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原名彭有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莽原》《飛天》《小說月報》《散文世界》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部分作品獲獎。
雪——染不白我的羽毛,我用翅膀緊抱著跳動的心臟,上帝賜予的外衣,將永遠背負著黑的重量。
1
我的名聲不好。看見我不好。聽見我不好。夢見我更不好。我的嘴笨,一生只會叫一個字:哇——并且很難聽。哇與娃容易混淆,我的烏鴉嘴,著實叫人討厭。望天出了些怪事,瓜子生下狼的兒子,說是狼給大家拜年的禮物。難道是我傳出的?我站在酸梨樹最高的枝頭上,看著這個狼藉的村子在風中顫抖,高處落下的雪片,掩埋了地上的腳印。
麥場邊酸梨樹下的草房里傳出嬰兒細細的哭聲,還有瓜子低沉的哇啊哇啊的叫聲。一只狼一直蹲在門口,一雙刀子一樣的眼睛盯著黑狗皮蒙著的柴門。我換了個姿勢吃力地飛起,彈動靠西邊的枯枝,脆脆的斷裂聲盡管很微弱,狼還是抬起了頭,向我齜開嘴唇亮出牙齒。天地間有一個黑點,在風中、在我的視線里漸漸長大。這時,老九腋下挾著一個棉被過來了。老九不像往日挺胸抬頭,而是把頭藏在自己的懷里,簡直是一個沒頭的人擠在風雪里。這樣的天氣實在太難為老九了。老九弓腰向前,狼后退一步又猛然抬起頭,伸長硬硬的脖子,老九只好后退。這個沒眼色的狼終于惹怒了老九,老九把懷抱著的棉被拋了過去,狼退向灰白深處。
我在老九頭頂盤旋,像一根黑繩子,纏來繞去。狼在他身后穿梭,像一團黑影滾來滾去。就這樣,我和狼死纏硬磨地牽制著他,無奈的老九猛然停下小跑的腳步,折過身來,向狼空踢了一下,“嘿”的一聲,又向我吐了一口唾沫。我、狼、老九拉著皮筋一樣玩耍,你進我退,你退我進,來來去去折騰??此坪芏?,卻不開心。白雪下,黑夜里,共同痛苦狂歡,激烈游戲。然而輸贏已成定論。狼不甘于失敗,還是那副陰沉的嘴臉。我沒有贏的權利,秉承著烏鴉家族的倒霉聲譽,也不在于失敗一次兩次。唯有老九,他是個實在人,天生一個吃空食的。
老九慢慢推開柴門,折身又看了一眼麥場邊上的狼,然后縮下身子。我在草房的上空不停地打圓,不停地叫喊。緊接著,瓜子的吼叫不像老牛倒像刀案上的豬一樣吼開了。老九在這熱烈的叫喊聲中沖出草房,懷揣棉被反扣了柴門,狼向前跑了幾步,盯著老九在雪地里長嗥。老九與狼對峙了一陣,他笑了一下。他不想和一只狼浪費時間,因為他是人,有比它高明的辦法。因為他是人,更不能與它生氣。假如狼知趣,他會不與它計較。假如狼執(zhí)迷不悟,盡管它有賽過刀子的牙齒,他也有的是敲碎牙齒的鐵錘。老九看著仍然很犟的狼,有些不悅愉了,指著它大罵:狗日的,難道是你兒子嗎?狼聽到老九的叫罵,似乎有所讓步,但那兩顆火蛋一樣的眼睛,卻不停地噴著堅硬的綠光。老九向狼勉強笑了一下,高舉棉襖中的嬰兒,猛然下腰來了個“旋風掃地”。這是他當年耍獅子的絕活。老九收了勢又輕輕笑了一下,心想著這個看家的本領在黑夜里叫一只狼大飽眼福,真有點抬舉過頭了。老九緊抱著棉被中的嬰兒,嘴里哼哧哼哧地喊著拍子,兩只腳有力地踏著雪地。
我在老九的頭頂,狼在老九的身后。經(jīng)過一番艱難,終于到了老九家院子。老九站在門前,看著我和狼,用腳朝后踢了踢背靠著的門扇說:丑兒,豬,快!
丑兒提著褲子,抽開門拴,揉著眼睛說:咋了?爹。
老九用急切而低沉的聲音說:關門,有狼!丑兒一把關了門,背著門扇大口出氣,慌亂中的秋子點亮油燈,一團粉嘟嘟的肉在亮光里極不友好地亂動著、哭鬧著。
爹?秋子看著老九。
快走,到你娘家過年吧!老九命令秋子。
爹,哪拾的?丑兒伸出鵝脖子,頭像一個打鑼的棒槌,胡亂地插在兩肩中間。
驢!要不是上天送個寶貝,你個騾子!老九幾乎是偷著說給丑兒。聽得出,他用了好大的氣力才把聲音壓了下來。
爹,瓜子……秋子的眼淚進了領豁口。
她能養(yǎng)活?老九有些不高興了,差點憤怒了起來。這時才騰出工夫挖了一鍋老旱煙,笑瞇瞇地說:秋子,天快亮了,回到娘家口緊些,對你好。
秋子的嘴里咬著一撮頭發(fā),發(fā)梢上懸著幾顆水珠,在昏暗的燈光下晶瑩剔透,閃閃爍爍。
村邊上傳來了瓜子殘缺的喊叫,秋子停了停,緊緊地抱著正月。丑兒用棍子嚇退了緊跟在身后的狼。
風停了。雪像曬干的沙子,密密麻麻落了下來:沙沙沙!沙沙沙!
我在望天即將丟失的夜晚,目送他們,走進跳動的雪簾。
2
雪在老九輕輕的微笑中悄悄地停了。勤勞的老九起了個大早,在白雪中掃出一條路來,一直通向村邊的井旁。他看著從這眼井里彌漫出來的熱氣,將井口周圍的雪化去,像紫色的乳頭在白皙的肉中漸漸沁開,溢出淡淡甘甜。
是瓜子不規(guī)則的哭聲把大家招惹來了。這個在望天的豬一夜間變成了人。雨娃來了。老九來了。瓜子的弟弟矬子也來了。這間被雪壓得很低的茅草房,膽怯地蹲在麥場邊高大的酸梨樹下。要不是草房里傳出陣陣哭聲,人們可能會忘記它的存在。正因為來自草房的哭聲,這坐低矮的破爛的草房才會在一夜間成了望天的娛樂中心:說笑,咒罵,哭鬧……
草房門口有狼和人模糊的腳印,零亂的血跡洇在雪里,像幾朵蔫蔫的紅梅。
老九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說:雞叫時,狼在吼……狼……狼這狗日的……毒!
雨娃聽得臉上失了色。雨娃從雪地上抓起一朵紅梅,放在嘴里用力嚼著,好像在吃一塊欠火的老牛肉。雨娃用粘著雪的手抓著自己的頭發(fā)說:老九,這是望天的骨血!這不是望天的骨血嗎?
老九抽著煙,用腳尖踩碎了眼前的另一朵花瓣。煙霧罩住他的臉的時候,屋里的瓜子拍著門扇,從蒙著黑狗皮的柴門里發(fā)出哇啊哇啊的吼叫。
老九點著頭,抽了幾口煙說:這是命。再說瓜子能養(yǎng)活?走了也就走了。那一年狼把我一窩豬端了。老九從嘴里噴出的煙,把他的頭埋在了里面,他在不斷的咳嗽聲中吃力地說,端了就端了。
雨娃看著老九,再次掬起一朵紅梅,捧在手中大聲說:這是望天的骨血??!
