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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白

      2015-07-17 22:16:04趙永生
      雨花 2015年5期
      關鍵詞:鄉(xiāng)長大白小張

      趙永生

      1

      大白是曾菲在路上撿的。

      曾菲當時在鄉(xiāng)農經站工作,那天下晚,她下班回家,在女兒河的橋頭發(fā)現(xiàn)了它,像一把彈過了的棉花,絮白一團。走近一看,是條狗。不知道是風吹的還是受了驚嚇,抖動著,曾菲蹲下身,朝它看,它也拿眼看著她,透底的單純。曾菲起了憐憫之心,抱起它,放進車簍,帶回了家。叫它大白。起初,曾菲把它放在一只紙盒箱里,箱子放在廚屋的門拐子旁,后來大了,管起了狗事,它主動睡到了門前的那棵銀杏樹下,總是閉著眼睛,一有響動,它的耳朵立馬豎了起來,眼睛也隨即放光。看到主人回來,它會迎上去,特別是曾菲回來,它總是要在她的腿上蹭蹭。遇上不認識的人,那聲音渾厚得讓人害怕。沒有主人發(fā)話,誰也進不了院子。

      曾菲一得閑空,就坐在屋檐下看書,大白總是睡在她的身邊。有時還把頭枕在她的腳上,這時,曾菲就放下書,摸摸它的頭,理理它身上的毛。曾菲串門時,它也跟著,搖頭擺尾。就這樣一天天長大了,也一天天強壯起來,到了談情說愛的年齡。后來,曾菲發(fā)現(xiàn)每隔一段時間,大白就要在村子里跑跑,去安撫村子里的母狗們,要是一個星期不出去,總會有狗在曾菲的家前屋后游蕩著,曾菲這才覺得她家的大白能干了,也就更加關照它,讓它吃更多的油水。它要照顧那么多母狗,曾菲心里有點舍不得。忽然問,曾菲發(fā)現(xiàn)村子里有了好多條白狗,她不知道有多少條,但她覺得很多。曾菲也就有了成就感。她想,用不了幾年,全村狗們一片白了。

      后來老公要把它宰了送給局長。

      老公名字叫王元漢。他說局長那玩意不好使,說白了是陽痿,據(jù)說吃一百條白狗的鞭,就能治好此病。王元漢對曾菲說:局長這樣的難處對我講是把我看成自己人,看得起我。再說人家是土管局局長,我是鄉(xiāng)里的土管所所長,這樣的利害關系是清楚的,人家是把機會給我。曾菲說不行。曾菲說:人不行了吃狗那東東就行了?王元漢說:不是說吃什么補什么嘛,曾菲說:補成像狗那樣?王元漢說:怎么同你說不清呢?不就是一條狗嗎?曾菲說:狗怎么了?不是也有人想借它鞭用?王元漢感到曾菲的話傷了他的自尊,于是說:我非宰了它不可。曾菲也較起勁來,她說:除非你先宰了我。

      這是曾菲與王元漢的一個結,關于狗。

      2

      那之后,曾菲總是把大白帶在身邊,她還真怕王元漢投局長所好宰了它。大白也總是跟著曾菲,似乎感覺在她身邊才踏實。狗不會說話,但狗肚里明白。忽然有一天,土地平整,鄉(xiāng)里跟上面要了經費,要把這一框的土地全部放平,重新開溝做堤。涉及的農戶,除曾菲一家外,都選擇了政府建的安置樓,只有曾菲家拿了補償。曾菲不想上樓,她覺得在村里住樓房,別扭。于是,她選擇搬到縣城邊上的一個村子,那里有一個院子,能滿足她的鄉(xiāng)村生活,買了下來,搬了過去。曾菲很快適應了,可大白一時適應不了,她發(fā)現(xiàn)大白總是在院里院外轉,那樣的煩燥,讓曾菲看了也心疼。她一有空就帶它到原來的住處,那曠野,曾菲也覺得怡然,可畢竟已成過去,回不來了。她看到大白每次到了這個地方,總要在銀杏樹下躺一會兒,就請人將這棵銀杏移了過來,慢慢地,大白躺到了銀杏樹下,顯得安穩(wěn)多了。可鄉(xiāng)村的寧靜被不斷擴展的開發(fā)區(qū)撕破,拆遷后留下的斷垣殘壁,總是讓人感覺生活不踏實。終于有一天,曾菲家的院墻上被刷上了個“拆”字,大紅字,被個大紅圈套著,怎么看都預示著災難。曾菲的一聲唉嘆,使大白平添了不安,它總是望著曾菲的表情,像是有著同樣的心事。曾菲蹲下身子,摟著大白說:我們又要搬家了,我們只有進城,城里的生活我們并不能適應,可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們沒有辦法,只有聽天由命。狗通人心,一聲對天嗷叫,讓曾菲知道它的懂得,而它那無奈甚至無助的目光,著實讓曾菲難過。

      王元漢不在意拆遷的事,他覺得是個機遇,于是,他又和曾菲說起大白的事,他說:不就是一條狗嘛,犯不著跟我過不去。局長這點事辦不了,我心不得踏實。曾菲說:我不問其它狗,我只是說我家的大白你不能動。王元漢說:局長知道我們家大白白得特別,也強壯得特別,如果我連這條狗都不能給他,他又怎么能信得過我?局長都不信任了,我還有出頭之日?再說,快要拆遷了,上樓是必須的,這狗能帶上樓?就是你能帶,鄰居們又怎么想呢?曾菲說:城里人不也養(yǎng)狗?王元漢說:人家那是寵物。曾菲說:我們也當它是寵物。王元漢說:我們家這種狗,怎么看也不是寵物。王元漢接著說:要不,我給你買一只寵物狗,皮皮王,世界名狗,一萬多塊呢。曾菲說:就是十萬塊,我也不要。

      王元漢搖搖頭,覺得不可思議。

      曾菲與王元漢說話時,大白躺在銀杏樹下,瞇著眼,聽著主人的話來語去,當主人不歡而散后,它爬起身,走到了院外。它并不在意王元漢要它的命,它知道只要女主人在,它就不會有生命危險,它想得更多的是要搬到城里住,它不知道城里究竟有多可怕,但它知道它是不適應的。

      環(huán)境是可以改變人的,但同樣也可以改變狗。曾菲發(fā)現(xiàn)了大白的變化,它總是躲著王元漢,總是有一段可以逃脫的距離,王元漢倒進盆里的食,它從不吃。

