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婷婷
(安徽大學 文學院 ,安徽 合肥 230000)
文學是人學,文學關注的重點之一即在于人的終極價值追求??档掠幸痪浣?jīng)典的哲言:“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越歷久彌新,一個是我們頭上浩瀚的星空,另一個就是我們心中的道德律。他們向我印證,上帝在我頭頂,亦在我心中?!彼^終極價值追求,正如康德的話所提及,乃是渺小有限的人立足于浩瀚無窮的宇宙中,洞察深邃無邊的心靈世界時,所發(fā)出的對于生命存在之根本的追問——人為什么而活著,人生的價值在何處?面對這些追問,許多人選擇忘卻或忽略,僅僅把人看做如動物一樣為食物、為繁衍而生存的群體;而另一些人,他們反思現(xiàn)實生活中的苦難,直面人類存在的根本問題,不愿停留在對一般人生世相的認識上,而是朝向精神的、神圣的、超越的深層,走向對終極性的絕對價值和超越的永恒存在的關注。北村就是這樣一位直面人的生存困境、熱心于關注人的終極價值問題的作家。
新時期以來,文學關注個體終極價值追求在作家的創(chuàng)作探索中一直以不同形式存在著:史鐵生從反思個體的不幸遭遇,上升至對個體生命意義的終極追問;余華注視極端困境下的人的生存,以《活著》發(fā)出“為活著而活著”的生命感嘆。然而,池莉、劉震云等新寫實小說卻放棄對意義的追求,只表達當下生存狀態(tài)的無奈和無力;衛(wèi)慧、棉棉等新感覺小說對意義的忽略和輕視,而留戀于單純的感官刺激、肉體欲望的單純描述……我們看見,當物質水平極大提高、精神價值遭遇冷落的商品社會來臨,當西方哲學將絕望和虛無注入中國的思想領域時,在這個無意義價值思潮蔓延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作家將文學守望精神高地的責任,漸漸下降為讓自我沉迷于當下生存的麻醉劑,甚至作為獲取物質利益的噱頭。以先鋒小說躋身文壇的北村,也是被這股絕望之風襲擊了的作家。徜徉在西方文學、哲學的理論海洋中,喬伊斯、??思{、卡夫卡、博爾赫斯等西方大師深深吸引著他,特別是卡夫卡對人類生存問題的探詢,加繆對人的困境的揭示、對絕望之境的掙扎等,深深攪擾著這位善于作形而上思考的作家,引發(fā)其作更深的追索。然而,不同于其他作家,北村不愿在當今浮躁的時代,將意義的問題全然放逐或者在現(xiàn)實生活中麻醉自我,而是一直癡迷于對終極答案的追索。無論是對文學形式和技術的先鋒探索,還是后來的皈依實踐,都是他執(zhí)著于追索終極所結出的果子,這一探索“使中國當代文學超越寒荒、嘲諷的喜劇風格而擁有悲憫、莊嚴的悲劇激情成為可能,超越物質人和社會人而走向心靈人和人類人成為可能?!盵1]
1985年,北村創(chuàng)作了《黑馬群》,這篇作品使得年紀輕輕的北村走進人們的視野。《黑馬群》寫的是一群盲目奔跑的馬,奔跑的馬群并不知道奔跑的目的在何處,所謂領頭馬其實是在奔跑的過程中偶然出位,而被盲目的馬群誤認作首領,實際上它自己并不知奔跑的方向。在毫無目的的奔跑中,從草地出發(fā),經(jīng)過山谷,越過沙漠,又回到草原和谷地……馬群中有疲憊有死亡,其余的馬卻仍順從它們的領頭做這種循環(huán)著的永無止境的奔跑行動。北村在《黑馬群》里,就已經(jīng)對終極意義的問題投以關注,正如加繆的西西弗斯神話暴露出的世界之荒謬,那群盲目、無休止、重復地奔跑著的馬群,正是北村對這個世界的意義問題做出的闡釋。