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落貓頭鷹

等可可耳畔源源不斷的英文輸入終于打下休止符，驟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昏昏沉沉的腦袋上頂著靜然垂下的黑色夜幕。好在街燈漸上，閑雅靜謐的街道上依次亮起一串串望不到頭的星星眼，守護著獨自步行回家的可可。今天爸爸媽媽都有抽不開的工作，沒法去接她，可可自在地漫步在種滿梧桐的幽靜大道上，粉紅的裙擺歡快地旋轉(zhuǎn)綻放。猛地踩到一軟綿綿的生物，嚇得可可不覺大叫起來。半天不見回響，透過指縫小心地向外偷窺，可可又是一聲大叫。她欣喜地撿起那只被遺落的毛絨貓頭鷹。它好像已然孤零零躺在路邊多時了。毛茸茸的后背摸起來順滑柔軟，驀然被踩到的被遺棄的它一定很害怕。這么看來，它好像真的在瑟瑟發(fā)抖！

“小貓頭鷹，從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啦！剛才被踩到，你痛不痛？別怕……”可可緊緊擁抱著眼前的小可憐，關(guān)懷備至的低語流淌了一路。

“可可，你跑到哪兒去了？爸爸媽媽不去接你，就這么晚回家！”可可剛進門，媽媽就打開了責備的匣子，而后幫她卸下重重的書包，推搡她坐在豐盛至極的餐桌前。

埋怨的話語像是迎面刮過又了無蹤跡的清風，可可興致勃勃地向爸爸媽媽介紹起自己的新伙伴：“爸爸媽媽，這是我在路上撿到的貓頭鷹！瞧，它長得多可愛?。　?/p>

爸爸顯出一臉的不耐煩：“跟你說了多少次，外面的東西不要隨便碰。路上撿的，肯定沾滿了細菌?？烊拥?！”

“爸爸，我會洗手的，不要扔掉它！”可可猛然驚醒，爸爸媽媽最討厭與學習無關(guān)的東西了。她一得意忘形，竟然犯了大忌。她幾乎是沖刺著闖進洗手間，然后偷偷把貓頭鷹藏到了書包的夾層。

可可乖乖地吃完媽媽搭配的營養(yǎng)食譜，又火速坐在書桌前勤勤懇懇地完成作業(yè)，爸爸媽媽這才暫時停止對貓頭鷹的抨擊?？煽绍b手躡腳地關(guān)上自己的房門，快樂地倒在床上，仔細打量著和她粉紅裙子一樣顏色的粉紅色貓頭鷹。寬大渾圓的頭部，半耷拉著生澀的大眼睛，短小精悍的鉤狀嘴巴，一雙黃色的小腳似乎適應(yīng)不了陌生環(huán)境靦腆地蜷縮著?？煽烧媸窃娇丛较矚g這個不同于房內(nèi)各類書籍的小家伙，不住手地擺弄它兩側(cè)靈巧的小耳朵，念念有詞地絮叨嘀咕，接著慢慢被睡意催化，陷進注定美夢的夜晚。

第二天，可可把貓頭鷹掛在書包上帶到了學校，頓時引來一道道羨慕的目光。平時不主動說話的同學也圍了過來，紛紛向可可打聽是在哪里買到這樣栩栩如生的毛絨玩具的?？偸潜粍澐譃榕c老師一黨的可可，雖然成績名列前茅，但總被人稱為高傲清高，并無多少知心體己的好朋友，被同學團團包圍噓寒問暖的場景更是做夢一般。一向擅長寫作文的可可此刻儼然可角逐諾貝爾文學獎，脫口成章似的把她和貓頭鷹傳奇性的相遇滔滔不絕講來，聽得眾人目瞪口呆。

同桌大葦在可可話音剛落的瞬間大喊起來：“它一定是知道你自己回家，早早在路上等著你呢！看，貓頭鷹和你的裙子都是粉紅色的！”

“對對——”于是，圍觀的同學很快達成共識。可可與貓頭鷹的碰巧相遇在他們七嘴八舌的傳播下升華為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柏拉圖式命運邂逅。