      狗也有其防范心理。

      3

      拆遷的事終于到了實質性階段,選擇安置房。當?shù)卣淖兞诉^去先拆遷后安置的辦法,為先安置后拆遷。這一改變減少了很多矛盾與社會穩(wěn)定壓力。一邊談拆遷一邊談選房,人們首先想到了選房,拆遷是必須的,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是誰也阻擋不了的,與其堅持拆遷中的雞毛蒜皮小事,倒不如先簽字先選房。王元漢與妻子曾菲商量后,首先簽了字。這次拆遷,曾菲家還是討了巧的。后院圍墻內有六十多個平方,要拆遷時,王元漢找了幾根樹棍往院墻上一放,又找來幾張廢棚瓦往上一擱,就算了面積。本來,附屬用房要按拆遷前航拍圖為參照,必須是有屋頂?shù)?,且實地調查是住用的,也只能按三分之一拆算成實用面積,再按附屬用房的補償標準折算補償費用,但曾菲家是按住房面積算了,多補償了近十萬。曾菲知道,這是土管局長幫的忙,只有土管局長說話管用,讓拆遷辦的人二話不說,也說明王元漢與局長的關系很不一般。曾菲更知道這是沖著她家的大白來的,她更覺得大白的金貴,也就越來越想不通局長是怎樣的沒有用而這條白狗又能起怎樣的作用。

      在拆遷協(xié)議上簽了字后,曾菲拿了選號,第二天就要去安置中心選房。曾菲想選一樓,曾菲說一樓進出方便。初夏的鄉(xiāng)村,一片奪人的新綠。傍晚時分,溫潤的空氣帶著麥香,溢滿了曾菲家整個小院。曾菲把編扎好的蒜頭往走廊的墻釘上掛。王元漢從圍墻邊上的那棵櫻桃樹上摘一把櫻桃,用水沖洗了下在吃。大白躺在銀杏樹下,把頭靠在樹根,瞇著眼。曾菲見王元漢對她要選一樓的想法沒有回應,就又說:這縣城,犯得著蓋二十多層的樓?王元漢這時說話了,他沒有與曾菲討論縣城有沒有必要建二十層以上的高樓問題,而是說:二十多層高的樓房,我們住一樓,想著就壓抑。王元漢知道曾菲要住一樓為的是大白,不是人的進出方便,是狗的進出方便,要想把大白弄給局長,首先必須把曾菲哄上高樓,上了高樓,狗沒法帶了,只有讓他送給局長。其實局長也只要一條鞭。曾菲說:這么高的樓,一旦停電,爬上爬下還不把人累死?曾菲沒有反駁王元漢關于“壓抑”一說,說明有了讓步,當曾菲害怕停電時,王元漢說:小區(qū)電梯是兩條線供電,不會停電的。王元漢不知道是不是兩條線供電,他只是靈機一動,這樣想就這樣說了。曾菲把最后一根蒜辮掛好后,也洗了手,王元漢連忙從樹上又摘下一把櫻桃,用水沖洗后遞給曾菲,很有點討好的意思。曾菲倒是說了實話,她說:住樓上好是好,可大白肯定不適應。說怕大白不適應時,大白睜開眼,望著曾菲。王元漢說:拆遷安置的是人,又不是安置狗的。聽王元漢這樣一說,大白閉上了眼。曾菲說:可我們家有狗。王元漢說:我們沒有辦法讓環(huán)境適應狗,只有讓狗適應環(huán)境,它會適應的。王元漢想,明天簽字選房了,不想為這事出岔子,上了樓再說,于是又說了句:它會適應的。曾菲沒有再說什么。

      4

      王元漢想,這女人的情緒真說不清,莫名其妙,為一條狗也能動真情。就在這時,拆遷辦來了電話,說明天一定要去安置中心選房,過了時間,就算是自動放棄選號順序。王元漢說知道了。王元漢的手機漏音,拆遷辦的電話,曾菲聽得一清二楚。

      曾菲一聽到拆遷辦的電話就煩,她說:就這么個縣城,總是拆來拆去,弄得人心神不安。王元漢說:城市化進程要加快,沒辦法。曾菲說:就不能慢點。王元漢說:這個跟你講不清楚。曾菲說:少跟我耍官腔。王元漢只是個土管所長,但在曾菲面前總有政府官員的神氣,這是曾菲所看不慣的,每當看不慣時,她就會說上句“少跟我耍官腔”,王元漢也就此打住,不再有曾菲認為的官腔。王元漢說:選房的事不是小事。曾菲說:也沒什么,我們搬到這里時,也想作長期打算,可沒幾年不也拆了,或許我們選的樓房用不了幾年也是要拆的。王元漢沒說什么,他也知道規(guī)劃沒有變化快,全憑領導一句話,有什么辦法呢?這是體制問題,但王元漢沒有這樣對曾菲說,她也聽不進,他還是哄她選樓層。

      “那就六層,或者八層?!痹普f。

      王元漢知道曾菲取六“順”與八“發(fā)”之意,他沒有反對,但他說:據(jù)環(huán)保部門測定,高層住宅六到十二層的空氣質量最差,大氣中的懸浮物,大部分在這個層面。曾菲很在意環(huán)保,自從有了PM2.5監(jiān)測,天色一陰沉,她出門都戴上口罩,王元漢這么一講,她說:你來選。王元漢說十三層,曾菲說:十三點,是罵人的數(shù)。現(xiàn)在的樓房已經沒有了十四層的標號,王元漢問十五或者十六層怎么樣?曾菲說:吆五喝六,我們是這樣的人家嗎?

      “十七層?”

      “都什么年代了,還把‘吃字放在頭上?”

      “十八層?”王元漢說:十八,要發(fā)。

      “十八層地獄!”曾菲說:你沒聽說過?

      “那就十九層了?”王元漢說:再高也沒意思了。隨著樓層的增高,王元漢暗喜,他就是想往高處走,住得越高,曾菲就越有放棄大白的可能。曾菲說:那就十九層吧,曾菲接著說:住這么高,不知道大白適應不適應。王元漢連忙附和:會適應的,會適應的。

      大白爬起身,抖了抖,走出院門。

      一個月后,曾菲搬進了“華陽廣場”A座81901,三室一廳,室和廳都進陽光都通風,有一種上天的感覺,加之精裝修,搬進就住,不需要自己操心,正合曾菲的意,可大白不進樓。曾菲急了。王元漢說:別急,我們想想辦法。這時,他不說慢慢會適應的這樣的話了,只是說想辦法。曾菲說:我當初是要住一樓的,后來被你忽悠了。王元漢說:現(xiàn)在這樣講就沒有意思了。曾菲是恨王元漢的,但她知道現(xiàn)在再這樣說真的沒有意思了。

