？”“湘寶，聽說山里頭的覆盆子又大又紅，下次你陪我們?nèi)フ鯓?？?/p>

下課的時候，我在走廊里碰到何老師，我連忙問她：“您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隔幾個村子幾座山？”

何老師眨了眨美麗的大眼睛，沖我微微一笑說：“這個呀，山里刮來的風(fēng)早就告訴我了呀?！?/p>

“風(fēng)告訴你的，它都跟你說什么啦？”

“噓！”何老師用手指壓壓嘴唇，神秘地搖了搖頭，走開了。

我的心里樂開了花，難道風(fēng)還真能說話，把我的秘密都告訴老師了？回家的路上，我回想著今天的經(jīng)歷，一路歡快地奔跑起來，我伸出手來和風(fēng)嬉戲，在長滿紅花草的田埂上打滾，在鋪滿鴨跖草的河灘上翻騰，甚至在狹長的小石橋上追逐風(fēng)的尾巴。

風(fēng)的尾巴抓不到，我卻一路上蹦蹦跳跳地停不下來。等我嗓子喊啞了，膝蓋蹦酸了，人也累得走不動了的時候，我就在河邊的草地上躺下來，仰頭看湛藍的天空里，幾朵淺淡的白云像河水一樣緩緩地流淌。我在想，那天上的云，河里的水，都是風(fēng)在推著奔跑呢，風(fēng)是否也和我一樣，是一個家住得很遠很遠的，愛奔跑的孩子？它是否也能得到老師的表揚？

我正想得出神，風(fēng)掀起一棵茅草蓋到我的臉上，鉆進我的鼻孔里，令我癢癢難耐。我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想去抓風(fēng)，回頭一看，乖乖，我是什么時候到河這邊來的，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在岸邊高興得手舞足蹈，剛才凈顧著奔跑，凈顧著抓風(fēng)的尾巴了，竟然忘記了害怕，竟然就跑過了小石橋。

我把書包放在草地上，挽起袖子，卷起褲管，一個貓弓竄，幾乎是閉著眼睛又跑到了河那邊，然后又一個呼哨跑了回來，就當小石橋不存在一樣。我感覺到風(fēng)在石礅上倒掛，在水面上跳躍，在我能看到的任何地方，保持著我觸摸不到的距離陪伴著我。我于是連跳帶叫地在橋上一個來回，再一個來回，嗷嗚，呼啦啦，開心得不得了。

如果畫面能夠切回到那個時間點，你會看到一個矮小的少年，在一座狹窄的小石橋上，輕快地呼喊、跳躍、奔跑，他是那樣地自信，那樣地開心，就如山澗吹來的一股清風(fēng)一樣。后來，那少年順著風(fēng)吹來的方向，一刻也不停地往山的盡頭奔去，他腳步輕快，呼吸均勻，感覺自己像是要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