他以瘦公馬躍身縱入懸崖的死亡結束了沒有意義的荒誕世界,表明了在沒有牧馬人的馬群世界獲得意義的艱難,一切無意義的終結和唯一活著的真相乃是死亡?;趯涌姷奈魑鞲ニ股裨挼纳羁填I悟,此時的北村認定世界就如哲學家們所認為的——終極的真相就是無意義和荒謬?!逗隈R群》的創(chuàng)作盡管在文本里傳達的是一種意義缺席的失落和空虛,卻是基于一種對意義關切的態(tài)度。無論北村在作品中表現(xiàn)得多么悲觀,實際上它卻是北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第一次對終極問題較為深刻的表達。
然而,北村并不滿足于西西弗斯神話所給出的答案,他繼續(xù)嘗試另一種尋求答案的方式——模仿博爾赫斯用語言建構他所期望的超越性空間,試圖在超越肉身的四維空間外,發(fā)掘新的意義場地。然而,他的期待能否實現(xiàn)?北村的創(chuàng)作給出了答案。這一時期,北村創(chuàng)作了《陳守存冗長的一天》以及“者說”系列作品。利用語言的超越性,北村在文本中設置了一個個超越肉體空間的迷宮一樣的世界,《陳守存冗長的一天》里,陳守存的行動沒有開始,沒有指向,并且每隔一段時間,他的經(jīng)歷就被重新敘述一遍,只是在細節(jié)上有所變化,如此不斷互相印證又互相解構,小說中的場景也顯得迷亂而不確定。然而,在事件循環(huán)發(fā)生的解構里,在反復的敘說中,語言堆積起來的情節(jié)碎片使得故事本身的意義被語言的喋喋不休和自我增值所取代。《歸鄉(xiāng)者說》中,語言所建構的事實以一種無定和隨意性的方式呈現(xiàn)。劉義的復仇對象陳茂書時隱時現(xiàn),且變化不定。有時他作為劉義的復仇對象,有時又成為劉義的自稱,爾后又成了一具腐爛的尸體,陳茂書是誰,是否真有這個人?在文中我們不能確證,既然陳茂書是一個無定的對象,那么劉義的復仇就成為一個疑問,“復仇”本身也失去了真實性。語言雖然為現(xiàn)實建構了更多的可能性,卻也失去了把握真相的可能?!恶胝哒f》講述了作為警探的“我”調查林展新死亡案件的過程,為了求得真相,“我”在重復敘述和猜想死亡事件發(fā)生的經(jīng)過,并且“我”的立案記錄不能記載真相,教授的敘述和回憶不能確立事實,神學寫作和大堆的著述已經(jīng)被蟲蛀過,大火毀滅后留下的證據(jù)——印錯的《啞語手冊》徹底斷絕了語言表達真相的可能。在這里,北村已經(jīng)展示語言的無力:語言無法還原現(xiàn)實,所有來自語言的記錄都是對現(xiàn)實的扭曲,語言本身并不能成為人們追尋和確立意義的場地。在北村那里,對語言所寄托的期望,最后在《孔成的生活》中終結了,孔成想要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找到自己理想的歸宿。在沒有現(xiàn)實世界為依托的境地里,孔成以自己浪漫的精神幻想作為寄托自己靈魂存在的終極歸屬地,然而詩歌究竟還只是虛幻的存在,一旦有人指出詩歌自身意義的不確定性(對孔成來說是寫詩,對普魯斯特是追憶,對博爾斯是智慧,對于海德格爾則是思想)。而純粹如孔成者,想要離開霍童(象征沒有中心和意義的世界)走向杜村(暗示幻想中的美好天堂),唯一的方法就是走向死亡。原本想要在語言中建立新的空間,在更深之處挖掘意義,卻在語言中迷失真相,讓流于自娛的語言消解了一切意義的存在。如此,一心想要在語言的世界建立生存的家園的北村此時也真的感到了絕望:“在聒噪中,一切都被我相對化了,在這場大規(guī)模的語言動亂中,我作為寫作者是混亂的、迷惘的,得不到任何統(tǒng)一性的東西,我在那時耿耿于懷的終極價值,也在聒噪中變得遙不可及。語言在我的筆下,已經(jīng)無法把握任何確定性、真理性的東西。我成了一個自言自語的人,無法與人交流,也無法向終極實在仰望,孤獨成了我那時的命運。”[3]