矬子不住地用捏著的袖口擦鼻子,看著眼巴巴的瓜子,聽著無淚的哭聲,矬子無意間打開了門扣,瓜子從弟弟矮子的懷里掙脫,沖出門外,揪住老九,在老九的懷里翻騰、哭喊、比畫。老九舉起雙手,有些生氣地說:你尋魂哩,我又不是狼!瓜子木然地放開老九,光著腳板向村子跑去。
雨娃提著镢頭,踏著好像是狼的腳印向灰蒙蒙的深山走去。
我又一次踩斷了樹梢的枝條,飛向茫茫高處,看見連滾帶爬的瓜子,盤旋在她頭頂,我叫了一聲,她也叫了一聲:
哇——
娃——
3
大草灘穿上了雪做的冬衣。一棵棵沙棘看似靜靜地低著頭,它們以大山的心跳為節(jié)拍,和風雪之聲誦著經(jīng)文,默默修行,妄想來世成為參天大樹,在藍天里,在陽光下,好向過往的雄鷹伸展高枝。
有鳥從中飛出,被彈動的枝條發(fā)出脆脆的聲響。有兔子跑了出來,在雪地上翻滾幾下又鉆進沙棘里。兔子實在太餓了,沒有草芽,只好啃沙棘的樹皮。樹皮也被冰包著,奈何不得,只好刨開雪,啃著被雪掩埋的茅根。狼過來了,兔子不敢再貪食,在灌木叢中逃命。狼跑過的地方,老天穿在樹枝上的冰衣嘩嘩落地。
雨娃提著镢頭,追趕著狼。他的身后是脫光冰衣的小樹,好像才從睡夢中驚醒一樣。雨娃的衣裳被刺扯爛了,露出的肉粘著血珠。臉上和手上都是不規(guī)則的血絲,胡亂地串著一顆顆紅寶石。他抓著冒著熱氣的頭發(fā)說,我總有逮住你的一天,把你撕成碎片,捏成肉泥!他追不上狼,灌木叢是狼的天地。雨娃蹲在一棵小樹下,緊緊地握著镢頭靜靜地坐著,像一塊千年未動的石頭,任憑雪片隨意落下。
天地間沒有一點響動,只有雪輕輕飄來。雨娃的頭發(fā)變白了,眉毛變白了。雨娃變成了一個雪人,一下子老得沒了眉眼。
狼在山頂上站著,像一只雄獅。雨娃覺得狼在嘲笑他。雨娃將镢頭打了過去,狼沒動。雨娃躺在雪地上,任憑一瓣一瓣的雪將他掩埋。
雪片兒漫天亂飛,大草灘漸漸向天外退去。天地皆白,一切黯然失色。在這冰封的世界里,一切都凝固了。天地皆空,一切歸于永恒,世間萬物銷聲匿跡。大自然、大寧靜、大空白,將承載無限虛無。
4
瓜子在望天走村串戶,說、哭、比畫、翻騰院外雜物,甚至對人動手動腳。兩個閃著光亮的奶子像熟透的西瓜,從敞開的胸襟里跳動。風是一把無情的刀子,把本該腫脹的雙奶割裂出無數(shù)道傷口。在這些交錯的傷口里,它仍然不愿流出一滴乳汁,情愿流盡渾身鮮血。瓜子的衣襟早已被流淌出的奶汁漿成一張牛皮,鐵片一樣割肉。屁股的棉褲上常有血水掉下,打濕鞋幫。她走過的雪地上,留下紅色的腳印,像霜打落的紅楓葉,零亂地擺出一串,被風輕輕吹起,任意翻飛。
瓜子用她本來是紫色的頭巾包著一個枕頭,把穿有一只鞋的兩只腳貼在村邊的小路上,用看似輕盈的步子,丈量著草房以外的每條小路。如果她的腳丫變成梭子,再從她的黑影里抽出絲線,在望天織出一個天網(wǎng),守候過往行人,不要說一個人,就是一絲風也不會漏掉。
準備趕集的老九看見了瓜子,也沒有躲避她的意思,站在十字路口等著她遲遲到來。瓜子一返往日的神態(tài),臉上沒有慌亂的表情,而是羞羞答答、慢慢騰騰靠近了老九,不敢抬頭,也不敢正眼看他。分明一個做錯事的乖孩子,誠懇地接受挨打前一樣百依百順。她用輕柔的目光看著老九的毛暖鞋,并將凍得紫青的臉貼在懷抱的枕頭上,不住地搖。不耐煩的老九用手一指,朝著矬子的小屋點了一下頭,并將她推到通向矬子家的小路上。
矬子看著丟人現(xiàn)眼的姐姐瓜子披頭散發(fā)推門進來了,他從炕上伸著懶腰,又想鉆進被窩,被瓜子一把扯下了炕。矬子光著屁股叫罵著。瓜子像個瘋子,把面柜、背簍、鍋灶到處翻了個遍。瓜子沒有找到她的寶貝,站在矬子眼前給他比畫,做著他毫不耐煩的動作。矬子看著瓜子布滿血絲的眼睛,給她打了些熱情的手勢,在比較快樂的氣氛中給她熱了剩飯。瓜子好像忘記了她來的目的,把頭埋進碗里,一連吃了三碗,還做著要吃的動作。矬子只好奪下她手中的碗,把她連哄帶騙拉到草房里。矬子要走,瓜子又給她比畫。矬子做著狼的動作,瓜子邊搖頭邊張開胳膊要抱住矬子。矬子想出門,瓜子鐵爪一樣的右手攥住他的左手,不讓他離開。她用一只手按住露在外面的奶子,好像一個沉甸甸的葫蘆。她用手輕輕一按,一股奶汁從門中射出,把柴門上的黑狗皮幾乎變成了白色。矬子咬著牙,舉起一只捏緊的拳頭好像要打她,她笑笑又掏出另一個,硬硬的奶子像套上了一個紅絲網(wǎng)兜,掛在胸前,想必是怕掉下去砸傷她的腳尖。就在瓜子要擠出奶水的時候,矬子趁勢抽出身子,跑出門外,反扣了門,再也不管她拼命的叫喊,只看見那張倒蒙在柴門上的黑狗皮抖動著,上面的乳汁滴滴答答。
無可奈何的瓜子猛然鎮(zhèn)靜了下來,坐在炕上,雙手緊握著窗齒,在對面大山的皺褶里搜尋,在灰暗的天空搜尋。其實有個地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找到她的寶貝,這條通向她的捷徑,那就是——夢!
我從她的目光所及之處飛來,像一只她放飛的風箏。她用呆滯的目光看著我,落在了她眼前的樹枝上。她看著我,我看著她。她向我哭泣,我向天歌唱。
5
除夕之夜,我看不見天,天看不見我。瓜子站在院邊的酸梨樹下,我站在靠近她的枯枝上,感到這個黏稠的黑夜極度的舒坦。我成了黑的中心,被一個更大的黑包容。天地間充斥著巨大的黑。我成了這個黑色世界的國王,戴上黑色的桂冠,穿上黑色的衣帽,站在黑色的高枝上。俯瞰望天時,我眼下的黑逐漸凝結,并在瓜子周圍筑建厚墻,不斷縮小,漸漸縮成了一枚“瓜子琥珀”,她在中間放著亮光,我看著瓜子在里面雙手抱胸,弓著腰、彎著腿,一副乞討者的樣子實在好玩,我和琥珀里的瓜子進行了一次平靜友好的對話:
可憐的瓜子!
瓜子點頭。
我倆的名聲不好。
瓜子點頭。
這是命吧?
瓜子點頭。
我倆有共同語言——哇。
瓜子微笑。
我和瓜子的對話還未結束,爆竹、土槍、甩冰聲響起來,在黑天白地里,一個新年誕生了。
雨娃不管外面熱鬧的世事,雙手抱著一個豬頭在吃。老九進門的時候,雨娃從豬的腮幫上吃出了一苗針,正好刺穿了他的腮幫。雨娃張著大口,從腮幫外抽出,并從中帶出嚼細的碎肉。
過年了,老天給咱下了一冬的白面。老九邊說邊蹲在火塘邊的石凳上,雨娃給他掰了一塊豬的下唇,老九吃著吐出一顆豬的牙齒,笑著說:我以為是我的,其實是豬的。雨娃沒有理老九,老九認真地給雨娃說:過節(jié)了,咱耍耍獅子,沖沖臊氣,大家都說瓜子是狼妻。
雨娃在炕沿上撞開吃得精光的豬頭骨,用手掏出豬腦殼里的腦髓,填進張開的大嘴里,又掏出兩顆眼仁珠子,在閃動的火光中,填進他正在咀嚼的脹滿腮幫的大口。
老九看著雨娃把豬頭骨丟在火塘里,給他遞過早就裝好的旱煙說:把神哄高興了,說不定來年老天爺送給你個女人。
雨娃狠勁地抽了一口煙,腮幫陷出兩個坑,能填兩個雞蛋。眼睛像一對銅鈴,看樣子要從眼皮里滾出來。
兄弟,村里會耍獅子的就咱倆。過年了,也得有個喜氣。
不耍。
你看你,村子邊上到處都是狼的綠眼睛,得消消災。
不消。
雨娃,你真是個愚娃。神誰敢惹?
我敢。
你……你……
丑兒、秋子上天了嗎?
秋子好不容易春上坐了胎,怕……老九低下頭,躲開雨娃刀子一樣的目光說,怕瓜子給沖了喜,到她娘家去了。今明就要生,生在正月好,十二月之首,就叫正月吧。到時老哥請兄弟喝酒吃肉。
雨娃靠在火塘邊的柱子上睡著了。
6
正月十五日,老九套上驢車,車上搭了暖棚,上面綁了一朵大大的紅綢子花,秋子坐在里面,抱著正月喜氣洋洋地進村了。車子的后面跟著丑兒,還有一只奶羊,這是她娘賠過來的。奶羊吊著兩個罐子一樣的奶子,把它本來就不寬展的襠給占滿了。丑兒扛著鞭桿,看著奶羊的羅圈腿,笑著模仿它,一路小曲和著驢脖子的鈴鐺,醉醉的走來。
老九家的院子里擺著席,矬子吃得嘴油油的,在混亂的人群中來回地鬧、說、笑,有時,偷偷把一個鞭炮放在院墻邊的女人堆里,嚇得她們罵爹叫娘。一個胖女人悄悄走到矬子身后,抓了一把雪放進矬子的領豁口,矬子笑瞇瞇地提著酒瓶子,看著胖女人溜進了茅房,矬子點了一個大炮丟進茅房,跑出一個亮著屁股的女人。胖女人像抓小雞一樣把矬子按倒在地,碾盤一樣大的屁股壓得矬子喘不過氣來。胖女人說,叫娘。老九在喝彩聲中拉起胖女人,矬子被胖女人碾壓成了扁扁,好一陣才恢復了原樣。老九把矬子扶起來,將端過來的一盆肉菜遞給矬子說:給瓜子送去,不要騷情。矬子雖然受了傷,但還是很得意地端著一盆熱氣騰升的肉菜,邊走邊吃。只聽得身后有人叫罵:餓死鬼,撐死喂狼!
