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字學篇韻便覽》在辭書編纂方面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

梁慧婧

摘 要 《合并字學篇韻便覽》是張元善、徐孝編訂的一部容量較大的小學類古籍，它集字書、韻書、韻圖為一體，前代辭書有篇韻“相副而行”以及辭書附韻圖的做法，但集三者為一體，則以其為先例。其中字書《合并字學集篇》在《四聲篇?！坊A(chǔ)上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部首合并，為一大創(chuàng)新，在注音釋義體例上繼承了海篇類字書的特點，但又有所改進。其中韻書《合并字學集韻》在《五音集韻》基礎(chǔ)上進行了音韻系統(tǒng)的歸并，繼承了《五音集韻》以等韻編纂韻書的方法，在與等韻結(jié)合的程度上，又比《五音集韻》更進一步。

關(guān)鍵詞 《合并字學篇韻便覽》 辭書編纂 《四聲篇?！?《五音集韻》

《合并字學篇韻便覽》（以下簡稱《便覽》）是明萬歷年間一部容量比較大的小學類古籍，由張元善、徐孝編訂[1]。此書真實地反映了明代北京方音，在音韻史上有重要地位，在辭書、文字、詞匯、方言等研究領(lǐng)域也有一定價值。此書長期以來為明清正統(tǒng)學者所貶抑，《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此書“事事皆出創(chuàng)造，較《篇?！贰墩崱返葧儊y又加甚焉”。這一偏見，致使如此重要的著作，差點湮沒不傳，目前所見藏本均屬同一版本系統(tǒng)，即萬歷張元善刊本，自此以后未見重刊[2]。自20世紀北音學興起，其在音韻學史上的地位漸漸得到承認，但研究重點偏向于其中韻圖《重訂司馬溫公等韻圖經(jīng)》（以下簡稱《圖經(jīng)》）的語音研究，其他方面的價值尚未彰顯。本文試圖揭示《便覽》在辭書編纂方面的特點。

一

《便覽》集字書、韻書、韻圖為一體。字書名為《合并字學集篇》（以下簡稱《合篇》），韻書名為《合并字學集韻》（以下簡稱《合韻》）。因此，《便覽》又名《合并字學集篇集韻》，《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記錄的內(nèi)府藏本，即以此為名。在中國語言學史上，字書自后漢始，韻書自魏晉始，但最初無相匹配之關(guān)系，至宋代，《集韻》和《類篇》方始配合，《類篇》卷十五業(yè)已言明“……別為《類篇》，與《集韻》相副而行”。此后金韓道昭著《改并五音集韻》與《改并五音類聚四聲篇?！罚ㄒ韵潞喎Q《四聲篇海》）也是“相副而行”的關(guān)系，明成化丁亥僧文儒等校刊二書，合稱《篇韻類聚》。二書最初并未相合為一，相比之下，《便覽》則更進一步，在最初編纂時即將字書、韻書相合，合稱“篇韻”。歷史上“篇韻”合稱的，有指《玉篇》[3]、《廣韻》，有指《類篇》《集韻》，有指《四聲篇?！贰陡牟⑽逡艏崱?，以上雖均言篇韻，但不如《便覽》中篇、韻關(guān)系密切（見表1）。這與主編張元善對語言文字以及前代辭書的看法有莫大的關(guān)系。張元善在序中說：“事物之賾，莫不有名，而微字莫辯其名，字各成行，而微聲莫窮其形。故形，母也，聲，子也……大抵類形者主母統(tǒng)子而不類聲，類聲者主子該母而不類形，形雖美而未盡也?！彼鲝埼淖钟行斡新?，形為母，聲為子，求聲是為求形，同時認為前代辭書，有類形者之字書，也有類聲者之韻書，字書雖美未盡善也，需要有韻書與其匹配，形聲才能相得益彰。

