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初雪

花含笑是笑醒的。

她做了個夢。在夢里頭，她和兒子走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中，急急地，被什么追趕似的，總也走不到頭。兒子突然停下了匆匆的步履，取下助聽器，扔了。她驚問，唯一，你這是干什么？兒子說，媽，我聽見了，聽見你說話了！她又驚問，真的嗎？你真的聽見了嗎？兒子用力點著頭說，媽，咱們家去吧！于是，她和兒子都笑了，笑出了聲，笑出了淚……后來，她就醒了，立馬明白那不過是個夢罷了，醒了就沒了，心便空蕩蕩的。

屋外，正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龍口的水嘩啦啦地淌著。從夢中笑醒的花含笑再也睡不著了，睜著眼聽那雨聲聽那水聲聽了一夜。她已記不清有多少回了，夢醒以后就再無法入眠，不比年輕那會兒，閉上眼就睡，睜開眼就是天亮。睡眠少了，人就老了。是呀，52歲的女人能不老嗎？就算是那些城里女人，把自己拾當(dāng)?shù)迷俟怩r，52歲實際上也是老了，何況是吃過苦的山里女人？老了是正常，不老才叫不正常。這樣想著，心里便踏實了些。只是依舊睡不著，她有心事。那雨聲那水聲鉤針?biāo)频?，把她的心事鉤成各種圖案，一個接一個，速度快得讓她來不及眨眼，就是這樣，也看不清那是些什么樣的圖案。她弄不清自己的心事。

弄清楚她自己的心事是在第二天快晌午的時候。

那會兒，她正坐在家門口，面前是一堆綠汪汪的蠶豆和韭菜，這些都是弟媳婦剛從山下自家的地里摘的、割的，然后送上山的。說是山，那根本算不上，頂多是個山包子，夾在茅山和瓦屋山之間的山包子。因為名字里帶著個“龍”字，所以叫出來很響，叫龍殼山。山下的村子叫馬埂村，雖然不帶龍字，卻也跟龍字沾上點親，“龍馬精神”嘛。龍殼山上有兩眼泉，叫龍眼，但沒人見過泉眼所在。只知道這龍眼一年四季都在往外冒水，流到山下的水塘里，又清又甜。后來開山，開下來的山石把龍眼給堵住了，但泉水還是往外冒。再后來，山不開了，宕口（注：指露天礦山開采形成的采石場）那塊最洼的地方便成了一汪水塘，一畝的樣子。村里人都說這就是龍眼所在之處了，那汪后來形成的水塘便被稱作龍口。龍口的水盛得住，不管山下旱成啥樣，龍口總是盛著滿滿的一塘水。下雨的時候水就滿了，就往山下淌，淌到山下就不知所蹤，但滋潤著馬埂村的土地，那野雞紅桃子便紅得跟胭脂似的，那大蜜棗便水得跟蜜汁似的。

花含笑在開山留下的那個宕口養(yǎng)了四百只雞。一開始她在這里種了一季的西瓜，拖到城里去賣，哪曉得賣得特別好，城里人都說吃她種的瓜吃出了小時候的味道。笑話，不用化肥不用農(nóng)藥的西瓜能不好吃嗎？西瓜賣完了，她又養(yǎng)上了雞，種上了野雞紅桃樹和大蜜棗樹?？斓侥觋P(guān)那會兒，她煮了一鍋雞湯，炒了十幾只雞蛋，帶了百把只雞參加當(dāng)?shù)剞r(nóng)委組織的農(nóng)產(chǎn)品展銷會，那雞湯一開鍋，立即香了整個會場，城里人涌了來，嘗著雞湯，只是點頭稱是，還是那句話“吃出了小時候的味道”。于是，她的雞、雞蛋和她的西瓜一樣，又著實在城里火了一把。村里人知道了這茬事，有人就向她買了只把只雞放在家里養(yǎng)著生蛋，同樣的雞，同樣喂著玉米和糠，生出來的蛋就是沒有山上的吃著香。村里人都說花含笑沾了龍眼的光?？僧?dāng)初，誰正眼瞧過這個宕口？她向村里要這塊宕口時，村書記想都沒想就給了她。村里的人知道后，都說這個離過婚的女人發(fā)瘋了。

花含笑知道自己沒有瘋，她這是沒辦法。嫁人后，婆家所在的村子沒分給她地，娘家的地倒給收回了。那時候年輕，常年在外地打工間或做點小生意，覺得那畝把畝的地沒什么，在那地里苦上一年，頂多糊個口糧，跟打工沒得比?？烧l曾想，自己挑來挑去，到28歲才成的婚姻竟是那樣弱不禁風(fēng)，風(fēng)一吹就破得跟爛魚網(wǎng)似的，想補都補不了。離了婚回到娘家，早已物是人非，村子還是原來的村子，可人呢？見過了外面世界的精彩，可最終留給自己的只有無奈和嘆息。人到中年，早沒了當(dāng)年到外面闖蕩的沖勁，就算有心也沒那精力了，于是她想要回屬于自己的地?？傻卦谀模繛檫@事，訪也上了，最后她咬牙要了那塊見不著土星子的宕口，僅墊土就花光了她打工時攢下的所有血汗錢。土墊完那天，她站在空曠的宕口中央，太陽光照在灰白山壁上有點刺眼，風(fēng)吹在臉上有點熱，她突然有點茫然不知所措，就像當(dāng)初第一次站在廣州火車站時一樣，只是那會兒面對的是人山人海的陌生，此時此刻面對的是熟悉的空曠和荒涼。就在這時，新鮮泥土特有的香味隨風(fēng)撲面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聲響，那是龍眼在往外吐水的聲音。聞著那香聽著那聲，面對著空蕩而新鮮的宕口，花含笑流下了兩行熱淚，淚眼中，她決定在山上建一幢房子，她要在這里住在這里吃，還要在這里看這塊沒有土的宕口長上莊稼開上花結(jié)上果。村里的人現(xiàn)在倒說自己沾了龍眼的光，可當(dāng)初怎么不說呢？紅眼病可不是這么犯的！

從自己山下的家到山上的家，步行也就二十來分鐘，騎摩托車也就六七分鐘。唯一難走的是那條上山的坡路，開山那會兒運輸用的，被運山石的卡車碾得坑坑洼洼，花含笑雖然往上墊了不少石子和煤渣，但終究不能一勞永逸，就想著修一條柏油路，但錢一直不湊手，現(xiàn)在只能先湊合著用再說。

花含笑剝著豆，想著上山的路，算是明白了，這條上山的路是她的心事。到了夏天，賣了自家在山上種的西瓜，再把村上鄉(xiāng)親的瓜一并帶著賣了，秋上時就能把路修起來。這樣盤算著，花含笑心里頭輕松了一些。她不經(jīng)意抬起頭來，一眼就看到宕口那扇用幾根木頭和網(wǎng)拼成的門，這扇門正對著自己房子的門，那是雞場的門。她聽見雞場那邊不住傳來“咕咕蛋”的雞叫，這雞叫讓她有點小得意，雞蛋是排著隊要的，端午節(jié)的100盒已訂出去了。她擔(dān)心的是，到時能不能有100盒的量？她不愿在飼料里摻催蛋素，又不愿到外面收其他的雞蛋，這份實誠成就了她的名氣，卻讓她賺得少了，再加上眼下禽流感鬧得人心慌慌，這窩母雞要出手就難了，老母雞不出，新雞就難進(jìn)來，明年的產(chǎn)蛋量會更低。她明白，在中秋之前出光這窩老母雞也是一件窩心的事。她不禁嘆了口氣。

蠶豆已經(jīng)剝完，開始揀韭菜。這韭菜雖綠，往細(xì)里瞧就能瞧出微微的黃，但聞著有股很濃的韭菜味，這才是正宗的韭菜。在山上的房子還沒蓋起來之前，花含笑曾經(jīng)在縣城的菜場賣過好一陣子韭菜，那是她弟弟家種的。剛開始一點都不好賣，因為她的韭菜微微帶著些黃，不像其他攤子的韭菜都綠得發(fā)翠。后來，她慢慢瞧出了門道，人家是往韭菜上灑了藥水的，這藥水一灑，韭菜準(zhǔn)管碧綠碧綠的，賣相好得不得命，只是少了韭菜香。瞧出這門道，她的倔脾氣就上來了，別人灑歸別人灑，她花含笑偏不灑，這世上難道不做假就做不成事了？她不信這邪！果然，她的韭菜越賣越好，顧客就是沖著那韭菜香來的，兩大筐韭菜只個把小時就賣個精光，時不時打電話讓弟弟再送些來。她揀著韭菜，想著在菜場賣韭菜時那些瑣碎的小事，笑意浮在了臉上，禁不住又抬起了頭。這一抬頭，竟是狠狠觸動了她的神經(jīng)。

她看見，雞場大門旁邊那兩人多高的土墩上站著一個高大的背影。那不是她前夫張南軍嗎？這怎么可能呢？他不是還在牢里待著嗎？她趕緊揉揉眼定定神，這下算是看清楚了，那是她兒子張唯一。從背后看，兒子真是越來越像他老子了，一樣的寬肩細(xì)腰，一樣的近一米八的身高，但眉眼隨自己，性格也隨，這是值得安慰的地方。兒子本來在常州的一家飯店做廚師，可眼下餐飲業(yè)有點清淡，他便辭了工，前兩天剛回到家里。兒子站在土墩上是為了看著老鷹不叼雞。剛建雞場那會兒，不知道這雞竟會把老鷹誘了來，頭一個月就被叼去十來只雛雞，這樣養(yǎng)下去，還不得血本無歸。她趕緊讓兒子辭了工，專門幫她趕老鷹?？山K究不是長久之計，兒子總得有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才行。于是，她到其他養(yǎng)雞場討教，可人家不是養(yǎng)在平地上就是養(yǎng)在樹林里，哪有養(yǎng)在這么曠的宕口的，都沒遇著老鷹叼小雞這檔子事。后來還是讓兒子到網(wǎng)上查到了，照著網(wǎng)上說的法子，她在養(yǎng)雞場里扎了四個稻草人，一律給它們穿上紅衣服、戴上綠帽子。這法子還真奏效，自打綠帽紅衣的稻草人進(jìn)了場，那老鷹再也沒有光顧過。兒子這就騰出身來出去賺錢了。兒子掙到的錢大部分都交給她，這些錢她一分也不敢用，就是最難的時候，她也不動用，這些錢是要給兒子辦大事用的。兒子是個實誠人，這很隨自己。但兒子很不出趟，這點很不隨自己，也不隨他那沒出息的老子。這也難怪，兒子四歲那年得了肺炎，在大隊衛(wèi)生院打了鏈霉素，哪曉得打過量了，耳便聾了，雖然戴了助聽器，但聽力終究太差，聽力差，說話的能力也就差，細(xì)究起來，與聾啞人還真沒什么兩樣。一個聾啞人怎么可能出趟呢？兒子高高大大的背影映在花含笑的眼里，她突然想哭，剛發(fā)現(xiàn)兒子聾了的時候，她都沒有哭，但現(xiàn)在她想哭。