北村的敘述嘗試一方面擴大了文本空間的建構,另一方面對于語言技術的沉迷也導致了他的作品文本內(nèi)部意義的流失。這是他的先鋒作品被認為是只注重形式、無所謂意義的根源。這批被稱為無關意義,只關乎語言和形式的“先鋒”作品,其實仍是北村基于意義的思考做出的探索,在話語的“聒噪”中,北村并沒有忘記存在本身。正如謝有順所說:“他(北村)在過于年輕的時候,就表露出了對肉身生存的不屑一顧,是一個典型的舊文學的叛徒。肉身生存是針對屬于物質的三度空間而言的,而北村則留連于四度空間對五度空間(狀態(tài)空間)的突入時所出現(xiàn)的景象,以探查突破精神大限的可能性,為‘我們死了為何還活著’這一生存悖論找到合法的理由。在先鋒小說群體里,還沒有一個人像北村這樣癡迷于終極價值的追問?!盵4]
然而,這一位關注人的終極問題的作家,發(fā)現(xiàn)文學虛構的現(xiàn)實無力為他尋找出路。在沉默了近兩年后,一個看似偶然卻似乎早已命定的事件——歸入基督成為北村的轉折。1992年3月的一天晚上,北村跟隨友人走進教堂聽了不到二十分鐘的福音便歸入基督,從此開始了他的“新生”之旅。北村堅信找到了自己的終極價值:“人活著是有意義的,沒有神,人活著就沒有意義”。僅僅停留在對現(xiàn)世人生的探索,已經(jīng)不能滿足人的終極價值問題的回答,也正因如此,宗教往往為人提供了超越性的價值歸宿。基督教的愛與救贖等命題的確對社會有著積極的引導和正面改良作用,但是,基督教不僅是為社會提供信條的宗教,它也為每一個具體的個體提供終極關懷,為人生的意義作出解答。基督教宣揚人自己不能為自己找到生命存在的最終價值和意義的答案,唯有超越受造物的創(chuàng)造者上帝才能為人們作出解答。《舊約》有言:“因為萬有都是靠他造的,無論是天上的、地上的、能看見的、不能看見的,或是有位的、主治的、執(zhí)政的、掌權的,一概都是藉著他造的,又是為他造的?!?《舊約(歌羅西書1:16)》),《新約(路加福音4:4)》記載耶穌的話:“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話?!痹诨叫叛隹磥?,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所造的有靈的活人,人是為上帝所造,因而人活著為要按照上帝造人的目的而活。一切脫離上帝陷入罪中的人,以自我而非上帝為中心地活著,如此一生所求,終究不能為人生找到歸宿也就是終極價值。所以,人活著不是單靠自己,人活著乃是按著上帝的話——“道”,為著完成上帝造人的旨意而活。北村的話正道出了他皈依后的價值觀念的依從,也就是對基督教的神的認信,他將“為神而活”歸結為人的終極價值的所在,人生的意義就在于歸入基督,活著是為神。