“可可，我能摸摸它嗎？”提出申請的正是看不慣老師區(qū)別對待，更是時常把可可孤傲掛在嘴上的對頭。可是女孩當下試探性的緊張和羞怯，讓可可立馬忘記了從前的不愉快。

可可慷慨地把貓頭鷹送給她：“當然可以！”

“可可，你真好！”現(xiàn)在有的只是兩個同為毛絨玩具癡迷的小女生，充盈著喜悅和滿足的花朵笑容。

“可可，我也要摸！”

“我也要，我也要！可可！”

可可的名字極少這樣被同學們爭相呼來喊去，這其中的自豪感會遠遠超出前不久期中考試名列第一被老師的當眾稱贊。在同學們親昵火熱的氛圍下，她實在沒辦法再矜持下去，驕傲得似乎成為能夠拋灑快樂的仙子。而她那被圍在中央的吉祥物貓頭鷹，因為突然擁有太多狂熱的粉絲，眼皮越發(fā)羞澀地低垂著，臉蛋亦燒得更紅了。

這幾天，可可一直持續(xù)亢奮地哼著不知名的小曲，蹦蹦跳跳宛然是充滿青春活力的小白兔。媽媽以為她因前陣子期中第一的成績沾沾自喜，忙不迭地敲響警鐘：“隔壁孫阿姨的女兒考上了第一中學，那兒可是清華北大的搖籃??！現(xiàn)在社會壓力大，可可你不能自滿自足，要再接再厲。我和你爸爸看你三門主科成績中數(shù)學最低，已經(jīng)給你報了奧數(shù)班，這周就開始上課?！?/p>

可可正唱著小調(diào)，啃著香辣雞腿，對媽媽的話貌似充耳不聞。這兩天可可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身心狀態(tài)莫名地離譜。媽媽不滿意地提高了音調(diào)：“你聽到了沒有?。俊?/p>

“??？哦哦，聽到啦！”可可趕忙抬頭答允。剛才說什么來著？

不到三秒鐘，可可又變成了魂不附身的瘋癲丫頭，媽媽忍不住皺起了眉。

次日回到班上，一女孩把作業(yè)本推過來：“可可，你能教教我這題嗎？”

三下五除二，可可就在草稿紙上把整道數(shù)學題的詳細過程寫了下來，還時不時用筆尖點著潔白的紙張細聲地耐心講解著。注視著眼前茅塞頓開的明朗女孩，可可似乎是自己搞懂了難題般地激動。貓頭鷹來臨之后，她的日子變得通透輕快起來，她領(lǐng)略到平常很少親身體會過的分享和私語。

大葦從教室外走進，徑直坐到可可旁邊：“可可，你也報了明天的奧數(shù)班嗎？”

可可的思緒突然斷電了兩三秒，媽媽是說過這回事吧，繼而才開始點頭。

大葦難以抑制興奮，不住地拍著桌子：“哈，就知道你還沒得到消息。明天老師臨時有事，奧數(shù)課取消啦！”

“哦——”可可遲疑了一刻，過后風平浪靜。

“你有沒有搞錯，淡定成這樣我成什么了？按照劇情你此刻應(yīng)該歡呼！”

可可心中默念，你有沒有搞錯，就算明天不用上奧數(shù)課，家里也會安排額外的任務(wù)。

下一秒大葦那張虎頭虎腦的臉就在自己的面前放大了數(shù)倍，驚得可可一時語塞。伴著奸笑，某人的話像雨點打入河水似的在可可心里泛起圈圈漣漪：

“反正沒課，可可，我們出去玩兒吧！”

可可貌似有話說不出的愁態(tài)使得大葦這個鮮活的生命體垂下了腦袋，安靜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幽幽地飄出一句話：“可可，你是不是因為我是差生，怕我?guī)哪恪！?