除將字書、韻書相配，《便覽》還將韻圖《圖經(jīng)》與韻書《合韻》相合編纂。韻圖與韻書相配，可追溯至《韻鏡》《七音略》，二書所據(jù)皆《切韻》系韻書。此種相配只是音系上的呼應(yīng)，而非辭書編纂方式中的相配。又元朝劉鑒著《經(jīng)史正音切韻指南》與韓道昭《改并五音集韻》互為體用，但《切韻指南》單行，并未附于《改并五音集韻》。至明代，韻書附韻圖的方式漸以流行，如明章黼《韻學集成》，韻書內(nèi)各部之前列有韻圖總攝字音，這與《便覽》中韻圖相對獨立附于前或后[4]的方式也略有區(qū)別。明代還有一些韻圖附于字書，如《韻法直圖》《韻法橫圖》附于《字匯》，梅膺祚取他人所作韻圖附于己書，以輔助字書讀音的理解，二韻圖與《字匯》無互為體用的關(guān)系。比較而言，《圖經(jīng)》與《合韻》在音系上的呼應(yīng)更為緊密，在辭書編纂體例上的相合關(guān)系也更為鮮明。《圖經(jīng)》有二十五圖，《合韻》平上去入各有二十五韻；《圖經(jīng)》格局主要分上下兩等，《合韻》一韻也分洪細二類；《圖經(jīng)》中的字，也是《合韻》中的小韻代表字。另外，其他韻書與韻圖的相配，往往是先有韻書，然后據(jù)韻書而作韻圖，而《便覽》卻是先訂韻圖，后制韻書。徐孝《便覽引證》中言“先訂等韻，使無雷同拗韻，檢篇切韻則不難矣”，由此可知，《合韻》編撰是一種綱舉目張的做法，先作《圖經(jīng)》，然后作《四聲領(lǐng)率譜》，《四聲領(lǐng)率譜》是小韻反切的總匯，也是《圖經(jīng)》的擴展。在此基礎(chǔ)上再擴展成韻書。北圖本《合韻》，最前為《圖經(jīng)》，其次為《四聲領(lǐng)率譜》，最后才是《合韻》的具體內(nèi)容，可印證其做法。

《便覽》不僅包括字書和韻書，或僅包括韻書和韻圖，它集字書、韻書、韻圖三位一體，先訂韻圖，再作韻書，然后字音有所歸屬，再以形歸類而成字書，三者互相闡發(fā)，前所未有。

二

《合篇》（《合并字學集篇》）所謂“合并”，是在《篇?！坊A(chǔ)上的合并。最早的《篇?！窞椤额愑衿！?，前代學者訛其著者為金王與祕[5]，《類玉篇海》雖佚，其序尚存于邢準所著《新修玉篇》中，據(jù)其序可知，《類玉篇?！窞榻鸫鷽╆柸送跆?。金韓孝彥在《類玉篇?！坊A(chǔ)上改編，以五音三十六字母歸逐部首，稱為《五音篇?！罚笃渥禹n道昭重訂為《四聲篇?！贰！逗掀肪烤挂院畏N《篇海》為基礎(chǔ)合并？《便覽》前有《引用先賢姓氏》，只錄王與祕，并無韓氏父子，但王與祕為訛傳，這便說明《便覽》編者也未見到《類玉篇海》原書，于是才因襲了前人的錯誤。又《便覽》凡例中，“舊篇海原設(shè)偏旁四百四十四部”，四百四十四部是韓書所創(chuàng)[6]，可知《合篇》以韓道昭《四聲篇?！窞榛A(chǔ)合并。以下我們選取幾種字書與《合篇》比較，以說明其在辭書編纂方面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

《合篇》收字58394（不計《拾遺》），收字量大，多于《四聲篇海》，《合篇》收錄了更多異體字，甚至收錄了很多的訛寫異體字。二書一致的部首內(nèi)，字序大致相同，顯示了它們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性。《四聲篇?！纷⒁粢苑辞袨橹鳎逗掀纷⒁魟t以直音為主，兼用反切（反切所注字多數(shù)是《合韻》中的小韻代表字）。這一點《合篇》未繼承《四聲篇?！?，而與海篇類字書相近。所謂海篇類字書，據(jù)日本學者大巖本幸次（1999）《明代「海篇類」字書群に關(guān)する二、三の問題》指出，以明萬歷年間為中心，一組書名、體裁相近的字書，書名多被冠以“海篇”字眼[8]。海篇類字書特點有二：一，注音多以直音為主；二，釋義簡略?！逗掀吩谶@兩方面與海篇類字書近似，且均成書于萬歷年間，此種契合恐非偶然。但它注音方面與海篇類字書還有一些差別：海篇類字書的直音是隨意的，《合篇》的直音則多選《合韻》的小韻代表字，也就是列于《圖經(jīng)》的代表字，我們以口部前三列字（卷八第九頁版心后頁）為例（見表3），口、回二字本身是小韻代表字，所以用反切注音。剩余十四字，總計27個注音字，外加回字的兩個又音，共29個注音字，其中有25個是小韻代表字（黑體）?？梢娛褂眯№嵈碜肿⒅币簦恰逗掀返囊粋€重要特點，也再次印證了《便覽》字書、韻書、韻圖三位一體的編纂方式。