矬子打開草房的門,瓜子沖了出來,打掉了矬子手里的肉菜。矬子叫罵著:瓜傻一萬十萬年,餓死鬼。餓死喂狼!瓜子在草房門前的雪地上摔了一跤,連忙爬起來,向熱鬧的地方跑去。
老九有些醉了,他一人頭上頂著獅子在院子里耍,高興的男女老少給他騰出一個場地,他的拿手好戲一出又一出。正當他起勁的時候,從獅子眼睛里看見瓜子走進院子里,他急忙放下獅子,丟在一旁大喊:拉住她,不要讓她進來沖了喜!幾個女人上前,瓜子瘋了似地喊叫、比畫。這時,熱炕上的正月哭出了聲,瓜子聽見哭聲撲了過去。幾個女人沒擋住,瓜子已經(jīng)沖進了屋內(nèi)。秋子猛然將正月抱起站在了炕上,嚇得渾身發(fā)抖。這時,老九撥開人群,像一堵墻一樣站在瓜子跟前。瓜子抓住老九的衣襟,頭像挨了刀的豬一樣顫抖著,哇啊哇啊叫個不停。瓜子沒有淚,只有從嗓子眼里噴出來的心底的熱氣。
正月在秋子的懷里哭鬧不止,用最尖的聲音發(fā)出了揪心的叫聲。就是這個小小的嬰兒的哭聲,把屋子里的女人都惹哭了。
老九把瓜子拉進里屋,進行了一次平靜友好的對話:
他是誰的兒子?
瓜子搖頭。
你不害臊?
瓜子搖頭。
咱倆都為了正月。
瓜子搖頭。
你能養(yǎng)活他?
瓜了點頭。
你連你都養(yǎng)不活!
瓜子點頭。
只有我才能將他培養(yǎng)成大人物。
瓜子搖頭。
不要再糾纏了!
瓜子搖頭。
……
7
唱“春?!钡娜俗吆?,老樹發(fā)芽了。
瓜子熬過了一冬,像老樹一樣也緩過了勁。人也似乎清醒了,少了原先的傻樣。她看著秋子懷里的正月出脫得胖大胖大的,不再是她想象中的嬰兒,似乎改變了主意。瓜子走出草房,走出望天,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走,一個村子一個村地看。見人就伸出一雙骯臟的手,比比畫畫。有幾個人能聽她的?又有幾個人能聽懂她呢?但是瓜子并沒有心灰意冷。
瓜子翻過云霧山,來到一個村子,一只狗向她撲了過來,她嚇得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像被老鼠藥毒昏的狗,渾身的肉在抽搐??墒牵@是一只脾氣暴躁心地善良的狗,聽起來兇猛,并不下口。狗跑到瓜子眼前,圍著瓜子轉(zhuǎn)了一圈后搖著尾巴走了。瓜子站在籬笆邊上,用那雙依然呆滯的目光在草堆里、農(nóng)具旁到處搜尋。廚房里走出一個發(fā)福的女人,看見瓜子,喊叫開了:走,走!你不走?女人彎下腰,從地上摸了一塊石頭朝瓜子打了過來,正好落在瓜子的頭上,瓜子沒有覺得疼,只是眼前一花,兩只丑陋的腳在地上打滑,顯些昏倒。她雙手抱著頭,一股濕漉漉的東西從她寬寬的指縫里流了出來,在骯臟的手背上分叉,一股鉆進袖筒,一股順著手腕的骨節(jié),滴滴答答隨意落下……
又是一個村子,在太陽里疲倦地躺著。一家房頂上的炊煙懶懶地向天搖晃,在空中擰來繞去。一個小男孩在一只母雞領著的小雞旁邊抓著水渠里的蝌蚪,他看見瓜子,摔掉手上的蝌蚪,惹得小雞跳來跳去。瓜子走過來,坐在小孩身邊,掏出滿是花紋的奶子,輕輕地笑著……
一個女人端著一盆水剛要潑過來,她看見了陽光里的瓜子,站在廊下,慢慢放下瓦盆,向陽光里的瓜子走來。她彎下肥胖的身子,低下頭扶起瓜子。這時,瓜子才從夢幻中醒來,看著這個女人。她伸出兩只食指,指著她懷里的孩子比畫著,又抖動著她的一雙大奶。經(jīng)過一番艱難,女人終于明白了,瓜子失去了兒子。瓜子在尋找。女人低低地哭了起來,她最清楚一個喪子婦女的痛楚。瓜子比畫的手像一把刀子,割開了這個女人已經(jīng)愈合的傷口。
女人將瓜子扶在開著桃花的樹下,讓她坐在草墩上,和她比比畫畫,幫瓜子流淚。女人看著她嘴角的血痂,給她舀了一碗水。瓜子伸長脖子,嘴一搭在碗邊,一碗水就沒了。女人打來一盆熱水,清洗她頭上的血痂,給她洗了臉,又擦了她那一雙曾經(jīng)滿是傷疤的奶子。她興奮了起來,嗚里哇啦地喊叫。
女人曾經(jīng)被奶水脹疼過。她最能理解瓜子。女人從小河邊抱過小男孩,用清清的水洗了他的手和臉,端端正正地放在瓜子懷里,讓他潔凈的雙手抱著瓜子鼓脹的奶子,一口一口地慢慢吮吸……
陽光里,瓜子抱著男孩,盤著腿,挺胸抬頭,微閉雙眼,輕輕地笑。不難看出,此時的她幸福極了。她把一份母愛,用最原始最直接的辦法,傳遞給這個小孩子。這一根無形的紐帶,連接著母子。一頭是一個女人至高無上的饋贈,一頭是一個小男孩毫不猶豫的接納。其實瓜子的一生再簡單不過了。一生無所求,哪怕是最簡單的食物。一生無所需,哪怕是最簡單的衣物。只有一個目的,還是模糊的、盲目的,又是真切的。那就是要找到屬于自己的寶貝。
瓜子盤腿坐定,雙手抱著小男孩的屁股,把他羊脂一樣的腮幫貼在她熱熱的奶子上,眼睛盯著遠方的白云微笑。此時瓜子不再那么丑陋,美麗的花兒一樣,從容自如,好像她懷里抱著的就是她苦苦尋找的兒子。她多么想擠出本該屬于他的奶水,甚至把渾身的血液立馬變成奶水,全部擠出,讓它在快樂中流淌,讓它在流淌中快樂。
啊,我看著這尊美麗的女神,她是用太陽雕刻出來的,她更是用月亮雕刻出來的。此時的她,沒有因失而復得而狂熱,更沒有因災難折磨而消沉。她是多么的坦然、淡定、寬仁、慈祥,她是多么的眉清目秀,她是多么的品行高尚。這才是人世間最偉大的母親,但愿她涅槃。此時,我盤旋在她的頭頂,愿意用我黑色翅膀下的血液為她鋪就一條紅色通道,直向無災的佛國!
8
雨娃躺在大草灘上,眼看著藍天里的一群羊。羊群的后頭有一只狼,漸漸變成一頭獅子,張著大口向羊群走去。雨娃端起自制的土槍,向著天空中的獅子開了一槍,獅子沒有動,羊群卻變成了一堆石頭。雨娃冷笑著說:你吃!你牙是鐵打的?
大草灘的西邊是一個高高的石崖,站在石崖上的山羊聽到了槍聲,抬起頭,目光齊茬茬投了過來。它們像向日葵一樣臉朝著太陽,遠遠地看去,它們不是站在那兒,倒像是長在那兒。站在崖頂?shù)囊恢簧窖?,四條細長的腿直立著,兩只角盤向身后,兩只耳朵像兩朵玉蘭的花瓣,吊在下巴的胡須在風中輕輕飄動。它挺胸抬頭,天在它身后藍藍的、低低的。它不僅僅是一只山羊,它是雕塑在藍天里的善良的羊圖騰。
太陽落山的時候,草尖上跳動著紫色的螞蚱和黑色的蟋蟀,它們在草叢里涼快夠了,在晚霞里活躍起來。只有雨娃像長在石頭上一樣靜靜地坐著。雨娃看著山下的草房,瓜子像一根木樁一樣釘在草房前,生怕草房也會離她而去,她仿佛要永遠拴住低矮的草房。雨娃又一次看著山下那個用白灰塘過的小院里有一個身影閃動。雨娃把一小塊石頭放在嘴里,咬得嘣嘣直響。這時,羊群向雨娃圍了過來,咩咩地叫。有一只羊用鼻尖頂著雨娃麻鞋里露出的腳趾頭,雨娃回過神來,天空像一塊石板沉沉地向他壓來……
雨娃背起土槍,走在羊的最后頭。峽谷中,有一只“下水瓶”在空中扇動著翅膀,頭朝著北,定在那兒。
我在雨娃的頭頂飛過時,聽得雨娃自言自語: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雨娃路過草房時,瓜子過來了。她看著扛著鞭桿的雨娃,傻傻地笑。雨娃想繞過她,她卻嬉皮笑臉地站在他面前。雨娃臉色一沉,她繼續(xù)笑。無奈的雨娃從領頭羊的耳梢上掃了一鞭子,領頭羊往前跑著,把瓜子擠在了中間。雨娃脫身后,瞪了一眼這個骯臟的女人,并向她甩了一鞭,瓜子還在微笑。
9
老九家的一對牛同時死了。丑兒急得在地上打滾。老九蹲在石臼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兩頭牛在院子里乖乖地睡著,四只眼睛睜得大大的,蒼蠅粘在牛鼻孔的血跡上擠作一團,要是老牛還剩一口氣,這幫家伙不至于這樣逍遙??磥恚没鸫蚪偈撬鼈冏?zhèn)鞯谋浴?/p>
老九過去踢了丑兒一腳,給屋子里的秋子說:燒火!水!