吃午飯的時候，花含笑問：“兒子，今年有二十四了吧？”

張唯一緊緊盯著她，他不是看母親的表情，而是看口形。雖然借助助聽器，有了點聽覺，但還是要通過觀察口型才能判斷出對方的意思，除非對方的說話聲賽響雷。兒子確定了母親的意思后，點點頭，但有些茫然。

花含笑說：“給你說個媳婦吧！”

張唯一的臉立即紅了，低下頭來扒飯吃。

花含笑知道兒子心里是想的。24歲的男人誰不想女人呢？在城里，24歲的男人可能還是個孩子，可24歲的山里人早該做父親了。如果兒子好耳好口，憑兒子這樣的人品，娶個媳婦那是比較容易的?？涩F(xiàn)實的問題是兒子貼上了聾啞的標(biāo)記，就算外形再好也是個殘疾人。殘疾人是什么？在很多人的眼中，殘疾人就是低等動物，是生活的累贅。當(dāng)然有一種情況除外，那就是這個殘疾人有大把大把的錢。兒子沒有錢，他母親也沒有錢，他父親還在牢里待著，這樣的殘疾人怎么著都是一個問題。

望著兒子慢吞吞文文雅的吃相，花含笑說：“媽認(rèn)識一個女孩子，比你小兩歲，人很好，長得也挺好，與你一個樣……”

話還沒有說完，張唯一開口了：“不！不！不！”雖然口齒不清，但還是能判斷出那是一個“不”字，一種讓人心痛的決然。

花含笑看見此時的兒子眼里已汪了一包淚。是呀，二十多年了，兒子雖然幾乎生活在無聲無語的世界里，但他什么都曉得。剛才的試探，試出了兒子的心思，也試出了自己心中的痛?；êγ靼琢耍o兒子娶個不聾不啞、不瘋不癲、好手好腳的媳婦，是她真正的心事，就像當(dāng)初她父母替她著急找婆家一樣。這個心事與修上山的路、與賣西瓜、與換一窩新雞比起來，簡直就是比天大。

花含笑騎著摩托車下山了。她第一個要找的是馬桃花。

馬埂村有兩個人名女人，一個是花含笑，還有一個就是馬桃花了。做姑娘那會兒，花含笑在村上開了爿小雜貨店，這是山里頭第一家小店。店里她倒是不常待，看店的常常是她父親，她的大部分時間是挑著貨擔(dān)在山里串，把山外的油鹽醬醋、針頭線腦什么的賣到村里人手里。那時候，馬埂村通向山外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還是爛泥的，到縣城得走兩天的路。有一回，公社的宣傳干事到馬埂村，跟著花含笑走村串戶了一天，回去后寫了一篇文章在公社的廣播站里播了。這一播就引來了縣里的記者，他也跟著花含笑的貨擔(dān)子走了_一天，回去后也寫了篇文章，只是這篇文章比公社的那個長，在縣里的報紙上登了'還配了花含笑挑貨擔(dān)的照片，照片上的花含笑挑著擔(dān)子，笑盈盈的，又是那么年輕，真正的是“花含笑”了；花含笑的這一笑又引來了市里的記者，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一個是報紙的，一個是電臺的，他們兩個也是跟著花含笑的貨擔(dān)子走了一天的山路，回去后，花含笑的名字連同她那流動的小雜貨店就輪番出現(xiàn)在市里的報紙上、電臺里。這下，公社的領(lǐng)導(dǎo)來了，縣里的領(lǐng)導(dǎo)也來了，看了店，談了話，還把馬埂村通向山外的爛泥路修成了石子路。再后來，花含笑參加了縣里的工商聯(lián)大會，又成了縣里的政協(xié)委員。挑著貨擔(dān)在山里串走了三四年，花含笑終于出名了，只是她在稀里糊涂之間接受了這個出名。

與花含笑不同，馬桃花的出名明顯要簡單得多。當(dāng)花含笑挑著貨擔(dān)踏著泥濘走村串戶時，馬桃花常常是描眉畫眼、涂脂抹粉地倚著門框嗑著瓜子，只要看到一個人從家門前路過，就笑盈盈地迎上去，或問個好，或借故閑扯幾句。別看馬桃花不常出門，可左鄰右舍的風(fēng)吹草動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且絲毫不差，紋絲不亂。日長月久，村里村外都知道馬埂村有個馬桃花，要奶有奶，要腰有腰，要屁股有屁股，而且生了一雙桃花眼。

按常理，花含笑與馬桃花是玩不到一塊的，畢竟不是一路人。但兩人卻常有走動，不過也不是真心待見對方，這個彼此都心知肚明。一開始，馬桃花時不時讓花含笑從城里帶盒雪花膏、扯塊小花布什么的，一來二去的就混熟了。都是二十來歲的少女，花含笑常跑縣城進(jìn)貨，在馬桃花眼里她就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羨慕得不得了，逮著機(jī)會她就問這問那，盡是縣里的事，比如縣城里行什么花布、行什么頭型、放什么電影等等。可是，花含笑對這些事是不太上心的，常常答不出來。馬桃花就說這縣城真是白去了'花含笑就紅了臉。后來再進(jìn)城時，花含笑就對那些個事上了心。有一回，她告訴馬桃花縣城的女人喜歡把辮梢和劉海弄成卷的，第二天馬桃花的辮梢和劉海也成了卷的，只是那卷毛看上去有點枯黃，火鉗在火上燒得太狠了，把頭發(fā)烤焦了。還有一回，花含笑說縣城里的女人都喜歡圍白紗巾，馬桃花第二天就在脖子上圍了塊白紗巾，前面打成了花，村里人見了就把這個當(dāng)成了笑話到處講。再后來，工商聯(lián)獎勵花含笑一輛拖貨用的三輪車，馬桃花就隔三差五地坐在車后面跟著花含笑進(jìn)城。每次進(jìn)城回村，馬桃花的臉都是紅紅的，一想到自己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多少男人都盯著她，心里就好不得意。

這兩個馬埂村的名女人成了真正的朋友是十幾年之后的事了。那時候，她們都已人到中年，年輕時攢下的那點名氣早就被歲月磨礪得失去了蹤影。馬桃花嫁了村干部的兒子，過了幾年，自己也成了村干部，小日子過得滋滋潤潤，人也富態(tài)了，早沒有了當(dāng)年倚門嗑瓜子的妖媚影子?；êσ布奕肆?，嫁給了一個外村的帥哥，雜貨店送給了自己的兄弟，山路上再看不到花含笑挑著貨擔(dān)的身影，山谷里再聽不到花含笑有些嘶啞的吆喝聲，這個曾經(jīng)的名女人從馬埂村消失了。誰想，當(dāng)花含笑她再次落戶馬埂村時，已是一個凈身出戶的離婚女人。除了那個聾啞的殘疾兒子，她是一無所有。沒有人知道這個曾經(jīng)的名女人在這十幾年中，究竟有過怎樣的故事。

馬桃花在花含笑回到馬埂村的第二天晚上，帶著幾樣小菜來看望這對母子。兩個女人對飲著?；êσ粴夂攘藘善科【坪?，話開始多起來，她說到那沒出息的丈夫怎么樣在她懷孕時把野女人拉上床，說到她婆老太怎樣帶孩子打針打成了聾啞人，說到自己南下打工吃過怎樣的苦，說到自己為了離婚怎么樣凈身出戶，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馬桃花聽著安慰著，陪著淌了不少眼淚。

馬桃花問：“那你以后打算怎么過呢？”

花含笑說：“還能怎么過？這把年紀(jì)，外出打工是不行了，也不想再找人了，自己帶著兒子慢慢過吧?！?/p>

馬桃花說：“可總得有條生路呀。”

花含笑說：“遠(yuǎn)的也沒多想，眼前只想要回先前的那塊地。”

花含笑終究是沒有要回那塊地，村書記的理由非常理直氣壯，嫁出去了，村里收回那塊地轉(zhuǎn)給別人是必須的，婆家的村沒分地，那是他們的錯，現(xiàn)在地已經(jīng)給了人，難道讓村里把別人的地?fù)赋鰜斫o她？她應(yīng)該去找婆家。村書記這番話讓她堵心，婆家那個村她是一天也不想再去了'那個地方全是她的恥辱和噩夢。馬桃花給她出主意，讓她打政府的熱線電話救助。電話打了，政府的人也來了，與村里合計來合計去，合計的結(jié)果卻是讓花含笑到鎮(zhèn)政府去做清潔工，那塊地還是要不回來。

花含笑說：“我只想要回那塊地！”

就在這時，在場的人都聽到了開炮的巨響，轟隆隆，把村委會辦公室的窗玻璃都震得嘩嘩地響。那是龍殼山上在放炮。自打她回到馬埂村，就聽說龍殼山被包給外地的一個老板開山取石，村民們卻沒有拿到一分錢。

聽著那炮聲，花含笑說：“我不僅要回那塊地，還要要回開山的補償費！要不回，我就去上訪！”

花含笑的再一次成名，就是從上訪開始的。眼看著那塊地和補償費都沒了指望，她花了200元請人寫了個狀紙，揣在懷里就去上訪了。去了市里，雖然接待的人都表示深深的同情，卻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后來，她又去了省城，當(dāng)然還是無功而返。交通費花了_一大堆，換來的除了一大堆沒有任何用處的同情，還有就是自己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上訪戶。