      搬進新房的第一天,大白跟著曾菲上班,曾菲進了辦公室,它就在城里轉,好在是縣城,對狗的管理沒有概念,大白還算是自由自在,曾菲下班時,它就到了,又跟著曾菲跑,曾菲騎的電動車,她快它就快,她慢它也慢,紅燈時,它靠在曾菲的腿邊,等著,就是不上樓。曾菲到家后,就先把它吃的弄好,送下樓讓它吃,它吃了后,曾菲又把盆子帶走,然后,大白就找個它認為適宜的地方休息,等著曾菲下樓,繼續(xù)跟曾菲上班。晚上,曾菲給大白喂過食后,哄它上樓,可它還是不上,曾菲想,等天黑定了,或許它能跟她上樓,七月,天黑得遲,等到了八點多鐘,曾菲下樓找大白時,大白不在了,找遍了整個小區(qū),就是沒有找到大白,曾菲當時就想,是不是去了原來住的地方?好在不遠,電瓶車二十分鐘就到了。到那一看,真的在,躺在銀杏樹下,見到曾菲,它搖頭擺尾地迎了上來,并在曾菲的腿邊蹭著。曾菲蹲下身子,摟著它的頭說:我們搬家了,這不是我們的地方了,跟我回去吧。大白就跟著她走,可到了樓下,它又走了,像是把曾菲送到家。回到家里,曾菲哭了。王元漢說:值嗎?曾菲沒理他。

      5

      第二天一早,大白又到了樓下,曾菲給了它吃的,然后它又跟著她上班。與前一天一樣,到了晚上,它又回到了老院子。這時,房子成了一堆瓦礫,只有一棵銀杏樹豎著,大白還是躺在那棵銀杏樹下見了曾菲,它就迎了上來,它也跟著曾菲走,可到了樓下,它又走了……王元漢說:算了,給我們局長吧。曾菲沒有理他。曾菲就把這事說給同事,同事說這種狗是土狗,不像寵物狗,跟著主人,在什么地方都行。土狗土狗,是不離土的,離開了土地它就不踏實,所以它是不會輕易上樓的,得想辦法把它弄上樓,為它上個套子,連哄帶拉才行。曾菲照著做,剪了根王元漢的褲帶,為大白做了,個頭套,解系也方便。曾菲為它戴的時候,大白流淚了,它知道有了這個東西,它就可能被別人抓著。大白流淚,曾菲也流淚。曾菲知道,不是她,任何人都沒有辦法將它扣住。曾菲為它戴的時候,對它說:等你適應了,我會把它解了的。大白淚眼相望,她為它擦了淚。

      晚上給大白吃了后,曾菲就一直在樓下,等過人流高峰,她抓住大白的頭套,邊哄邊拖,將它拉進了電梯,進電梯時,沒有其他人,但大白還是有點緊張,曾菲感覺它的不一樣,電梯運行時,它有點抖,曾菲捋著它,哄它別怕。終于到了十九樓,到了家。曾菲拉著它進了主臥、次臥、書房、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一邊看一邊給它說,王元漢跟在后面,一言不發(fā)。然后,曾菲把大白帶到陽臺一個紙箱前,告訴它這是它的窩。然后,就把它抱進去,關了燈。抱進去,大白就躺下了,像是很累的樣子。曾菲吃過早飯,收拾好后,拎包要上班了,大白跟了上來,它也要出去,曾菲本想讓它在家里,中午和晚上帶它下樓遛遛,可它要出去,她不能強行把它關在家里,就在它的項套上扣了條王元漢的領帶。牽著它,進電梯時,有個男人在,它不進,曾菲彎下腰,抱著它的頭,說:別怕,沒事的。到了十五樓,有個大人攙著孩子,狗怕人,小孩子怕狗,曾菲一邊哄狗不要怕,一邊對小孩子與那攙著的大人說:沒事的,我們家的狗從不咬人。幾天下來,曾菲覺得下電梯與上電梯不一樣,下去時總有幾撥人進電梯,而上來時,只要上時沒人,基本上就沒有人在中途進,于是,上電梯時,她總是在沒人的時候,下樓時,她要么提早走,要么就遲點,錯開上班高峰,可還是會碰到人。沒過幾天,小區(qū)管理人員上門了。管理員是個男的,他敲開門就問:你們家有狗?其實這時狗已經在他的面前了,狗就躺在門旁一塊地毯上。曾菲說:是的。這時狗站了起來,一看這個頭,管理員說:這狗真的挺大的,怪嚇人的。

      “注射狂犬疫苗了嗎?”

      “注射了?!?/p>

      “這狗養(yǎng)在家里不合適吧,特別是乘坐電梯,不但小孩害怕,大人也害怕。”

      “沒事的,我們家大白從來不咬人?!?/p>

      “我們今天正式通知你,第一,在居民樓里不能養(yǎng)這么大的狗,要盡快想辦法處理好這一問題。第二,在沒有處理好前,不能乘坐電梯,公共安全的事,是天大的事。”

      大白認真聽著管理員說話。

      曾菲對正式通知,沒有作出回應。管理員在說話時,王元漢一直站在廚房沒有出來。

      這天,曾菲沒有帶著大白坐電梯,而是從應急通道一層層走下來。邊走邊對大白說:就不坐電梯,我們慢慢走。中午回家時,曾菲又是牽著大白一層層往上爬,邊爬邊對它說:記住自己的家,以后自己爬,我們不走電梯,能拿我們怎么著。晚上回來時,大白主動進了步行樓梯,等曾菲坐電梯上來時,大白已經站在門口了,曾菲抱著它的頭,熱淚盈眶。

      這之后,大白也有了精氣神。

      6

      農水體制改革后,曾菲考進了縣農林服務中心,搞結算。這天她正在復核農機補助款下發(fā)清單時,對面的小張大叫起來,指著微博問曾菲:這是不是你們家大白?曾菲連忙打開微博,“傾城風流”的標題下,是一幅照片,兩條做愛的狗連著屁股,在望鶴樓前大街的十字路口,得意忘形。車輛與行人都停在那里。公狗剽悍,一身惹人的白色,母狗肉緊貼骨,棕色皮毛艷麗奪目。照片下面這樣寫道:今天上午九點二十三分見證神奇的一幕在縣城望鶴樓前的十字路口上演,一只白色公狗與一只棕色母狗當街做愛,行人注目,所有的車輛都停在停車線內,讓它們把性愛進行到底。

      跟帖一個接著一個:

      這狗的心理素質好,這么多人看著,它們照做不誤。

      要是人,早就嚇沒了。

      狗鞭有倒齒,要過了高潮才能慢慢復原,否則只能連著。

      看來是狗專家,挺在行的。

      狗就是狗嘛,本能。

      本能人也有,但人不如狗。

      這就是動物性與人性的差距。

      人性有時也是動物性。

      做愛是動物的共同特征,與人性無關。

      瞎說什么?

