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榮,1977年生,甘肅秦安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供職于天水某機關。著有長篇歷史小說《疏勒》,散文集《一個村莊的三種時間》,隨筆集《閱人記》、《處事記》、《育女記》、《賞物記》、《獵紙記》(合稱《彈指五記》)。作品散見于《散文》、《北京文學》、《讀者》原創(chuàng)版、《散文選刊》、《南方周末》等刊物,作品多次入選《〈散文〉精選集》、《2006中國隨筆精選》、《第四屆老舍散文獎獲獎作品集》、《2007年中國精短美文100篇》、《21世紀年度散文選》、《2012散文》等選刊選本。作品曾獲中國散文排行榜(2003)提名,入圍第四屆老舍散文獎,獲黃河文學獎小說三等獎、青年文學獎等多個獎項。
我舅舅家是成紀縣的靳家,弟兄三個。
解放前,靳家住在葉堡鄉(xiāng)的高店堡村,距川道近。高店堡主要是三姓人:焦家、劉家、靳家,其中以靳家人居多。解放后,靳家老弟兄分家,大房仍駐守高店堡,三房移到川里。我舅舅這一支是二房,輾轉奔波到了山上的史家灣村。
史家灣屬于王窯鄉(xiāng)堡子村大隊的一個自然村,成紀縣和冀縣的交界處,村里30多戶人家分布在地勢落差很大的幾級臺地上。
1962年,史家灣一夜沒了五只羊。住社干部把羊悄悄地拉到冀縣的縣城賣了,把罪名推給了外爺,要抓他。沒辦法證明清白,也不能承認自己偷了羊,外爺就跑了。這一年舅舅15歲,年齡夠法辦。社干部哄他:你承認你大大[1]偷了羊的話就給你口糧。舅舅沒有承認。
外爺跑到成紀縣川區(qū)的一些村子,四處討要摔湯[2]喝。轉來轉去,覺得一家子人扔不下,十多天后的一個晚上,趁著夜色又悄悄回到史家灣。
那天,黑地里舅舅坐在廊檐下喝摔湯著哩,門響哩,他跑著開門去哩,一看,他的大大來了,就親得[3]哭哩。
外爺說,走,我引上你們趕緊走!這個莊不行了。
外爺就領上舅舅、二婭婭[4]和我媽連夜逃出史家灣。走的時候,拔走大鍋背在身上,給家里留了一個后鍋。還背了一皮囊井水,水里沉淀有一撮泥土。還帶著銅煙鍋和洋火。舅舅背著一個被子,二婭婭和我媽背著一些爛場[5]。帶了兩碗仙麥面[6]、一疙瘩那時候供應的豆餅面面兒,這是他們四個人路上的口糧。當時為了混公家的一口糧,我舅舅編的年齡是15歲。二婭婭和我媽的年齡沒有編,一個是12歲,一個是9歲。家里就扔下了外婆,扔下了碎婭婭[7]。我碎婭婭名字叫碎丑。舅舅家這一門人的名字都很有特點,舅舅叫本領,已出嫁的大婭婭名字叫繒臉。“繒臉”在成紀方言里是難看的意思。我媽的名字則叫丑丑。農村人認為名字難聽的孩子容易養(yǎng)活。
他們連夜跑到葉堡鎮(zhèn)牌樓村一個堂親戚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繼續(xù)趕路,目的地是陜甘交界北道區(qū)的利橋,那里早年搬去的一戶堂親戚可以投靠。
外爺一行走了很多冤枉路。他們本應該朝東,順著葫蘆河向秦安縣城的方向走,為了打捷路[8],卻從南面的山上爬上去,從山頂的姜家堡子下到山腳的李家堡子,又從李家堡子南面的山上爬到千戶梁。越走山越高,路上碰到的人說,咦[9],不得上去,千戶梁擋定著哩。他們又從千戶梁走下來,到了山腳的王家峽。嘎[10]!走了多少山多少河啊,轉著過去,轉著過來,心想,哪來那么多的路呢?每遇見河,外爺就一個一個往河對岸背娃娃。先把二婭婭背過去,放到河那面。又把舅舅的手拉上,放到河那面。然后又返回來,擔一回東西,背一回我媽。半路上見到一支勘察隊,對外爺說,咦,你這個人嘛,你引哈三個娃娃,你一個大漢[11]引哈三個這么小的孩子嘛,底下的水這么深,你不得過去!