信仰為北村提供了終極答案。有了神性價值作為支撐,北村便獲得了衡量和評估一切的新的標準。以《施洗的河》、《瑪卓的愛情》、《傷逝》等作品為代表,轉型后的北村的創(chuàng)作不再把敘事技術和語言形式探索作為目標,而是將人的生存困境和終極價值作為創(chuàng)作基點,熱衷于揭露和描繪丑惡的現(xiàn)實世界圖景,表現(xiàn)人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掙扎和求索,并且引進宗教救贖的方法,這一轉變使得北村的創(chuàng)作在新時期同樣有一種精神性的先鋒意味。
基于基督信仰價值光芒,北村“用一個基督徒的目光重新打量這個墮落的世界”,這一重估,首先表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對現(xiàn)實世界的描繪和揭露。北村筆下的世界,不再是以往從哲學家那里領會到的虛無和荒誕的狀貌,而是一種缺少了神性,呈現(xiàn)出極度丑惡和污穢的面目。通過那些令人感到難以忍受的意象和可怖的環(huán)境的描寫,北村充分展示了現(xiàn)實世界的丑惡與污穢。北村皈依基督后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作品《施洗的河》,故事一開場便營造出一種陰森、恐怖的場景:天空像傷口一般地青色,烏鴉盤旋在陰晦的樹梢上尋覓腐尸,霍童無人的街上飄飛著經(jīng)幡紙錢,死人的香火繚繞彌漫在空氣中。不僅如此,充斥在人物生存的環(huán)境中的是糞便的惡臭、開裂的腦袋趴著蒼蠅、腐爛的尸體爬滿蛆蟲,被垃圾污染了的河水、被槍打開花的乳房……在這種生存環(huán)境下的家庭沒有愛和溫暖,每一個個體則是冷漠和陰鷙:劉成業(yè)殘忍冷漠無人性,劉浪的母親無知而麻木,主人公劉浪自己也是性情陰郁丑惡不堪,劉浪的弟弟自小就毫無憐憫之心。在北村的小說中,無論是樟坂、霍童,還是王城,這些城市或繁榮或頹敗,都是當下的象征,其格調永遠灰暗、陰沉,彌漫著死亡的氣息,里面的人也都是一群活著卻似乎已經(jīng)死了的行尸走肉:“城市是一個骯臟而巨大的胃囊,里面蠕動著的是蟲一樣的生命。”(《公民凱恩》)《施洗的河》里劉浪畢生生活的城市樟坂,其實就是北村所要暴露的肉欲橫流、罪惡充盈的絕望的現(xiàn)代世界。通過各種丑惡、污穢的意象和環(huán)境的描寫,揭露丑惡污穢的現(xiàn)實世界,引起人們在視覺感官上的沖擊,在心理上有所震撼。如此,北村基于神性價值的標準,完成了他對現(xiàn)實世界的審視和揭露。
現(xiàn)實世界的面目在神性價值的光照下露出丑惡、污穢的本質,那么在這個世界中來自人的一切追求呢?人所追求的金錢、權利等物質享受,愛情、親情的感情寄托,乃至文學藝術的精神追求,它們都是有價值的嗎?它們能夠為人們提供終極的依靠,讓人獲得真的滿足嗎?人能靠自己的追求得救嗎?其實歸主后“有了答案”的北村在小說中已經(jīng)悄悄設定好了一切,只等他筆下的主人公一一走向這個圈套:(一)物質享受的否定:《施洗的河》里,劉浪在罪惡中出生,靠著自己堅硬的“命”,躲過了母腹里父親就開始對他的蹂躪,躲過童年時父親對他殘忍的虐待,躲過樟坂強盜土匪們的槍口。作為醫(yī)學專業(yè)的學生,他在醫(yī)學里學會治病的方法,卻沒有學到一個正人君子的心:劉浪在醫(yī)學院就有的“偷窺”與淫亂的舉動,這證明了醫(yī)學對人的靈魂的無能。此后,北村又安排劉浪去樟坂,讓他匪夷所思地變成強盜頭目,在那塊丑惡混亂的地方,可以輕易地獲取金錢、權力、女人……劉浪在物質方面能得到滿足,但卻在各樣的縱欲中失去了享受一切的功能。罪惡和良心中的痛苦不平焦灼著他的心,直等到所有尋求逃離的路都走盡了,北村便安排他走向尋找神、接受救贖的路。