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我爹老了。
躺在炕上,眨巴眨巴大眼睛,不認(rèn)識來的都是誰。他不久前才從城里的我家搬回鄉(xiāng)下—_工作原因,我不能再照顧他,只好叫一輛救護車把他和母親送回村子里。堂哥堂姐堂弟堂妹堂嫂弟媳,還有他的八十多歲的上了年紀(jì)的老嫂子和六七十歲的老兄弟,都來看他,挨個問他:“我是誰呀?”他就嘿嘿地笑,笑著笑著又咧開大嘴哭。我娘在旁邊說:“傻子?!?/p>
我也照樣問:“爹,我是誰呀?”
他翻著眼睛看我,我也歪著頭看他。
他想啊想啊。
我傷心了:“你真把我忘了???”
他很吃力地喉嚨一動一動,僵硬的舌頭在嘴里打轉(zhuǎn),好像一條龐大的狗在狹窄的狗舍里打轉(zhuǎn),含含糊糊說:“哪……哪有?!?/p>
“那我是誰?”
“你是……是……榮霞!”
嚇我一跳。
外面下著大雨,我睡得香甜,嘩嘩的雨聲正好助眠。迷迷糊糊聽見嘭嘭的聲音,好像沉在水底的人聽著岸上打鼓,響動遙遠(yuǎn)而模糊。猛然間一聲大喝“榮霞!”我一哆嗦,激凌—下醒過來:我爹趴在窗戶外面,手遮著光往里張望,一臉焦急和張惶。我唉呀一聲叫,爬起來拽開門閂就往外跑——要遲到了!
窮人命賤,我生來就只被家里人“丫頭”、“丫頭”地叫,上學(xué)后老師才給我起學(xué)名叫“榮霞”,卻從不被家里人承認(rèn),只在學(xué)校通用。這一聲“榮霞”好像上課的鐘聲,讓我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學(xué)校離家遠(yuǎn),又沒有自行車,中午跑回來吃口飯,原本想著躺躺就走,哪想到睡這么沉!我爹忙著把一塊透明塑料布對折,用繩往中間一穿,然后往我脖子上一綁,就是一個雨披。頭頂被他扣上一頂舊得發(fā)黑的草帽——我家沒傘,在他的目送下我沖進茫茫雨幕。
事后我娘跟我說:你爹叫你一聲“榮霞”,渾身發(fā)冷。
——其時我十三歲,讀初二。如今我已經(jīng)四十三,時隔三十年,我又聽見他叫第二聲。
然后他看著我驚駭?shù)谋砬?,嘿嘿地笑,嘴里的牙已?jīng)掉得只剩兩三顆,調(diào)皮地露著。誰說我爹傻,他還逗我!
一年多以前,他和我娘還在我家住著。前夫出軌,為遮掩過錯,反咬一口,說我不良,挑動一家十口把我打得腰椎骨折。半個月后,我從醫(yī)院扶著腰回到家里,父親拄著拐杖從他的房間出來迎我——真懷念啊,那個時候,他還能站得起來呢。就站在那里,看著我,不動,不說話。我笑著說:“爹,我沒事,放心吧?!彼€是看著我,不說話。
自始至終,沒有對此事評論一句。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我倒寧愿他什么也不知道。反正我被一干壯漢圍毆,在樓下團團打滾的時候,正是夜里,他在自己的房間,坐著看電視。我躺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叮囑過女兒,別讓你姥爺知道,若他問起,就說我出差了。可是為什么他看著我的眼神,竟然那樣悲傷。我娘說:“你出來干什么,別摔著,趕緊回屋去?!彼鸵徊揭徊涞赝约悍块g挪,塌著肩,像扛了一座無形的山。
小的時候,他帶我去地里,說:“丫頭,把這片棉花鋤一鋤?!庇谑俏揖凸怨缘匕阉袆偝鐾恋拿廾缍冀o鋤下來了。他看著一地棉苗,嘆口長氣:“嗐——”
我上高中的時候,全鄉(xiāng)中只有我一個應(yīng)屆生考入縣一中,他套著大馬車送我。
議婚的時候,小孩的爺爺(我被群毆的時候,他是現(xiàn)場總指揮)說:“榮霞過了門,我們一定會好好待她,不讓她受一點委屈……”我爹回來后黑著臉,說:“還沒訂婚呢,先說起過門的事來了!”我娘說:“不舍得了吧。再不舍得你閨女也得出嫁?!?/p>