他們說的是葫蘆河水大。我外爺一聽就著忙[12]了,走到河邊一看,嘎!河這么寬,看不到岸在哪里。著急要過河,一下子就背了兩個,走到當河,撲騰一下跌倒了,三個人淹到河里了。舅舅就著忙了,哭著往過去攆呢。外爺喊:來不得,來不得,往遠里退,來不得!
幸虧沒有被水沖走。外爺掙扎了一陣,翻坐起來,又把二婭婭和我媽背過河了。
走一走,白雨真?zhèn)€兇[13]??斓匠鰨{時,怎么搞的,又從一個石山上爬上去,從另一個溝里頭出來了。他們就見識了什么是河頭。河頭就是洪峰嘛。山后面發(fā)了白雨,河水聚集到川里,形成了河頭。外爺先把舅舅背過去,過來又背二婭婭和我媽。背最后一個的時候,河頭下來了。外爺就對舅舅喊:往遠里跑,趕緊往遠里跑!
嘎!河頭有房子的前檐兀[14]么高,兀真?zhèn)€兇嘛!
到了另一片河道里,天麻麻的、陰陰的,白雨還是兇得很。一群女人在河邊洗衣服,說,你這個人,領著三個碎娃娃,比你本事大的人從這河上都不得過去,現(xiàn)在天爺還黑了,你怎么過?
外爺到河跟前看了看,看不見岸,不知道河的深淺,不敢過。再往前走了走,看到河里飄著爛家具爛掃帚,整整一河的人在那里拾這些東西。那是發(fā)大水從后山里沖出來的,看來后山的一些莊子遭殃了。
外爺一看,這里水淺,能過,就從這里過。果然,河床底下平得很,水也緩,過去了。
天晚了,半路碰到一個山神廟,很低矮的一間房,門半開著,到處纏著蜘蛛網。進了廟,看到桌子上供著一個木牌牌畫成的山神爺像。山神爺慈眉善目,面前的木樁上拴著一只狼、一只虎。狼虎都畫得可愛,像寵物。外爺先把山神爺陪勸[15]了一下:我們是逃荒的,路過你的寶地,今晚就把你老人家打擾一下。陪勸完,打開鋪蓋,四個人頭腳顛倒擠到一起就住下了。
這是逃荒第二天的事情,這一天走了60里左右的路,被白雨驚嚇,泥水遍地,自己背著鍋,也沒辦法燒口湯喝,只在路上要了兩個糜面饃饃分開吃了。
第三天繼續(xù)上路,不知道走了多久,翻過山到了北道區(qū)的新陽鎮(zhèn)。雨還大得很,火車來了。沒錢買票,只能偷著爬火車。偷著爬火車的人還很多,黑壓壓一片,都是成紀口音。外爺對孩子們說,咱們快分開往車上爬,到車上見。那時候舅舅還小著呢,傻著呢,他把鍋背上,撲到一個車門前,結果卡在門上,上來不得上來,下去不得下去,掙扎了一陣,又被擠下車來。舅舅擔心和外爺他們走散,趕緊在車下喊外爺,聽見外爺答應,原來他們也沒擠上車。第二遍再擠,人少了,比前面容易。剛上車,火車就走開了。
火車離開新陽鎮(zhèn),沿著渭河向東邊的陜西方向走。已經到了農歷四月,川里的杏子開始紅起來了。穿過很多山洞,走走停停,到了吳砦,趕緊下了車,過渭河,鉆南山,進了秦嶺,一直往利橋方向走。秦嶺山上的林木茂密得很,路只有一腳寬,樹枝間露出一個洞洞供行人鉆來鉆去。雖然不是秋天,但一種蟬叫得很兇。
上到山頂,又下山,然后跟著河灣走,路就比較寬了,也有人煙。到了一個叫董家莊的村子,他們餓得很,外爺就去要飯。
他爸爸,我們是從成紀縣來逃荒的,有沒有吃的,給我的娃娃給上一點?
要了幾戶,都沒有。家家沒吃的。
他爸爸,有酸菜沒有,讓我的幾個娃娃墊個肚子?