老九出門了。老九向雨娃家走去。
雨娃靠在院邊的樹樁上打盹,半夢半醒的他被老九抽的煙鍋燙醒了。雨娃搖了一下圓圓的腦袋說:
干啥?
請你。
干啥?
剝牛皮。
不會。
會吃?
雨娃睜開了眼睛,向老九笑了一下。
老九又請來幾個人,在院子里笑著對牛指手畫腳。雨娃在石臼邊蹲著,隱隱約約看見正月騎在一頭牛的脖子上,雙手握著牛的大角,他噘嘴。雨娃的嘴角和牛的一樣滲出一顆血珠,他伸出舌尖舔了。老九招呼著、指揮著,高興地將牛抬在河邊,散煙給來幫忙的人,先叫他們在樹下的陰涼處抽煙、喝茶、吹牛,晚上他請大伙吃牛肉、啃牛骨。
清水清清地流著,一對鴨子安靜地臥在水面上,母鴨子把頭藏在它的翅膀下面,公鴨子在母鴨子旁邊伸長脖子左顧右盼。老九忙活著,丑兒給他打下手,老九把鋒利的刀尖從牛脖子上纏了一圈,像拉開鎖鏈一樣將牛頭與牛身分開。兩個牛頭被老九丟進河里,露著的兩對大角像漂浮在河里的四把刀子,但已銹跡斑斑。老九打開牛的胸腔,鉆到胸腔里面,那一掛大腸像一條冬眠的大蛇盤在一起。牛肚子像除夕前從豆腐缸里撈出的一包水豆腐。老九把腸子和肚子丟進河里,才騰出空間緊緊抓著牛的心肝,一只腳踏在肋骨上,一只腳向后蹬著,猛扯了一下,沒有扯斷。老九伸著血紅的大手,勒緊了褲帶,在被曬裂的河岸的細沙里搓去雙手上的血水,然后又一次緊緊抓住心肝,往后一扯,只聽得“嘭”的一聲,一副血淋淋的心肝抱在老九的懷里,連他一同倒在了河灘上。
牛肉在曬得快要著火的卵石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幫忙的人坐在涼陰里看著眼前的景致,流淌著涎水,只聽得幾十對嘴唇發(fā)出難受的聲音。他們焦躁地等待著,恨不得馬上把一塊牛肉吞進肚子里,先撫慰吵鬧不止的腸胃。他們厭惡地看著不慌不忙的老九,在一堆牛肉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哼著小曲。
雨娃躺在河灘的樹陰里架著二郎腿,看著一群螞蟻在樹樁上忙碌地奔跑,他伸出手掌,輕輕地搓了一下,螞蟻一個不剩地粘在樹皮上。再上來一群,他又伸出手掌,螞蟻粘在樹皮上。他笑著這些不懂世事的螞蟻,它們以為上來也有牛肉吃嗎?一只螞蟻竟然爬在了他的嘴角,他伸出舌尖,送到黃牙上,連響聲都沒有。
老九收拾了牛肉,把牛頭掛在了河灘的柳樹上,用血紅的大手給大家又散了煙。雨娃接過,沒等老九點燃火柴,便放進嘴里嚼著吃了。老九看著雨娃笑著說:你這才叫吃煙。
這是老九最大方的一次,長了二十多年的兩頭犍牛,就這樣在一個熱鬧的夜晚葬身于望天的男女老少的肚子里。歡快的人們在這涼爽的夜晚仿佛又在過著一個最值得慶賀的節(jié)日。他們感激老九,尊敬老九。老九就是老九,是望天唯一舍得叫全村人吃牛肉的人。
10
一直到后半夜,大家還在老九家喝酒。雨娃家的草房著火的時候,他們多半都醉了。望天的天空一片通明,比望天真正的節(jié)日還亮堂。望天的夜晚從來沒有這樣明亮過。老九醉醺醺地招呼大家喝完酒,又招呼大家去幫雨娃救火。
望天的男女老少來救火了。當他們提著水桶來到井旁的時候,井里的水已被在老九家喝酒的醉漢打得深不見底。火越來越大,他們扛著家當往雨娃家走的時候,通向雨娃家的小路上被醉漢們潑得泥濘一片,滑得貼不上腳板。
大家慌亂焦急的時候,唯有瓜子站在雨娃家的院邊樹下,沒事人一樣,一個勁地笑。
其實也怨雨娃,先醉了的他搖晃著早就回家睡了,房頂?shù)幕鸪巢恍杨乃??;鹣褚蝗杭t色馬駒一樣奔跑,激起一丈多高的火焰,一下子就把半個房頂壓垮了。房頂塌下來后,老九猛然記起了什么,在火光中,在人群中,吐字不清地笑嘻嘻喊叫:
快……快……快……
矬子說:叔,快說!
快……快……快……
矬子說:叔,快說!
狼……狼……狼……
丑兒說:狼在哪?
雨雨雨……
天要下雨?矬子說。
屋里的……不是狼,是唔娃……
烏鴉?
雨娃——
矬子跳了起來。矬子一镢頭打掉了正在燃燒著的窗齒,向通紅的火堆鉆進去。矬子不見出來,丑兒渾身澆濕了水,沖了進去,一會兒,一團燎焦的肉被丑兒和矬子抬了出來。
矬子哇哇地叫著。雨娃像一棒沒有燒過的木炭,放在院中的火光里,驚得幾個女人大叫起來,不忍再看。
老九聞到了從雨娃身上發(fā)出的焦糊味忍不住吐了一口,雙手捂著嘴說:這是啥?
雨娃。
啥?
聾子,雨娃!
哄我嗎……我還沒喝醉。烤乳豬……下酒的好菜……
你這醉漢,不和你說!
院邊的樹下站著瓜子,她在火光中見咬著右手食指,看上去在大哭,但沒有聲音,更沒有流淚。
我站在樹梢,看見火光中躺著的人和我一樣黑。我哇哇地叫了幾聲,惹得救火的人向我唾罵。
11
這是一個寬敞的夜晚,月光如洗,整個望天好像漂浮在清澈明凈的月光里。風輕輕吹來,淡淡地帶著雨娃留給大家的“香味”,雖然夜如白晝,景色撩人,但大家還是緊閉房門,早早入睡,生怕那場大火再從他們的夢中燒起??汕镒釉趺匆菜恢肭蟪髢航o她說雨娃被燒的經(jīng)過,秋子聽著聽著覺得舌頭發(fā)麻。不要說親眼見,光聽丑兒說他從火堆中往出拖雨娃的一段,就使她心里打顫不止。又聽到丑兒逞能的時候,秋子趕忙抱緊正月,生怕被兒子聽見。她嘆一口氣又問丑兒:
咋就著火了呢?
爹說是天火。
啥叫天火?
瓜子放的火。
瓜子放的火咋叫天火?
她是傻子,替天行道。
睡睡,越說越?jīng)]影子了。
……
爹說雨娃干盡傷天害理的事,一頓吃一個豬頭,力氣大,把碾米的磨盤能架到樹杈上,人治不了他,天還治不了他?爹說,人在世上要少干些人不愛的事。
瓜子干了啥呢?秋子反問。
爹說,她是前世造的孽當世沒來得及報,這一世她就瓜傻了。
正月醒來了,在聽著他倆說話。秋子捂住正月的耳朵,怕他聽見丑兒前世后世的,給他帶些邪氣。
……哎,你說爹這些天老坐在石臼上抽煙,爹有啥心事?
爹說他不該那天把雨娃請來幫忙,更不該留住他晚上喝酒。雨娃也太貪杯,雨娃叔以為不掏錢的酒喝不醉。
爹不是說不請雨娃叔牛抬不到河邊嗎?秋子停止針線活兒說。
爹說沒有雨娃牛會自己走到河邊。
睡,越說越?jīng)]影兒了。牛死了,能走?秋子把麻繩纏在鞋底上,丟在了籮筐里。
爹在說夢話。別打擾爹,爹心里煩,畢竟和雨娃叔叔半輩子,都是一個祖宗。一條河里吃水,一個山坡上放牧。死了都要進北山的祖塋,以后還是個伴兒。
秋子點著頭。正月哭出聲的時候,渾身出了一聲汗。
秋子用手輕輕拍著正月,又哄他睡著了。秋子這些天老做噩夢,嚇得她不敢早睡,便和丑兒說話:哎……你說瓜子懷的誰的娃?