可可是脫口而出的自信：“當然不是！我們?nèi)ネ鎯喊?！?/p>

在應(yīng)有的假日里溜達逛街，在大葦這些同學看來如此司空見慣的常景，對于可可這種在娘胎里就開始聽舒伯特的鋼琴曲陶冶性情的女孩來說，幾乎是概率為零的不可能事件。

鬧市區(qū)因為過于擁擠，旁邊店里傳來的歡快音樂根本聽不清歌詞。大葦帶著探究世界難解之謎的神情扭過頭對可可說：“這是《我的未來式》啊，你不要告訴我你沒看過《愛情公寓》！好吧，你贏了……我們進去聽個痛快吧！”

原來是一家飾品店，像是來到了地球之外的新世界，這里琳瑯滿目的各色掛件、抱枕比可可家一屋子的書籍似乎還要多。

“可可，快看看這兒有沒有你的貓頭鷹賣！”

兩人一陣風馳電掣，雖說沒有找到可可的同款貓頭鷹，但實實在在墜入了毛絨玩具打造的童心世界。連一向呆萌的貓頭鷹也因為找到了同類，小腳丫不安分地晃動起來。

伸手摸了摸貓頭鷹似睡非睡的眼皮，大葦講道：“我上課打瞌睡可不敢這樣放肆?！?/p>

聽了這話，可可不由得笑出來：“貓頭鷹是晝伏夜出的夜行性動物，現(xiàn)在是白天，人家當然要養(yǎng)精蓄銳咯！它們的視覺敏銳，在漆黑的夜晚視力比人高出一百倍以上呢。在古希臘的神話里，雅典娜的愛鳥是一只小鸮。所以西方世界里，它是雅典娜和智慧的象征?！?/p>

大葦嘆服得五體投地：“原來如此，我都不知道呢！不過雅典娜我還是知道的，智慧女神嘛?？煽?，你和這小家伙就是現(xiàn)實版的雅典娜和小鸮?！?/p>

被抬高身價的貓頭鷹一副你現(xiàn)在才知道的不屑神情。

大葦拿起旁邊文靜地站著的羊駝，對著可可懷里的貓頭鷹說：“Hi！”

可可遞上一句：“Hi，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呃，羊駝的英文是什么來著，不管了，is ?YANG ?TUO——”

大葦不知道羊駝的英文單詞也不打緊，只是加入了地方方言的發(fā)音實在好笑，可可樂得真是停不下來。

大葦還在故作鎮(zhèn)定，企圖遮掩剛才的窘態(tài)：“那，‘羊駝的英文是什么？”

“Alpaca！”

“貓頭鷹呢？”

“Owl！”

“你的名字‘可可呢？”

“Cocoa！”

“那我，‘蘆葦呢？”

“Reed！”

“……你，你的細胞是不是英語單詞變的？還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哦，我忘了，你可是全校第一的姜可可！”

可可頭次感到自己的知識有了考試之外的用武之地，不免開心起來。

可可興高采烈地買下了那只天真樂呵的羊駝，大葦帶著可可在眾多小吃攤位里找到了自己媽媽的身影。

原來大葦媽媽在這樣熱鬧歡快的地方擺小吃攤。大葦媽媽一聽說是時常幫助大葦?shù)哪７渡煽?，合不攏嘴地開始忙碌起來，不一會兒就拿出好幾串烤腸催促著可可趁熱吃。

面對熱情殷切的目光，可可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來小咬了一口，脆滑香柔的口感讓她按捺不住稱贊：“真好吃！”

大葦媽媽開心地笑起來，眼角的魚尾紋展露出來，可是莫名地親切動人。她說：“可可喜歡就多吃一點，再嘗嘗阿姨的雞肉串！”

可可的快樂在香氣里云霧繚繞起來。

可可學校又來短信了，不知是不是可可又得了什么好成績？媽媽把手往圍裙上擦了擦，瞄了一眼：

各位奧數(shù)班學生的家長，你們好！上周因本人請假停課一次，這周末課程如舊進行。為家長和學生帶來不便，請多諒解。謝謝！

媽媽僵持了半晌。上周，可可沒有課嗎？

媽媽匆匆趕到學校，再過一刻鐘就下課了。學校外站滿了迫不及待的家長們。有個人過來碰了下媽媽的手臂，等到媽媽抬起頭，這個身上似乎沾染油煙味的中年婦女驚喜起來：“果然是可可的媽媽！哦，我是可可同桌大葦?shù)膵寢??！?/p>

