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鋼
(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18)
現(xiàn)代黑龍江流域文學的興起,直接的來源可說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狂飆。但是,注意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巨大影響的同時,還需關注本土的文化傳統(tǒng),考察某一特定的區(qū)域文學,不可忽略其自身文化的內在規(guī)定性,本土的地域文化內核才是地域文學生存、發(fā)展的真正源泉。就黑龍江流域文化來說,原始薩滿教文化是其重要的生發(fā)原點。
據(jù)有關學者考證,黑龍江流域是薩滿教的最重要的發(fā)源地之一。無論從自然條件還是從社會環(huán)境來講,黑龍江流域都天然地具備產生原始宗教的豐厚土壤。薩滿教文化歷史悠久,作為原始古老的自發(fā)宗教,歷史上它一直活動頻繁,在黑龍江流域影響非常深遠。薩滿教是一種以氏族為本位的原始自然宗教,發(fā)軔并繁榮于母系氏族社會,到原始社會后期,其觀念和儀式日臻成熟和完備。進入階級社會以后,由于不斷地受到來自政治、經濟以及外來文化包括人為宗教的滲透和沖擊,薩滿教的觀念和形態(tài)也隨之發(fā)生了某些變異,但其精神實質和文化內核卻基本保存完好。在黑龍江流域這個天高皇帝遠的曠野蠻荒之地,薩滿教文化在民間的影響一直比較廣泛和深刻,對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取向發(fā)揮著能動作用,因而成為塑造黑龍江流域民間文化精神的一個重要因素。時至今日,在黑龍江流域民風民俗之中仍然可見薩滿教文化影響的痕跡。這種浸潤了薩滿教精神的民間文化勢必對近現(xiàn)代黑龍江流域文學產生深遠的影響。
可以說,薩滿教是黑龍江流域民間文學的啟蒙者、創(chuàng)造者和傳承者,薩滿即是實現(xiàn)這種文化活動的主體。張光直曾說:“薩滿式的文明是中國古代最主要的一個特征”[1],是獨立于儒教和道教之外的另一種古老文明。在薩滿教中起絕對支配作用的是薩滿,有人稱薩滿是“原始薩滿教這座神秘而撲朔迷離的文化圣殿中的最高主宰者”[2]。因此,若要分析原始薩滿教的觀念、意識和活動方式,必須從薩滿入手。從字義上講,“薩滿”一詞在我國滿—通古斯語族中的滿、赫哲、錫伯、鄂溫克、鄂倫春族中,具有“知曉”、“曉徹”的含義,所以我國有些學者認為薩滿是能曉徹神意、溝通人類與神靈的中介,并由此認為薩滿是本氏族的智者,淵博多能的文化人。
薩滿教文化沒有自身完整的倫理和哲學體系。它以其自發(fā)形成的生動形象、活潑多樣的特征,呈現(xiàn)出十分蕪雜和異常具體的零散狀態(tài)。薩滿教的思想觀念始終缺乏一個自足的體系,它是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各信仰民族對宇宙的認識基礎上,逐漸形成的豐富多彩而又充滿矛盾的思想體系。原生的薩滿教沒有階級,它直接以各種各樣的自然萬物作為膜拜對象,而各種各樣的神靈和神魔又是各司其職、平起平坐的,彼此間沒有隸屬關系。所有的人在神面前都是平等的,不像人為宗教那樣具有明顯的社會屬性,那樣形成一個復雜的等級森嚴的關系網絡。原生的薩滿教是自發(fā)形成的,在世界上原始宗教諸種類型中,薩滿教最典型之處就在于重視治療疾病技能的傳統(tǒng),這即是為了滿足這個特定區(qū)域的人們生存的需要。從這個意義上講,薩滿教具有很強的功利性和實用價值。在黑龍江流域特定地域生活的原始氏族,為駕馭苦寒的環(huán)境而促發(fā)的一種生存向往和精神活力,是薩滿教得以產生的孕床和搖籃。薩滿教的全部思維觀念和信仰形式,表現(xiàn)了這個特定地域的災難與歡樂,期待與寄托。因為原始社會生產力極端低下,人自身的思維發(fā)展程度受到了很大束縛,這種自發(fā)的原始宗教必然會存在著許多愚昧和可笑的觀念。然而,薩滿教對于哺育生機旺盛的氏族部落,在鑄就和培育民族精神和民族魂魄方面所發(fā)揮的重大作用,卻是功不可沒的。