雨娃叔早就說了,是狼的。瓜子是狼妻。
你真是丑兒。你才是狼妻養(yǎng)的。
丑兒覺得秋子在罵他,把手伸進秋子懷里掏了一把。
秋子叫罵:不要臉的,石頭疙瘩。
兩人剛睡安穩(wěn),正月又哭了起來……
12
月亮升起了,星星稀稀的。
瓜子的門開著。我去叫瓜子的時候,草房空蕩蕩的。我飛到了雨娃房頂時,瓜子已站在雨娃的院邊。瓜子踩著她搖晃的影子,手里還在不停地比畫著。
雨娃家的院前落滿了黑色的灰塵,月光照到上面,像一潭黑水。雨娃在炕上不能動彈,老九動員大家出義務工,挨家挨戶輪流侍候。生是望天的人,死是望天的鬼。一個村子一個姓,誰也難保不走這一步。村子里的人被老九感動了,大家心里慌慌的,眼睛濕濕的。
村子里有了鬼的足跡,狗也變了腔調(diào)在哭叫,望天的夜晚陰冷詭秘。一點上燈,路上就很少有閑人走動。
瓜子在雨娃家院邊的倒柳樹下站著,她看見從雨娃房后的山上下來了三只狼,拖著長長的尾巴,慢騰騰地走來。狼在雨娃家院邊站住,公狼蹲在兩只母狼的中間,倒比站著的母狼高出一頭。站著的狼相互對視了一下,同時張著大口,露出尖利的牙。
瓜子吮吸著右手食指,看著狼。狼身上的毛在月光里發(fā)著亮光,像從油鍋里撈出來的一樣。狼早就看見了瓜子,沒有理她。它們的目光一致,盯著那扇半掩著的木門。它們早已嗅到了一股熟肉的香味。
屋子里傳來了痛苦的叫聲。三只狼同時站了起來,瓜子向前走了一步。狼和瓜子對視了一陣后,八只眼睛同時投向了呻吟的出處。
我從草房飛過的時候,熟肉的味道在雨娃的院子里彌漫著。我看著半邊沒有屋頂?shù)姆孔永墙宓財[在明亮的月光里,寧靜又死氣沉沉。狼走了過來,站在院子中間的草灰里,向瓜子看了一眼,瓜子呆呆地看著狼。狼走到屋檐下,在堆著茅草的窗前站住,把頭伸得很高,聽著屋子里傳來忽高忽低的呻吟。瓜子咬著指頭,像一只木偶。
我看著狼和瓜子,“哇”的叫了一聲,這時,東方動了。
13
老九的左手臂上架著鷹,趕著牦牛上了大草灘。正月騎在老九的脖子上不停地跳動,可愛的正月,老九整天離不開的寶貝,讓孫子騎在脖子上,是為了讓他站在高處,看得更遠。每當老九看著老天賜給他光宗耀祖的正月時,不由喜上心頭。栽培正月的重任不能指望榆木疙瘩丑兒。要讓正月像他的祖父一樣在云霧山周圍踩一腳,地顫三天。
大草灘飄過來一團團大霧,把人包在里面,潮潮的,涼涼的。草灘上有牦牛、黃牛、馬和羊。它們一邊走一邊吃。兩片薄薄的嘴唇就是一把剪刀,把青草剪得整整齊齊。幾只小馬駒貪玩起來,擠進一堆云霧里,從這里鉆進去,從那里鉆出來,跑來跑去,好不快活。有時聽見叫聲,卻看不見身影。這一群牛不見了,那一群羊又出現(xiàn)了。太陽又出來了,云霧鉆進了地縫里。一只小馬駒才跑了回來,媽媽還專心地低頭吃草,它怕媽媽忘記了它,當媽媽甩著長長的尾巴和被風吹在一邊的鬃毛嚇走了落在身上的牛虻時,它看到了媽媽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像一泉清水,里面有它頑皮的影子,它又放心地跑開了。前面是兩頭花牛和一頭牦牛臥在一起,組成一個三角形。一頭小花牛頭上的一撮白毛就是一個花瓶,等待著開放的鮮花。若插上鮮花,就變成了梅花鹿。另一頭小牦牛甩著尾巴,那上面也有一朵小白花。一頭小牦牛變成了一塊石頭,石頭上站著一只鳥,長長的尾巴一閃一閃的。
正月從老九的脖子上下來,站在花叢中,他端著老九給他制作的木手槍,對著三頭小牛瞄準。老九在一旁快樂地叫道:快,開槍,寶貝!正月過去后,用槍打小牛的頭,三頭小牛一同站起,在草灘上狂奔了起來。
追,快追!老九掌著煙鍋喊叫。
正月跑了兩三步,踩在了一泡牛糞里哭鬧。老九過去把剛拉完屎的母牛打了一頓,抱起還在哭的正月說,等我哪天殺了它,看它還敢拉屎!
老九抱著正月,架著鷹,他看見了一只野雞,便放開鷹對正月說:快看,它是一把飛刀!正月看著,鷹劈開天空,射向那一只野雞,野雞鉆進沙棘中,不見蹤影。鷹盤旋了一陣,飛了回來。
鷹穩(wěn)當?shù)卣驹诶暇诺氖直凵希暇哦自谡卵矍罢f,看雄鷹,多威武!山下的野雞看見了嗎?正月?lián)u搖頭。老九說,就是躲避在沙棘中的小雞。正月點點頭。老九又指著鷹說,爺爺要你像它一樣。正月看著老九。
老九抽著煙,一雙眼睛在草灘上搜尋著獵物。正月摘了一朵馬蘭花,放在嘴角邊輕輕地搖。老九的目光轉(zhuǎn)了過來,他看見正月手里拿著馬蘭花,一把奪了過去,丟在腳下踩碎,大聲說:男娃不能摘花!摘了花手顫,打不準槍。
14
虎背熊腰的雨娃曾經(jīng)和熊瞎子摔過跤,和馬賽過跑,喊一聲云霧山的“崖娃娃”都嚇破了膽。禍災不憐惜命薄的人,他在一場大火中被燒得面目全非,一點都不周正了。癱在炕上的幾年,幸好有矬子、瓜子來照顧,他才勉強走下炕來送出水火,也能扶著墻走出來見到陽光了。但他堅信只要有一滴血,就可以作為本,再次經(jīng)營即將丟失的性命。看來前半生稀里糊涂地活給自己,后半生就要清清楚楚地活給別人。他苦笑了一下,覺得這一生也很有意思。
瓜子成了雨娃家的??停惆樗冗^了炕上的幾年。這個曾經(jīng)被他嫌棄的女人,現(xiàn)在看來,在骯臟和丑陋的外表下,有一顆潔凈的、火熱的心。在炕上的幾年中,才識透了瓜子。她面瓜心不瓜。與他相比,她更是心地善良,心胸坦蕩!
雨娃指教著瓜子把他扶到院中間的草墩上,抬頭看天,天很藍;低頭看地,地很寬。雨娃坐在陽光中。坐在陽光中的雨娃經(jīng)過一場大火,頭頂再也長不出頭發(fā),只有左下方有極少的一撮,貓尾巴一樣。一只耳朵像一朵卷著花邊的木耳。他的本來面目,被現(xiàn)有的古怪一點不剩地占有了。臉面確實看不出他原來的相貌。一只眼睛小了一半,上下嘴唇都殘缺了,常露著牙。左手只剩下大拇指和食指。腿倒是一條也沒缺,只是左腿嚴重變形,走路時只能用左手僅有的兩個指頭扶著膝蓋,湊合著移動。這就是現(xiàn)在的雨娃。
老九照山作景,給雨娃編了幾句打油詩來贊美,更為貼切:
?睡下兩頭不齊,
? 蹲下猴啃酸梨,
?坐下一堆爛泥,
?站下馬不停蹄。
瓜子看習慣了,倒覺得雨娃這樣花花的好看。她常對著雨娃的臉笑,因為她是個最愛笑的女人。
雨娃看著剩下的半間茅草房,也不嫌棄它,這是這幾年他的避難所。他坐在院邊看夠了這座草房,就一心一意地看著山下的望天。他惦記著老九。老九家院子里跑來跑去的正月已經(jīng)長大了。常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出出進進。老九牽著馬挺胸抬頭,有時把山歌送上雨娃住著的土臺上。雨娃微閉著眼看著這個村莊:山?jīng)]有變,水也沒有變。太陽是太陽,月亮是月亮。只有老九家變了,粉白了墻,多了一匹棗紅馬,同時,正月長大了。
太陽落山了,村子邊的樹梢上還有點泛紅。炊煙升不起來,就地慢慢連成一片,罩住村子,里面有雞的叫聲,驢的刨蹄聲,還有老九柔軟的歌聲……
15
老九牽著棗紅馬早就在云霧山上的學校等著接正月回家。老九給老師打了一只山羊,老師答應叫正月當班長。老九就更不能慢待他的正月了,因為他今后是敲響云霧山的大人物,就得給他花本錢。
正月出來了,他看見了老九,便蹲下不走。老九笑得嘴都合不上,趕緊跑過去,轉(zhuǎn)過身也蹲下,正月往上一跳,把老九壓趴下了。
老狗吃屎。正月笑著說。
碎少爺,你饒了我。我這老骨頭哪能經(jīng)得住你的搗騰!老九擦去額頭的土,把正月背起抖了抖,說:又長了幾斤。看來,你非把我的骨頭壓碎不成。
嘚!正月拍了一下老九的肩膀,老九便走開了。
學校門口的同學大笑起哄。正月轉(zhuǎn)過身給他的同伴做了幾個鬼臉。
老九把正月抱到棗紅馬上,他解了韁繩,牽著棗紅馬和著叮叮咚咚的銅鈴聲,吹著歡快的口哨,一路走來。
班長,今天打人了嗎?
打了三個。
他們搗蛋來沒有?
兩個沒有。
好干部只動口,不動手。
干部是啥?
嘿嘿嘿,扁娃子,就是你。你是班長,就是干部。班長是干部,干部就是官。你太爺爺就是云霧山有名的官,錢像路長的串串子,家里的太太像一窩蜂兒一樣。
太太是啥?
太太就是老婆。你長大了,當了官,就給你娶一屋子的老婆。
老婆是啥?
女人,女子娃。
我不當官,我要女子娃。
好好好。你快點長,長大我給你娶。
正月不說話了。正月看著眼前的云霧山。
今天學的啥?