后來，花含笑再去上訪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群人。馬埂村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被那龍殼山開山的炮聲震得受不了，又拿不到補償費，激起了公憤。這樣一來，上訪由花含笑的個人行為蛻變成群訪事件，事態(tài)嚴(yán)重了。

有一天夜里，馬桃花突然敲開花含笑的家門，向她透露了一個重大信息：明天將有警察過來抓人。

花含笑說：“我不怕！我不走！”

馬桃花說；“你傻呀？號子那種地方可是人蹲的？先出去躲一躲風(fēng)頭。好漢不吃眼前虧，你懂不懂？”

趁著夜色花含笑出走了，懷里依然揣著狀紙。三年多了，上訪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每一次離開馬埂村，只是為了上訪，懷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然。現(xiàn)在又一次離開，感到的卻是茫然，她不知道要躲到哪兒去，躲得了今天能躲得了明天嗎？胳膊終究是擰不過大腿的。走到村口時，她聽到了遠(yuǎn)處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又是新的一天了。在這個寒氣逼人的晨曦中，她突然滋生了破釜沉舟的力量，她決定去北京。

馬桃花這一次的“告密”行動，促成了花含笑的北京之行，也成就了她們之間的友誼。半個月后，花含笑被遣送回馬埂村，這時她才知道，開山隊已經(jīng)撤走了，但跟她的上訪沒有任何關(guān)系。說是有一天開山時，突然蹦出了一條碗口粗的大蛇來，幾個民工把這蛇打了燒了吃了，后來開炮時接連死人，一共死了四個。都說這是驚動了山神，這山開不得。老板怕了，跑了，民工們拆卸了工具，分了，也跑了。再后來，村里的班子撤換了。

花含笑沒有想到自己在北京街頭餐風(fēng)露宿的那些日子，馬埂村竟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她覺得這一切都是由自己引起，她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馬桃花，是自己害得她當(dāng)不成村干部。她找到馬桃花表示道歉，馬桃花卻說這跟她無關(guān)，只說都是命呀。打此以后，馬桃花到鎮(zhèn)上的一個老板家做了保姆。

嫁村干部的兒子，當(dāng)村干部，做有錢人家的保姆，這是她馬桃花的命?？苫êψ约旱拿?？開店，挑貨擔(dān)子，當(dāng)政協(xié)委員，嫁垃圾男人，兒子成了聾啞殘疾人，凈身出戶鬧離婚，上訪要地，這就是她的命。但她就是不認(rèn)這個命?；êι狭她垰ど剑粸榱藢ふ覀髡f中的那個山神。

其實，在馬埂村一直流傳著龍殼山上有神火的說法。說是每年的農(nóng)歷七月二十九的夜里，龍殼山就有人舉著火把在走，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的凌晨?？瓷窕鸨仨毜谜驹谕呶萆降纳巾?。但不是人人都能看見的，能看到神火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這個古老的傳說已不知流傳了多久，但沒有一個山里人見過神火。沒見過傳說中的神火，卻多了一個傳說中的山神，龍殼山真格是有靈氣的。花含笑行走在山上，翻過這座山就是另一個村子了。當(dāng)年，她挑著貨擔(dān)常走這條山路，那時候山上長滿了野花，她常常采上一把插在自己的貨擔(dān)上，在野花的芬芳中，她健步如飛，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給山里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帶來山外的貨物和消息，她就是一個行走在山間的小店呀。故地重游，卻再看不到遍地的野花，裸露的灰白的山石成了這里的主色調(diào)，千瘡百孔是這里的主題，唯一不變的是山里的風(fēng)，凜冽的，卻吹來了田野的味道。

村干部找到了她，破天荒主動問她有什么需要。

花含笑說：“我要山上的荒地！”

花含笑的摩托在馬桃花家的門口停下了。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馬桃花家院子里的那兩棵野雞紅桃樹，那上面已經(jīng)結(jié)滿了小小的青果子。她這才意識到，同在一個村子，山上山下就是兩個天地了，前幾天山上的桃花才謝光了，而山下的野雞紅桃已有了生命的雛形。

馬桃花正在哄自己剛滿月的孫子。自打兒媳懷孕，馬桃花就辭了工，專心伺候兒媳婦了。見花含笑拎著一只老母雞和一小籃子雞蛋進(jìn)了屋，打趣地說：“喲，馬埂村的名女人來了！”

花含笑知道她說的“名女人”是指去年賣西瓜時發(fā)生的那件事。去年，她拉了1萬斤的西瓜到市里去賣。由于忙中出亂，看錯了電子秤，多收了一位顧客十三元錢，當(dāng)時也沒有發(fā)覺。不想，那位顧客回家稱重發(fā)現(xiàn)短了斤兩，就在市里最有影響的網(wǎng)站上發(fā)了帖子說了這件事。有幾位熱心的網(wǎng)友看到帖子后，立即聯(lián)系上了花含笑?；ê绷?，轉(zhuǎn)了十趟車趕到市里，找到那家網(wǎng)站，表示愿意以一罰十，掏出130元錢交給網(wǎng)站負(fù)責(zé)人，請他轉(zhuǎn)交給那位顧客。網(wǎng)站把這事配了視頻在網(wǎng)上一渲染，立即熱了起來，不僅驚動了市里的報紙、電視臺，甚至驚動了省里的媒體，一時間花含笑山上的那個家門庭若市，花含笑更是報紙上有文、電視上有影、電臺里有聲，她那句“不講誠信，就沒法做人”被媒體標(biāo)榜成現(xiàn)代農(nóng)民的良知。屈指算來，這是花含笑第三次成名。

對于馬桃花的打趣，花含笑只是報以淡然一笑。對于一個52歲的女人，一個經(jīng)歷過人世滄桑的女人，成名怎樣，沒名又怎樣，不過是“過日子”三個字。她對馬桃花說：“我找你有正事商量?！?/p>

馬桃花說：“正好我也找你有事商量?！?/p>

花含笑說：“什么事？”

馬桃花說：“還是你先說吧?！?/p>

花含笑就把勞駕她給兒子找對象的事和盤說出，還再三強調(diào)要找一個健全的女孩子。

這時嬰兒哭了起來，馬桃花趕緊去哄，還讓花含笑幫著換了尿布。她說：“按理說，唯一是該成個家了，我家那個討債鬼都做爸爸了?？墒?，唯一這個情況，哪個健全的女孩子肯嫁他呢？”

花含笑說：“就是這話了。可兒子偏要找個健全的。我想想也是，唯一不是天生的聾啞，不會遺傳。如果找個聾啞的，以后生個孩子沒準(zhǔn)就是個啞巴，這不坑死我了？我也想好了，只要這個女孩肯嫁唯一，一進(jìn)門就讓她當(dāng)家?！?/p>

馬桃花“噗嗤”笑了出來，說：“虧你在外闖蕩這么多年，還沒有看透。現(xiàn)在哪像你我當(dāng)年，做媳婦做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才熬出頭?，F(xiàn)在呀，唉……就拿我家那個討債鬼說吧，媳婦一年回不了幾次家，就是回了'最多也就住一晚。心里眼里哪有我這個做婆婆的？現(xiàn)在有了孩子了，才想到我。小兩口單獨過日子，與我們老的是井水不犯河水。誰還稀罕當(dāng)個什么家呀！”

花含笑沉默了。細(xì)細(xì)想想，馬桃花的話句句在理，世道不同了，一切都變了。她不是不明白這個理，只是不甘心呀。

馬桃花說：“如果你兒子實在要找個健全的，辦法也不是沒有?！?/p>

花含笑說：“什么法子？別賣關(guān)子，趕緊說！”

馬桃花說：“給唯一做人造耳蝸。聽說做了這個耳蝸，就跟正常人沒有兩樣了?！?/p>

花含笑長長嘆了口氣：“這個不是沒有想過?？墒清X呢？就算把山下山上的房子都賣了，也做不起呀。再說了，賣了房子，我們娘兒倆住哪去？難道睡大街不成？”

馬桃花說：“天無絕人之路嘛。眼下倒是有個機(jī)會……”

花含笑緊盯著對方，仿佛要從馬桃花臉上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條皺紋找出答案來，但她找到的只有馬桃花躲閃的目光。“我可不想裝什么可憐，讓那些網(wǎng)友們吆喝著捐錢給我用。我裝不來，也不愿裝！”

馬桃花說：“看你說哪兒去了？我什么時候讓你裝了？事到如今也不瞞你了，他出來了，說是保外就醫(yī)。前些天，他來見我，說是愿意拿10萬出來，跟你好好過日子。讓我跟你說說?！?/p>

花含笑說：“你現(xiàn)在就告訴他，讓他別做春秋大夢，就算他拿100萬出來，也沒門！”

馬桃花說：“你急什么急呀？人家在我跟前痛哭流涕，把我的心都哭得快碎了。你想想，一個大男人如果不是下了痛改前非的決心，能在一個女人跟前哭成這樣嗎？”

花含笑說：“他的眼淚我見多了，哪次犯錯他不是跪在我面前哭？可改過嗎？你不曉得，有幾回居然要我把床讓給他和野女人睡……我……我……”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在她的臉上成了汪洋大海。

馬桃花遞過幾張面紙，安慰說：“人呀，總得往前看吧。現(xiàn)在你兒子做耳蝸需要錢，他那10萬塊正好是及時雨呀。這個總拎得清吧！”

花含笑擦干眼淚，冷笑說：“我當(dāng)然拎得清！我只曉得，砸鍋賣鐵，上街要飯，也不會要他張南軍一分錢！馬桃花，我把丑話撂在前頭，如果你再提這檔子事，我跟你翻臉，到時可別說我不講良心！”

