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堅
王充著《論衡》85篇,我最先拜讀的是第85篇《自紀(jì)》,然后便是第28篇《問孔》。我之先讀《自紀(jì)》,是想通過王充的自我記述與表白,對他有一個粗略的認識;我之先讀《問孔》,便是因為這“問孔”二字。此“問”乃是“問難”(王充稱之為“難問”)之“問”。在孔子已被神化圣化了的東漢時期“問難”孔子,要有多大的勇氣?《問孔》篇卻開卷明義,直言“問孔”之正當(dāng)理由:“世儒學(xué)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賢圣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xí),不知難問。夫賢圣下筆造文,用意詳審,尚未可謂盡得實,況倉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時人不知難;或是,而意沉難見,時人不知問。案賢圣之言,上下多相違;其文,前后多相伐者,世之學(xué)者,不能知也。”他的這番言說,至今依然振聾發(fā)聵,擲地有聲。倡導(dǎo)這種學(xué)風(fēng),對于打破迷信探求真理相當(dāng)有益。
按照王充所言,“問難”有兩個方面的意義。其一,圣賢之言“不能皆是”,問難而能知其是非。“子游之難”,就是一個案例:孔子到子游做官的武城時,聽到弦歌之聲,以“割雞焉用牛刀”譏諷子游。子游即以孔子之言“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問難孔子,使孔子不得不承認“偃(即言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王充說:在《論語》之中,這種情況很多,但孔子弟子少有“子游之難”,所以,“孔子之言,遂結(jié)不解。以七十子不能難,世之儒生,不能實道是非也”;其二,圣賢之言“意沉難見”,問難方能見其真意。即使圣賢說得對的,也要敢于問一個為什么,以“問”弄清其所以然?!懊宪沧訂栃ⅰ保褪且粋€例證。孔子回答孟懿子的,只有兩個字:“毋違?!彼麑λ膶W(xué)生樊遲說了這件事,樊遲問孔子“何謂也”,孔子答:“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蓖醭湔f:假使樊遲不問,世人就不知“毋違”之說是什么意思了。有鑒于此,王充反問“以為賢圣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xí),不知難問”的世儒學(xué)者:“茍有不曉解之問,追難孔子,何傷于義?誠有傳圣業(yè)之知,伐孔子之說,何逆于理?”
《問孔》篇“問難”孔子的,總共15個案例,全都出自《論語》,有說孔子之言“不以其道得貧賤”于理不通的,有說孔子曰“公冶長可妻也”理由不充分的,有說孔子問子貢“汝與回也孰愈”沒有必要的,有說孔子責(zé)宰予“朽木不可雕”不能服人的,有說孔子言子文之仁與不仁時偷換概念的,有說“子見南子”后孔子向子路起誓“天厭之”不足為憑的,有說孔子言“天喪予”禮與情未必相應(yīng)的,有非難“佛肸召,子欲往”的,也有質(zhì)疑孔子的“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的,如此等等,都是圣賢所言“不能皆是”而“時人不知難”的例證,《問孔》篇逐一揭出其“非”,或是指陳其“上下相違”,道明其“前后相伐”,找出其自相矛盾之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或是以事實與常識來衡量其言之是非得失。
王充“問孔”,決不吞吞吐吐,他是據(jù)理力爭,言無不盡的。關(guān)于“天厭之”,關(guān)于“天喪予”,關(guān)于“朽木不可雕”,關(guān)于“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他之“問難”,大都層層推進。就以“朽木不可雕”為例,王充指出孔子之言不能服人,第一個層次是孔子責(zé)“晝寢”之“小過”以“朽木、糞土”之“大惡”,過甚其辭;第二個層次,將孔子“非宰予也,以大惡細”與“孔子作《春秋》,不貶小以大”相比對,批評孔子“文語相違”;第三個層次,孔子“以晝寢而觀人善惡”不能“得其實”,宰予在孔子之門,序于四科之言語科,名列子貢之前,“如性情怠,不可雕琢,何以致此”,若僅“以晝寢自致此,才復(fù)過人遠矣”;第四個層次,孔子以“晝寢”之行而否定宰予在言語方面的成就,有違于周公“毋求備于一人”之義。順便說說,王充的這種“問難”精神,在《論衡》的其他篇章中亦時有所見。他的《語增》《儒增》《藝增》諸篇,指陳的就是圣賢、儒者以及五經(jīng)的夸大其詞之處。