      這樣的狗鞭才算鞭。

      誰買?喊個價。

      5000。

      8000。

      10000。

      50000。

      100000。

      180000。

      哪值這么多錢?

      看你怎么看。

      買下送給領導,肯定值,領導也高興,比那無聊的字畫更實用。

      曾菲看了后,臉紅得像血潑,她知道這白狗就是她家的大白,她不知道是羞恥還是驕傲,那滋味無法言表。她對小張說:請你不要大驚小怪,那不是我們家大白。小張壓低聲音說:我看像,真的像,你們家也這樣強吧。曾菲說:你瞎說什么?小張一笑:應該驕傲的。曾菲的臉更紅了。

      下班時,曾菲一到樓下,就見大白站在她的電動車旁,那姿勢怎么看都瀟灑,都像情圣。一起下班的同事說:微博上傳的不會就是你們家狗吧,曾菲說不是,他們說:很像的。小張不說話,就是笑。曾菲也只好陪著她笑,不知道說什么好。在路上,大白像往常一樣跟在她后面跑,可今天就不一樣了,時常聽到人說:這不是“傾城風流”嗎?或者說:傾城風流。到了小區(qū)大門前,曾菲感覺身后跟了十多個人,她不知怎么才好,也不敢回頭看。到了樓下,大白照例走步行樓梯,曾菲坐電梯,到了家,大白已經站在門口了。曾菲急忙開門進來,讓大白坐在她的身邊,然后打開微博,仔細一對,真的是大白。這時微博跟帖已近萬條。王元漢回來時,一進門就問曾菲:是大白嗎?曾菲說:是的,怎么了?王元漢說:傾城風流??!曾菲說:傾城風流就傾城風流吧。曾菲中午特地燒了盆骨頭湯給大白。王元漢笑了笑說:服你了。曾菲沒理他。王元漢接著說:局長打電話問我,是不是我們家大白,我說不像。

      曾菲沒搭腔。

      7

      曾菲知道局長問王元漢微博傳的是不是大白的意思,難道吃了大白那鞭就能像大白一樣強壯?這男人怎么就迷信狗那東東呢?王元漢見曾菲不做聲,就湊過來說:人家讓我們拆遷時多得了近十萬,這十萬,都可以買一條金狗了。這時,曾菲接上了話,她說:十萬算什么,我們家大白現(xiàn)在是名狗了,一根鞭標價就十八萬。王元漢說:微博上說的,你也當真?曾菲說:競標不就是這樣喊的?股市不就是這樣漲的?王元漢搖了搖頭,說:全省的土地工作會議明天在連云港召開,我下午陪局長去報到,這兩天,我還真怕他提起大白的事。曾菲剛想說什么,有人敲門了開門一看,是小區(qū)管理員。

      管理員很客氣地說:對不起,打擾了。管理員還是那天那位。曾菲看人家這么客氣,感到過意不去,問:有事嗎?管理員直截了當?shù)卣f:清潔工反映步行樓道有狗的尿臊味,我爬了下樓梯,確實有,這幢樓就你們家有狗。管理員說完后,就盯著曾菲看,曾菲有點急,她說:乘電梯,你們說安全問題,爬樓梯,你們又說衛(wèi)生問題,你叫我們怎么辦?管理員說:怎么辦是你們家的事,我們管的是公共安全與公共衛(wèi)生,小區(qū)里的每個住戶都必須遵守的,請你理解。

      王元漢在管理員進門說事時,就走開了,進了房間,這時走了出來,對管理員說:對不起,我們來想辦法。管理員見有人承擔責任,說了聲對不起,走了。王元漢只是怎么一說,說了又進了房間。曾菲與大白對望著,都在想著心事。

      這時,小張打來電話,問:看到微博了嗎?接著說:都在找你們家大白呢,“傾城風流”點擊量一路飆升?曾菲說:我哪有心意看微博啊,正發(fā)愁呢?小張問:怎么了?曾菲就把遇到的煩心事說了。小張說:走電梯說讓人害怕,步行樓梯應該沒有問題的啊,就那么走—下,就留下氣味了?曾菲說:你不知道,狗有抬腿撒尿的習慣,它記路,全憑撒尿留下的氣味,否則19層樓,拐那么多彎它怎么知道自己的家?肯定是一路撒尿了。小張說:這倒真是個問題。

      曾菲在與小張通電話時,大白一直看著她。曾菲結束通話后,對大白說:下午不出去,呆在家里,下班后我再帶你出去。大白低下頭,走到陽臺,爬進自己的窩。曾菲關門后,并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站在門外靜靜地聽著,看有沒有大白的動靜,足足等了五分鐘,她還是不放心,又開門進家,走到陽臺,看到大白把頭枕在箱子的邊沿,流著淚,曾菲見了心里難過,就對它說:還是跟我出去吧。大白抖了抖身子,從窩里跨了出來,跟著曾菲,走向步行樓梯,箭一般地飛奔而下。曾菲沒有坐電梯,她走步行樓梯,她想聞聞,是不是如管理員所說那樣有很大的氣味,可走到16層時,她走不下去了,真的有非常難聞的臊味,她又轉乘電梯。

      8

      大白在曾菲單位樓前那快很大的草地上快樂地轉了一圈,然后在一棵香樟樹下伸腿撒了泡尿,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曾菲坐在辦公桌前,聚不起神來,她總是在想大白的事,好在還沒到上班時間,她掏出手機,看微博?!皟A城風流”下,跟帖如潮,曾菲弄不明白,這人怎么對一條狗有如此大的興趣?她看到了小張所說的在找狗:

      是誰家的狗?養(yǎng)得如此強壯,可不可以倡導一下,把這條狗作為全縣的種狗?

      做種狗可以,可不能惟一。

      還不把這狗累死,可憐可憐它吧。

      為這狗做個雕塑怎樣?作為城雕,別具一格的。

      哈!此創(chuàng)意好,可替換那無聊的“后羿射日”蛋了。

      南通狼山的大門口,就有一只狗的雕塑。

      那不是狗,是狼。

      不要少見多怪,狼與狗本來就是一個祖宗哦。

      也是,狼狗狼狗嘛。

      幫忙找一找,是誰家的狗?

      此帖一出,立即跟了幾張照片:

      在解放路上。

      在人民路上。

      在紅旗路上。

      在開放大道。

      在“華陽廣場”大門口。

      這狗可能就住在“華陽廣場”。

      這狗怎么總是在“肥臀女”身后?

