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流著眼淚吃著肉

陳亞豪

灑滿陽光的蹦子

望京這一帶干三蹦子生意的都是外地來京的底層打工人員，沒錢沒文化，沒人脈沒技能，但凡有一點路子的都不會干這門差事，白天在地鐵口趴活兒，一邊拉客一邊調(diào)動全身感官提防城管，晚上住在400元一月的地下室里，他們和三蹦子一樣，每天拼盡全力不停地飛奔，但隨時要做好翻車倒地，就此告別這片土地的準(zhǔn)備。這些都是一位優(yōu)秀三蹦子駕駛員講給我的。

他讓我叫他小六，來北京打工第三年，今年22歲，和我一樣大，但堅持叫我大哥，他說坐他車的都是大哥，不是因為我有大哥的范兒，請我不要再拒絕。我們的相識緣自我常坐他的蹦子，后來慢慢熟悉，從老顧客成為了蹦友，每天清晨我走出地鐵的時候他都會在路邊叼根紅梅等著我，這個時間點如果出現(xiàn)別的顧客他都會道歉謝絕，死心塌地等我。小六是我所體驗過的最優(yōu)秀的三蹦子駕駛員，他常用的招牌駕駛姿勢是下身翹著二郎腿，就這樣炫酷的姿勢卻能把車騎得極穩(wěn)，實在天賦秉異，不過他有一點不太好，總喜歡在路上和我聊天，我倒不是擔(dān)心他會因此分心，而是他娘的他總是喜歡回過頭來和我聊天，用后腦勺目視前方。

小六每天都會樂著給我講點生活趣事，昨天哪個競爭對手翻車了，也不稱稱自己幾斤幾兩，以為三蹦子是誰都能開的嗎！前天哪個哥們兒一不留神撞到了城管，當(dāng)場就義憤填膺地抄起隨時備好的鉗子卸下了一個轱轆，死活咬定這不是三個輪的。還有他千里之外的家里事，他三代單傳，去年媳婦給他生了個兒子，一家人高興的不得了，只是造化弄人，小兒子半年前得了怪病，呼吸常出現(xiàn)困難，方圓百里看了一遍，還是沒治好?！安贿^不要緊，山里的孩子都命硬，我再攢個半年錢就把兒子帶到大北京的醫(yī)院來，咱首都還能治不好？”講這些時小六依然樂呵著，并且，還是他娘的非要把頭扭過來看著我講。

我喜歡小六，因為他總是兩眼瞇成一條線，樂呵呵的，每天早上看到他，我都覺得陽光暖的可以融化掉北京的霧霾。

平靜的悲傷

9月中旬的一個早晨，我繼續(xù)坐著小六的三蹦子藐視所有我們一路超過的汽車，那天小六沒要我錢，他說他要回趟老家估計月末才能回來，這段時間送不了我了，給我推薦了兩個同行好哥們兒，叫我以后做他們的車并告訴我他們是這一帶排名第二和第三的三蹦子駕駛員。

第一天沒有小六的日子，我乘坐的三蹦子就為了搶路和同樣目空一切的馬路霸主——公交車，蹭上了險些側(cè)翻，我很懷念小六。終有一天你會明白，如果你遇見了一個優(yōu)秀的三蹦子駕駛員之后，其他蹦子都會變成將就。

一個星期后，小六提前回來了，在地鐵門口看到他時，我蹦蹦跳跳的就過去上了他的車，他依然眼睛瞇成一條細(xì)線，樂呵呵的，只是眼角的皺紋比走那天深了一些。小六的技術(shù)絲毫沒有退步，駕起車來反而更加迅猛，像一頭壓抑許久的野獸，向這個世界怒吼著沖向公司。

那天到公司的時間較以往早了幾分鐘，下車時我想起還一直沒問他之前突然回老家的原因，“六子，怎么突然說走就走了，家里沒出啥事吧？”“沒事大哥，兒子病情嚴(yán)重了，媳婦和我娘著急，讓我回去看看?！?/p>

“那現(xiàn)在好些了吧，看你沒到月末就回來了?！?/p>

“死了，喘不上氣，眼看著死的，小臉都憋紫了。死就死了吧，這娃命苦，生下來就受這活罪，我沒出息，實在沒法治好他，早點投胎去個好人家，千萬別再給我當(dāng)兒子?！?/p>

沒有悲憤，沒有凄涼，甚至連情緒的變化都沒有，小六就這樣平靜地講述著一個好像與他毫無關(guān)系的孩童的死去。

可他眼角下那在一周里好像被錐子鑿刻了的皺紋，沒能藏住他內(nèi)心的悲痛。

真實的生活

10月中旬的清晨，我繼續(xù)坐著六子的三蹦子來到公司，下車離開時六子叫住了我，“大哥，晚上有空嗎，想請你吃個飯。”“有啊，5點下班，樓下等我?！?/p>

下班后，小六如約而至，他給三蹦子洗了個澡，那鐵皮锃亮锃亮的。我上車給他指著路，小六繼續(xù)翹著二郎腿，老樣子，一邊向前開一邊回過頭和我聊著天，在一家朝鮮烤串城前我們停下了。

小六下了車和我一起上樓，這是從7月相識至今，我第一次看到離開三蹦子的小六，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他一直要撬著一條二郎腿炫酷地開車，他的左腿是瘸的。

我把店里所有的招牌烤串點了一遍，滿滿一桌子的肉，然后要了一箱啤酒。我要了兩個大碗，一碗差不多是半瓶啤酒，我倆誰也不服誰，比著大口吃肉，比著舉起碗就一飲而盡。

在我徹底甘拜下風(fēng)的一小時后，小六繼續(xù)神勇著。我拿起根煙點燃后送到他嘴里時，他突然就像狼嚎一樣開始哇哇大哭，我被嚇了一個激靈，趕忙拿紙巾遞給他，小六揮揮手，繼續(xù)狠狠地吃肉，就那么淚流滿面的大口吃著肉。

“大哥，我以后送不了你了，家里媳婦跟別人跑了，我怪不了她，我沒出息，出來打工3年多也沒能混個人樣，兒子的死對她打擊也很大，我知道她恨我，恨我沒能治好兒子?！?/p>

“我娘年紀(jì)大了，一下給氣病了，我得回去陪她，讓她好起來。我再沒出息，我也得讓我娘好起來，你說是不是？”

“是?！蔽腋闪艘煌?。

小六笑了，“大哥原來你還能喝啊，能不能實在點兒。”小六的眼淚一直在淌，這是我第一次在眼前看著一個人，邊哭邊笑，還他媽一邊大口地吃肉。

后來小六再也沒提這些事，他開始跟我嘮嗑扯淡，他講了很多他們?nèi)淖有值艿墓适拢v他們?yōu)榱四芙o家里多匯錢3個人擠在10平方米的地下室里，講他們離家多年，半年集體攢錢裝回大款。講他們?yōu)榱松?，做的那些偶爾有失道德的瘋狂事，講他們每晚睡覺前都會一起唱首家鄉(xiāng)的歌。

我聽的津津有味，沉浸在他的話語里，他講的每一句話，都太過真實，真實的更像生活。

背他回去的路上，小六一直在笑，笑的酣暢淋漓，我問他，你到底在笑個蛋，“想讓我哭？去你娘的吧！”然后又是一陣大笑。

那笑聲震耳欲聾，在夜晚的空氣中肆意飄蕩，簡直和戰(zhàn)場上斬殺百敵的英雄一樣蕩氣回腸。對，小六是個英雄，生活里的真英雄。

生活啊，不過如此，流著眼淚也要吃下肉。