王充是佩服孔子博學(xué)多識道德高尚的,在《論衡》一書中對孔子也多有肯定與贊賞,甚至認為“可效放者,莫過孔子”(《自紀(jì)》篇)。他的思想傾向仍在儒家之列。正因為如此,他對孔子之言多有問難挑剔而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才無黨同伐異之嫌而顯得更為可貴。如今大言繼承傳統(tǒng)文化之精英,一說傳統(tǒng),便以孔子的是非為是非,而往往忽略了王充這種不唯書不迷信敢言人之未言的傳統(tǒng),卻是令人扼腕。
王充《非韓》為《論衡》第29篇,排在《問孔》之后,《刺孟》之前,其評說的對象,既不按學(xué)派之分為序,也不以出生先后排列。王充那個時代,儒學(xué)早已獨尊,但由此排列順序或可窺見,在王充心目中,法家仍為顯學(xué),韓非給他留下的印象尤為深刻。
與王充“問孔”的15個案例互相之間并無緊密關(guān)聯(lián)不同,王充《非韓》所“非”之“的”相當(dāng)明確,全文圍繞韓非的“明法尚功”展開。但《非韓》不如《問孔》。王充“問孔”有力抨擊了世儒學(xué)者“以為賢圣所言皆無非”的迷信和“專精講習(xí),不知難問”的學(xué)風(fēng),王充“非韓”卻捉襟見肘,未必就能非其所非。
王充“非韓”的立足點在于“禮義”二字?!皣源嬲撸Y義也。民無禮義,傾國危主”,在他眼里,“國”與“主”是合為一體的,對此構(gòu)成威脅的,即為“民無禮義”。由此出發(fā),他提出“治國之道,所養(yǎng)有二:一曰養(yǎng)德,二曰養(yǎng)力”。他所謂的“養(yǎng)德”,就是“養(yǎng)名高之人,以示能敬賢”,此“名高之人”就是儒生,他們能用“禮義”使“人民為善,愛其主上”;他所謂的“養(yǎng)力”,就是“養(yǎng)氣力之士,以明能用兵”,或曰“養(yǎng)兵”,以使“犯德者畏兵而卻”。然而,他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何以為“養(yǎng)”?無論是“名高之人”,還是“氣力之士”,都需衣食,方才談得上“養(yǎng)”?!懊鞣ㄉ泄Α钡捻n非之所謂“尚功”,尚的大致就是“耕戰(zhàn)”之功,“耕”先于“戰(zhàn)”。他之所以強調(diào)“耕戰(zhàn)”,尤其重“耕”,因為重“耕”方能富國強兵。管仲將“禮義廉恥”視之為“國之四維”,同時強調(diào)“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因而著眼于國之“倉稟實”與民之“衣食足”,致力于“通貨積財,富國強兵”。這個道理其實王充也懂。他在“問孔”時質(zhì)疑孔子的“民無信不立”,就想到過國之“倉稟實”與民之“衣食足”,他說:“使治國無食,民餓,棄禮義。禮義棄,信安所立?傳曰:‘倉廩實,知禮節(jié);衣食足,知榮辱?!屔谟杏?,爭生于不足。今言‘去食’,信安得成?……饑餓棄信,以子為食。孔子教子貢去食存信,如何?夫去信存食,雖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雖欲為信,信不立矣?!彼凇胺琼n”之時,卻沒有顧得上這個基本點。
為了證明“禮義”為國之根本,王充援引了魏文侯“式”段干木卻強秦的典故。“式”同軾,乃是設(shè)在車廂前用作扶手的橫木。段干木閉門隱居不肯出來做官,魏文侯很敬重他,坐車經(jīng)過他居住的里巷時也要扶軾俯身表示敬意,“秦軍聞之,率不攻魏”。王充說:“使魏無干木,秦兵入境,境土危亡”。這個魏文侯大概算得上是“養(yǎng)德”的典范,其“禮義”之功,竟使強秦不戰(zhàn)自退。王充顯然把“禮義”的作用強調(diào)得太過分了:“禮義”能卻強秦,六國卻為強秦所滅,是因為他們都不講“禮義”嗎?“徐偃王修行仁義,陸地朝者三十二國,強楚聞之,舉兵而滅之”,同樣是王充援引的這個實例,與其說是“非韓”,倒不如說是他自打耳光了。
對于韓非之“明法”,王充也“非”之無力?!百p無功,殺無辜,韓子所非也”,此言顯然由韓非的“明法尚功”演化而來?!百t,無益于國不加賞”,此乃“尚功”之原則;“不肖,無害于治不施罰”,則是“明法”之底線。王充說:“太公殺無辜,韓子是之,以韓子之術(shù)殺無辜也”,此處的“太公”指的是呂尚,“無辜”則是不肯在齊國做官狂譎,華士。這最多只能說韓非肯定“太公殺無辜”有誤,卻不能證明韓非的“不肖,無害于治不施罰”為非。至于說“韓子欲獨任刑用誅”(即韓非想專用刑法來殺人)更是沒有根據(jù)。即使不肖之徒,只要“無害于治”尚且“不施罰”,何來“欲獨任刑用誅”?王充復(fù)述了韓非說的法制是釜,水是臣,火是君,有了釜,水滅不了火,火卻可以把水燒干這個意思。這或許正是他與韓非的相通之處:這種法制的本質(zhì)與禮制一樣,是專防以下犯上,而不防“上”之為非作歹的。