《合篇》“刪昔之四百四十四部，改為二百零一部”[9]，比《字匯》二百一十四部還少十三部。二書均大大合并了前代字書部首，《便覽》刊行年代比《字匯》略早，可見大規(guī)模合并部首，《合篇》首創(chuàng)其功。《合篇》歸并部首原則為最簡原則，在此原則上歸并了疊字部首、字形復雜部首、可再切分部首、屬字少部首，這些歸并有承襲前代字書的，也有新創(chuàng)的，這些歸并或?qū)Α蹲謪R》部首的形成有影響。但《合篇》的影響力遠小于《字匯》，這是因為《合篇》整體面貌還是海篇類字書的面貌，以直音為主，異讀太多，無音義匹配關(guān)系，釋義太簡略，失去了字書本來的功能。

部首排列方式上，《四聲篇?！凡捎萌帜敢粜蚺帕蟹ǎ案摹队衿窔w于五音，逐三十六字母之中，取字最為絕妙”[10]，字母之下再分四聲。《合篇》沒有繼承《四聲篇?！芬砸魹樾虻姆绞剑抢^承了《玉篇》“以義類聚”的方式。但《合篇》分類不清晰，有一些部首混雜于其他意義的類聚中，不像《篇海類編》有天文類、地理類、時令類、人物類、身體類等清楚的門類分部。如《合篇》卷五部首歌訣為：第五犬豕魚兔鳥、宀廣龜黽鼠骨小、牛羊馬豸鹿阜穴。卷五大致為動物類部首，但宀廣骨小阜穴等不屬于動物類。這恐怕是為迎合《合并字學集篇部頭歌訣》七言歌訣的押韻，還有可能考慮到每句的歌訣含義。這種排列方式看似不便檢索，但若能記誦歌訣，檢索起來反倒方便，也是編者煞費苦心的地方。部首下諸字排列，則繼承了《類玉篇?！饭P畫排列法：按照筆畫分段，四畫以下為一段，以后每畫為一段。

《合篇》大刀闊斧地合并了《四聲篇?！返牟渴?，同時繼承了前代字書以義排列部首、以筆畫排列部下之字的方法，在注音釋義方面與海篇類字書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它的直音更多的建立在《合韻》《圖經(jīng)》的小韻代表字上，因此更為系統(tǒng)。

三

《合韻》在《五音集韻》基礎(chǔ)上改訂?！段逡艏崱纷畛醯淖髡邽榻鹑饲G璞，韓道昭在荊書基礎(chǔ)上撰修了《改并五音集韻》。荊書已經(jīng)亡佚。按照《便覽》之《引用先賢姓氏》，只列“荊璞”，未見“韓道昭”?！侗阌[》所據(jù)，也非荊璞原書，而是韓道昭《改并五音集韻》。韓書出而荊書亡，明大成、弘治、正德、萬歷年間皆有《改并五音集韻》的重刊本?！逗享崱放c《改并五音集韻》相距四百年，而且《合韻》基本上如實反映了時音，韓書則有一定的保守性，二書在音韻框架上有較大差別?！逗享崱窊?jù)韓書，一方面指據(jù)韓書進行音系合并，另一方面則指在辭書編纂體例上的繼承。

滕霄《重刊改并五音類聚四聲篇海集韻序》中言“《五音集韻》者，荊璞取司馬公之法，添入《集韻》，隨母取切者也，主類聲而聲各隸于諸母”，所謂“司馬公之法”即韻圖列三十六字母之法[11]，這里意為以三十六字母添入韻書，這是荊書的首創(chuàng)。韓書繼承荊書“陳其字母”的體例，又在此基礎(chǔ)上“序其等第”，不僅按三十六字母排列韻字，還分其等呼，如：一東見母下有公小韻為一等，其下標注，有弓小韻為三等，其下標注。此種做法當是韓書首創(chuàng)?！段逡艏崱罚ㄒ韵滤Q《五音集韻》皆指韓書）無韻圖相附，但是它的編訂卻以等韻為依據(jù)，寧忌浮以為“昌黎子心目中耿耿有一韻圖在”[12]?！逗享崱防^承《五音集韻》以韻圖結(jié)構(gòu)改造韻書的做法，但具體做法還有些不同，《五音集韻》將不同等呼的字，列在同一母下，用符號標識等呼，《合韻》則是先開合口分韻，同韻先列洪音字，再列細音字，洪音細音再各依三十六字母順序排列屬字。這又是一種改革，如果完全按照《五音集韻》的做法去列洪細音，往往把同韻不同等的字混于同一字母下，雖有符號標注，但仍容易混淆；而《合韻》的做法，同一字母下的字均同韻同等呼，這樣同音字組的界限便更清晰了，也無須額外的符號說明。另外，韓氏等韻框架仍有守舊之處，韻的安排有時與等韻框架不合，而《合韻》的改革比較徹底，先革新韻圖，打破了舊韻圖四等框架，真正與時音契合，也真正做到了韻書、韻圖為一體。