薩滿教的活動很大一部分是屬于藝術范疇的,即文學、音樂、舞蹈和造型藝術等。隨著歷史的不斷發(fā)展,薩滿教文化已經演化為一種民族精神,以隱形深層的影響滲透并融入到生活習俗和文化心理中。薩滿教神話神歌中的原始思維和神話思維,沉淀在黑龍江流域文學深層世界,往往使黑龍江流域文學頓然增色、熠熠生輝。作為受薩滿教文化深遠影響的區(qū)域文學,東北文學以其承載的獨特文化心理和民俗風情,顯示出與主流文學不同的色彩。不過,“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科學”和“民主”的潮流迅速波及到了黑龍江流域,當時的黑龍江流域人民處于軍閥和外敵的雙重壓迫之下,生活苦不堪言。在這樣災難深重、內憂外患的社會背景下,那些首先覺醒起來的知識分子,向那些仍然生活在愚昧混沌狀態(tài)之中的民眾發(fā)出啟蒙救亡的吶喊。這時的薩滿教活動就被當作麻醉人和愚弄人的封建迷信來加以批判。到解放后,薩滿教逐漸從歷史舞臺上消逝了,只有在黑龍江流域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還能偶爾覓得薩滿教活動的蹤跡。顯然,薩滿教已經輝煌不再,那么它在現(xiàn)代黑龍江流域文學的發(fā)展進程中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產生了何種影響?薩滿教文化已經漸漸從地表消失,而要確切的揭示深藏在人們心底的文化潛流則是相當困難的,既不能一味夸大它的作用,把不相干的文本往薩滿教文化里生拉硬套,也不可過分忽視它的影響,用科學主義進化論的觀點來徹底否定這種原始多神教文化在人們心理和精神世界的深層存在。而且,薩滿教文化對自然神性的尊崇與中國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思想具有一定的一致性,當帶有啟蒙救亡功利目的的熱潮逐漸冷卻的時候,薩滿教文化也許還會重新走到前臺。因此,分析現(xiàn)代黑龍江流域文學中的薩滿教文化因素必須把主觀判斷和客觀事實相結合來進行闡釋。
只要對現(xiàn)代黑龍江流域文學中體現(xiàn)薩滿教文化因素的文本加以梳理,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一條較為清晰的脈絡。現(xiàn)代的黑龍江流域作家中,蕭紅、山丁等都描寫到了薩滿教活動的場面。《呼蘭河傳》中的跳大神是造成小團圓媳婦、一個生性天真身體健康的少女死亡的愚昧而殘酷的歷史“眾數(shù)”和力量之一,是說明呼蘭河小城蕓蕓眾生愚惰的參照物和顯示物。蕭紅描繪薩滿教活動場面時,那種改造國民性和渴望民族振興的時代性話語與功利目的,使她以否定性態(tài)度,將薩滿跳神與民眾的愚昧、落后、不覺悟聯(lián)系在一起而加以描繪,把跳神與封建迷信簡單的結合在一起。
不過,他們對薩滿跳神的批判從側面反映了薩滿教文化在黑龍江流域民間根深蒂固的影響力。蕭紅本真的筆觸展現(xiàn)了薩滿教文化強大的侵蝕力和誘導力。呼蘭河邊的鄉(xiāng)民們把薩滿教納入了道德評判的參照系,把能否遵循薩滿教觀念、借助薩滿教跳神活動來驅災避邪,視為衡量人們是否符合封建孝道的重要標準。在蕭紅的筆下,薩滿教原始文化氛圍籠罩下的呼蘭小城人民,或者精神慵懶、麻木不仁,或者乖戾變態(tài)、慘無人道,很難找到一個有點亮色的人物。尤其可怕的是,他們已經陷入這種麻木和殘忍而不自知,相反,卻以此作為他們的一種合理的生活方式?!八麄冋罩鴰浊陚飨聛淼牧晳T而思索,而生活:他們是按照他們認為最合理的方法,‘該怎么辦就怎么辦’”[3]。在這一時期,沉淀在民間的深厚的薩滿教文化基礎被認為是造成人民愚昧和冥頑不靈的重要原因,是社會進步和發(fā)展的巨大障礙。