韓非的學(xué)說有其偏頗,他過多強調(diào)君主的權(quán)術(shù)就不可取。王充對韓非“明法尚功”之“非”也走了極端。他們都未得孔子“叩其兩端而竭”之精髓。但王充并不全盤否定韓非。除了《非韓》,《論衡》尚有多處言及韓非,卻不乏褒揚韓非之意。例如,《案書》篇中有一段文字,褒的是桓君山之《新論》、韓非之《四難》以及桓寬之《鹽鐵》,還將“韓國不小弱,法度不壞廢,則韓非之書不為”當(dāng)作“賢圣之興文也,起事不空為,因因不妄作”的例證。《自紀(jì)》篇則以“韓非之書,一條無異,篇以十第,文以萬數(shù)”,作為時人對《論衡》“繁不省”之責(zé)難的答辯。如此等等,可明他之“非韓”,并非黨同伐異。
還有一條,《論衡》多處言及韓非,獨在《非韓》篇中尊稱“韓子”,想必自有深意。
孟子在儒家道統(tǒng)中的地位之提升與確立,有一個歷史的過程。在王充那個時代,似尚未有“亞圣”之稱??鬃訛椤笆ァ?,孟子為“賢”,此“賢”雖列于他“賢”之先,與他“賢”之差異不是很大。
王充“刺孟”,共有八例,竊以為多半“刺”之有理。
例如,王充刺孟子之“何必曰利”,說“夫利有二:有貨財之利,有安吉之利?;萃踉弧我岳釃?,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子徑難以貨財之利”,此二利之分可謂切中肯綮。孟子是學(xué)者而不是商人,當(dāng)知梁惠王問的是“利國利民”之“利”,但他太急于將“利”與“義”撇清,表白自己的“重義”與“輕利”了,于是乎“何必曰利”便脫口而出。
又如,王充刺孟子的“齊人伐燕可乎”與“燕可伐與”之辯。沈同私下問孟子:“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并說了一大堆“可伐”之理。齊人果然伐燕了,于是有人問孟子:是你勸齊人伐燕嗎?孟子否定,說沈同問的是“燕可伐與”而不是“齊人伐燕可乎”,若是后者,他自會說“為天吏則可以伐之”。沈同系齊國大夫,他問“燕可伐與”用意明顯。王充說:“孟子,知言者也,又知言之所起之禍”。孟子的這番辯說無異于強詞奪理。
此外,還有刺孟子“辭十萬,失謙讓之理”,刺孟子之“三日宿”即“滯留晝邑”,刺孟子“非陳仲子”等,此不贅述。
本文著重說的是王充刺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以及“當(dāng)今之世,舍我而誰”。這是緊接著“滯留晝邑”的事。大概齊王終于沒有親自趕來挽留孟子,孟子離齊怏怏而去。學(xué)生充虞對他說:“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泵献佑谑钦f了被王充所“刺”的那一番話:“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矣。由周以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乎?如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而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王充是分幾個層次“刺”孟子這番話的。
一是“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從何說起?他用史實說話:“四圣(帝嚳及堯、舜、禹)之王天下也,繼踵而興”,并未相隔五百年;“禹至湯且千歲,湯至周亦然”,亦非相隔五百年;“由周至孟子之時,又七百歲而無王者”,此“五百年必有王者”于史無據(jù),純屬孟子信口開河的“浮淫之語”。
二是“其間必有名世者矣”什么意思?他用邏輯說話:此“名世者”與“王者”是什么關(guān)系,是“圣王”與“圣臣”的關(guān)系嗎?那么,他們應(yīng)當(dāng)同時出現(xiàn);“其間”又是什么概念,是“五百年”還是“二三百年”?如果是“五百年”,就不必說“其間”,若是“二三百年”,則“圣臣不與五百年時圣王相得”。
三是天之“欲平治天下”乎?這是順著孟子的話“刺孟”的:說“天未欲平治天下”,因為“五百年”是“天生圣人之期”,而居然“天不生圣”,可見孟子“不知天”;說“天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誰”,那么,無論孟子當(dāng)圣王還是當(dāng)圣臣,都是“天意”。于是,王充“刺”孟:“己命不當(dāng)平治天下,不‘浩然’安之于齊,懷恨有不豫之色,失之矣!”