      也是,“肥臀女”可能是狗的主人。

      按照比例,“肥臀女”的腰圍應該在59左右、胸圍在85左右、臀圍在92左右,屬豐滿型美女哦。

      各位GGMMDD,可不要涉及到狗的主人哦,狗可以搜著玩的,人是不可以的,被網管刪除事小,違法事大哦。

      看到這,曾菲出了一身冷汗,她并不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背影,以及隨其身后的大白,她還不在意這些,她是為那人能算出她的腰圍、胸圍與臀圍而震驚,她真的是那個尺寸,竟然有人從照片上的比例算出來,她還能有多少秘密可守?她關了手機。但她不知道她關了手機,她的印象是退出微博的,可結果是關了機,關了機自己還不知道,是王元漢將電話打到她辦公室的。王元漢問:怎么關機了?王元漢告訴她他已經到了連云港。王元漢接著問:你的臀圍真的是92嗎?曾菲說:你怎么這么無聊?王元漢說:是局長開涮我了,說我家藏著個豐滿型美女。曾菲“叭”地一聲掛了電話,把小張嚇了一跳。

      親戚朋友打來電話,都問一些與狗相關的事。

      女兒從北京打來電話,問了情況后,勸她:媽媽,不要太在意,成全—下年輕人的好奇心吧,生活壓力大,大家都不容易。

      下班后,曾菲連忙回家,車速很快,但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狗直接上樓,曾菲爬到二樓坐電梯回家。

      9

      曾菲沒有從一樓坐電梯回家,是不想讓跟在身后的人知道她家住在幾樓。她知道大白給她帶來的已經不是一般的麻煩,盡管她還不知道這樣的麻煩究竟有多大。到了家,曾菲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大白依偎在她的腿旁,曾菲摸著它的頭說:你做了好事,可給我惹麻煩了。大白舔了下曾菲的手背后,把頭靠在她的腿上,不知道是委屈還是內疚。這時門鈴響了,曾菲就怕是因為大白,可一開門,還真的是為大白來的,是個女孩,她說:阿姨,我想與你們家大白合個影。曾菲想,就算大白那事出了名,可一個小女孩為什么要同它合影呢?她本想問問,可還是沒有好意思開口,再說,不就是拍一張照片嘛,就說:好吧。大白坐在沙發(fā)旁沒動,曾菲同它說:你現(xiàn)在是明星了,人家要與你合個影,配合一下哦。大白望望曾菲,又望望小女孩。小女孩坐在曾菲剛才坐的位置,將手搭在大白的背上,讓曾菲用她的相機為她與大白拍了張合影,接過相機后,她又翻看了下,然后彎腰對曾菲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轉過身對著大白,又鞠了一躬,又說了聲謝謝,將門帶上,走了。曾菲沒有送她,沉靜在一種莫名其妙中。

      就在曾菲感到莫名其妙時,門鈴又響。曾菲開了門,一個中年漢子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手里提著個紙箱,他說:你不認識我,我與你們家元漢可熟了。曾菲讓他進了門,想問他什么事,可還沒有開口,那漢子接著又說:我可為你們家元漢找過三條白狗,純白的那種,身上沒有一絲雜毛。他說:現(xiàn)在這樣的狗難找了。他接著又我自介紹說他是大東亞草編公司的總經理,他說:我們生產草編產品,有草帽、草鞋、草毯、草墊,還有狗窩,主要出日本、韓國還有東南亞一些國家。曾菲看他沒完沒了,趕緊插上話來,她問:找我有什么事嗎?他說:也沒有什么事,我從網上得知你們家的狗很出色,特地送一只狗窩來,邊說邊打開紙盒箱,拿出一只狗窩,柳編的,潔白的窩邊上鑲金絲絨,窩身上寫有“安樂”兩字。他看曾菲看著這兩個字,連忙說:萬可寫的,接著他又說:萬可是省書法家協(xié)會的副主席。曾菲喜歡寫字,她的小楷寫得非常好,也有人曾討好她介紹她加入市書協(xié),可她沒興趣,所以她對書法界的事也略知—二,她說:堂堂一個省書協(xié)副主席為你狗窩題字?那漢子說:難說的,說有錢能買鬼推磨,還真的不可信,因為這鬼說了幾千年,可有誰見過?但有錢絕對能找到書法大家為狗窩題字的。他始終沒有正面回答這字是不是萬可寫的。曾菲也不計較他的真假,說:這狗窩我們家不需要的,我們家有,她說著就指了指陽臺上的紙盒箱,她說:挺好的。那漢子說:有個狗窩更好,說著他就動手將曾菲家陽臺上的那個紙盒箱與他裝狗窩的紙盒箱一并拿到了門外,然后把他的狗窩放到了陽臺上,對曾菲說:請你們家大白進去試試。曾菲想有只狗窩也好,就喚大白進去,那漢子選了個角度,“咔咔”就是幾張照片,然后說:我們也想借仗狗勢,宣傳一下,說罷丟下F200元,走了。這下曾菲就不再感到小女孩的莫名其妙了,而是蒙了,她想,送了只狗窩不要錢,還丟下200元,這是什么賬。曾菲想來想去,就是想不通。

      10

      這一夜,曾菲沒有睡好,先是想大白的那些事,其實也沒有多少事,不就是在大街上那點事,她想畜生就是畜生,不知道害羞,不知道選在晚上,月光下也有點情調啊。想到這,曾菲就想笑,她不知道怎么會想到月光下也有情調了。她接著又想,白天就白天吧,太陽光下就太陽光下吧,可怎么就選在大街上?你選在大街上,可你怎么能選在鬧市區(qū)呢?你選在鬧市區(qū),可你也不能選在十字路口啊,你選在十字路口,可你也不應該選在十字路口的中心位置,交警指揮交通的那個地方?。啃睦镞€是有點責怪大白。但后來想,不就是個畜生做了畜生的事嗎?有什么可糾結的呢?大街上闖紅燈的,隨手扔垃圾的,賣假藥的,開大處方的,行賄受賄的,你能說比大白文明?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時候睡著了,被門鈴叫醒時,一看都七點多了,她想:不會還是因為大白吧?她簡單地收拾一下,對著鏡子看了看睡衣的紐扣扣好沒有,然后用毛巾擦了把臉,把長發(fā)往后一捋,開了門。

      “曾會計好!”