離了馬桃花家，花含笑心里窩著火。她也知道馬桃花是一片好意，可這好意偏偏勾起了自己心中的痛。當(dāng)初看上張南軍，是看上他英俊的外表，還有他的城市戶口；張南軍又看上自己什么呢？搞對象時，她一直沒有想清楚。直到結(jié)婚后才明白過來，他看上她的錢，他以為以她那樣的名，應(yīng)該有不少錢?？蓪嶋H上，她是有一些錢，可并沒有他期望的那樣多，這就導(dǎo)致他們婚姻的不牢固。他第一次出軌時，她鬧著要離婚，很大一部分是為肚子里的孩子考慮，如果離了婚，孩子判給男方，那么孩子就是城市戶口。那年頭，城市戶口和農(nóng)村戶口的差別大著了，城市戶口的人可以進(jìn)城當(dāng)正式工，有勞保，是上等人，而農(nóng)村戶口的人呢，只能當(dāng)農(nóng)民工，就是說你進(jìn)了城市，但永遠(yuǎn)也成不了這個城市的人，永遠(yuǎn)只能低人一等。這是花含笑的小九九。誰想，孩子生下了，張南軍卻越發(fā)放肆起來，婚也沒離成，一切都成了泡影。后來，張南軍勾搭上一個醫(yī)院的護(hù)士，被她迷得死心塌地，誰曾想她根本就是水性楊花的祖宗，兩個真是配了對子。但那女人終究是“道高一丈”，外面的男人能組成一個加強排，張南軍受不了，起了殺心，但沒殺死，頂著一個殺人未遂的罪名進(jìn)了班房。那會兒，花含笑正在廣東打工，干著縫紉工的苦差事，賺的是累死累活的辛苦錢。得到這個消息時，她明白與張南軍的婚姻已走到了盡頭，是做最后了絕的時候了。她辭了工，趕到婆家，料理完一切事務(wù)，凈身出戶。她帶著殘疾兒子搭上一輛去馬埂村的拖拉機(jī)。拖拉機(jī)一路顛簸，顛簸得她心都要蹦出來似的。她緊緊摟著兒子，突然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助，像冬季的曠野無依無靠。多年以后，她在北京的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蕩，又有了這種無助的體驗，比先前那回更加徹底。先前那回她摟著兒子，兒子盡管殘疾，卻是她生活下去的源泉；而這一回是她孤零零一個人，北京雖然繁華，但與她無關(guān)，猶如她廣東打工那么些年，永遠(yuǎn)只是個外來妹，永遠(yuǎn)都是馬埂村的山里農(nóng)婦。

花含笑的摩托車路過弟媳婦的那個小店。小店的門面剛剛整修過，簇新簇新的，但名字還用的是“含笑雜貨店”。嫁出去后，花含笑等于是把自己一手開起來的店送給了弟弟。二十多年過去了，馬埂村的路都變成了水泥路，馬埂村的房子都變成了樓房，可“含笑雜貨店”還是過去的規(guī)模，反倒沒有二十多年前的那份熱鬧了。如果這個店由自己經(jīng)營到現(xiàn)在，該會是什么樣子呢？肯定是另一番模樣！當(dāng)初她不得不把店送出去，那是遵了父親的遺言，她怎么著也是一個孝順的女兒。

正在看店的弟媳婦看到花含笑進(jìn)來，就堆笑著說：“他姑，今兒的蠶豆和韭菜可好？”

這話讓花含笑聽著很不爽。給點小恩小惠就要人永遠(yuǎn)記著欠她的情，弟媳婦就這德行。如果當(dāng)初自己就是不把店讓出來，她能揀這么大的便宜嗎？這個她倒不提?；ê]好氣地說：“有話跟你說！”

進(jìn)了里屋，花含笑就把托她替兒子找對象的事和盤托出。弟媳婦聽了，面有難色地說：“唯一長得是挺帥，只是……要找一個健全的丫頭，難啦！”

花含笑說：“是難呀，不難，我也不會厚著臉皮托人。”

弟媳婦說：“要不這樣吧，你動員動員唯一，讓他降低要求將就將就，你看怎么樣？”

花含笑啐了一口，說：“找個殘疾的，我還找你說這事做什么？我也瞧出來了，你是沒這本事也沒這心幫我，這回只當(dāng)我什么都沒說?！?/p>

弟媳婦被嗆白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卻無話可回。在花家，她算得上是一條女漢子，可就是獨獨怕這個姑子。這爿店是這個姑子攢下的，自己占了現(xiàn)成，就是靠著這爿店，不僅養(yǎng)活了兩個小討債鬼，自己也不至于到田里去日曬雨淋，才有了這白白嫩嫩的臉皮子。后來，自家男人種了十來畝的韭菜，又是這個姑子幫著打開了銷路?？梢哉f，自己現(xiàn)在的這一切都有這姑子的一半功勞，所以她怕她，因為欠著她的情?，F(xiàn)在這姑子又紅了，沒準(zhǔn)又能從中沾點小光。俗話說：“無欲則剛?！爆F(xiàn)在她有了小算盤，所以剛不起來，不僅剛不起來，還得弄點小恩小惠哄著她一點。此刻，雖然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還是堆笑著拿出兩大瓶可樂，讓帶給山上的侄兒去喝。她明白，只要做出心里想著那個殘疾侄兒的樣子，就能搞掂這個姑子。在這個姑子的心中，兒子真是比天大。

花含笑提溜著兩瓶可樂從里屋出來了，整個面部線條都是板著的。這趟托人算是白托了，看樣子馬埂村誰都幫不了這個忙。想想也是，找對象指望別人是假，靠自己才是真。如果兩人對上眼了，什么殘疾不殘疾，都不是什么事了。今天這事，自己確實有點意氣用事，一點都沉不住氣，根本就不是她花含笑行事的作派。難道這是更年期的反應(yīng)？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順了順自己的脾性。

她到了自己山下的家里，屋子里有股凝固的氣息。自打在山上過年，屈指數(shù)來也有兩個多月沒來過這屋子了。手指在桌子上抹了一下，看看，還好，灰不多。山村里到底還是封閉些，空氣好，灰不大，還很安全，這屋子里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臺臺式電腦，也端端地擺在那兒。拿了山上的那塊地后，一個偶然的機(jī)會她參加了當(dāng)?shù)剞r(nóng)委舉辦的網(wǎng)絡(luò)助銷農(nóng)產(chǎn)品培訓(xùn)班，她這才曉得原來農(nóng)產(chǎn)品也可以在網(wǎng)上賣。培訓(xùn)班上，她有些激動，自報家門，滔滔不絕說了馬埂村野雞紅桃和大蜜棗的種種好處，還說馬埂村的水清得捧著就能喝，馬埂村的空氣能洗肺，還說龍殼山上有神火，見著神火的人能轉(zhuǎn)運。她這一番滔滔不絕，弄得在座的幾個網(wǎng)絡(luò)群體的頭兒對她刮目相看，紛紛向她打聽到馬埂村的路怎么走?；êχ徽f找她就行，到了茅山新四軍紀(jì)念館，她去接。回來后，她咬牙買了臺電腦，安了網(wǎng)線，跟村里的年輕人狠命學(xué)起打字、上網(wǎng)來。她學(xué)電腦的消息在馬埂村不脛而走，都說這個離婚女人又瘋了，這一把年紀(jì)，又沒讀過幾年書，學(xué)著年輕人用電腦、上網(wǎng)，不是瘋了還能是什么？她很清楚自己沒有瘋，拿山上的那塊地，那是不得已而為之，說她瘋還情有可原；現(xiàn)在學(xué)上網(wǎng)卻是有備而來，作為過來人，很清楚路子是做生意的生命線，那些充滿朝氣的網(wǎng)絡(luò)群體就是路子，要拿下這個路子，首先得學(xué)會上網(wǎng)，說她學(xué)電腦學(xué)上網(wǎng)瘋，那只能說明山里人的無知。后來，就是靠著網(wǎng)絡(luò)的聯(lián)系，有幾個網(wǎng)絡(luò)群體帶了好些人過來摘桃摘棗，還在她家里吃土得掉渣的飯，吃完后卻都說，這才是原汁原味的農(nóng)家風(fēng)味，不像那些農(nóng)莊，就是在開飯店，與城里飯店的飯菜沒區(qū)別。這些網(wǎng)絡(luò)群體很有意思，還把活動的照片傳到網(wǎng)上，那張花含笑捧著一籃子野雞紅桃子的照片出現(xiàn)在很多網(wǎng)站上。在網(wǎng)絡(luò)上看著這張照片，讀著網(wǎng)友們寫在網(wǎng)上的文字，花含笑突然涌起一陣酸楚，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張登在報紙上的挑著貨擔(dān)的照片，她很想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比一比，看看過了二十多年，自己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但這只能是一種妄想，那些事關(guān)她榮耀的一切證據(jù)，都被張南軍扔進(jìn)了爐膛里，化為灰燼。那天，她久久地坐在電腦前凝視著，沒有眼淚，但她知道自己在哭，那是她的心在哭泣。

算算日子，大概還有一個多月，桃子就該紅了，馬埂村又該迎來一撥又一撥網(wǎng)友團(tuán)隊，這是她最忙的季節(jié)之一。忙完桃子就要忙西瓜，要拉到市里的小區(qū)去賣，這之前要通過網(wǎng)絡(luò)預(yù)訂，這樣就能確保拉一車賣掉一車；再接著就是大蜜棗了，中秋之前得再拉幾撥網(wǎng)友團(tuán)隊進(jìn)村，摘了棗子，再在棗樹下喝酒吃飯，城里人是最喜歡的；再之后，就是元旦、春節(jié)兩節(jié)，要參加各種農(nóng)產(chǎn)品展銷會，抓著機(jī)會讓馬埂村的農(nóng)特產(chǎn)品出出風(fēng)頭、揚揚名。她盤算著，便打開了電腦。平時大多是兒子在網(wǎng)上打理，就是兒子在外地工作，也是由她遙控指揮，讓兒子用“茅山村姑”的名字在論壇上、QQ群里發(fā)帖，賺吆喝。顯示屏上各類信息眼花繚亂，也擾亂了她的心境。其實，她根本不知道這回上網(wǎng)到底是為了什么，發(fā)桃子、西瓜、棗子的信息，為時尚早；雞蛋不愁銷，根本不用賺吆喝。那此刻為什么要上網(wǎng)？像年輕人那樣上網(wǎng)絡(luò)聊天、玩網(wǎng)絡(luò)游戲，她沒這時間，也沒這興趣。那為什么呢？