孟子因不被齊王任用離開齊國有“不豫”之色,卻以“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與“當(dāng)今之世,舍我而誰”之類缺乏根據(jù)的話,來掩飾自己的“不豫”之色,其潛臺詞無非是“他齊王不用我,有什么了不起”。王充說,這不是孟子作為賢者應(yīng)有的格調(diào),倒與“俗儒”沒有多大區(qū)別了。有學(xué)者因此說:王充認為孟子不是什么“賢人”,而是個“俗儒”,卻是歪曲了王充之本意——王充說的只是孟子在這件事上的表現(xiàn),不是給孟子作鑒定。
無論是“圣”還是“賢”,都會有自己的尷尬或困窘之事,如今時髦稱“囧”。只是圣賢之“囧”,很容易被人掩飾過去。王充“刺孟”的八個案例中,我之所以獨取此例展開,乃是因為王充對孟子之“囧”的剖析,由事至理,由理至性,層層深入,直至心態(tài),可謂人性的透視,將名賢與俗人并無多少差別的人性弱點展示得一清二楚。
除了《刺孟》,《論衡》一書,王充尚有多處言及孟子,或是有關(guān)天命,或是有關(guān)性善,或是有關(guān)牧野大戰(zhàn),或是有關(guān)楊墨之議,始終都稱孔子為“圣”孟子為“賢”而將孔子與孟子合稱為“圣賢”的。王充沒有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他的“刺孟”,正如他的“問孔”,體現(xiàn)了一種不迷信于任何權(quán)威的精神。
王充《論衡》第60篇為《須頌》?!绊氻灐敝绊殹保吮仨氈绊殹?;”須頌”之“頌”,乃歌頌之“頌”。顧名思義,“須頌”便是必須歌頌,歌頌之對象,則是延綿數(shù)三四百年,世襲二十余代的劉漢王朝?!绊氻灐倍?,容易使人萌發(fā)對著作者大為不利的意念,但我不想因此而一口咬定王充為“歌德”派,不想輕易斷言《論衡》之《須頌》為“溜須”篇。當(dāng)歌則歌,當(dāng)頌則頌。是非在“當(dāng)”與“不當(dāng)”,不在“頌”與“不頌”。
王充作《須頌》,有感于漢代俗儒尊古卑今之所為,有其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皾h有實事,儒者不稱;古有虛美,誠心然之。信久遠之偽,忽近今之實”,于是他作《三增》(即《語增》《儒增》《藝增》)、《九虛》(即《書虛》《感虛》《道虛》等九篇)——“增”者,夸大其辭也;虛者,虛妄虛美也——以使人明:俗儒崇古,“稱圣過實”;于是他作《宣漢》《齊世》《恢國》《驗符》等篇以使人知,“實商優(yōu)劣,周不如漢”,他在《宣漢》中列舉種種事實:古代西北的戎狄,現(xiàn)在變成了中原的諸侯國;古代的裸人,現(xiàn)在穿上了朝服;古代光著頭的人,現(xiàn)在戴上了帽子;古代赤足的人,現(xiàn)在穿上了厚底鞋。沙石地改造成為肥沃的田土,強悍不馴的“蠻子”被教化成為勤勞樸實的良民,于是責(zé)問:此“非太平而何”?他將漢與周的對比歸結(jié)成三個方面:“論德化則周代不能過漢,論符瑞則漢盛于周,度版圖則周代狹于漢”,于是責(zé)問:“漢何以不如周”?從而指出俗儒“獨謂周多圣人,治致太平,稱圣泰隆,使圣卓而無跡;稱治亦泰盛,使太平絕而無續(xù)”。如此這般,除說“符瑞”一語尚待另說,竊以為都言之成理。其“三增”、“九虛”,亦可證實俗儒確乎“稱圣過實”。