生了小孩,滿月回娘家,他套著大馬車來接我?;厝ヒ豢?,母親和嫂子正吵架,我恨這不太平,收拾包袱要走,我爹怔怔地看一會兒我,扭頭去了西屋。我趕過去一看,他蹲在地上,肩膀一聳一聳的,沒有聲音。地上一滴一滴的水砸下來,像大血點。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見他哭。
夫妻分崩后的第一個大年初一,還是在我家,吃過餃子,換過衣服,我走進去,對父親說:“我給您老人家磕個頭吧?!比缓笈肯?,恭恭敬敬地,磕頭。父親老淚縱橫。
他三十多歲才生下來的小女兒,被嬌養(yǎng)長大的小女兒,從來不舍得罵過一句、捅過一指頭的小女兒,千辛萬苦才供出來的大學(xué)生小女兒,長這么大從來沒有給他磕過一個頭,我給他磕第一個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
這么多年,他一直憨厚而沉默,我一直叛逆和孤獨。我好像生下來就已經(jīng)四十歲;又好像雖然四十歲,心里還關(guān)著一個耷拉著臉的別扭小孩??墒俏液退谝黄?,雖然沉默,卻不尷尬,好像靜水流深,水上是靜默的長脖子鵝。這種感覺讓我們倆都很享受,他就很自在地端坐著,我就很自在地嗑瓜子。
直到去年冬天,他從床上摔下來。我一個人在家,背也背不動,抱也抱不動,沒奈何攬著他在涼地上坐著。還沒供暖,給他圍上被子,像擁著嬰兒。貓咪在門邊探頭探腦,他就說:“看,貓想來搭把手呢?!庇指曳治?,說:“一個人抬不動我,得兩個人?!蔽艺f爹,你看你的黑頭發(fā)比我的還多,長壽眉沒白長。他說:“長壽眉還管這個呀?”我說長長壽眉的人能活大歲數(shù),頭發(fā)就白的長成黑的了。他又說:“動不了是個麻煩事?!庇∠笾校@是我和他交流最多的一次。
后來,他就徹底臥床,神智越來越退縮,好幾天晚上喊叫著要起床鋤地,又罵我娘:“天亮了,還不做飯,你想餓死我?”我娘說你去說說他!我就去跟他講:“爹,你晚上鬧,我睡不好,白天打瞌睡,上班老挨罵?!睆拇怂贈]有晚上鬧過,越來越安靜,像一個聽話的大嬰兒,讓睡就睡,讓吃就吃。我娘說:“你爹就聽你的話?!蔽议L長嘆口氣。我倒寧愿他鬧啊。
現(xiàn)在,他差不多算是徹底回歸到嬰兒狀態(tài),綁在他身上的那些看不見的繩繩索索紛紛解體,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大小便也不加控制,苦的累的是我的娘,我娘罵他,他就那樣“嘻嘻嘻,嘻嘻嘻”。我爭取盡量多地回去,可到底不能像以前,轉(zhuǎn)個身就能看見,推開門就能看見,下個班就能看見。每次回娘家,我都歪著頭逗他,他也識逗,樂得嘎嘎的。近來的保留節(jié)目就是問:“我是誰呀?”
他就一如既往地回答:“榮霞呀?!?/p>
我要走的時候,就跟他招手,說:“爹,再見,再見。”他傻看著,我走過去,舉起他的手搖晃,說:“再見,再見?!彼麑W(xué)會了就沖我緩慢地舉起手,五指一張一蜷,說:“再見,再見。”我笑著出門,又回頭警告他:“我再來不許認(rèn)不得我啊?!?/p>
“哦,哦?!彼怨缘攸c頭。
坐在回程的車上,全身好像被抽了筋,臉上擺不出一點表情,什么也不想干,就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幾聲。傻子都知道他在一步步邁向黑暗的死亡——對他來說未必黑暗,說不定走過黑暗的深淵,靈魂可以自由飛翔,可對我是深不見底的墓坑。沒有人再把我像他那樣疼,我的世界很快就會沒有溫暖和光。
可是我必須笑,只能笑。四十多歲的女人,疲憊得只恨不得快快卸下一切重?fù)?dān),可是還要逗爹玩。如今才明白老萊子斑衣戲彩娛親的心情,他何嘗不累,卻是雙親在,不敢老。
爹呀,我也不敢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