她在自己常去的市里最大的網(wǎng)站上看到了“男婚女嫁”的欄目，突然就靈機(jī)一動，點擊進(jìn)去了。一看嚇了一跳，里面全是男男女女征婚的信息?？戳诉@些，她算明白過來，什么才叫“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有些自我推銷的征婚信息，讀著讓人面紅耳赤。有的女的居然在征婚信息上寫著“胸豐腰細(xì)臀肥”，有的男的更加出格，居然公然寫著“物事長大，善于綿里藏針之法”，簡直不知羞恥。但大多數(shù)還是中規(guī)中矩，用詞也很誠懇。這世道真的大變了，自己年輕那會兒，提到相親一詞，會羞得抬不起頭來?，F(xiàn)在倒好，男男女女竟是如此主動直白。她心生一計，何不替兒子也在網(wǎng)上征婚一回，沒準(zhǔn)就能找到一個合適的？鬧了半天，無論她如何調(diào)整心態(tài)，終究是繞不過心中的那道坎，兒子終究是自己的天！帖子發(fā)出去了，她在忐忑中多了一份安定，她知道她需要的是耐心地等待，等待機(jī)會的出現(xiàn)。

轉(zhuǎn)眼到了六月，天熱起來了，城里到處彌漫著煙火的氣味，那是農(nóng)民在焚燒秸稈。但馬埂村依然空氣新鮮，雖說用了煤氣罐，但山里人還是舍不得丟了大灶，到底還是大灶燒出來的飯菜香，麥秸、油菜稈子正好派上用場，也就污染不了空氣。裊裊的炊煙在夏日的晨曦中升起，馬埂村蘇醒了。花含笑的腋下夾著一只簸箕，里面盛著金黃色的玉米，不時向空中撒上一把，嘴里“喔喔”地叫喚著，一群母雞圍在她的腳下歡快地吃食?？粗@群活蹦亂跳的母雞，花含笑的心鮮活起來，這些母雞敲響了她生命里的晨鐘，每天清晨的與雞共舞成了她生命的晨曲。

這時，她看見馬桃花姍姍地上了龍殼山。這么一大把年紀(jì)了，這個馬桃花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美女，總把自己收拾得光光鮮鮮，像是要跟她那個媳婦賽美似的?；ê斂床簧纤@一點。昨晚接到她的電話，說是今早上山來找她，只說是好事，是什么好事，只不肯說。不過，花含笑也猜著了七八分，這好事肯定不是替那沒出息的張南軍來說情，十有八九是兒子的事有了眉目。自打那個征婚帖子發(fā)出后，她是天天盼夜夜想，前兩天上網(wǎng)一看，那個帖子早沉得不知蹤影，用“搜索”功能才把它拎出來，幾條回復(fù)冷冷清清，卻帶有侮辱性，仿佛給她從頭到腳澆了盆冷水，澆滅了心中的期冀，澆涼了她的手腳，直涼到了她心底深處?？磥砭W(wǎng)絡(luò)也不盡都是好的，侮辱起人來真是最無情最徹底。她后悔發(fā)了這樣的帖子。但這回她顯得異常冷靜，刪了那帖子的內(nèi)容，盤算著下一步的法子，畢竟兒子總不能與自己生活一輩子，總要自立門戶。法子還沒有想出，馬桃花卻說有好消息。

果不出所料，馬桃花拿出了一張照片?；êχ幻榱艘谎?，心里就老大不適宜，因為那個照片上的女的明顯比自家兒子大出一截。心里覺得不爽，臉上就表現(xiàn)出來。馬桃花說：“是大一點，也大得不多，不過才八歲。虧你還會上網(wǎng)，難道都不曉得，城里人都著興小弟弟找大姐姐?！?/p>

花含笑說：“我們不是城里人，我們是山里人。”

馬桃花說：“城里人的今天就是山里人的明天！”

馬桃花的話讓花含笑無語，不得不暗服馬桃花接受新事物的速度，也難怪，這個馬美女年輕時就單單在男男女女的事上留心眼，留心眼留得自己嫁了村干部的兒子，后來自己還當(dāng)了村干部，這才叫真正為自己打算。哪像自己風(fēng)華正茂時，光顧著挑著貨走村串戶的，虛名倒是來了一大堆，荒廢了正事不說，結(jié)果還找了那么一個垃圾男人，真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女怕嫁錯郎，男怕人錯行！”

見花含笑無語，馬桃花就一五一十地把照片上的女人仔仔細(xì)細(xì)介紹了一遍，說她是自己遠(yuǎn)房的侄女兒，最是爽利勤快，什么農(nóng)活都能干，如果與唯一能成，正好是花含笑的好幫手。只是去年年頭上男人出車禍死了，又沒有個孩子，婆家容不下了，這才托人打理這“梅開二度”的事。

一聽是個二婚頭，花含笑心里頭便是在不爽的上頭加了，個老不情愿。她說：“憑我家唯一的樣子，怎么樣也不該找個這樣的?！?/p>

馬桃花笑說：“什么這樣那樣的，不就是嫁過一次人嗎？說得多難聽呀！你兒子再長得如何一表人才，也不過是個殘疾人。再說了，我這侄女知根知底，這才是最要緊的?，F(xiàn)在外頭騙婚的多了，哪天來了個不知底細(xì)的，花言巧語，騙得人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被賣掉了還幫著人數(shù)錢，也不是沒有的。你是過來人，應(yīng)該比我清楚被騙的苦吧。”

馬桃花的一番勸解，雖說句句在理，卻像把刀子捅在了花含笑的傷口上，舊傷未好新傷又至，她除了嘆氣還能怎么樣哩。

花含笑替兒子去相親了。按理說，相親這么大的事，是應(yīng)該讓兒子出面的。但花含笑把這事捂得緊緊的，沒向兒子透一點風(fēng)聲。這人生大事，她得先替兒子把著。只要她看上的，兒子肯定能看上，這一點她很自信。等騎著摩托車下了山，吃了一路的風(fēng)，這才慢慢明白過來，之所以如此看重這次相親，是太想替兒子完成婚姻大事了。

相親安排在馬桃花的家里。這一天正好是馬桃花的小生日，請了三桌人。跟馬桃花商量好了，彼此不捅破那層窗戶紙，這樣一來正好在不顯山不露水的狀態(tài)相親，既省得尷尬，又相出了真實的一面。進(jìn)了馬桃花家，花含笑的眼睛就一直在人群中左顧右盼，只是沒看到照片上那個女的。正在心里暗暗埋怨馬桃花做事不板扎之際，馬桃花笑盈盈地把她引到廚房，在那里見到了照片上的那個女的，那會兒她正忙著做菜?；ê韫蕩椭鱿率郑幸淮顩]一搭地與馬桃花說著話，可心思全在那個女的身上。女的看上去要比照片上年輕，只顧低著頭忙著做事，手腳很是麻利，一看就知道是個勤快人，這一點馬桃花沒說錯。只是感覺不太出趟，與花含笑打了聲招呼后，就不再多話了，聲音有點沙啞，笑起來嘴角帶點苦味，看上去倒是挺老實。但花含笑心里打了嘀咕，兒子也是個不大出趟的，如果媳婦也是一個脾性，兩口子可怎么在這世上混？這世道，到底還是老實人吃虧的多。但轉(zhuǎn)而一想，找個老實的也好，自己吃得住，兒子也吃得住，娶進(jìn)來后，還是她這個婆婆當(dāng)家。這樣權(quán)衡著，花含笑把一開頭的不爽倒減了一半。

馬桃花到底是個活絡(luò)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飯局散了后，她借故讓侄女兒跟著花含笑到家里取樣?xùn)|西?；êπ睦锂?dāng)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把摩托車存在馬桃花的院子里，與那女的一同走著回她山下的家。一路上，花含笑問這問那，女人的話卻很少，只是順著眼。后來，花含笑終于說出了在心里憋了很久的最想問的一個問題。她說：“聽你姨說，你年頭上死了男人，也夠苦命的。你們咋就沒想著要個孩子呢？”

女人的臉?biāo)⒌匾幌录t了，吞吞吐吐地說：“誰說不是呢？可他不成呀……如果有個孩子，我也不會……”

女人的聲音里帶著哭腔，花含笑的心卻定了，結(jié)婚這些年沒有孩子，問題出在了男的身上，只要問題不出在女人身上，一切都好辦。心里的石頭落了地，花含笑已基本認(rèn)了這樁婚事。

開門進(jìn)屋，女人四處張了張，突然主動說話了：“花姨，這屋很久沒住人了吧？”

花含笑說：“是呀，打過年前搬上山，就沒回來住過一宿。山上的雞場離不了人，也是沒有辦法。不過，山上有山上的好處，空氣好，有泉水，還安靜?！?

女人說：“山上的房子有多大呀？”

花含笑說：“面積跟這屋差不多，是平房。要不，跟我到山上轉(zhuǎn)轉(zhuǎn)？”

女人紅著臉低了頭。花含笑看出來了，女人這回紅臉低頭，倒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內(nèi)心的隱密被人發(fā)覺而滋生的一種自我保護(hù)。女人說：“今兒天不早了'還是下回吧。”

花含笑有意將女人帶進(jìn)兒子的房間，那里的床頭柜上有兒子的一張照片。女人盯著那照片望了好幾秒鐘，盡管做得漫不經(jīng)心，但還是被花含笑捕捉到了?，F(xiàn)在前后聯(lián)系起來，這個女人表面看著挺老實，其實還是有心機(jī)的。在這世道上混，總得有點小心機(jī)，只要心不壞，有心機(jī)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ê@樣勸說著自己。找到了馬桃花的那樣?xùn)|西，就讓女人送回去，自己留在屋里憩一憩。

不想，馬桃花那里很快有了回頭，說是她侄女兒看了房屋看了照片，心里樂意了，只要唯一一句話，這事就能成了。馬桃花帶來的信息無疑是顆定心丸，難的是兒子那一頭，怎么開口跟他說，畢竟女方比他大八歲，還是二婚。如果直來直去跟兒子說，兒子肯定死活不同意?；êο雭硐肴ィ瑳Q定跟馬桃花商量，讓她侄女也到常州打工，順便幫著照顧兒子的生活，只要彼此不討厭，一來二去的就能處出感情來，有了感情，結(jié)婚也就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êΥ蛑约旱娜缫獗P算，喜悅就在不知不覺中充盈著心頭，精神就跟著抖擻起來，仿佛又是一個新的早晨，她正在晨曦中與那些可愛的雞們共舞，空氣里流動著山野特有的氣息，回響著山泉汩汩流動的聲響，她的整個身心便融在這田園般的夢里。