話說回來,《須頌》篇所言“須頌”之理,《宣漢》《齊世》《恢國》《驗符》等篇所載“宣漢”之語,使人不以為然者亦甚為矚目,不可不說。由此等篇章可見,在王充眼里,“頌”之作用過大,不“頌”之害過烈:“謚之美者,‘成’、‘宣’也;惡者,‘靈’、‘厲’也?!蛞蛔种u,尚猶明主,況千言之論,萬文之頌哉!”依此而論,“明主”是“頌”出來的。頌,能“彰漢德于百代”,能“使帝名如日月”。言及秦始皇上會稽山與李斯刻石,王充竟說:“秦,無道之國,刻石文世,觀讀之者,見堯、舜之美。”依此而論,只要有“紀(jì)頌”之文,“無道”亦成堯舜。于是他為劉漢抱鳴不平,“國德溢熾,莫有宣褒,使圣國大漢有庸庸之名,咎在俗儒不實論也”,將“漢德不彰”歸咎于“俗儒”之“莫有宣褒”,卻不知石碑不如口碑,口碑不如心碑。執(zhí)政者的功德,是年復(fù)一年的勵精圖治積累起來的;執(zhí)政者的是非,在黎民百姓的心中自有一桿秤的。
劉漢之政,并非除了王充,便無人去“頌”。杜撫、班固、揚子云、陳仲平以至司馬子長、司馬相如,都曾為之唱過贊歌。贊譽劉漢前無古人的言辭,諸如“五帝之德,比漢為減;三王之德,漢出其上”,并非王充首創(chuàng)。頌的時間過長,頌的人頭過多,頌的調(diào)門過高,對于執(zhí)政者未必就是好事?!绊灨栌裣蓸贰?,容易使人飄飄欲仙,忘乎所以。王充特別在意“今上”即章帝“未有褒載”。然章帝18歲即帝位,31歲便命歸西天,在位之時“未有褒載”不也純屬正常?年紀(jì)輕輕的便讓他“頌歌盈耳”,倒是有害無益?!绊灐敝疅o節(jié),還極易導(dǎo)致“頌”之無擇,連不當(dāng)頌的也一起頌了。于是乎,高祖誅殺功臣,武帝窮兵贖武,也一概成了“漢之威盛”。漢平帝乃是西漢王朝的末代帝王,近王莽居攝的“平帝得三”(越常所獻之雉)居然也可作為漢德的佐證,豈不荒唐?
尤其讓人費解的是王充對于祥瑞(或符瑞)的自相矛盾。漢儒神化了劉邦,卻讓“太公”戴了綠帽子。王充在《奇怪》篇中評說:“如實論之,虛妄言也”;俗儒穿鑿,“必以奇吉之物見而子生謂之物之子”,王充在《奇怪》篇中反問:“是則光武皇帝嘉禾之精、鳳凰之氣歟?”如此言辭,何等精辟。然而,王充在《恢國》篇中言說漢時“符瑞”,居然又津津樂道“高祖母妊之時,蛟龍在上,夢與神遇”,以及“光武且生,鳳皇集于城,嘉禾滋于屋”,以為“論符瑞則漢盛于周”之佐證,并說“五帝三王初生始起,不聞此怪”。對于“今上”即章帝時之“祥瑞”,更是大書一筆,又是芝草,又是甘露,又是黃龍,那“五本芝草”,竟然在《恢國》篇與《符瑞》篇中均有提及。以王充之睿智,卻也不去想想,因為“漢德豐雍,瑞應(yīng)出也”,故獻靈芝以為“瑞應(yīng)”以頌“圣德”者難免屢見不鮮;倘若獻靈芝者不但無獎而且有罰,此“瑞”還會頻頻出現(xiàn)否?
使我感到很不舒服的還有一條,王充樂于張揚自己對于劉漢尤其是“今上”之褒頌:所謂“漢家著書,多上及殷、周,諸子并作,皆論他事,無褒頌之言,《論衡》有之”,所謂“今上即命,未有褒載,《論衡》之人,為此畢精”,唯恐“當(dāng)今”看不到他的一片忠心,言辭之間,也隱約流露因己未受重用而有“褒功失丘山之積,頌德遺膏腴之美”的遺憾與到“今上”身邊供職以便“論功德之實,不失毫厘之微”的念想。如此這般,似與反對尊古卑今或厚古薄今無關(guān),倒與“俗儒”無異。盡管他表白自己“非以身生漢世,可褒增頌嘆,以求媚稱”,卻依然有媚上邀功以至攀附之嫌,至少使他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大打折扣。
看來,被章太炎褒揚為“漢得一人焉,足以振恥”的王充,也有他難以抹去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