而得救以后的劉浪心態(tài)全變,小說中寫過一段他得救之后的狀態(tài):“劉浪的日子在杜村經(jīng)過,他的經(jīng)歷就像奇跡。他常常在聚集中唱歌,又拿了椅子坐在會所前的草地上,望著整齊的田畝,心情像被一雙神奇的手梳理過一樣清晰,他完全如一只溫順的羔羊,手里抱著一本圣經(jīng),讓陽光照臨到身上?!盵5]228正是在對劉浪的救贖前后的反差描寫中,北村否定了人所能依靠的金錢、權力、性愛等一切的物質追求的價值,以及它們能使人得獲拯救的可能。(二)情感依靠的否定:北村接著創(chuàng)作了幾部愛情小說,暗示出人與人的情感的依靠在沒有神性愛的支撐之下的脆弱與虛無。《瑪卓的愛情》中的劉仁失去了愛瑪卓的心,只能以買大衣的方式來向瑪卓證明自己有愛,渴望真愛的瑪卓則只能在情書的世界里找到真愛的感覺,他們都努力在幻想中找到對彼此的愛,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卻都失去了愛對方的能力;《強暴》中的劉敦煌因為妻子被強暴,就開始漸漸走向墮落和絕望,冷漠和自私毀掉了妻子,也毀滅了自己。他們原先被周圍的人群熱烈贊美的愛情,沒經(jīng)一點風暴便悄然萎靡毀滅。同此,《傷逝》中的超塵也是在沒有指望的世界中,面對父母親人的爭吵和仇恨、丈夫只懂在單位里投機鉆營,初戀情人毫無愛惜和同情……親情的依靠、愛情的支撐,在無愛的現(xiàn)實面前最終成為夢想,超塵在絕望中必然要走向滅亡。(三)藝術歸宿的否定:那些將文學藝術等超越世俗的追求當做自己的宗教的人,最終能找到人生的解救之藥嗎?《最后的藝術家》中的杜林雖身為工人,卻非常熱愛唱歌并擁有著極高的藝術的天賦,后來他結識了一幫以藝術為烏托邦之夢的朋友們,并在大學得到深造,然而在藝術的道路上走得越久,杜林的藝術敏感度就越低,神經(jīng)也變得越來越麻木,所以他拼命尋求更多的刺激來找回藝術的感覺,卻因此走向了沉淪:不停地玩女人,迷上了吸毒。杜林的結局正是北村對藝術給人提供歸宿的否定;而在《玻璃》中,李文是一位天才型的詩人,他和他的好兄弟達特惺惺相惜,他們同以詩歌(文學)作為拯救人生的出路。然而,除了達特真誠地理解和欣賞李的詩歌,沒有更多人能真正明白李的苦悶和思考。輾轉多年以后,窮困潦倒失去希望的他終在友人的幫助下接觸了福音,成為一名基督徒。自此,李完全變了,并且不再執(zhí)迷于從詩歌中尋求拯救世人的答案,拋棄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熱情,轉而投身于靈魂救贖那真正給他意義和價值所在的圣職中,李這一變化令達特無法理解而被達特親手殺害。毫無疑問,李的死雖然可惜但因為已經(jīng)得救可以進天國,而達特終究沒有進入信仰,結果是要接受走向地獄的刑罰。在這里,北村表達了他對文學藝術作為拯救的否定:“用文學的方式謀殺不必承受任何責任,我也相信這些兇手是無辜的,因為連他們自己在內(nèi)都是被害者,他們是在不知不覺中使人致命的。他們對人類苦難的體驗太過敏銳了,到這個地步,使人無法忍受……他們擴大(或許恰恰是最真實地描述)了苦難的人生經(jīng)驗,卻從不給出一個解決的辦法。我相信他們不是不想給出,而是給不出。”[2]在沒有神的世界,沒有得救的達特、瑪卓、劉敦煌、超塵在這個罪惡世界的結局就是走向滅亡,相比之下,那些在掙扎之后歸主得救的劉浪、孫權(《孫權的故事》)、李文(《玻璃》)等,則能夠真正脫離罪惡世界,出死入生。自此,北村便完成了他的“論證”:在沒有神性之光照臨的世界,人們無法給自己找到依靠,更沒辦法為自己找到拯救的答案,無論親情、愛情,還是金錢、權力、性、文學藝術……世上的一切,在北村筆下,都在神啟的光照下,失去終極價值,因為它們都不能為人找到終極拯救的出路。