然而，這個季節(jié)對于花含笑來說，注定就是一個多事之季。

花含笑心情愉快地從馬桃花家取了摩托車，一路風(fēng)馳電掣上了山，卻見西瓜地那頭三三兩兩地走著幾個人，正朝自己的家門圍來，有男有女，一看就知道來者不善。她認(rèn)出來了，鄰村的那個“大頭鬼”就在這群人里頭，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知道要壞事。自打她把馬埂村的野雞紅桃和大蜜棗炒紅，她種的西瓜、養(yǎng)的雞又賣得火，就有人看她不順眼了。年關(guān)時，“大頭鬼”就來找過她，口口聲聲說宕口這塊地也有他的份，他要分紅。花含笑知道這個“大頭鬼”是個什么貨色，年輕時就是個村里有名的“二流子”，不僅懶，而且下流，因偷看村里的女人上廁所在號子里關(guān)了幾天，到了三十好幾才說上老婆。后來，花含笑為著龍殼山的事去上訪，“大頭鬼”積極地當(dāng)了同盟，聯(lián)絡(luò)了馬埂村和自己村里的好幾個人集體上訪。花含笑也清楚，同是上訪，自己與“大頭鬼”的目的不同，自己是為了要回自己的那塊地，“大頭鬼”是為了訛幾個錢。再后來，自己拿了那個宕口，“大頭鬼”錢是沒有要到，但要到了龍殼山另一邊的山地。其實，“大頭鬼”的那塊地比宕口好多了，山開得不多，大多地方是有土的，不像這塊宕口，光禿禿的全是石頭。這個“大頭鬼”本就不是在田里做事的人，哪吃得了種田的苦，拿著好地，卻種不出好莊稼。看著別人的石頭地里飛出了鳳凰，而自己的山地種什么虧什么，就犯了紅眼病，厚著臉皮向花含笑要提成?；êψ允遣粫o他一分錢，就請村干部來調(diào)解。兩村的村干部都怕了這兩個人，他們都有上訪前科，如果調(diào)解不好，他們再去上訪，就是把事情鬧大，一鬧大，他們的烏紗帽就難保。他們吃準(zhǔn)了“大頭鬼”不過是為了幾個錢，于是兩邊一商量，各自拿了500元，算是給“大頭鬼”的困難補助，才把這事暫時糊弄過去。

停了摩托車，花含笑就朝那群人奔過去，沖著他們喊道：“你們這是想干什么？”

聽到喊聲，那群人都停了下來，你望我、我望你，只是不做聲。

奔到西瓜地，花含笑傻眼了，西瓜藤已被毀了好些，剛剛成型的小瓜秧子陳尸遍野。見此情景，花含笑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拔夷膬旱米锪四銈?，你們要這樣害我？天理不容呀！”

“大頭鬼”沖到她面前，說：“姓花的，你就是得罪了我們！你也不想想，當(dāng)初要不是我們跟著你一起去上訪，你能拿到這塊地嗎？現(xiàn)在你紅了，卻過河拆橋！做人可要厚道！”

花含笑抹了一把眼淚，“嚯”地從地上爬起來，雙手叉腰，說：“我過了哪門子河，拆了哪門子橋？我當(dāng)初上訪，要你們跟著了嗎？你們那是自作多情！我呸！”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騷動，地里的人一股腦兒圍將過來，“大頭鬼”帶頭起哄，嚷著要砸雞場?；êK于發(fā)飆了，抄起一把鐵鍬，閃電般奔到雞場門前，橫握鐵鍬，整個身子幾乎合到雞場門上，夕陽下的鐵鍬閃爍著冰冷而又瘋狂的光澤，猶如此時此刻花含笑的那張臉。

花含笑聲嘶力竭地喊：“我走南闖北見得多了，跟我撒野，沒門！你們誰敢動？我跟你們同歸于盡！”

在場的人現(xiàn)在終于看到了花含笑的瘋，以前只知道，她要了那個連兔子都不拉屎的宕口是瘋了一回，后來鬧著學(xué)什么電腦學(xué)什么上網(wǎng)又是瘋了一把，但從沒見過她瘋的樣子，這回算是見到了，村里面被稱為潑婦的女人與現(xiàn)在這個花含笑比起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不同的是那些潑婦滿口污言穢語，看上去剽悍無比，其實不過是給人多了些茶余飯后的笑料；這個發(fā)瘋的女人倒沒吐什么臟字，卻讓人看著聽著有些敬畏。

見大伙兒有些息火，“大頭鬼”又開叫了：“你這沒男人要的老貨，橫什么橫？老子撐死你！”

花含笑明白這群人里頭除了“大頭鬼”，其他都是應(yīng)景的，要想穩(wěn)住局面，必須轉(zhuǎn)移目標(biāo)。她當(dāng)機(jī)立斷，不接“大頭鬼”的話茬，而是對著所有人喊：“你們要想清楚了，跟‘大頭鬼鬧沒好處的！你們跟著他上訪，他拿到了山上的那塊地，你們拿到了什么？還有一件事你們恐怕不知道，今年過年的時候，他拿了村里的1000塊錢，可你們得到了什么？”

這次目標(biāo)的轉(zhuǎn)移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那群人圍向“大頭鬼”，七嘴八舌地要求他把1000塊錢的事說清楚?；êΤ卯?dāng)趕緊撥打110喊救命。不一會兒，山下響起了警笛聲，在場的人立刻成鳥獸散，向山那頭跑去。

花含笑扔了鐵鍬，一把揪住“大頭鬼”的衣服，說：“是男人，就別躲！誰躲，誰是孬種！”

“大頭鬼”很清楚這事端是由自己挑起的，理又不在自己這邊，真鬧起來沒自己好果子吃。他本就是進(jìn)過號子的人，知道號子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就是死，他也不會再進(jìn)去的。他掙扎著要掙脫花含笑的挾制，無奈對方像章魚一樣把自己整個鉗住了，任他怎么掙扎也是徒勞。于是他開始求饒，保證下回不再犯事。

花含笑說：“你真把我當(dāng)二百五還是什么？你的話，也能信？不給你一些教訓(xùn)，沒準(zhǔn)一夜過后，我這里又成了荒山野嶺?！?/p>

正爭執(zhí)著，警車已開到山上。車上下來兩個大腹便便的警察，花含笑一眼就認(rèn)出其中一個在她的山上吃過次把次飯，也算是個熟人了，心里立刻踏實了許多?；êΡ阋晃逡皇亚闆r說了。那兩個胖警察聽了，就要帶“大頭鬼”。此時的花含笑方才顯示出與眾不同之處，她深知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得饒人處且饒人，況且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今天不見明天見，就算“大頭鬼”進(jìn)了號子，出來后還得繼續(xù)鬧騰，還不如饒了他，讓他知道自己對于他的恩，自己是吃了點小虧，但從長久來看還是占了大便宜。于是，她當(dāng)著“大頭鬼”的面，替他求了情，說是只要他寫下保證書不再跟自己鬧事，她不計前嫌。那兩個警察把“大頭鬼”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讓他寫下三份保證書，三方各留一份，算是把事情處理了。

等人全都散后，花含笑這才感覺到了累，從未有過的累，身體散了架了，心也被抽空了，真正叫身心俱疲，雞棚里的蛋也懶得揀了，飯也懶得做了，泡了袋方便面，胡亂吃了，就和衣在床上躺下。

很累，渾身的關(guān)節(jié)像是全部脫了節(jié)似的，身子動彈不得，但就是睡不著。想想這一整天，真是起起落落，五味雜陳，人的一生終不過如此。上午是滿懷希望，中午是興致高昂，到了下午便是怒火沖天，就差出了人命，而此時此刻情緒低落，整個人都蔫了似的。她走南闖北走過不少地方，雖說沒混出什么名堂，但長了見識，知道這世道雖說老實人吃虧得多，但只要有理，起碼還能得到法律的保護(hù)?，F(xiàn)在算是暫時穩(wěn)住了局面，但不能保證走了個“大頭鬼”不來個“小頭鬼”，她怎么著也得作長久打算。她的這個宕口，村里頭只是口頭承諾讓她無償使用，但沒有立字據(jù)。那會兒情況特殊，沒人看上這個宕口，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這荒禿禿的地方能賺錢了，連電視上都說“山窩里飛出金鳳凰”，犯紅眼病的人肯定不止“大頭鬼”一個，如果再鬧起來，打官司肯定少不了，自己拿不出字據(jù)，必輸無疑，這山畢竟屬于村里所有人的。她思來想去，決定明天到村委會去討個說法，無論如何要把字據(jù)給立下來。這樣想著，心里便安穩(wěn)了許多，竟也睡了個好覺。

哪曉得第二天竟下起了小雨。如果是傾盆大雨，肯定不會下山，但這小雨又怕什么呢？花含笑忽視了一點，小雨中的山路是最難走的，泥土還沒有完全被雨水浸透，最是滑人，況且又有裸露的山石，一經(jīng)這小雨的滋潤，就像打了油樣滑溜無比。她跨上摩托車，打上火，就上了那條山路，一路盤算著如何向村干部開口。雖然躺在床上考慮了幾種方案，總覺不能十拿九穩(wěn)，路上經(jīng)風(fēng)一吹興許就能想出更好的法子來。事情就在她的思考中發(fā)生了，摩托車開到一半時，她明顯感覺到手感不對頭，她竭力想控制住速度，可在下陽坡上飛速行駛，何談容易？當(dāng)她還沒明白怎么回事時，已連人帶車一起翻到路旁的山溝里頭。