曉不得!正月生氣了。
嘿嘿,我的扁娃子有脾氣了。有脾氣好。有脾氣才有味道。嘚!你這沒精神的棗紅馬。老九笑著給了棗紅馬一鞭子。
爺爺,聽說雨娃爺爺勁大得很,能抱起磨盤。
他再勁大,有爺爺我的勁大?牛大有縛牛的法!
你才沒勁呢,我跑到你脊背你就一個狗吃屎。還跟雨娃爺爺比!
他跟我比?他現(xiàn)在像蛆一樣只能在炕上翻滾。他要跑幾步我就不姓馬。
16
雨娃甩掉了棍子,兩條腿能吃上勁了。他走在八年沒有走的路上,覺得一切都生疏了。惟有老九他沒忘記,雖然沒有在村子里走,可老九這些年干啥,他坐在他家院邊的草墩上看得清清楚楚。因為對老九太了解,先不忙著去看他。雨娃把村子的邊邊角角走了一遍,他太愛走這些原先再也熟悉不過的路。云霧山、老鷹嘴、大草灘,都走遍了。他愛望天,他更愛大草灘。他從小就在這里放牧,這里的每一只鳥,這里的每一朵花、每一頭牛、每一只羊,都是他的親人了。
他想著瓜子?,F(xiàn)在看來,真是錯上加錯。他做熟的飯叫人家趁熱吃了,心里不好受??!本來屬于他的兒子,卻叫老九搶先一步偷走了,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愧對一個男兒身。把瓜子娶過來正月不就是他的兒子嗎?悔恨自己當年嫌棄瓜子,一步失足成大恨。雨娃吃力地回憶著,不知難受了多少個夜晚,最后還是忍受占了上風?,F(xiàn)在總不能站出來去招認過去,這是他不能面對的。但也不能叫老九就這樣占足了便宜。八年了,八年的痛苦,八年的恥辱,一一烙在心上。
雨娃上了大草灘,牛羊珍珠一樣擺在上面,被風輕輕地吹動。天藍得像緞子一樣,軟軟的、光光的,沒有一絲云。有鳥兒從頭頂飛過,留下熟悉而親昵的叫聲。他看著鳥兒遠去的身影,飛向藍天,那里是它的家鄉(xiāng)。他躺在草地上,讓燒傷的皮膚親親它,多少年沒有的舒坦又回來了。山丹花在風中輕輕地搖,狗尾草圍著它,山丹花越發(fā)地紅艷,還有他至今叫不上名的小黃花和馬蘭,一個更黃,一個更藍。軟軟草在花叢中,任性地綠,綠得掉出了汁來。他趴下,伸開變形的四肢,徹徹底底地趴下。他聽到了大地的呼喚——那是童年聽到的母親的聲音。他貼緊腮幫,靜靜地聽著。他想起了母親落淚的臉面,想起了母親柔弱的呼喚……
雨娃的房子燒了,大草灘還在。那個經(jīng)不起大火的茅草房是他前半生的旅店,大草灘才是他真正的家。茅草房里少了一個鬼,多了一個怪物。這個怪物要站起來,不站起來對不起老九給他縫制的花衣,更對不起在痛苦中微笑的瓜子。他坐在大草灘上,天是藍的,云是白的,地是綠的。大草灘是寬容的,大草灘是善良的。它不會嫌棄一個怪物的。他要在這里尋找即將丟失的快樂。他要在這里與老九合伙,把正月教養(yǎng)成云霧山的大人物,這是他后半生的任務了。只有這樣,他才能閉上雙眼。
17
麥子已經(jīng)在山上長瘋了,滿山遍野黃出一片,好像給大山穿了一件皮襖,把土地暖得燙手。要開鐮了,老九坐在清水河畔的石頭上磨鐮刀。他在頭發(fā)上試著已磨得飛快的鐮刀,把手能夠上的頭發(fā)都剃光了,只剩下后腦勺的一小撮像鳥的尾巴。老九僅剩一撮頭發(fā)的頭和雨娃被燒后的頭幾乎成了天生的一對藝術品。
雨娃慢騰騰地過來了。雨娃看到正月玩得很開心,幾只蝌蚪在瓶子里慌張地游動,看似戲鬧,其實是為逃命尋找突破口。雨娃過去想抱起正月,正月跑到老九跟前嚇得大聲說:爺爺,你看,鬼?
老九驚得張著大口,這個怪物冷不防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有些措手不及,有些難堪。
雨娃向老九笑,笑得老九有點不好意思了。
老九伸著胳膊正在吃力地剃那一撮頭發(fā)的手不聽指揮地停在那兒,經(jīng)過一番努力才勉強收回原處,他慢吞吞地說:他不是鬼,他就是我說過的你雨娃爺爺。我給你說過,他的力量比犍牛還大。他跑起來比狼還快。他吃起來比豬吃得兇。就是命運不好!
他長得真怪!
雨娃撿起老九放下的刀子,一下割掉了老九費了好大的勁沒有剃下的頭發(fā)。他剃完后,刀子飛了出去,割斷了一只站在卵石上正要飛走的鳥腿。鳥從卵石上滾下來,轉(zhuǎn)磨磨。正月激動地跑了過去,把兩端都在流血的鳥腿接到一起說:爺爺,雨娃爺爺?shù)陌凶诱鏈?。老九抽著煙,微閉著眼看著雨娃的怪樣子,忍不住輕輕笑著說:世事,這就是世事。
雨娃一把奪過老九手里的煙鍋,狠狠地抽了幾口,濃濃的一堆煙霧把他和老九分在兩邊,只聽得雨娃說:世事,這才是世事。
雨娃爺爺,你給我教飛刀,我要學飛刀!正月牽著雨娃的手說。
雨娃蹲下摸了摸正月的臉蛋,笑了笑,便走到河邊,脫掉衣服,鉆進水里,向前游去。
一絲不掛的雨娃在水里變得更加好看,除了屁股上有一點老皮,其余的地方幾乎都打著褶皺,有幾處還掛著幾顆黑豆豆。雨娃沒有頭發(fā)的頭像一個卵石一樣浮出水面。老九看著雨娃往前游著游著又折了回來,猛然到他眼前站起身來,沒有防備的老九只好往后退了幾步,倒吸了一口涼氣。
正月也鉆進水里,用手摸著雨娃腿上印著花的肉,說:雨娃爺爺,你的腿咋這樣花?
問你爺爺。
問我,問我干啥?
這是你爺爺給我縫的花衣,穿上它再也舍不得脫掉,權當老去的壽衣。
雨娃,火是瓜子放的,是她給你做的壽衣。
瓜子燒我干啥?
燒你干啥?想必你清楚。
老九,我不是瓜子。
雨娃,我不是傻子。
老九,雨娃看著他說,你把正月還給我,再不管燒我的人,咱倆的賬就平了。
啥?!老九抬起頭,朝天看著轉(zhuǎn)了一圈,并向天唾了一口唾沫,唾沫雪花一樣在他倆的頭上落了下來。他用雙手把一個黑而粗糙的臉瓷實地捋了一把說,我不是在陰間吧?
你在陽世。
憑啥給你?
正月是我兒子。
啥?老九又重復了一下剛才的動作,并用牙咬了一下手指,手指立馬變成了紅色。正月是你兒子,你和誰生的?
和瓜子!
哈哈哈,你先前是一個英武的人,能和一個瓜傻的女人胡鬧?
你答應不答應?
呸!老九將一口濃痰吐在了雨娃眼前。雨娃呆呆地站了一陣,像半截木頭一樣倒下了。
18
望天的人都急著收麥子,村子里除了幾只游狗,很少有人走動。正月放了暑假,也不去跟爺爺收麥子,便和雨娃一起上了大草灘。
大草灘仍舊是牛羊、馬騾、鳥和花草的天地。雨娃坐在一棵小樹下,用一個青樹杈給正月做了一個彈弓,他教正月瞄準、射彈。正月很是機靈,神童一樣一學就會。雨娃領著正月走到灌木叢中,在樹下見到了一條紫色的蛇,正月要用彈弓打,雨娃給正月一個手勢,上前一把從蛇的七寸處抓住,蛇的尾巴纏在了雨娃的胳膊上。雨娃用另一只殘缺的手捏住蛇的頭,蛇的嘴里閃動著紅光,一雙眼睛和鷹一樣。正月有點害怕,往后躲。
正月,來,抓著。
我怕。
這是無毒蛇。你用手摸一下,比冰還涼。
正月用手抓住,果然很涼。他使勁捏了一下,蛇的眼睛差點鼓了出來。
來,給我。
正月丟開蛇,蛇落在草地上,彎彎曲曲地往前跑。雨娃巧妙地抓住了蛇后給正月說,你看這是七寸,抓蛇要抓七寸。正月點頭。雨娃又把蛇放在草地上,讓正月練習。正月基本能抓住了,雨娃又把蛇放草地上,一把從蛇尾提起不住抖動,蛇沒了力量,像一條軟繩子提在雨娃的手上。雨娃把它裝在衣兜里,蛇乖乖地臥著,很聽話的樣子。
雨娃把蛇掛到樹梢上,撿來了曬干的羊糞蛋蛋,夾在彈弓的皮子里,要正月向蛇頭瞄準。一直到把蛇頭打破了、打碎了、打沒了為止。
正月打了一堆羊糞蛋,越打越準。雨娃躺在草地上看天,正月練著手藝。
遠處有牛的叫聲,雨娃聽到這是牛被嚇著了。跑過去一看,有一只豺狗已掏出了牛的腸子。雨娃拉著正月慢慢躲藏在樹叢中,看著豺狗。老牛疼得屁股直轉(zhuǎn)磨磨,用角牴,牴不上,用蹄子踢,又踢不上,只有躲避。豺狗很機靈,跳在老牛的屁股上,只三下五除二,一副牛腸子全部被扯出來了。
老牛倒在開滿鮮花的大草灘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雨娃和正月過去后,牛睜開眼睛絕望地看著他倆。雨娃把牛腸子扯過去,掛在了樹梢上,鮮紅的血水懸在腸子上,像一顆顆紅寶石。
正月,好玩嗎?