      曾菲對叫她會計的這個人很面熟,可想不起名字,就笑了笑,說:剛起來,還沒收拾呢?那人從曾菲的臉上看出她忘記他了,就主動介紹說他姓方,是洋馬鄉(xiāng)的。曾菲一臉歉意,說:對對對!方鄉(xiāng)長,好久沒見了,你好像瘦多了。方鄉(xiāng)長原來是鄉(xiāng)獸醫(yī)站的獸醫(yī),后來考上了公務員,再后來就當上了副鄉(xiāng)長,分管農業(yè),與曾菲總有相遇的時候,有一年不知道為了什么事,他還上門找過王元漢,還帶些東西,她記不起是什么了,但她對他帶來的東西不反感。記得一次是去韓國考察現(xiàn)代農業(yè),在討論時,他說了句很愣種的話,他對分管農業(yè)的副縣長說:考察現(xiàn)代農業(yè)為什么要到韓國來?華西不是很好的典型嗎?再說中國的社會制度與韓國也不一樣,學得了嗎?瞎折騰。方鄉(xiāng)長的話把副縣長嗆得眼光翻,據(jù)說事后被整得不輕。

      方鄉(xiāng)長站在門口,牽著的狗吸引了大白,它使勁用頭頂曾菲的腿,它想主子發(fā)話讓它出門會會它,這一點曾菲認為她與大白掌控得都非常好,大白不像其他狗,人來瘋。方鄉(xiāng)長牽著的狗也想進門,可繩頭抓在主人的手里,也是由不得它的。曾菲出于禮貌,說:怎么?進來坐坐?對于方鄉(xiāng)長,她是想他進來坐坐,可對于身邊帶了只狗,她又不想讓他進門,她是不想讓一條野狗進門的。俗話說:野狗上門,萬事不成。方鄉(xiāng)長順手將狗拴在樓梯的鐵柵欄上,然后進了門。

      曾菲說:好長時間沒有見到方鄉(xiāng)長了。曾菲本想問他什么事,她想收拾—下,準備上班??刹恢趺凑f了這樣一句話,惹出了方鄉(xiāng)長更多的話。

      他說:到二線了。

      “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吧,怎么就到二線了呢?”

      “今年四十九,四十八就上了二線。”

      “太早了吧。”

      “怎么說呢,讓出位置給他們賣啊?!狈洁l(xiāng)長接下來就說賣官買官的事,三言兩語,把官場說得一塌糊涂。曾菲后悔不該扯上這樣的話題,她本想就此打住,可一張嘴又惹出了另外一個話題,她說:現(xiàn)在不上班了吧。她想不上班了就沒有什么事了。

      方鄉(xiāng)長說:上什么班呢?談了話就收拾東西走人,撐在人家眼睛頭里礙事哦。方鄉(xiāng)長接著說:正有精力干事的時候,組織上不讓干了,還說干部隊伍年輕化,二十出頭的人,農村工作懂個鳥??!

      曾菲說:不讓上班也好,工資不少,自己做事。

      方鄉(xiāng)長說:就是,我到二線后,自己力、了個養(yǎng)殖場。你是知道的,我的底子就是一個獸醫(yī),與人打交道不行,玩不過他們,與領導打交道,更不行,不會拍馬屁,領導不喜歡,只有與畜生打打交道,還有點辦法,不費神。

      曾菲說:也好。

      方鄉(xiāng)長說:這不,就來麻煩曾會計了。

      “你說,只要我能辦到的。”

      曾菲這樣說,就是想早點結束與這個人的談話。她心里很急,要上班,還什么也沒收拾,怎么就碰到了這么個粘乎乎的人。

      方鄉(xiāng)長說:我那養(yǎng)殖場主要是養(yǎng)狗,規(guī)模不錯,效益欠點,就是狗種不好,現(xiàn)在什么都講基因,原來我沒在意,比如大豆的轉基因,我原來就很反對。方鄉(xiāng)長說著說著又扯到了他當副鄉(xiāng)長那陣子的事。原來市農科所想在我們鄉(xiāng)搞試驗,被我推了,轉了的基因,還叫豆子嗎?現(xiàn)在看來不信不行,我們家那些狗……這次找曾會計,就想借你們家大白的種。

      曾菲大吃一驚,一大早上門,竟為這事,還說了這么多話,從她的嘴里吐出了一個很時尚的字:切!她不知道想哭還是想笑,也許是哭笑不得。她說:這是什么事?方鄉(xiāng)長看曾菲不爽氣,不知道不愿意,還是什么說不出的原因,他想,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又不是借她老公的種,又不需要她費力氣,對狗來說,或許還求之不得呢?他說:就這點事,請曾會計幫個忙,讓大白出點力。方鄉(xiāng)長覺得這樣的說法,不妥,但已經說出去了,好在曾菲并沒有在意這樣的關聯(lián)詞,也就又笑了笑,說:請曾會計幫個忙吧。

      曾菲覺得有點煩,但面子上又過不去,畢竟原來是很熟的,況且這個人也不犯嫌,再加上她要上班,不能為這事糾纏著,她說行吧,在什么地方?方鄉(xiāng)長說:就在樓道口吧,就那點事。曾菲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知道是因為自己,還是因為她的大白,但她還是答應了。她跟著方鄉(xiāng)長,把大白帶到步行樓梯的彎道處,方鄉(xiāng)長一解開他家母狗的繩扣,它就靠到了大白身邊。方鄉(xiāng)長說:它正發(fā)情呢。曾菲想,這狗怎么這么賤呢?碰到個公的就靠,沒品位。她又想:也許是大白有魅力吧,她想她的大白應該沉著點,不能一見面就做那事,給她點臉面,可母狗在大白身上蹭了兩下,尾巴一搖,大白就親了過去,母狗撐開八字腿,大白一下子就爬了上去……在微弱的樓道光線下,曾菲不知道把目光投向何處。

      這時,一位中年婦女人從樓下走了上來,曾菲知道,她是爬樓梯鍛煉的,她不知道她是幾樓的,但她知道她總是在爬。她看到兩只狗在做愛,拿眼瞟了下曾菲,又瞟了下方鄉(xiāng)長,皺著眉說:怎么能在這地方做這事?曾菲沒理她,方鄉(xiāng)長說:快了,沒事的。這時,大白已經下來了,可還連著,這場景讓曾菲想到了那張照片,她這時倒為大白能如此鎮(zhèn)定而驕傲。方鄉(xiāng)長脫下自己的外套,將兩條狗蓋了起來……