等她明白過來，只感覺右半邊身子是麻的，已動彈不得，但她的腦子是極其清醒的，此時喊人是喊不到的，下雨天村里人都窩在家里，附近的田里肯定不會有人，與其費盡力氣做無用功，還不如把體力用在摸索手機(jī)、打電話救助上。手機(jī)是裝在衣裳的右邊口袋里，她努力了幾次，左手根本夠不著。再一想，就算拿到了手機(jī)，人都摔成這樣，手機(jī)還能保得??？雨下得大了，原先的綿綿細(xì)雨儼然成了現(xiàn)在的紛紛中雨，雨水打在她的頭上、臉上、身上，她整個的人都浸在這雨水中，她的無助就像此刻的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她想起一個人在北京街頭，舉目無親，那時的無助就像現(xiàn)在這樣無邊無際。由于走得匆忙，錢帶得不夠，連最廉價的地下室也住不起，跟著乞丐湊合著住了三晚，好不容易才摸到國家信訪局的大門，不想剛開口詢問，就被路邊的幾個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連哄帶騙地將她帶到了一個什么旅館。后來她才弄清楚，他們都是與自己一個縣的官員。她向他們訴苦，他們也向她訴苦，他們了解了她的苦，她也理解了他們的苦。他們說她是個苦命的人，她說他們也很不容易?；厝サ穆飞希际呛贸院煤?；回去后，蹲了幾天號子，倒沒受什么苦，只是讓她寫下保證書不再去北京，其他什么事好談。其實，跟那幫乞丐混在一起的那幾日，她就想清楚了，這回不管是成還是不成，回去后再不會做上訪的夢了，低下頭跟弟弟好好商議，合開那爿店，好好經(jīng)營，不信就不能再把這“含笑雜貨店”搞得風(fēng)生水起？然后，把聾啞兒子送出去學(xué)門手藝，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誰想，去北京的那幾天村子里竟發(fā)生了那許多事，這些事把她的命運來了個徹底地顛覆。難怪瓦屋山上菩提寺的住持妙慧師傅對她說，她這一輩子該有的難都經(jīng)歷得差不多了，該好了?？涩F(xiàn)在這一摔是不是命里該有的難呢？她只是不明白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右半邊身子漸漸有了知覺，隨之而來的是那種無以復(fù)加的疼痛，嚙咬著她，吞噬著她。她忍著這劇痛，終于拿到了手機(jī)，還好，手機(jī)完好無損。她給弟弟和馬桃花分別打了電話，讓他們趕緊帶人過來救她。打完電話，她的心略略定了些，試著掙扎著爬起來，但都沒有成功，右邊身子疼得她使不上力。她知道，她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還好，沒有傷著骨頭，這可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但醫(yī)生說，起碼要臥床靜養(yǎng)兩三個月。

要在床上靜養(yǎng)這么長時間，這等于要了花含笑的命，她一向就是個閑不住的人，這樣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真是比死還難受。再說了，眼看野雞紅桃子就要熟了，再過一個月西瓜也要上市了，還有要換一批新雞，還有棗子，還有修上山那條坑人的路，都是這兩三個月內(nèi)要辦的大事，而且都得自己親自去操辦，這跤摔得實在不是時候。

聽著花含笑在床上不住地唉聲嘆氣，馬桃花伙著她那弟媳婦輪番到她床前勸說：“你再要強，終究是個女人。要是有個男人幫襯著，也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子吧?！?/p>

花含笑說：“我有兒子幫襯?！?/p>

弟媳婦說：“可唯一總不能不出去工作，天天守著你吧？”

花含笑說：“我教他養(yǎng)雞、種瓜、種桃、種棗，難道摔這一跤就能斷我們娘兒倆的活路？我就不信了！”

弟媳婦說：“這話也對。不過，唯一還年輕，又在城里混慣的，終不能一輩子待在山里頭?！?

花含笑說：“我知道，你繞著彎子想說什么。不就讓我再找個男人嗎？你也別想這歪主意了'我花含笑挑到28歲，挑了張南軍這個垃圾男人，讓我再走回頭路，沒門！”

弟媳婦被說走了，馬桃花來了。一到床邊，便嚷嚷開了：“你說我那侄女是人不是人？我跟她說，你花姨摔了，需要人服侍，請她過來，順便幫你打理打理家務(wù)。誰想她說，寧愿做一輩子寡婦，也不來服侍一個癱子。把我給氣的喲！我呸！也不照照鏡子自己是個什么人，還當(dāng)自己黃花大閨女了？要是真能找個比她小八歲的小男人，是她的福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花含笑說：“你也別盡罵人家。要是換了你我，十有八九也是不肯做的。要是真的癱了，就算是親生閨女，也不定愿意天天在跟前把屎把尿的?！?/p>

馬桃花長嘆了口氣：“話就是這么說了。要是我以后有個好歹，能指望我那討債鬼的老婆？說到底，我能指望的也就我那老頭子。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哪！”

花含笑說：“你又來替那個姓張的做說客了，是不是？你再說，就永遠(yuǎn)別進(jìn)我這家門！”

被這一嗆，馬桃花灰溜溜地走了。

花含笑摔下后，兒子雖然辭了工回家服侍，但畢竟是個沒結(jié)婚的男孩子，服侍半癱的娘不是太方便，他更多的還是打理家務(wù)和經(jīng)營上的事。第一批桃子熟的時候，兒子摘了一籃子過來，然后站在她床頭用他含糊不清的口齒朗讀了一首詩：“馬埂有仙桃，名為野雞紅；花美含笑意，果甜人稱頌；君欲送親友，禮輕情意重?！?/p>

聽著聽著，花含笑就笑出聲來，問：“好玩！這是誰寫的？”

兒子說：“我寫的！”

花含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兒子居然會為野雞紅桃寫詩，詩里居然還用上了自己的名字。兒子得意地告訴她，他已把這首詩印在了桃子的包裝盒上，還將它發(fā)到了網(wǎng)上；他還與村里的幾個小朋友商量好了，有人來摘桃，他們負(fù)責(zé)全程接待?；êψ屑?xì)打量著正在滔滔不絕說話的兒子，發(fā)現(xiàn)他真的長大了，把家交給他打理還是可以放心的。只是這樣的口齒，與自己說話還能勉強聽得懂，要是與外人打交道，那可怎么行呢？還有，靠一個人打理這一大堆事，那是吃不消的，自己這方面深有體會，得有人幫襯著，最可信任的莫過于自己的配偶了，像兒子這樣的殘疾人，到哪兒去找能幫襯著打理這一大堆事的健全女人？如果自己口袋里有個十五六萬，裝個好的人造耳蝸，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望著興致勃勃的兒子，花含笑不禁在心里頭連連嘆息。

其實，讓花含笑嘆息的事何止是兒子的人造耳蝸問題，臭走了弟媳婦和馬桃花，女人家的那些事不是問題也成了問題。這天，多吃了幾個兒子摘來的桃，自感肚子不太舒服，先還感覺不要緊，但慢慢就感覺不對勁了，喊了半天的人，也沒人答應(yīng)。兒子此刻正在山下的家里接待一批過來摘桃的網(wǎng)友，又怎么可能在山上呢？弟媳婦和馬桃花也被自己給得罪了，氣得不怎么來了。此刻，這一泡屎就把她弄得成孤家寡人似的，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她只是不服氣，掙扎著，從床上下了地，伸手還沒有拿到拐杖，已一頭栽倒在地上，隨即感覺那體內(nèi)的污物一泄如注，腹中立刻輕松許多，但臭氣熏得她直想吐。她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她做夢也沒想到，那些苦日子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居然會被自己的一泡屎給逼得走投無路一般，她哭得兩手直捶打著地，哭得嗓子冒煙，哭得眼冒金星。就在這時，淚眼中看到一雙大腳踏進(jìn)了家門，抬頭一望，這一望不僅把她的眼淚給打了回去，還讓她無地自容，因為她望見的是張南軍。

張南軍忙活了好一陣子，終于把一切都忙停當(dāng)了，然后，拿了張椅子坐在花含笑的床頭。

花含笑問：“你來做什么？看我的笑話還是什么？”

張南軍說：“我現(xiàn)是什么人？哪有資格看你的笑話？我是為咱們兒子的事來的?！?/p>

花含笑說：“現(xiàn)在想到兒子了？以前做什么去了？你那老娘把兒子帶成了聾子，你只顧自己在外風(fēng)流快活，什么時候想到過兒子？”

張南軍說：“過去的事，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行了吧？只要你答應(yīng)復(fù)婚，我就從我媽那里拿十萬塊錢來，以后好好過日子吧。你看行不？”

花含笑說：“你真能好好過日子嗎？過去我們應(yīng)該有多少好日子，可都被你作賤光了。每次犯錯，你哪次不是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我給你多少次機(jī)會，可你改過嗎？你盡過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zé)任嗎？我還是信那句老話，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張南軍說：“可為了兒子，我們得復(fù)婚。只要復(fù)婚，就能拿到我媽給的十萬塊錢，興許還能多要點。有了這錢，兒子的問題就能一勞永逸地解決了。你說是不是？”

花含笑無語了。張南軍抓住了自己的軟肋。這個男人總是善于抓住女人的軟肋，談對象那會兒，他對自己是那樣體貼入微，剛才他幫自己清理時就是那個德行，難怪這么些女人愿意二姑娘倒貼也要跟他上床?？峙滤信c他接觸過的女人都會明白，這個男人是個合格的情人，但決不會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如果與他過日子就一個字——死。可現(xiàn)在擺在自己面前的問題是，兒子需要錢。

見花含笑不語，張南軍又說：“只要你一句話，我立馬就把錢送了來！我愿意等！”

張南軍沒有等到前妻的一句承諾，但等來了兒子。見到兒子，張南軍有些激動，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想把兒子擁抱在懷里。兒子看了他一眼，淚水已在眼里打轉(zhuǎn)，趕緊背過臉去，指著大門說：“走！走！走！”

張南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花含笑，見她背過臉去，便怏怏地離開了。

花含笑說：“兒子，別對他這樣，他畢竟是你的親爸……”

花含笑說不下去了，因為她看見豆大的淚珠已在兒子那張年輕的臉上成了汪洋大海。兒子已經(jīng)24歲了'可是他有過父愛嗎？花含笑還真想不出，她只知道，拉著他的永遠(yuǎn)是她這個做媽的手，背著他的永遠(yuǎn)是她這個做媽的背，抱著他的永遠(yuǎn)是她這個做媽的懷。老話說得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付出多少得到多少。做父親的沒有付出，怪不得兒子對他不親。這個沒出息的張南軍活該兒子不要你！現(xiàn)在的情況是，這個沒有盡過責(zé)任的父親，現(xiàn)在想盡責(zé)任了，這份責(zé)任對于兒子來說，仿佛是久旱的大地來了場及時雨。兒子在流淚，花含笑在矛盾中。