有一戶人家給了一點酸菜,吃了不頂用,胃里還泛酸水。
也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沒吃的,一戶人家門檻上坐著的娃娃手里拿的是玉米面饃饃??吹饺思业耐尥拊诔责x饃,二婭婭和我媽就餓得哭起來,邊走邊哭。舅舅大小是個男人,沒哭,但是也餓得撐不住。這時候,碰巧一輛馬車經過,車上裝著幾個大麻袋,看樣子是往公共食堂拉的糧食,隨著車的搖晃,漏下了星星點點的玉米顆顆。舅舅、二婭婭和我媽就跟著馬車往前走,邊走邊拾玉米顆顆,拾到一顆就放到嘴里吃掉,不僅走得快了,也顧不上哭了。
再往前走就是雁子關。雁子關是一個關隘,很險要,據說只有雁子才能飛過,原先經常有土匪出沒。路在一條峽谷中往前伸展,兩側都是遮天蔽日的大樹。出了關口,前面突然開闊,進入一個比較寬大的高山峽谷,四周彌漫著蒸汽。這時候快到中午了,日頭毒得很,那些蒸汽就是日頭照出來的。這時,我媽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石頭上有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在蠕動。
呀,長蟲[16]!
外爺也發(fā)現(xiàn)長蟲了,說,這狗日的毒勁大著哩!就隨手折下一根樹枝,防止長蟲襲擊。
長蟲已經抬起頭了。呀,不是一條,是三條!三條長蟲在磨盤一樣大的光石頭上曬太陽,身體是暗黑色的,上面布滿了紅點。外爺多次到過林區(qū),知道它叫“烙鐵頭”,是小隴山林區(qū)最毒的長蟲,中午從洞里游出來曬太陽的,太陽越火,長蟲的能量越強,可以竄起一丈多高,還可以反追逃跑的人。
真?zhèn)€“烏蘇”[17]!
外爺帶著娃娃們遠遠繞過蛇。曹[18]是從黃土坡上來的人,不懂森林,森林中的生靈,曹不敢惹。
繼續(xù)往前走,還是餓,餓得前心貼后背。外爺就說,那咱們歇一歇,做一頓拌湯吧。找了一片河灘地,撿了三個石頭把鍋支起來,取下背上的鐵鍋燉喝的哩,把水燒開了,準備往里邊摔面做拌湯哩,石頭哐當一下跌倒了,開水全部灑到外爺的腳上。外爺穿著一雙麻鞋,一下子燙起了滿腳的水泡。嘎,真?zhèn)€兇!天也黑了,拌湯也喝不成了。前面的一個村子叫散岔,勉強挪到散岔莊頭的山神廟里,把外爺安頓好,我舅舅就找散岔村里的先生取藥去哩。我舅舅說話先生不懂,先生說話我舅舅不懂,就這樣互相說著哩。不知道取的是吃的藥還是抹的藥,反正拿回來就給外爺燉著洗哩。
第四天的下午,他們到了利橋。
從地圖上看,利橋在陜西和甘肅的交界處,山高皇帝遠,適宜逃荒。據說當地的原住民是李闖王的部將兵敗后逃生到山里繁衍下來的。原始森林望不到邊,大風刮過,傳來的聲音像瀑布一樣。有時候有瘴氣,遇到瘴氣就把命送了。有的人脖子上長著和菠蘿一樣大的肉球,這是地方病,叫“癭呱呱”。但這又能怎么樣呢?至少,這里躲開了史家灣。
外爺他們就在利橋一個叫蔚民村的地方投奔了親房家。這個親房是舅舅的二婆,早年遠嫁到山里的。二婆家把莊子外面的一間茅草牛圈房整理整理,歸了外爺。晚上外爺把腳上的水泡打破,那膿水就淌了一地。外爺臥床歇養(yǎng)了很長時間,舅舅一個人跑上來跑下去,也不害怕。二婭婭后來許給了一個叫全娃的人,準備將來長大了給人家當媳婦。我媽則給一個叫“彩香子”的人幫著看娃娃。這是1962年的事情。
在利橋住了幾個月,外爺放心不下外婆和碎婭婭,打發(fā)舅舅回到史家灣去觀顧觀顧。
第二年正月初一,外爺回到史家灣打探情況,安頓我媽他們在利橋等著他。我媽年齡小,沒發(fā)覺外爺要走,大人哄她:你到樓上給曹取核桃去!我媽爬到閣樓上去取核桃,外爺趁機脫身走了。發(fā)現(xiàn)外爺走了,我媽就一直哭。
外爺到了史家灣一看,情況還是比較嚴峻,家家吃不飽肚子,加上偷羊栽贓的影響還沒有過去,就又去了利橋。
到了農歷的二三月,史家灣有自留地了,生活也好轉了一些。外婆給外爺捎話說:你把我的娃領回來,我養(yǎng)大不容易。