禮節(jié)性地笑了笑，可可媽媽暗暗退后了兩步：“你好?！?/p>

“可可常常在家長會上被點名表揚，我當然認得可可媽媽了。難怪可可這樣聰明乖巧，原來是因為媽媽高貴、有氣質(zhì)！我家大葦是扶不上墻的爛泥，我們做家長的也不會教孩子，要是有可可一點半點的優(yōu)秀……”

媽媽聽了十年的稱贊，對這樣的話的感覺顯然有些不痛不癢了。

“上次見了這孩子，嘴巴甜，人又可愛，我可喜歡了。下次再想吃烤腸的話，就讓大葦帶她來……”

像是無意中撕開了一個口子，可可媽媽的心開始沙漏般往下漏出些什么。她現(xiàn)在等不住要摸清事情的脈絡(luò)了，沒空在這里聽人講她的烤腸有多美味。

“學生好像出來了。我還有事得先走，下次見吧！”

大葦媽媽話卡在喉嚨口，呆呆地佇立著。

媽媽對女兒的叛逆簡直不敢相信，立刻打電話通知爸爸提前回家，夫妻倆憤怒地聯(lián)合起來“討伐”。媽媽說：“我就說你最近怎么神神叨叨，原來打著欺騙父母的算盤。誰允許你沒課出去玩兒的？我說了多少次不要和那些差生攪在一起？我說了多少次外面的東西不衛(wèi)生，誰知道是不是地溝油做的？”

可可無聲地站著，長長睫毛下深邃的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書包鏈上的貓頭鷹被嚇壞了，因恐懼而把背部對著責難，惶恐地低下腦袋。

“姜可可，你在以不講話反抗嗎？你以為家長根本無計可施嗎？”鏡片下爸爸的態(tài)度一覽無余，他眼里的火燃得很旺。不料他的女兒在順從外學會了倔強，并不感到畏懼。爸爸瞥了眼她旁邊掛著的那個貓頭鷹，他全身的怒火都集中到一點：“古語說，‘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這種臟兮兮的不祥之鳥拿回來做什么？所有事情都是在把它拿回來之后發(fā)生的，這段時間你沒少花時間在這上面，我讓你玩！”

可可完全沒有料到，她根本抵擋不住，在她想要阻攔的時候，她的貓頭鷹已經(jīng)被爸爸從書包上拽下來扔到了窗外。

她急著要跑下樓去，被媽媽一把攔住。她奮力掙扎也逃脫不了。她淚流滿面開始嘶喊起來：“我不要做生來苦澀的可可，我也要和大葦一樣，做不受拘束的蘆葦！”

爸爸說：“生在灌溉溝渠，低濕陰暗的沼澤地，你知道會受到多少嘲諷和冷遇嗎？無知！”

媽媽說：“給我死了這條心，我們是不會看著你誤入歧途的！總有一天，你會感謝今天我們對你的嚴格！”

貓頭鷹沒了，大葦和那些同學也會沒有，這幾周的欣喜自由都會沒有的。

黑夜下，冷風吹著貓頭鷹冰冷無助的身軀，它又被遺棄了嗎？一雙雪白的帆布鞋停在它身邊，驚喜的聲音忽然傳來：“是我的貓頭鷹，你怎么在這兒？這些天你跑到哪兒去了？”

女孩如獲至寶地捧起熟悉的它，安撫著它依舊柔軟的毛發(fā)。望著它漆黑的眼睛，她問：“為什么你這么悲傷？”

戴琰，1994年12月生，現(xiàn)為江蘇某高校中文系大三學生，江蘇泰州市作協(xié)會員。在《少年文藝》及《散文選刊》、《南方文學》、《泰州日報》、《新周刊》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20多篇，曾獲“金千燈”詩配畫大賽三等獎、中國小說學會少年作家征文二等獎等。

掙脫出循環(huán)往復的程序，我渴望自在灑脫的文中世界。此刻，我正在享受專屬的創(chuàng)作過程。今后，我期待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