作為一個初得“救恩”的基督徒,如同一個新生的嬰兒,北村獲得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但他的目光已不是充滿新鮮和好奇,而是在神性價值的光照下,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對墮落和丑惡世界進行批判性的審視。這種審視也并非傲慢的自高之態(tài),卻是以上帝的慈愛和悲憫的目光,注視在世界中那些掙扎沉淪的人,并且急切于他們的得救之途。也因此,他的創(chuàng)作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揭露沒有神的世界的墮落與沉淪,描繪世界的黑暗與絕望,并且要為人們宣揚他的藥方,即被耶穌拯救,歸入基督信仰。相比較對創(chuàng)作本身的探索熱情,歸主之后的北村更熱衷于用文學給人生一個答案。從《施洗的河》開始,北村就不再在文本中制造語言的迷津,而是用簡潔、透明的文字,直抵人的生存之根,對人的內(nèi)心深處進行挖掘和剖析,對人的生存終極問題不住地追問。然而迫不及待宣揚救贖方法的沖動,使得他的作品在新時期一方面具有啟發(fā)文學創(chuàng)作、對生存問題進行更多思考的作用,另一方面作品中較為鮮明的傳道色彩,趨于模式化的弊病限制了他的創(chuàng)作影響。
“我的寫作技巧跟不上我的思想”這是北村在談到他早期先鋒文學創(chuàng)作時所說的一句話,早期的北村在寫作中關注的是利用語言形式和技巧來捕捉思想的迷津,因而感到語言把握思想的困難和吃力。如今,這句話仍舊可以被我們用來概括北村轉折初期的信仰寫作的困境與矛盾,也即所謂寫作內(nèi)容與形式的問題。
歸入基督的北村終于找到自己的“答案”,然而對信仰的熱情,對于神性價值確立的矯枉過正,使得北村一時間不能為寫作本身的價值進行定位。他曾對文學的價值產(chǎn)生極端的懷疑:“他們(詩人)果真用自己的作品證明了自己嗎?他們‘是’一些什么人呢?從另一面來說,他們的閱讀者從他們的作品中看到了自己的處境,他們驚異于詩人對人生苦難超于常人的洞察力,并且崇敬他們,因為他們內(nèi)心的苦難得到了證實。然后他們完全可以被蒙蔽,以為人生不過就是如同詩人們所出示的那樣絕望,于是在某個被感動的時刻,以模仿的方式結束?!盵2]文學的價值在何處?如果文學并不能為人們提供獲得拯救的答案,那文學對于叩問終極價值的人們來說又有何存在的必要?甚至于它會將人引入更深更遠的無望境地,使人無可自拔。所以,他表達這樣的焦慮:“當我信主后,對文學之于我從一個神圣的追求突然下降為混飯吃的營生感到無比震驚,但我實在無法重新確立對它的信心。許多優(yōu)秀的作家的著作堆滿了圖書館的書架,但他們都死了,沒有一個人把永生的生命給我?,F(xiàn)在,我對我仍在從事寫作充滿了疑惑和痛苦?!盵2]這時期的北村對于寫作的價值是充滿懷疑的。當文學創(chuàng)作對于世人的得救不能起更多作用,那么文學所存在的最后的價值,在北村這里,便成為另一種功利性的手段——宣揚福音、使人得救的“傳聲筒”。