到了1980年代,當薩滿教活動已經成為歷史故跡難以尋覓時,尋根文學卻使其獲得了重放異彩的機緣。鄭萬隆在《異鄉(xiāng)異聞》中說:“黑龍江是我生命的根,也是我小說的根。我追求一種極濃的山林色彩、粗獷旋律和寒冷的感覺……我懷戀著那里的蒼茫、荒涼和陰暗,也無法忘記在樺林里面飄流出來的鮮血、狂放的笑聲和鐵一樣的臉孔,以及那對大自然原始崇拜的歌吟。那里有獨特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和心理意識,蘊藏著豐富的文學資源。”[4]鄭萬隆的小說集《生命的圖騰》再現(xiàn)了黑龍江大興安嶺地區(qū)的原始生活習俗和獨特文化心理狀態(tài),其中有關薩滿教文化在人們生活和精神上的殘余和影響,占據(jù)了這部小說集的很大比重。鄭萬隆一方面延續(xù)了蕭紅等早期黑龍江流域作家對薩滿教的否定性態(tài)度和傾向,探討了新時期黑龍江邊地存在著的愚昧和迷信、落后與無知,以及對人性的摧殘、畸形的人生形態(tài)等問題;另一方面,他在對黑龍江邊地文化溯本清源,詮釋原始文化的符碼時,不禁陷入了一種新的文化困惑之中。他在批判了薩滿教文化的落后性和野蠻性的同時,也難以自制地表現(xiàn)了對薩滿教文化中合理因子的贊賞之情。在《我的光》中現(xiàn)代環(huán)保意識與古老的薩滿教自然崇拜不期而遇,兩者在不經意中產生了共鳴。作為一個科研人員,紀教授對自然界的熱愛,與一個老獵人對山神“白那恰”的崇拜,自然而然地統(tǒng)一在一起。顯然,薩滿教作為一種原始活態(tài)文化,仍然部分地具有適應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和文明進步的機制。最后紀教授獻身于這片林莽間,按照山里人的解釋,是感應了山神“白那恰”的呼喚,因為在他“身上沒有一處傷,臉上非常平靜安詳,半張著的眼睛里還有喜悅的神色悠悠地流出來。那樣子誰也不會以為他死了,只象是魂兒離他而去。”[5]薩滿教文化作為一種錯綜復雜、良莠不齊的歷史沉淀物,它對黑龍江流域的民族群體的影響是立體的多側面的。尤其是像鄭萬隆這樣從小生長在大興安嶺黑龍江邊的作家,對自身地域文化的省察,恐怕總是難以跳出復雜情感的糾纏。而且,薩滿教文化確實也是一種是非功過兼容于一身的客觀存在,這就使作家對薩滿教文化表現(xiàn)出一種愛恨交加的矛盾心理,這在無形中也暗示了薩滿教文化在現(xiàn)代黑龍江流域文學中的命運:一方面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失去其統(tǒng)治的特權,另一方面仍然在人們的精神生活中占據(jù)一定的位置,在適宜的環(huán)境下還能夠影響著人們的精神追求和價值選擇。
如果以薩滿教作為參照系去分析某些民族文化生成的原因,那么,可以理解大興安嶺一帶以漁獵經濟為基礎的民族特有的性格氣質和價值取向。遲子建的小說在這方面做了有益的嘗試和探索。她的長篇小說《偽滿洲國》和《額爾古納河右岸》都描寫了帶有濃厚宗教色彩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的薩滿,人們對薩滿是崇敬而信任的,而不像蕭紅、端木蕻良等筆下表現(xiàn)的對大神的恐懼和好奇?!额~爾古納河右岸》是一個很值得注意的文本,故事有一條明線即鄂溫克族老人講述的百年歷史,還有一條暗線,那就是部落里幾代薩滿的傳承。薩滿用其神性的光輝普照著他周圍的生命,無論是尼都薩滿還是妮浩薩滿,在危急時刻都是不顧自己的利益挺身而出。妮浩薩滿每救一個不該救的人,自己就要失去一個孩子,可是她并未因此而放棄治病救人。