與《合篇》不同，《合韻》主要以反切為主，繼承了韻書的注音傳統(tǒng)。不過，《合韻》反切沒有沿用前代韻書的反切?！段逡艏崱费赜昧恕稄V韻》反切，又兼采《集韻》反切，但《合韻》的反切卻完全是新制的?！侗阌[·凡例》第十三條中說：“或言群書反切已成爾，今改立反切，更變門法，則群書何所據(jù)乎，不然群書反切原有篇韻所取，篇韻尚且舛偽，群書何所據(jù)乎”，可見其反切是從時音出發(fā)而新制的。毫無疑問，《便覽》革新反切是徹底的，不是舊反切上的修補，而是另起爐灶。從《凡例》來看，它革新反切的方法是借助革新的韻圖，革新的反切也不需要借助太多的門法。

比起前代韻書，《合韻》的注釋非常簡略，不過比《合篇》略微復雜。《集韻》《五音集韻》收錄了不少異體字，或徑與正體并列再注釋，或正體注釋后，再列異體，標明“同上”?！逗享崱防^承了這種做法。不過，《合韻》所收的異體字更多，同樣收錄了不少訛寫異體字。同時廣收異讀，包括前代韻書已經(jīng)記載的，也包括當時的方言俗讀。前代韻書中的異讀，或兩處又音互見，或至少在一字下注又音，但《合韻》不注又音，更沒有互見。這大概是因為，《合韻》與《合篇》相副而行，《合篇》已經(jīng)標注出一字的所有讀音，因此要了解一個字的異讀，可查《合篇》，要了解異讀的音義關(guān)系，則可據(jù)《合篇》查《合韻》，當然這是比較費力的。

四

根據(jù)以上研究，可得出《便覽》辭書編纂方面的幾個特點：第一，字書、韻書、韻圖三位一體，互相闡發(fā)；第二，字書《合篇》在《四聲篇?！坊A(chǔ)上合并，大刀闊斧合并《四聲篇海》部首，在注音釋義方面比較偏向于海篇類字書，其直音法又比海篇類字書更系統(tǒng)；第三，韻書《合韻》在《五音集韻》基礎(chǔ)上合并，繼承了《五音集韻》以等韻框架編纂韻書的方式，在這方面比《五音集韻》做得更徹底，其反切也是在新韻圖框架下新制的?！侗阌[》的這些特點，其中有繼承的方面，也有創(chuàng)新的方面，有的繼承了前代辭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有的卻不盡然，創(chuàng)新的方面，有的是大大的創(chuàng)舉，也有徒勞費心的地方。但我們認為，它在辭書史上應(yīng)當占有一席之地。

附 注

[1]《合并字學篇韻便覽》署“特進榮祿大夫柱國惠安伯永城張元善?？?、布衣居士金臺徐孝合并”。目前來看，關(guān)于其著作權(quán)的歸屬尚有分歧。周賽華指出張元善負責組織編撰工作，徐孝負責具體編訂工作。我們同意其看法。

[2]目前所見藏本有西北師范大學藏本、原北平圖書館藏本、罕見韻書叢編本、江西圖書館藏本、韓國首爾大學奎章閣藏本，據(jù)筆者研究，它們均屬同一版本系統(tǒng)，即萬歷張元善自刊本。

[3]此處指《大廣益會玉篇》，非原本《玉篇》。

[4]西北師大藏本，附于《合韻》后，原北圖藏本，附于《合韻》前。

[5]《重刊〈改并五音篇〉序》：“又至大朝甲辰歲，先有后陽王公與祕祥等以人推而廣之，以為《篇海》”，王公、祕祥為二人?！昂箨枴睘椤皼╆枴敝?，“洨陽王公”即王太，“以人”為“八人”之訛。王太為主撰，祕祥等八人為參修，后世學者皆以此書著者為金人王與祕，這是以訛傳訛的結(jié)果。

[6]《類玉篇海》無名氏序只說“大要仿玉篇分部”，并未提及合并部首。

[7]反切+直音，是指一字下同時使用反切法與直音法。

[8] 海篇類字書，也是在《篇海》基礎(chǔ)上改訂的，最早可追溯至《五音類聚四聲切韻直音海篇大全》，金韓孝彥重校。目前可見較早的海篇類字書為《新校經(jīng)史海篇直音》（以下簡稱《海篇直音》），成書于明初。

[9]見《便覽·凡例》最后一條。

[10]見《改并五音類聚四聲篇海》韓道升序。

[11]《切韻指掌圖》傳為司馬光所作，《指掌圖》最早將三十六字母平列。

[12]見《校訂五音集韻》前言第8頁第11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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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 北京 100083）

（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