許多研究者乃至普通的讀者都能在北村的創(chuàng)作中(特別是轉型初期的作品)總結出類似這樣的敘述模式:“苦難—救贖”或“苦難—沉淪”。在北村的筆下,那些在罪惡世界中沉淪的人,于掙扎中走向皈依就可以獲得拯救,而那些沒有被神光照的人則走向墮落和滅亡。劉浪、孫權、張生(《張生的婚姻》)等屬于前者,而達特、瑪卓、劉敦煌、超塵等屬于后者。并且北村在描寫人物走向信仰、獲得救贖的心理轉變過程和狀態(tài)也常常顯得突兀:《張生的婚姻》中的張生面對未婚妻的拒絕,疑問和痛苦糾纏著他,苦苦思考卻沒有答案,這時神圣降臨讓他豁然開朗,人生也獲得翻轉。《施洗的河》中的劉浪在牧師的鼓勵下開口禱告之后,就獲得了拯救,變成一個溫順的“羔羊”?!端敛环分械膹埫裘鎸φ煞虻淖詺?,痛不欲生,終日陷入對過去的追憶和悲傷的情緒之中不能自拔,而當她聽到《圣經(jīng)》里的一句話“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熄滅”,就感動得流下淚水,獲得了神圣的光照。類似這樣的“被逼信仰”情節(jié)在北村的小說中屢屢出現(xiàn),也正是這些反復出現(xiàn)的突兀情節(jié)讓許多人對北村的作品不能理解。
北村曾解釋過他的這種寫作模式乃是基于一種事實——“我的主人公被‘逼’向信仰是一種必然結果。其實在此我必須談到一點,我不明白為什么人們對我的作品的信仰結局耿耿于懷,如果我抽去這種結尾,我可能會省去很多麻煩,他們也許會更贊同我,可我又獲得了什么呢?其實我的主人公信主是一個事實,我不過是紀錄了它而已?!盵6]的確,在許多對基督信徒皈依信仰過程的記載文字中,類似這種皈依模式和突兀的轉變情節(jié)是很常見的,這些被稱為“信仰見證”的文字增強了信徒的信仰情感,以及信徒與非信徒之間的信仰聯(lián)系,是一種對福音的有效傳播,北村轉折后的許多作品,其簡單的模式和直白的語言等特性在對福音傳播的層面上有更多意義。但是也正如評論者南帆所說:“如果北村僅僅將小說作為福音傳播的工具,那么,明朗和簡單表明了傳播的成功;反之,一旦北村將文學視為首位,這樣的明朗和簡單就必須接受文學尺度的檢驗?!盵7]北村的創(chuàng)作如果僅僅停留在福音宣傳的功用上,那么文學自身的價值勢必遭受缺損。
“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接近,藝術乃是一種精神的宗教,而宗教乃是一門精神的藝術。對于宗教意識淡漠的中國文學來說,在對現(xiàn)實政治、社會人生、日常心理倫常的關注中,保持一種宗教式的終極關懷,也許恰恰是文學走向深刻的契機?!盵8]作為一個擁有基督信仰的作家,北村融入信仰意識的寫作無疑在新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有著獨特的先鋒性意義。在經(jīng)濟水平提高、物欲橫流、價值低迷的現(xiàn)代社會,在文學普遍迷戀于對庸俗日常的展示、感官刺激的描繪而失落對嚴肅和崇高的堅守的時代,北村堅持以深入拷問人類靈魂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進行寫作,這使得他們的作品具有一種深入人類心靈的效果。但是我們也不得不看到,歸入基督,在思想領域走向了一個全新天空的北村,想要在創(chuàng)作上走向更高境界,還需要在寫作的“技巧”上花費更多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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