對于母親來說,孩子無疑是最重要的,但薩滿的職責使她放棄了個人的小愛,而選擇大愛,這使得她具有了神一樣的悲憫塵世的俯瞰位置。不過,薩滿在部落里的傳承最終也終斷了。妮浩薩滿走后三年,瑪克辛姆出現(xiàn)了要成為薩滿的征兆,大家卻把薩滿的神具捐給了博物館,讓“那股神秘而蒼涼的氣息”斷絕了。薩滿蒼涼的神歌也成為了這個民族的絕唱。作家安排的這個結局既是對浸潤了薩滿教文化的內涵的古老游牧文明的緬懷,又是對現(xiàn)代物質文明的反抗。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薩滿教文化因素在現(xiàn)代黑龍江流域文學中經歷了一條從批判到愛恨交織,再到敬畏頌揚的發(fā)展脈絡,這一脈絡是于近代中國的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道路密不可分的。在亡國滅種的危機壓迫下,散亂迷狂的薩滿教文化因素顯然不能發(fā)揮號召民眾奮起抗爭的作用,宗教從某一方面來看是麻醉劑,會使民眾更加麻木不仁,所以現(xiàn)代的黑龍江流域作家即使認識到薩滿教文化的合理性也要對其大加撻伐。而一旦危機緩和下來,社會進入平穩(wěn)的發(fā)展階段,薩滿教文化作為在黑龍江流域存在了幾千年的古老文明就又顯示出動人的一面。尤其是在今天,當與歷史同步的功利文學壓蓋了和諧的自然生命狀態(tài),當科學主義進化論思維遮蔽了對人文之根的探索,當人們失去了對神性的敬畏而迷失方向的時候,也許我們還需要薩滿教文化這“一盞神燈”來照亮人們的心靈。
不過,在現(xiàn)代黑龍江流域文學中,不管是早期的批判還是如今的敬畏,薩滿教文化因素都只是處于邊緣。雖然它給現(xiàn)代黑龍江流域文學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和跳動的魅力,使得異地的不了解薩滿教文化因素的讀者產生新奇感,但是它從來都沒有成為現(xiàn)代黑龍江流域文學中敘述的中心,可以說它只是飄蕩在現(xiàn)代黑龍江流域文學中的文化魅影,它作為原點并沒有渲染成大幅的畫卷。這和近代以來黑龍江流域的歷史發(fā)展有著直接的原因,大量移民的涌入帶來了多種多樣的文化形態(tài),外來文化促進了黑龍江流域生產力的發(fā)展,使黑龍江流域由原始游獵文明迅速進入封建農業(yè)文明,直至社會主義文明。作為一種古老的原始多神教文化,薩滿教文化因素也許會在現(xiàn)代黑龍江流域文學中長期存在,但卻很難成為文學舞臺上的主角。沒有人會永遠生活在沉重而原始的古老文化重荷之下,但是沉積多年的種族記憶也不會輕易消失,而是隱退在僻靜的角落里昏昏欲睡,一旦來自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信息刺激到它,它就會立即復活,重新占據(jù)人們的心靈世界。
[1]張光直:《考古學專題六講》,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版,第4頁.
[2]富育光:《薩滿論》,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頁.
[3]茅盾:《呼蘭河傳序》,《蕭紅全集》下冊,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版,第702頁.
[4]鄭萬?。骸段业母罚渡膱D騰·代后記》,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313頁.
[5]鄭萬?。骸渡膱D騰》,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2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