      大白下來后,方鄉(xiāng)長抓起母狗的后腿,拎起來抖著,母狗將前腿支在地上,很配合方鄉(xiāng)長。這時曾菲想笑,她想這人官做得不怎么樣,這些倒很精明。曾菲帶著大白回家時,方鄉(xiāng)長也跟了進來,把500元錢放在曾菲的桌子說:這是借種的錢。曾菲不要,她說:這是什么話,你把我們家當什么了?方鄉(xiāng)長說:這是應該的,給你們家大白補補身70曾菲堅持不要,她找不出更合適的話來拒絕,她只是說:這像什么話。方鄉(xiāng)長說:曾會計要是不要,我們就白忙活了,這種是沒用的,很靈的。說到這,曾菲就不說話了,總不能白忙活。方鄉(xiāng)長走出門后,又回過頭對曾菲說:能不能讓你們家大白到我那住幾天,我們家?guī)字荒腹范荚诎l(fā)情,2000元補養(yǎng)費,怎么樣?曾菲苦苦一笑,方鄉(xiāng)長說句“再聯(lián)系吧”,高興地走了。

      11

      送走了方鄉(xiāng)長,曾菲總覺得不對勁,她一時說不上哪兒不對勁,但這種感覺讓她有點不知所措。到班打開電腦,“本地直播”的頭條新聞一下子跳了出來:“一個美女與一只剽悍之狗”,接下來就是“美女與狗”、“這只狗像狼”、“狼狗”,跟帖一個接一個,說的就是她與她們家大白。她不是個惹事的人,可她不能保證這樣下去不會給她惹出事來。特別是“本地直播”這樣的地方論壇,沒事給你整出點事來是絕對可能的。

      對面的小張看見她神情異常,就調侃道:美女與狗放在一起,這個創(chuàng)意不錯。小張業(yè)余時間做些形象代言,她的口頭禪就是“創(chuàng)意”,什么事都喜歡與“創(chuàng)意”聯(lián)系起來。曾菲說:創(chuàng)什么意?煩死了。小張說:煩什么?生活來點刺激,也是挺好的。曾菲說:我不需要刺激,我只想平平淡淡生活。她說這樣下去非弄出話來不可。她說她害怕。也就在這時,小張?zhí)嵝阉耗憧磩倓偢倪@張。曾菲點擊一看,渾身燥熱起來,這張剪圖中,大白盯著她的臀部,色眼迷迷,圖片上浮漂著一行字:狗色肥臀!

      小張不再調侃曾菲,說:這樣真的不好。抬頭再看曾菲,已兩眼淚花。

      小張說:對不起!

      曾菲說:這也怪不著你。

      小張看曾菲流淚,就關了辦公室的門,本想與曾菲說兩句寬慰的話,可剛一轉身,就有人敲門,小張又將門打開。來人很客氣地問小張:請問誰是曾菲?

      曾菲站起身,接上話,問:有事嗎?

      來人四十多歲,個子不高,頭發(fā)修得只剩頂蓋,他說他姓李,是“本地直播”論壇“奇聞天下”的版主,他說他想與她聊聊大白的事。他沒有等曾菲一個明確的回應,便接著說:這是個奇特的社會現(xiàn)象,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的多種可能。

      曾菲有點不耐煩,她說:這有什么好聊的呢?你們不覺得無聊?

      李版主很興奮,似乎只要曾菲開口,他就成功了。他說:這是我們“奇聞天下”的主題,聊無聊之事,觀天下奇觀。他接著說:你們家大白是從哪里得來的,在日常生活中,你們給它吃些什么,它平時看到異性同伴兩眼放電嗎?

      能不能請你不要想得那么復雜,我們也沒有在意它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它有什么異常反應,它只是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本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做了它想做的事。曾菲說:它就是一條狗。

      李版主說:這是大白的可愛之處,與此相比,我們人類就虛偽多了,口是心非、道貌岸然、男盜女娼……

      曾菲打斷了李版主的話:它就是一條狗,你們放過它吧!

      李版主堅持說:盡管它是條狗,可它比人真實得多。

      曾菲被激怒了,她對李版主說:它就是一條狗,你怎么就這樣固執(zhí)呢?說罷她要李版主離開。小張也站起身來,請李版主離開,她說:我們還有工作要做。

      李版主只好離開,他一邊走一邊說:多好的一條狗,怎么就不能理解它呢?

      很快,“本地直播”有了新的話題:“奇聞天下”版主與“大白”主人面對面,探討“狗的本能”與“人的兩面性”。認為狗的可愛在于本真,人的可惡在于虛偽。

      曾菲急得哭了起來。

      12

      中午到家,曾菲不想做飯,她沒胃口,什么也不想吃。她把昨天晚上剩下的飯用開水泡了一下,又將一根香腸切碎,拌在一起給大白,可大白也不吃。曾菲坐在地板上,大白靠在她的腿旁。曾菲正想著王元漢什么時候回來時,王元漢的電話來了,他開門見山,說:都瞎扯蛋了吧。曾菲沒做聲。王元漢接著說:就那么條狗,跟你說過多少回,命似的。曾菲說:能不能不要落井下石!王元漢說:不是落井下石,當初聽了我的,哪來這么多啰嗦事。曾菲沒理他,可他說:等我回去處理掉吧。曾菲—下子把手機扔向沙發(fā),低頭看大白,淚珠滾了下來……大白抬頭看了看哭著的曾菲,又低下了頭。

      這時,小區(qū)管理員敲門進來,看了眼大白,驚喜地問:這是你們家大白?曾菲點了點頭。大白這時擠出門,一溜煙跑下樓去,嚇了管理員一跳。管理員說:我們也不反對你們家養(yǎng)寵物,現(xiàn)代人生活壓力大,各種需求都是合理的。曾菲感覺這人為了這次上門談話做了充分準備的。曾菲說:我們家并不是生活壓力大才養(yǎng)了這條狗,也不是為了什么需求,只是在農村時就養(yǎng)著,是個活物,舍不得丟了,沒想到進了城,惹這么多的麻煩。管理員說:城市化嘛!他沒有把這話說完,曾菲知道他也沒法子把話說透,只是想擺個譜。他說:你們家昨晚活動頻繁,鄰居們有意見的,早上又讓狗在樓道里交配,也是不雅的……無論怎么說,不能影響人家的正常生活,相居為鄰,也不容易,大家自覺才是。