過了一段時間,回到史家灣的舅舅到廟里燒香去哩,對神禱告說:你老人家把我們父子能引到一搭不?能引到一搭的話,我到臘月里給你送一只雞。
幾乎就在當天晚上,外爺在利橋睡哩睡哩,心急得很,睡不住,就把二婭婭和我媽掀醒,說,起來狗狗,起來曹走!把兩個孩子叫起來就要逃。因為二婭婭已經許給全娃了,我媽和二婭婭已經吃了人家的三天飯,擔心白天走的話利橋人攔擋哩,只能晚上偷著走。
他們住的地方離蔚民村的大莊遠,是個偏岔岔子,路窄,只能容下一只腳,兩邊都是森林,過了白水江的一條河才能走到大莊,過了大莊,才算安全了。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外爺背上面和饃饃,領著二婭婭和我媽悄悄出了門,卻看到前面有一個人打著一個燈籠,燈籠亮得很。人家沒說話,他們幾個就跟上這個人走,一直走到河邊。
蔚民村的上莊頭,白水江上游一條極大的河從那里流過。大河從山根折過來,又在村頭蕩過去,形成兩個很大的壇子(漩渦),白天真?zhèn)€掉下去的人多。他們跟著打燈籠的人走到上莊頭一看,河上竟然搭著木板,搭在石嘴子上,底下是海呀呀[19]的水,是漩渦。
打燈籠的人站在對岸,好像在等他們。他們就踩著木板過了河。走到河中間,二婭婭的背包掉到水里,撈上來了。
從這里與河并行著走,到了一個叫龍門鎮(zhèn)的地方,又有兩條路,一條走了寶雞的鳳閣嶺車站,另一條就通往吳砦。一到龍門鎮(zhèn),天爺基本亮了,那個打燈籠的人不見了。
外爺說,這還是個奇事情,打燈籠的人是咋回事?人家沒喘話,在頭里打著燈籠,就這樣跟著來了。
舅舅那段時間住在川里,有一天,去郭嘉鎮(zhèn)跟集,碰到史家灣的換子大大,對他說:你大大昨晚來了!舅舅問:沒來嗎來了?換子大大說:來了!舅舅問:三個都來了還是來了我大大一個?換子大大說:三個都來了!
唉呀,舅舅不由得就掉眼淚,趕緊往史家灣跑,不知道是咋回到家里的,真?zhèn)€快得很。
回到家里,一家人就哭嘛。
團聚后,鋤完地,外爺和舅舅兩人又去了一趟海原,要了一回饃饃。這一年莊農[20]好,就團住,慢慢團成一家人了。
不久外爺去世,家里一忙亂,把給神還愿的事情忘了。結果有一天,舅舅家的后莊塌了。
那一晚史家灣放電影,電影散了,丑全媽在電影場子里犯病[21]了,對他們說,你娘們把路走到窄處了,父子逃難時許了個雞,沒有還愿。莊塌了,記起了。你們許的雞我不要,你會做蓮花臺,做一個給我。解放神時把我的骨節(jié)打碎了,我要到蓮花臺上整我的骨節(jié)。
舅舅確實會做家具、農具、紙火,于是就做了一個蓮花臺,上面一個臺子,下面兩個大葉子。做好后,舅舅就給神燒了,從此家宅平安。
靳家的三房即我的三舅爺把他的女子當年也扔到了利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三舅爺的后人——也就是我川里大舅舅想去利橋把妹妹領回來,結果被莊里人團住,差點打死了。大舅舅傷了心,再也不去利橋。后來,那個妹妹回到老家,想認娘家,川里大舅舅沒有認。
注釋:
[1]大大:父親。
[2]摔湯:很清的面糊糊。
[3]親得:高興得、激動得。
[4]二婭婭:二姨媽。
[5]爛場:破爛,雜七雜八的東西。
[6]仙麥面:玉米面。
[7]碎婭婭:小姨媽。
[8]打捷路:抄近路,走便道。
[9]咦:發(fā)語詞,無實意,常用于一句話開頭,加強語氣。
[10]嘎:語氣助詞,表示感嘆。
[11]大漢:大人。
[12]著忙:著急。
[13]白雨真?zhèn)€兇:白雨即雷陣雨;兇即厲害。
[14]兀:那,那個。
[15]陪勸:祈禱、祝禱。
[16]長蟲:蛇。
[17]烏蘇:對蛇蟲類動物感到恐懼、惡心。
[18]曹:我們。
[19]海呀呀:比喻水勢很大。
[20]莊農:莊稼的收成。
[21]犯病:正常人模仿神的口氣,代神傳話。
責任編輯 趙劍云
飛天2015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