馬桃花又上山來了，還帶了張輪椅來，她將花含笑扶進(jìn)輪椅坐好，推著她來到大門口的空地上。是個陰天，沒有太陽，正好出來吹吹山風(fēng)，看看風(fēng)景。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天天看到的只有天花板和家里的家具物件，把人都躺得呆掉了?，F(xiàn)在又一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花含笑感覺自己像埋在土里的一粒種子，終于破土而出，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看見了一個新的世界。她聞到了陣陣香味，那是山野的風(fēng)吹來的泥土的味道，這味道里有青草、有花朵、有雞鳴、有狗吠，這就是人間煙火的味道。她深信這味道只有自己才能聞得到。在這味道的包裹里，她充滿了力量，她的希望、她的夢想都在這味道里頭。

馬桃花一直在無聲無息地觀察著花含笑臉上每一個細(xì)微的表情，終于她開口了：“還是有輪椅好吧？”

花含笑不接話茬，只說：“你的鼻子真尖！”

馬桃花說：“多難聽！什么尖不尖的，難道我是饞嘴貓不成了？”

花含笑說：“今兒你要替張南軍傳什么話，快說！”

馬桃花說：“瞧，我沒提，你倒提，可不要怪我呀。我哩，幫你和他撮合，還不是同情你，為你著想！”

花含笑問：“為我著想？”

馬桃花說：“這個賬都算不過來？你與他如果真能復(fù)婚了，最得好處的是你那寶貝兒子。我這是為你兒子著想。為你兒子著想，不就是為你著想？可不是這個道理？”

花含笑扭頭望著前方，其實她什么都沒有望，她在心里反復(fù)回味著馬桃花剛才的話。

馬桃花又說：“你不想想，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真當(dāng)小年輕玩呀？再風(fēng)流，還能風(fēng)流多少時間？他命不要了嗎？他現(xiàn)在這種情況，有那心沒有那力了。人家心里可是想著你的，這輪椅還是他向人借的哩?！?/p>

一聽自己現(xiàn)在坐著的輪椅是張南軍弄來的，花含笑就掙扎著要站起來。馬桃花一把按住她，說：“這是急什么呢？就算是一個朋友幫你弄的輪椅，也是應(yīng)該的?！?/p>

花含笑坐著輪椅，抱著一籃子新鮮的野雞紅桃，讓兒子推著，上了菩提寺。她不是去燒香，而是請菩提寺的住持妙慧師傅指點迷津。菩提寺是個寺廟，但住持是個女的。她本來是個居士，后來兒子得了癌癥，她就帶著兒子一起出家修行，這一修行就成了正果，兒子的癌癥痊愈了，母子倆全都成了虔誠的佛教徒?；êΡ緛聿幌嘈攀裁捶鹗裁唇?，聽了妙慧的靈驗，就信了，更確切地說，是信了妙慧。她北京上訪回來后，正是妙慧的指點，才讓她絕了上訪的心，并要了山上的那個宕口。妙慧曾說，龍殼山是她的福星，因為那里有水，還有火，水火既濟(jì)，乃人生之幸?；êυ趯⑿艑⒁芍心孟铝四莻€宕口，盡管吃盡了苦頭，但龍眼的泉水助了她倒是真的。只是那神火呢？她一次也沒有見到。她現(xiàn)在的這些不順，難道是因為沒有見到神火所致？心頭有太多的糾結(jié)，她相信只有妙慧才能給自己指點迷津。

妙慧云游去了，只有她兒子道杰在?；êΨ路鹨幌伦拥肓斯鹊?，滿腔的期待化作了泡影。她把一籃子桃獻(xiàn)給了道杰，寒暄了幾句，進(jìn)了炷香，就準(zhǔn)備下山了。不想，道杰叫住了她，問：“施主，進(jìn)香時想到了什么？”

花含笑說：“什么都沒有想?！?/p>

道杰說：“施主那就是什么都想了。”

花含笑一愣，怔怔地望著面前這位年輕的僧人。

道杰說：“施主的心結(jié)，佛都明了?！?/p>

花含笑問：“佛在哪里？”

道杰說：“佛在心中！”

花含笑說：“佛是什么？”

道杰說：“佛是希望！”

道杰轉(zhuǎn)身走了，花含笑望著那背影出了好一會兒神，直到那個背影在視野中消失，方才回過神來?；厝サ穆飞?，她反復(fù)咀嚼著道杰的話，只覺得似懂非懂，此刻只恨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太少，很多東西都理解不了。

路過村委會時，她決定進(jìn)去看看，宕口立字據(jù)的事怎么著也得先探探村干部的口氣再說，然后再想對策。村委會靜悄悄的，不像是有人在，她這才想起來，今兒是雙休日。但她不甘心，讓兒子去樓里找人，自己就坐在輪椅上看報刊欄里的報紙。自打搬到山上，幾乎就不看電視了，山上的信號太差，看了也是白搭。山外的信息幾乎都是從別人的口中傳來，傳的最多的不過是些花邊新聞，除了增添些談資外，沒有其他任何用處。不過，這回報刊欄里的兩則新聞吸引了她，一則說的是到瓦屋山看神火的事，說得玄乎得不得了'只是山里人倒沒人把這神火當(dāng)回事，山外的人卻真把它當(dāng)回事了?；êψx著，便一笑而過。還有一則新聞，那上面說的是上頭要給農(nóng)民承包的土地確權(quán)辦證的事，讀著讀著，她立刻聯(lián)想到自己的這個宕口，也就是說那立字據(jù)的事有指望了。她盤算著，趕緊托人找到這張報紙，等傷好了，立馬拿了這報紙，找村里立字據(jù)去。這樣想著，立感有了撐腰的，便覺理直了氣壯了，心也就寬了許多。眼睛下意識地朝那報紙瞄了一下，這一瞄卻讓她心中一激靈，原來剛才讀的那兩則新聞是上下排在一起的。神火？確權(quán)辦證？為什么是在一起的？她的腦海里驀地閃過道杰的話，對著那張報紙，心里頭反復(fù)咀嚼著。

張唯一沒有找到人，顯得有些失望。花含笑說：“兒子，今晚去瓦屋山，看龍殼山的神火！”

張唯一疑惑地望著母親?；êχ纼鹤酉胝f什么，現(xiàn)在不是陰歷七月二十九，不是看神火的日子。但她心意已定，在這個夜晚她無論如何要去看看那傳說中的龍殼山神火。

吃過晚飯，這對母子就沿著山路，向瓦屋山的山頂進(jìn)發(fā)了。盤山路雖然曲折，但很平坦，推著輪椅走那十幾里的山路還是不容易，花含笑聽見了兒子氣喘的聲音。夜色很快降臨，霧靄升起來了，籠罩在山里，山里的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êΥ蛑蛛?，為兒子引著路。一路上很靜，只聽得見輪椅的輪子在山路上摩擦的聲音，還有兒子那越來越粗重的喘息。

平坦的路消失了，他們知道傳說中看神火的地方就要到了。到觀望點，還要五十多級的臺階。張唯一停放好輪椅，用含糊不清的口齒毅然地說：“媽，我背你上去！”

花含笑突然一陣感動，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像聽話的孩子一樣伏在了兒子的背上。兒子的背結(jié)實也很溫暖，兒子的步子很堅實，她在兒子背上打著手電，照著前方的路。

花含笑問：“累了，就憩一憩再走?！?/p>

兒子說：“不！”

花含笑貼著兒子的耳朵問：“兒子，想不想裝個人造耳蝸？”

兒子點點頭。

花含笑說：“可媽沒錢。”

兒子說：“沒錢，就不裝！”

花含笑說：“與你爸復(fù)婚，就有錢了！”

兒子直搖著頭，說：“媽，你不能再受他的苦了！”

花含笑的眼淚涌出，說：“可是，媽老了，賺不動人造耳蝸的錢了?！?/p>

兒子說：“媽做不動，我做。養(yǎng)雞、種瓜、種桃、種棗，賣雞、賣瓜、賣桃、賣棗！”

山頂終于到了。兒子背著母親在山頂轉(zhuǎn)了一圈，找到了一塊石頭，把母親放下了，然后坐在另一塊石頭上喘氣。

花含笑坐在這塊石頭上望去，正好對著龍殼山的那個宕口。借著皎潔的月光，她驀然發(fā)現(xiàn)，龍殼山真的很像一條龍，而自己的那個宕口正好就是龍頭，難怪龍眼就在宕口，那可是龍的眼睛呀?？缮窕鹉兀可窕饡谀膬撼霈F(xiàn)呢？夜已深，有山風(fēng)吹過來，很涼很涼，花含笑不禁打了個寒顫。

兒子說：“媽，沒有神火，回吧！”

花含笑不語，只是定定地望著龍殼山的方向。

兒子又說：“天不早了，回吧！”

花含笑依舊不語，依舊執(zhí)著地望著龍殼山。

又一陣山風(fēng)吹來，她聞到了風(fēng)里彌漫著山里的味道，那是田野的芳香，這芳香里有樹有草有花有果，還有蟲子的呢喃、山雀的歡叫。在山的味道的彌漫中，她突然看見宕口那地方蹦出了一束火苗，很亮，接著是兩束，再是三束，于是整個龍殼山上全是火苗，仿佛一群人點著火把在走，整個龍殼山簡直成了一條火龍。

花含笑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神火！”

聽這叫聲，兒子，從石頭上跳了起來，循著母親的目光望去，月光下的龍殼山依舊黑黢黢一片，什么也沒有。

花含笑問：“兒子，看到了嗎？”

兒子無語。

花含笑說：“我看到了，又多又亮的神火，火龍一樣……”

兒子依舊無語，但不敢去驚動母親，他知道那是母親看到的是她心中的神火。此時此刻，兒子悟到了母親內(nèi)心真實的世界，母親心中的神火是不會熄的。

花含笑哭了，但眼中沒有淚，那是她的心在哭，因為她看到了神火。又一陣山風(fēng)吹來，她聞見了陣陣濃郁的花香，是什么花，她說不上來，但很熟悉，真的很熟悉。

花總是靜靜地開，靜靜地落，靜靜地結(jié)出果實，靜靜地落入塵土，靜靜地破土而出，靜靜地生長出一個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