      曾菲沒話可說,只是點頭。

      管理員走了,可大白沒有回來。曾菲下樓看了看,沒見它的蹤影。下午上班時,曾菲見大白候在樓下,心里一陣寬慰。下班時,大白也在樓下,可送她到住宅樓下后,它沒有上樓,而是轉身跑出小區(qū),曾菲叫它沒有回應,只得獨自上樓,做好飯下樓也沒有找到它,在樓下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見它的影子,有點急,就去老院子找。老院子已沒有了院墻,原來的房子也成瓦礫一堆,大白躺在銀杏樹下,見了曾菲,搖著尾巴迎了上來。曾菲蹲下身,摟著它說:這里已經不是我們的家了,我們回去吧。就這樣說著說著,大白跟著曾菲走了,回到了住宅樓下,可它就是不上樓,怎么勸說也不上樓,曾菲就同它在小區(qū)里轉,她想它改變主意,可沒能成。就在曾菲上樓給它端吃的時,它走了。曾菲在上樓給它端吃的時對它說了,可以不上樓,但要吃東西,她說她回家拿東西,大白似乎默認了'躺在圍墻的一個轉角處,可它并沒有等曾菲。曾菲覺得它還是去了老院子,找去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它還是躺在那棵銀杏樹下。曾菲給它吃的,它吃了后,又聽了曾菲的話,跟著她走,可到了住宅樓下,它還是跑出了小區(qū),曾菲知道它又回到那棵銀杏樹下了'曾菲也知道它是送她回家的。想著想著,淚流滿面。

      13

      王元漢從連云港回來后,第一句話就問:怎么樣?曾菲問:什么怎么樣?王元漢知道曾菲還是不松口,就說:看你怎么折騰。王元漢總覺得曾菲過于認真,讓他在局長面前很沒面子,他也覺得局長太在意大白了,大白的那條鞭究竟能起多大作用,他也說不清。

      連續(xù)三天,大白都沒有回過家,但有了改變,它可以在樓下吃曾菲端來的食物,然后仍然回到老院子里的那棵銀杏樹下。網絡的議論也趨于平淡,只是東亞草編公司的老板利用大白的照片做著形象廣告。方鄉(xiāng)長曾來過電話,談到租借的事,曾菲沒同意,她說:或許你們家運氣好,大白能找去,白送,但不借。鄰居們也因為大白的退出,回歸平靜,一切如初。

      風波再起時,是因為那棵銀杏樹。大白每天夜里都到老宅的那棵銀杏樹下過夜,讓曾菲有了將那棵銀杏樹移到“華陽廣場”的想法,于是,她就去找小區(qū)物業(yè)。管理員說:這個想法很好,可很難操作,把一棵大樹從鄉(xiāng)下移到城里,得動用大型吊車,這些費用誰出?曾菲答應得也很爽決,她說:我出。可管理員領著她找地方時,才發(fā)現(xiàn)這個小區(qū)沒有一塊綠地,更談不上讓她栽一棵樹了。曾菲一激動,就在“本地直播”上發(fā)了一帖:大白流浪在外,偌大一個華陽廣場競無法栽一棵樹。這樣的帖子,主題不明確,甚至還有邏輯錯誤,惟一能吸引人眼球的是關于大白:大白每天夜里睡在離家很遠的老宅子那棵銀杏樹下戀著不走,她不放心;她想把那棵樹移到華陽廣場,可小區(qū)竟沒有綠地。曾菲不知道她想要說什么,她也知道發(fā)出來的并不是她要說的,發(fā)帖后,她趴在電腦前哭,她為大白在外流浪難過。

      帖子是星期六下午四點發(fā)的,發(fā)了帖曾菲就關了電腦,上了床。提到大白,她總是想哭,她也感到莫名其妙。更讓她莫名其妙的是王元漢站在她的床前,一臉恐懼,說:你闖下大禍了!王元漢說罷打開電腦,讓曾菲自己看,這下,她真的驚呆了。她怎么也沒想到,竟然有人找出了“華陽廣場”的設計圖紙與效果圖,與小區(qū)的實際建設一比對,多出了兩幢高層,而這兩幢高層,正好是綠地的位置。接下來跟帖如潮:

      這圖紙是開發(fā)商私自改的,是違法行為。

      多蓋兩幢樓要賺一個多億。

      沒有領導同意,開發(fā)商是不敢改建設規(guī)劃的。

      領導怎么會同意改圖紙呢?違法的呀!

      送錢啊。

      現(xiàn)在的領導總是與開發(fā)商湊在起。

      不是湊在一起,是勾結在一起。

      據(jù)說開發(fā)商給領導層送出近千萬呢?

      值!送出千萬元,能賺近億元。

      曾菲驚呆了。

      這個時候,曾菲完全沒了章程,她拿眼望著王元漢,求救似的。王元漢說:想辦法刪了這個帖子,可找誰呢?運用網絡時,它就在身邊,非常便捷,鼠標一點,想要說的,就出去了,可在網上一傳,想要刪,就不那么簡單了,不知道找誰了。幾經周折,他們來到了公安局的網管大隊。大隊長說:要求刪帖的人來過幾次了,標價已經達到七位數(shù),可是不能刪,高層已經介入,不是我們能掌控的。

      王元漢與曾菲一臉難色。

      大隊長接著安慰道:順其自然吧。

      曾菲與王元漢只得離開公安局。

      王元漢對曾菲說:這事復雜了。

      曾菲茫然不知所措。

      14

      當曾菲與王元漢回到家時,大白已經躺在門前,渾身是血。王元漢迅速打開門,曾菲將大白抱進了家。

      “怎么了?”曾菲問大白。

      大白一臉的無奈。

      王元漢捋開大白的皮毛,發(fā)現(xiàn)了它的身上有好多散彈,說:是有人要殺它。曾菲說:為什么要殺它呢?王元漢說:或許是警告主人吧。曾菲出了身冷汗,問王元漢:怎么辦?

      王元漢說:沒辦法,公安大隊長的那句話說的對,順其自然吧。從此,王元漢與曾菲盡管不是惶惶不可終日,但總感覺不踏實,他們都不敢上網看論壇,他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會持續(xù)多久,但他們希望早點過去,長期下去,會瘋的。曾菲上班的時候,沒有人與她談論大白的事了,就連口無遮攔的小張,也沉默起來,有時對著曾菲只是一笑。王元漢的處境就更差了基本上沒有人與他交往,有時甚至避讓,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三個星期。一個星期五下午,快下班時,局長來到他的辦公室,他是特地從局里到土管所的,局長一進門,就對王元漢說:真的大白了。

      王元漢問:什么真的大白?

      局長說:縣長被雙規(guī)了,還有幾名局長,剛剛帶走的。

      停頓了下,局長接著說:據(jù)說是華陽廣場多蓋的那兩幢樓扯出的事。

      王元漢目瞪口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說:這不關我們家大白的事。

      局長說:沒有誰說與你們家大白有關。

      王元漢說:我欠局長的。

      局長說:怎么能這樣說呢?

      王元漢仍然堅持他的想法,他說:我們家大白一定是局長的。

      局長擺擺手,說:千萬不要扯上大白。

      局長越是這樣說,王元漢越是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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