好,太好玩了,爺爺。
你愛我嗎?
愛,爺爺。
你聽我的話嗎?
聽,爺爺。
哎——以后不能叫爺爺,叫爹!
為啥?
哪個徒弟把師傅叫爺爺?
爹!爹!爹!
你磕頭拜師傅吧。
正月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他的頭上立馬起了一個大大的血泡。雨娃把正月抱在懷里,撫摸著他的頭,這時,他丑陋的臉上蕩漾著受活的漣漪。仿佛多少年的心酸和恩怨,被眼前的正月——本該屬于自己的兒子親熱地叫了一聲爹后,一下子消融了。他緊緊地抱著正月,流下了熱熱的淚水。這是他多少年來最開心的時候,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嗚咽著說:
你聽著,你不是秋子生的。
正月看著雨娃。
你是瓜子生的。
正月?lián)u著頭。
瓜子生下你,是老九把你偷走了。我騙你我是驢日的。你信不?
正月看著雨娃的小眼睛不說話。
19
秋子從夢中驚醒,覺得身子上有個滑溜溜的東西在蠕動。嚇得她不敢動彈,便大叫起來。炕上的丑兒和正月都被她的尖叫嚇醒了,趕緊點亮燈,一條蛇在炕沿上吊著,頭折過來看著他們。正月上前一把從蛇七寸處抓住,蛇尾在正月的胳膊上纏著,嚇得秋子雙手捂著嘴,抖個不停。
老九推開門進來,正月抓著蛇鉆進被窩,秋子站起來一步跳下炕,坐在地上嗚咽著哭起來。
老九揭開被子,蛇的尾巴被正月赤祼祼的屁股夾著。他慢慢捏住蛇,從正月的雙腿中抽出,把蛇頭踩在腳下踏死了。這時,丑兒的臉像一張黃紙,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賠賠賠!你老九,你個老九。
??!老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睜大的眼睛看著正月。
秋子上前抓住正月的雙肩說,叫什么?
老九!我不是我媽生的,我是瓜子生的。
秋子在正月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難過得背過了身子。
……正月低下了頭。老九吃力地癱軟在地上了。這是他最不想聽到的話,今天倒從正月口里聽到了,真叫他傷心。他把正月抱在懷里說:別聽雨娃胡說。正月,你是個大人物,不能干賊干的事,你這些天和雨娃在一起嗎?以后不要聽雨娃胡說。
不是雨娃爺爺說的。
什么爺爺?他是狗屁!我才是你爺爺。不是他說的那是誰說的?
不給你說。
你不要胡說,瓜子能生下你這樣體胖腰圓的人才?聽爺爺?shù)脑?,以后不要跟雨娃去。他是個倒霉蛋,干的壞事太多,老天不容他,天火燒了他。要不是我救了他,他早就成灰了。
正月睡著了。老九叫來了丑兒和秋子,三個人在屋子里坐著,沒人想說話。老九抽著煙,雙手緊緊地抱著肚子,好像很疼的樣子。秋子撫摸著睡著的正月,心里真不是滋味。她后悔自己今晚打了正月一巴掌,這是她第一次打他。想起來很是難過。更叫她難過的是從正月嘴里說出正月不是她生的,實在叫她太揪心了。此時的她,只有哭的本事了。丑兒像一只剛表演完的猴子,一雙小小的眼睛在老九和秋子中間轉(zhuǎn)個不停,顯出很疲勞的樣子。老九抽了一陣煙后說:以后輪流看正月,不要叫他一人出去。
麥子我收,你看著他,爹。
我和丑兒收麥,你慢慢調(diào)教,爹。
老九點著頭,天就亮了。
老九叫醒正月,給他穿好衣服,洗了臉,喂了荷包蛋后,把他抱在棗紅馬上趕集去了。正月一坐到棗紅馬上,老九自然又高興了起來,試圖將昨晚的一切歸于惡夢,但在他看似高興的臉上,仍然輪換著陣陣隱疼。他拉著棗紅馬,走在街道上,盡量挺起胸來。
老九給正月買了冰糖葫蘆、面包等一些好吃的東西,在街上游轉(zhuǎn)的時候,正月看見一把刀,鬧著要。老九先是不買,最后老九說:我路上給你說的話你記下了沒有?
啥?
貴賤不敢說你是瓜子生的,你的同學會笑你,羞死你。人家的媽都是漂亮的女人,你要硬說你的媽是個傻子、瘋子,你以后咋做人?你是云霧山放不下的人物。瓜子和屎一樣臭,她是個瘋子,瘋子犯了病說不上哪天會傷了你,你要躲遠點。你回去用彈弓打她,她怕你了,她就會躲著你。你要回去照我說的做了,爺爺就給你買。
我打她,我要打她的眼睛。你快給我買!
不!你以后不能把雨娃叫爺爺,叫爛花肉、爛狗肉!
好好好。
哎,這才是爺爺?shù)膶O子。
20
好多天沒下雨了。伏里的太陽把玉米葉曬得蜷縮著,從玉米稈上漸漸泛黃。院邊的豌豆架上開著的荷苞一樣的小紅花也軟塌塌的。連一貫鬧人的蟋蟀、螞蚱也躲到哪里不見了。只有白色、黃色的小蝴蝶在火辣辣的太陽里不住地翻飛。
瓜子站在草房門口,頭發(fā)蓬亂地披在肩上,上面粘著幾根麥秸,在陽光里閃著亮光,像別在上面的金發(fā)卡。她黑油油的臉上失去子往日的活泛,兩只眼睛呆滯地看著麥場,身上穿著一件曾經(jīng)是藍底白花的衣服,左胳膊的半截袖子不見了,黑紫色的手從中伸了出來,不住地抓著前胸撓個不停。褲子倒是長得踩在了兩種不同式樣的鞋子下面。她好像站了很久。往前再走幾步就是濃陰遮地的酸梨樹,往后退幾步就是她安身立命的草房。太陽無遮無攔地照著瓜子,讓她獨自享用。
雨娃聽到瓜子哭喊的時候,正月用彈弓打傷了瓜子的眼睛,疼得瓜子在草房前直跳。雨娃連滾帶爬地跑過去,正月身背大刀還用彈弓射擊瓜子。
正月,那是你娘!
那是你娘!
正月跑進了玉米地。
雨娃看著瓜子的左眼腫得睜不開了。雨娃坐在草房的門墩上,不住地揪著頭后僅有的一撮頭發(fā)。
老九看著跑遠的正月,豎起大拇指,笑著鉆進了玉米地里。
太陽照到最后一道籬笆墻上的時候,雨娃在院邊樹下的陰涼處再也睡不住了。他拾起身子,站在院邊,看著太陽里的望天,看著老九家粉得雪白的庭院,一切都變得死氣沉沉,好像這個天氣不會再給望天帶來一絲的涼氣來。他在通向村子里的小路的陡坡上艱難地行走著,雖然沒一絲風,但他不覺得太熱,倒在心里有些寒意,給了他些許的精神。一路走來,沒見一只狗,沒見一個人。仿佛天下就他一人,在火熱的太陽里。
老九家雪白的庭院刺疼了他本來不好使的眼睛,他只能低著頭,在感覺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搖晃著,在不經(jīng)易中來到了老九的院中。
雨娃站在老九家的院中,看著這座在望天起脊瓦獸的庭院,他嘴里喘著粗粗的氣。這時才把忙著做飯的秋子驚動了。她一見到雨娃的樣子嚇得把菜刀落在了地上。
我要正月。雨娃笑嘻嘻地說。
秋子往后退著說:正月……不要叔……叔……你有氣就從我身上出吧。
好,那你就跟我走。
……到哪里?
走,看看我火燒殘的草房去。
……我……你饒了我吧。我求你!秋子跪在地上說。
好,那我找正月去。
雨娃叔,我……我跟你走吧。
只有你去看。老九不想再看了。
好,叔,你饒了正月吧。
火紅的太陽里,秋子跟在雨娃身后,他黑黑的影子像一只羊皮筏子一樣渡著她,走向雨娃家的土臺上。秋子的身后,是幾個拿著搟面杖和菜刀的女人,她們驚奇地看著,沒有一個人敢出聲。只有一只狗跟在秋子身后。前邊是人后邊是狗,秋子夾在中間。
秋子站在雨娃家的院子里,三間房子的兩間已垮塌,整個墻壁被大火一點不剩地熏黑了。在這個破敗的院子住著一個落魄的殘疾人,真叫人傷心。秋子在極度的慌恐中又多了幾分凄涼和酸楚。
走,里面更好看。雨娃用陰涼的語氣對秋子說。
我怕……
哈哈哈,你這膽小的女人。
……
老九牽著棗紅馬回到家的時候,覺得家里空蕩蕩的沒有動靜。老九喊叫:秋子,秋子!
老九丟開棗紅馬的韁繩,沒來得及把正月抱下來,順便提起靠在院墻上的鐵鍬,直奔雨娃家。老九跑到雨娃的院子,只見院邊的樹下站著瓜子,門口臥著他家的狗。老九上前一腳踢在狗頭上。狗冤枉地叫著,圍著老九在雨娃家院子轉(zhuǎn)圈子。秋子出來了,她咬著頭發(fā),嘴唇還在顫抖。
雨娃架著二郎腿,在唱山歌。
雨娃,我要剝了你的花狗皮。
老九看著恓惶的秋子大罵了一聲:雨娃,驢!他便舉起鐵鍬。這時,秋子撲過去抱住了老九的雙腿。老九大罵著,雙腿拖著秋子吃力地往前走,勉強走到雨娃窗前,一鐵鍬將本來就燒得殘缺的窗戶完全打碎了?;覊m落在了在炕上微笑的雨娃臉上和身上。
清水河畔的卵石像一群羊,好像低頭專心吃草。老九從羊群中繞過去,坐在水邊上,把鐮刀放在卵石上,掏出煙鍋,一鍋一鍋地抽。
靜寂的河畔,有輕輕的水流聲,有嚯嚯的磨刀聲……
21
雨娃在大草灘見到一窩狼兒子后,瘋了一樣跑下山,回家來取土槍,在河畔又找到了正在河邊玩耍的正月。正月正坐在一個大石頭上接受著小子們的跪拜,雨娃來了。
正月,看,這支真槍給你。你跟我來,我看見了一窩狼兒子,我?guī)憔毎凶尤ァ?/p>
正月一聽,跳下石頭,高興地對雨娃說:爺爺,我要打狼!
以后不要叫爺爺,叫爹!
為啥?
不能忘記,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爹,爹爹爹!
我的兒子。雨娃一把抱起正月,高高舉在空中。
正月扛著槍,走在微笑著的雨娃前邊,兩人向大草灘走去。上了大草灘,翻過一個小山,有一只狼在那里站著,看著雨娃和正月。雨娃端起土槍沒有瞄準就開槍了,嚇得狼跑下山去。雨娃和正月跑過去后,一只小狼從洞里跑出來,慌張地跑向樹叢中。雨娃和正月在樹叢中追來追去,狼被雨娃一把從后腿上抓住了。小狼咬了一口雨娃,雨娃笑著擦去手背上的血。雨娃和正月跑著,后面的老狼追趕著。正月抱著小狼,雨娃邊跑邊裝上火藥,等到了一個土坎,他倆迅速趴下,啪!老狼的前腿斷了一只。老狼臥下了,雨娃和正月抱著小狼走了。
狼養(yǎng)在家里,喂大后它能抓兔子。我養(yǎng)過狼兒子,好玩。
爹,給我吧。
不,你爺爺曉得了會找我算賬。
我家有個地窖,我把它藏起來。
你沒吃的給它,它要吃肉、吃鳥才能活。要沒有鳥,就給它偷雞吃。
爹,我有彈弓,我的靶子準得很。我家的雞幾十只哩。
不行,叫你爺爺曉得了又要剝我的皮。
我學會了編謊,能騙過他的。
好,只要你聽爹的話,爹送給你,這是你認爹的見面禮。
22
天還沒有完全黑透,月亮就升起來了。雨娃已經(jīng)聽到了狼群憤怒的吼叫。雨娃扯下炕上的席子,把它展開在倒柳樹下。月光里,他盡可能伸開殘缺的四肢躺在閃著亮光的席子上,靜靜地聽著從大草灘上傳來的宏大的聲音。
幾十只狼翻過了離村子最近的一座山,從峽谷中走來。帶頭的是一只母狼,它的前腿瘸著,走起路來頭一點一點的。后面跟著的狼群,挺胸抬頭看著在昏暗中閃著燈光的村子。它們列隊前行,陣勢很大,看來,這個狼的家族是傾巢出動了。它們的身后揚起了寬厚的灰塵,向望天卷來。
正月抱著小狼在清水河邊,把一只母雞給了小狼。小狼把母雞叼在樹下的小洞里,撕扯著雞毛,掏出雞腸子,骨頭碎裂的聲音在靜靜的河邊脆脆地響著。
正月站在小狼后面,看著這個小狼的飯量就想了雨娃,聽說雨娃一頓吃一個豬頭一點都不假。小狼一陣的工夫就把一只和它一樣的大的母雞差點吃光了。正月抱著狼回到家中,聽到老九的笑罵聲,趕緊偷偷把小狼放進炕邊的櫥窗里。
天黑了,你干啥去了?
一只狼把誰家的母雞吃了,在你殺過牛的河邊的樹下面。
你就不怕被狼叼走?
我還想叼狼哩。
嘿嘿,好樣的。這才是爺爺?shù)膶O子?
天上老鴉叫呢,爺爺。
這喪門星!你的彈弓呢?
我今天打中了一只老鴉的翅膀。
你哄爺爺哩。
我哄……你是王八蛋!
嘿嘿嘿,我是王八蛋。我就是王八蛋。
村子里的燈幾乎全滅了。只留下天上的一盞,越照越明。
狼群向村子走來。它們隊伍整齊,步伐一致,昂首挺胸,極為精神。月光里,一場不可避免的殺戮在這個安靜的村子馬上就要開始了。散亂的村莊里,人們各自做著各自的夢,萬萬沒想到一場災難就要來臨。就連一貫精明的老九也毫無防備,對眼下的災難措手不及的他或許此時正在呼呼大睡。
黑壓壓的狼群先來到了瓜子的草房前,瓜子看著它們,站在通向村子路口的中間。狼群在瓜子面前停止了腳步,一只狼上前,看著村邊執(zhí)拗的瓜子,齜了齜嘴,但沒有理會她的意思,正要越過她繼續(xù)前行時,瓜子雙手擋住狼群并大叫開了。
這時,狼與瓜子進行了一次平靜而友好的對話:
我倆都在尋找兒子。
瓜子點頭。
別攔我!
瓜子搖頭。
找見我的兒子就找見你的兒子了。
瓜子點頭。
那就別攔我。
瓜子搖頭。
狼生氣了,狼群在后面嗥叫起來。在這沉重的叫聲中,這只狼撲了過來,瓜子沖上前去猛然抱住了狼,她就勢往下一蹲,將狼抱起。狼離開了地面,失去了支撐,盡管它的后腿亂蹬,還是被瓜子摔倒壓在了她的身下。狼倒在地上的兩只后腿蹬在硬硬的路上,找到了新的著力點,一躍將瓜子翻在它身下。這時,狼的長嘴已經(jīng)伸了過來,一口咬住瓜子的脖子,她和狼撕打著、翻滾著,狼丟開瓜子,瓜子又喊了一聲,只因脖子漏氣,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她再也無力站起,這一群狼從她身上踏過,激起的塵土把月光遮得暗淡無力,像一團黑云包裹著瓜子和她的草房。
狼群包圍了整個村子,安排有序,分工明確。幾只狼從雨娃家的房后走來,雨娃抽著煙,狼看著雨娃繞道下了院邊的緩坡,進了村子中間。狼在村子里叫著,整個村子里籠罩在陰森的氣氛中。一陣是豬兒的凄慘聲,一陣是雞慌亂的叫聲。全村的狗集體吼叫。沒有一個人敢出來。
一只狼在村邊的一座草房頂上站著,扯開上面的茅草,跳進去打開門,拴在槽上的幾頭牛沒有折騰幾下,只發(fā)出了哼哧哼哧的幾聲,便倒在一起。十幾只狼在圍攻著一群狗,它們撕咬在一起,最后剩下了狼的鳴叫和狗的尸體。狼搜遍了整個村子,最后全來到老九家,院子里、房頂上、馬圈豬圈雞圈都被拆毀,只有人住的房門拴得很嚴實,它們無法打開。棗紅馬被血染得更紅,豬和雞院前院后躺著,血流成河。
從門縫透進來的目光像一把刀子,把老九從中間分開。老九用全身所剩的力量壓著門,抖作一團。狼在外面的叫聲彼起此伏,一浪一浪的在村子上空回蕩。房前屋后全是狼,它們有的站著,有的狂躁地在院子跳動。那一雙雙眼睛全放著兇殘的綠光。
小狼聽見了外面的吼叫,在里面哭喊。外面瘸腿的母狼聽見小狼哀哀的叫聲,母狼在院子中間大吼一聲,幾只狼跳上了房頂,瓦片在月光里翻飛……
秋子借著房頂落下的月光,才看清正月緊緊地抱著的是一只小狼,她從正月手中急忙奪了過來,打開窗扇,母狼撲了過來,前爪抓住窗齒,舌頭舔濕了秋子的手背。秋子不顧一切,把小狼從窗齒里放了出去,被母狼一口叼走了。母狼把小狼放在院中間,圍著它轉(zhuǎn),圍著它叫。房頂上的幾只狼聽見母狼的叫聲,從房上跳下來了,母狼又叫了一聲,院子里所有的狼抬著高昂的頭,張著大口,齊茬茬地在老九的院子吼叫了一聲,就是這個狼群的大合唱,把整個村莊差點吞沒了。在母狼的帶領下,它們踏過滿院鮮血,踏過路上零亂的尸體吼叫著走了。
狼群走了,望天依然躺在月光里,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我站在草房門前老樹最高的枯枝上,明顯感覺到枯枝下的樹冠在輕輕的風中蠕動著、翻騰著,似乎凝結著一種即將爆發(fā)的力量。我踩踏著這個跳動的綠色云朵,看著瓜子躺在琥珀里微笑著輕輕睡去,不忍心叫醒……
責任編輯 趙劍云
飛天2015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